第七十一章

小高整理好全部的文件杂物,把它们分门别类地包扎起来,一捆一捆地摞好,等待着移交给新来的秘书。地毯吸过了,桌子也擦过了,所有的茶杯都洗了。报架上的报纸,一概只留三天之内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些黄市长交办的事项,他把有关这些事情的材料,分门别类地归总到三个厚厚的牛皮卷宗里,一个已办,另一个待办,第三个正在办。这都是要向新来的秘书认真交代的,一点不能马虎。在家里他也是这么精细。他那刚跟他结婚一年多的妻子说,咱俩换个角色演演吧,你当妻子,让我来当丈夫。他也只是笑笑。他不埋怨,从不埋怨。他本想对妻子说一句,你以为男人就那么好做?但他没说。多余的话嘛。多余的话,不说也罢。即便像今天这样的事情,本来错并不在他这边。林书记要他这么做,黄市长又讨厌他这么做。他作为夹在中间的一个下属,还能怎么样?最后由他来承担事情的全部责任,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他不埋怨,不生气,只是即将要离开这个设备齐全、阳光充足、任何时候都能一呼百应的办公室了,隐隐地隐隐地从心里泛滥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和留恋,他沉重地、也真正感到疲惫地坐倒在沙发上。

过一会儿,黄江北回到办公室,他又强打起精神,忙站起来,拿起那三个卷宗,等着黄江北跟他做最后的谈话。但大步行走的黄江北好像没看到他似的,直接就进了里间。

黄江北神情疲惫,脸色苍白,一边脱掉大衣,一边按了一下桌子下面特设的一个电铃。铃响后,过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应声,便走去对小高说:“没听到我叫你?”小高惶恐地应了声:“啊……”忙拿着那三个卷宗,也进了里间。黄江北从身后的一个小铁皮柜子里拿出那包奶粉扔给小高:“给我冲一杯热牛奶。谢谢……”小高犹豫了一下,拿起黄江北的那包奶粉,去外头冲好后,端了进来。

黄江北接过牛奶,仍不提移交的事,甚至连正眼也没看小高一下,只是低着头问:“有什么要我马上签字过目的电报和急件吗?”小高愣了一下:“有……有……”黄江北一边翻阅着那些电报和急件,一边吩咐道:“通知外经办的马主任,让他约个时间,把所有申报产成品进出口权的那些单位领导,请到我这儿来,我要见见他们。”

小高在一旁站着没作声。

“我跟市财政局和市银行要的本市财政金融情况每日一报,送来了没有?”黄江北继续吩咐。

小高应道:“银行的送来了。财政局刚打来电话,说是可能得九点半左右才能送到。”

黄江北说:“你马上给财政局那个耿局长打个电话,每日一报,必须在八点钟我到办公室前送到。我需要的就是在当天开始工作前,掌握头一天全市财政情况。九点半我已经工作一个多小时了,还要看他的什么情况?”

小高仍没作声。

“怎么了?有何高见?”

“没有……没有……”

“那就去办吧。”

“黄市长……再由我来打这样的电话……不太合适了吧……”

“为什么?”

小高一时语塞。

黄江北这才想起了什么:“打去吧,我改主意了,不换秘书了。当然,如果你自己不想留下来干,那咱们另说。你愿意继续留在我这儿干吗?”

“我……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对不起您……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黄江北苦笑:“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去吧,忙你的去吧。”

小高没动。

“怎么了,怕以后我给你小鞋穿?那怎么办,要不要我给你写个保证书,保证不给高德和同志穿小鞋?”

“不是这意思……我……”

“德和,我也是个普通人。我也有自尊心。市长的工作不好做,我希望自己身边的工作人员能跟自己心贴心,这点要求不过分吧?这点最起码的愿望,你能谅解吗?”

小高心一热,眼泪立即涌了出来:“您别说了……”

“好了,忙你的去吧。我昨天晚上一夜都没合眼,想稍稍歇一会儿……”

小高忙说:“派个车送您回家歇一会儿吧?”

黄江北说:“不用……我躺五分钟,还得去开会。”

小高立即把窗帘放了下来,在长沙发上放个大靠枕,伺候着黄江北喝了牛奶,让他在沙发上躺下后,最后又把两部电话机全都关掉,这才关掉灯,拿起空牛奶杯,轻轻关上门,走了出去。

回到外间,小高呆站了好大一会儿,简直不相信刚发生的事是真的。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轻手轻脚地把那刚整理出来的一包包东西,又一一地重新放回到铁皮文件柜里。黄江北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头一阵阵地胀痛。他只得用两只手按住两边的太阳穴,轻轻地按摩。这时外间突然发出很响的一声,把里间的黄江北吓了一跳。本来就被头的胀痛和连日来一系列不顺心的事折磨得心烦意乱的黄江北,恼怒万分地冲出来,叫了一声:“怎么回子事嘛!”小高手足无措地呆住了:“信……”

“什么信那么重要?”太阳穴还在一痉一痉地跳痛。

刚才小高回到外间,一边整理着那些大包小包的卷宗,一边想着怎么去办理黄江北托付的那几件事,突然想起还有一封挺重要的信差一点忘了交给黄市长。信被压在一大包卷宗的下面,取信时,不留神将卷宗碰掉在地上,惊着了黄市长。

黄江北看完信,看看被小高碰掉在地上的那一包文件,再看看愧疚万分的小高,立即平缓下口气,只说了声:“以后小心点……”又回到了里间。小高再不敢收拾东西了,他慢慢地脱下皮鞋,轻轻走到最近的一把椅子那儿,再轻轻地坐了下来,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是夏志远。小高没顾到穿鞋,扑过去,轻轻把夏志远带到门外,对夏志远说道:“黄市长昨晚一夜没合眼……这会儿在里屋躺着……”

“林中县来了十几位教员,想见见黄市长……”

“让他再歇一会儿吧。”

夏志远拿出当日的日程安排给小高看:“今天他只有这会儿有点空,这会儿不去见,就更没时间见了。”

“可这会儿不让他歇一会儿,不也没时间歇了。”

“那你说怎么办?”

“你说呢?”两人犹豫着,正举棋不定,难下决心时,办公室门开了,是黄江北,手里还拿着小高的皮鞋。

黄江北把夏志远请进办公室,对他说:“今天没时间见达人他们了,有人要见我。”

说着,把刚才小高递给他的那封信,递给夏志远。信是一个叫“田卫东”的人写的。

“田卫东?”夏志远疑惑地看看黄江北。这名字耳熟,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到过。

“谁是田卫东?”

“田副省长的二公子。”黄江北低声说道。

“他……他来找你干什么?”夏志远想起来了。

“我必须马上去见他。你把今天的日程重新安排一下,能顺延的顺延,不能顺延的就拉倒……”

“窑中的那些教员你不见了?”

“你看今天还有时间吗?日程不是你安排的吗?”

“田家老二比窑中的教员代表还重要?”

黄江北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先把小高打发了,关上门,这才对夏志远说:“刚才林书记特地来了个电话,要我认真接待这位田家二公子,千万别怠慢了。要我用接待副省长的同等规格,去接待他。”

“有病!”

黄江北匆匆地说:“好了,别发牢骚了。就这么安排,你替我去向达人他们好好解释一下。几分钟时间,就是见,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夏志远坚持道:“但你能见他们,对他们也是个安慰。”

黄江北苦口婆心地说:“该说的,那天我在达人家里都跟他们说了。有些问题,时机还不成熟,等到我真正能解决他们的困难时,再安排这样的见面。”

“江北……”

黄江北做了个坚决的手势,打断了他的话:“上次我让人查葛平的那个电话,有结果了吗?”

夏志远答道:“有结果了,查出是在省城内河码头街邮局打出的。”

黄江北问:“派人去那一片找了吗?”

“找了,没找到。”

“请省城公安局派人协助。”

“请他们协助了,也没找到。”

“你估计平平会往哪儿跑?”

“说不好。”

“她跑出去想干什么?”

“不知道……”

黄江北不作声了。

夏志远还不甘心,说道:“平平那儿,我再派人去找。可……你今天无论如何,得见见达人和随随他们……”

黄江北有些不耐烦了:“不要再为难我了,行吗?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不想见,为了这个梨树沟,昨天晚上我跟……某位大人大干了一仗!”

“跟谁?”

“还能有谁?”

“怎么回事?”

“详细的你就别再问了。”

夏志远不作声了。

黄江北苦笑着拍了拍夏志远:“昨天晚上从林书记家回来,我整整一夜都没睡着,想过来想过去,我觉得,我……有时也包括你,的确把很多问题都想简单了……我们的确要把所有那些要办的事排一下队,看看哪些是我们能办得到的,哪些又是我们一时半会儿还不可能办的……我们还是要实事求是一些,先去办那些我们能办的事……”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是林书记打来的。接完电话,黄江北告诉夏志远:“你看,林书记又来催问,接待田卫东的事,落实好了没有。”

夏志远说:“我去接待那个田老二,你抽点时间,见见林中县来的那些教员,这样行不?”

黄江北说:“这位田卫东先生要见的是章台市市长。林书记打电话来反复关照的也是让我这位市长亲自去接待这位二少爷。”

夏志远扭头就向外走去。

黄江北一把拉住他:“别这样……”

夏志远长叹一口气:“江北,你还是让我离开市政府机关吧,这地方真的不是我待的地方,别等到你讨厌我、烦我、想方设法地要赶我走的那一天,我再走,那样,对你我都不好……”

黄江北无奈地笑道:“行了行了!走,跟我一起去会会那个田公子。”

夏志远说道:“江北,请你考虑一下我的要求,我这人实在不适合坐机关,更不适合待在首长身边。”

黄江北突然叫了起来:“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夏志远愣住了。一时间两人都有些难堪,都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只听黄江北说了声:“对不起……”便拿起大衣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