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老公打电话说,在办公室看几个材料,要晚一些回家,儿子也不见踪影,刘蕊一个人百无聊赖,见天色已晚,担心儿子,就给儿子打电话。一连拨打了好几次,都无人接听

刘蕊抱怨道:“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刘蕊想了想,给秦欢打了个电话,问她文子平是不是跟她在一起。秦欢抽泣起来,说:“阿姨,我正给他打电话呢,他不接。阿姨,我……”

刘蕊安慰她说:“欢欢,你别哭,阿姨再打打电话,一会儿我让子平给你打过来,啊。”

她马上给文守卫联系,要他给儿子联系一下。

文守卫有点烦,就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空间,这才不到十点嘛。就算有事,他也该自己处理了。”

他挂断电话,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又拿起文件看,才看了几行,手机又响起来。

文守卫以为还是刘蕊打来的,没看号码,有些生气说:“子平长大了,你就不要那么操心吧。”

电话音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文局,你咋知道子平出事了?”

文守卫“啊”了一声,看看号码,原来是陈莉。

陈莉接着说:“文子平在金帝酒店酒吧与人打架,被民警带到派出所了。”

文守卫问:“你怎么知道的?”

“杨阳与谢小婉合租房子嘛,这个你知道的。子平对杨阳有点误会,杨阳想跟他聊聊……”

文守卫说了声知道了,挂断电话,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会儿,抓起公文包,匆匆往家里赶。

文守卫开门走进屋子,坐下来靠在沙发上使劲揉太阳穴。

刘蕊问:“联系上儿子没有?”

文守卫有气无力地说:“在派出所。”

刘蕊一下跳起来,看着他惊叫:“啊?为什么?”

“打架!”

刘蕊连忙拿起手机。

文守卫突然厉声问:“你要干什么?”

刘蕊反驳说:“他是我儿子!”

文守卫沉声道:“他也是我儿子!这一次,你也不要去接,让他吃吃苦头!”

刘蕊气恼地将手机摔在沙发上,两人都不作声,坐在沙发上等,不时看看挂在墙上的石英钟。

凌晨左右,文子平开门走了进来。

文守卫站起来,满面怒气地瞪着文子平:“到哪里去了?!”

文子平低声说:“派出所……”

刘蕊连忙说:“你发那么大的火干啥子?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子平,去洗漱,睡觉。”

文守卫愈加生气:“你还在袒护他?这才几个月,两次进派出所,下一次是不是要我亲自把他送进我管的监狱?”

“你也不问问儿子到底是啥子情况?你不要忘了这是家里,不是你的局长办公室!一天到晚板起一张脸,儿子的事你关心过吗?现在出事了,倒耍起家长威风来了。”

刘蕊的抢白令文守卫气得说不出话来,颓然地坐回沙发上。

文子平却无事一般,平静地说:“妈、爸,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请你们放心,我没干坏事。”他突然笑起来,“说不定明天就要爆出惊天新闻呢……”

文守卫和刘蕊都惊讶地看着他。

昨夜的暴雨到黎明时分变得温顺起来,淅淅沥沥,雨点很轻很柔,打在脸上有一丝冰凉,驱散了酷热的暑气。

噢,秋天到了。

烟雨蒙蒙中,原野深黛,夹杂着斑斑点点的鹅黄,细看,恍若还有猩红、墨绿、橙黄……大地变得色彩斑斓,鲜明而有层次感,清晰地告诉一切生命,这是一个收获与播种、蕴藉着泯灭与再生的季节。

监管区桂花在茂密的叶片里悄悄地开放,米粒大的花瓣堆积的那团黄色,几乎看不见,但空气里却弥散着沁人心脾的香,均匀的,淡淡地,有时候又像是若有若无的,不像香水,猛烈、飘忽,让你防不胜防,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今天是礼拜六,是清水监狱罪犯心理干预中心正式成立的日子,选在礼拜六,是省局定的,开始清水监狱的领导班子都很纳闷,啥日子不好,为什么要定在礼拜六呢?后来,李长雄去局里开完中心成立筹备会后才明白,局长文守卫要亲自来观摩对罪犯的心理干预过程,心理干预对象就是谢天明,之后安排他女儿谢小婉跟他会见。为了不耽误谢小婉的学习,所以选在礼拜六。

尽管谢天明较以前有了很大的转变,陈莉发现他依然存在很严重的心理问题,一个是他哭的时候没有眼泪,另外一个是他对离婚的态度。

谢天明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哭这个问题,在有一次谈话后,他向陈莉提出了一个令她都没有想到的问题:“我不会哭了,你能帮我哭一次吗?”

陈莉问:“你自己觉得什么时候开始不会哭了?”

谢天明回忆了很久,然后失望地摇摇头,但是又说:“我只是记得当马监区长告诉我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我想哭,却哭不出来。”

“那么,你是不是出现过记不清,或者,忘记父亲的样子这种现象?”陈莉沉思了一会儿,问。

“对对对,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就是记不清父亲他老人家的样子。”

“现在呢?”

“现在能回忆起他的样子,但有时候还是突然记不起来,我想可能是我老了的缘故吧。”

陈莉找马旭东、杨阳和其他民警了解情况,他们确实没有看到过谢天明掉眼泪的样子。

“他会哭,只是没有眼泪。”杨阳分析说。

陈莉分析,人随着年龄的增大,瞬间记忆退化,而长期记忆相反会得到强化,再怎么着也不会记不起自己父亲的样子。谢天明的情况属于一种应激障碍后遗症,也就是在一个人遭受重大刺激后出现的一些情绪失调,又没有能得到及时疏理调节所致。也就是说,谢天明在遭受失父之痛时,没有能够及时排解这种负性情绪,而且其间夹杂着他对自己的自责、内疚,使他在道德良知上时时受着痛苦的煎熬。为了避免这种痛苦,他的潜意识帮他选择了压抑这一自我防御机制,即把这件事强行忘记,以此来寻求内心的平衡。所以他有时候在回忆父亲的形象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忘记”了父亲的样子。

至于谢天明对婚姻的态度的转变,让陈莉很吃惊,也很纳闷,之前本来已经做通了他的工作,只是因为监狱认为财产分割上、李文君没有承担赡养谢天明的母亲所履行的义务的补偿上存在很大的不公正,现在这些问题都已经解决,但谢天明的态度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他同意离婚,但坚持走完所有的诉讼程序,这样一来,至少得两年多。而且在李文君表示愿意放弃所有的财产的情况下,他依然要坚持走诉讼程序。这明显是一种报复性心态,如果不消除这种心态,那么谢天明的改造之路将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反复,也就谈不上他的转化工作已经成功。

陈莉把谢天明的情况给文守卫作了汇报,计划在清水监狱罪犯心理干预中心建成后,对他实施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心理干预。

文守卫说:“那就安排在干预中心成立那天。”

陈莉昨天下午就返回清水监狱,与干预中心的三个民警一起做些准备工作。早晨,她又早早地来到干预中心,看看外面连绵不断的雨,尽管对自己充满信心,但是局长亲自观摩心理干预全过程,不免还是有点紧张。

她现在已经是省监狱管理局罪犯心理健康指导中心的主任,而清水监狱选派的三个民警通过三个月的学习培训,都拿到了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书,杨阳被任命为干预中心主任。

考虑到杨阳他们毕竟还没有实践经验,文守卫决定由陈莉来实施,一则是为了保障干预的效果,二是也让杨阳他们三人从中受到启发。

这段时间,陈莉都在研究谢天明所有的资料和信息,试图找出有效地针对性的干预措施。然而,尽管跟杨阳他们反反复复地讨论比较,最终拿出了方案,陈莉心里依旧没有把握……

那天,陈莉正纳闷谢天明为什么会突然转变离婚态度的时候,文子平把电话先打到监区,又把电话打到医院,才找到她,说谢小婉辞了学校的工作,金帝大酒店经理说她请了半个月假,前天就没来上班了。文子平还说,租房里也没人,手机打不通,他昨晚在她的租房外楼下等了一个晚上,也没见她回来。末了,文子平说,或许杨阳知道,或许就是去找杨阳了,请陈莉跟杨阳联系一下。

暑假期间,在老班主任的协调下,学校给她安排了一份临时工作,主要是想让她留在学校温习这几年已经荒废了的功课,而且也解决了她暑假期间的生活问题。谢小婉白天在学校上班,晚上去金帝大酒店打打工。

陈莉也有些慌乱,马上跟杨阳联系。杨阳说前几天他正在上课,谢小婉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没接。陈莉不停地联系,终于从村支书那里得知了谢小婉的消息,谢小婉已经回到老家。

原来,谢小婉的二妈突然出走,打乱了一切,家里就剩下她奶奶和瘫痪在床的二爸,支书要她不要担心,暑假天嘛,谢小婉回来帮她奶奶干点活,尽管目前还不知道她二妈的消息,据其他人反映,她二妈出走之前曾抱怨家里日子没发过之类的话,大伙估计八成是出去打工了。

陈莉可不这么想,就是搁在她身上,她也会这么想,她奶奶本来就有病,走路都很不利索,自理都成问题,现在还要照顾一个瘫痪病人,农活怎么办?她奶奶和二爸怎么办?说不定哪天奶奶在山坡上摔一跤再也醒不过来……

何况,谢小婉还没有走出心理阴影。问题是,谢小婉怎么知道她二妈离家出走的消息的?支书第二天打来电话说,他去问了,是谢小婉的堂弟告诉她的。谢小婉的堂弟也是听村上另外一个人说的,他打电话联系了所有能联系到的老乡和亲戚,都不知道他妈去了哪里……

陈莉希望支书再去一趟,要谢小婉无论如何给她联系。

但是,谢小婉并没有给她打电话,一天、两天、三天……她着急了,隐隐约约意识到谢小婉之所以不给她来电话,是由于她决定再次辍学。她把这个担忧跟马旭东说了,马旭东也觉得很有道理。

“怎么办?”马旭东也六神无主。

“还是先给监狱长汇报吧。”陈莉说。

“要不,你就直接给文局报告?”马旭东颇为难地说。

“那可不成,怎么着也得走走程序吧?”

马旭东连连摇头:“悬……现在也只有这样,先走走程序再说。”“要不,你先给分管领导和政委汇报?”陈莉说。

“试试吧。”

政委徐昌黎的态度很明确,对谢天明的教育感化不能半途而废,监狱长李长雄的态度也很明确,赞同政委的意见,但是监狱不能再出一分钱,现在其他罪犯本来就有些情绪,一个谢天明就没完没了,再这么下去,以后这么得了?监狱是国家的,不是我们个人的,国家没这笔经费,监狱从哪里拿钱出来?你们可以讨论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个办法来。

分管副监狱长杨天胜也是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只是说暂时保密,不要把情况告诉谢天明,监区要严格检查谢天明来往信件。

陈莉说:“要不先这样,我们再去一趟,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李长雄点头:“嗯,就辛苦你去一趟。”

“李监,让马旭东监区长和我一起去吧。”陈莉建议说。

“一监区这几个月生产一直不正常,他不能走。”

“那从教育科抽一个同志?”

“这个……杨天胜同志安排吧。”李长雄想了想说。

陈莉决定马上出发,但监狱办公室说今天车子很紧张,实在是派不出来。陈莉问明天呢?办公室主任傲慢地说这几天都很紧张,到下个礼拜三才能缓过来。

陈莉无奈,把情况给文守卫作了汇报,并说监狱不同意把情况告知谢天明,她建议还是把情况如实告知他为好,假若谢天明先于我们告诉他之前知道了这个情况,不知道对他的心理会产生多大影响,实在无法预料他会不会采取什么过激行为。

文守卫沉默了片刻说:“我马上把我的车派给你。”

省局一号车徐徐停在监狱大门口,值班民警连忙跑出值班室,规规矩矩地立正,准备敬礼报告,却没有人下车。值班民警很疑惑,站在那里也不是,回值班室也不是,这时,陈莉和教育科一个民警走过来,打开车门,车子随即一溜烟地跑了。

徐昌黎从监管区出来,恰好看到这一幕,便走过来问:“刚才是一号车?”

“报告政委,是省局一号车。”

“没进来?”

“没有,就停在大门口,也没有领导下车。”

徐昌黎眉头紧锁:“陈莉她们坐这车走了?”

“是的。”

徐昌黎立即来到监狱办公室,劈头盖脸就训办公室主任:“你怎么搞的?为什么没给陈莉派车?”

办公室主任赔笑道:“政委,这几天监狱车子有点紧张……”

“那我坐车也紧张?”

“再怎么紧张,也不能没你的车呀。”

“我不坐车,走路!”徐昌黎说完,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办公室主任觉得委屈,便到李长雄那里诉苦。

李长雄苦笑:“这个徐昌黎,至于吗?”

这时,内卫队大队长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刚才省局一号车把陈莉她们接走了。“你说什么?”李长雄很是震惊。

内卫队大队长重复了一遍。

李长雄问:“随同的有没有我们教育科的人?”

“有一个。”

李长雄一下子慌神了,对办公室主任命令道:“你现在马上开监狱一号车把省局一号车给我换回来!”

“这……”办公室主任呆若木鸡,不知道这啥意思。

“去呀!”李长雄火了。

他坐了一会儿,总感觉屁股下面有钉子一般,于是来到政委徐昌黎的办公室。

徐昌黎没好气地说:“你呀,这么干,迟早要被咔嚓掉,老伙计!”

“这……至于吗?!”李长雄苦着脸抱怨。

徐昌黎推心置腹地说:“老李呀,你我多年朋友,我劝你一句,你在谢天明问题上犯的低级错误有好几次了,很危险的。你站在监狱大局上没错,可你想过没有,万一文局也是站在全省监狱系统的大局上呢?哪一个更重要呢?上级和我们思考的角度不一样,也许我们很不理解,但可以主动沟通嘛。”

“也许……唉,算了……老徐,你说眼下这事儿该怎么挽回……”李长雄低落地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亲自去给文局解释。”

“这……”李长雄似乎在努力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的意思……你看,你能不能出面,那个那个……”

“我可以出面,但是最好你亲自去。还有,这次主任科员晋升的问题……”徐昌黎说。

“我知道我知道,明年吧,我们党委一定好好研究研究,尽量倾向于你们平溪来的同志,可是你得帮我渡过眼下这道坎……”

徐昌黎无奈地摇摇头:“好吧,我现在就去。”

令陈莉没想到的是,文守卫派出局办公室主任马星宇亲自带队,准备去找一下当地党委政府相关部门,尽可能寻求他们的支持,最好能从民政部门那里解决谢天明家庭的困难。

刚出发没十分钟,监狱办公室主任就打来电话,叫她等他一下,说有重要事情给她汇报,那语气客气得好像她成了武则天一般。陈莉最看不起这样的小人,于是说时间不等人,我们还得赶路呢。说完就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徐昌黎又打来电话,她不好拒绝了,便征求同行的局办公室主任马星宇的意见。

马星宇笑道:“我给老徐说话……徐政委呀,我马星宇……嗯嗯……这样啊,你也别来了,文局正在你们监狱呢……啊?至于在哪个位置,我说不清楚……”

徐昌黎心里咯噔一下,文守卫不仅派出了他坐的一号车,而且还派出马星宇亲自去,更了不得的是,他现在就在我们监狱。

他背心冒汗,连忙跟李长雄联系。

谢小婉也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天还没亮,本来监狱打算派车来接她,她怕影响不好,执意要自己赶公共汽车。九点钟要到达那里,必须要在八点准时出发,她怕路上堵车,于是七点就出门了。

秋风带着细细点点的雨从车窗飘进来,有些微寒,一夜的大雨洗去了行道树叶片上的纤尘,露出了它们本来的面目,湿漉漉地泛着洁净的绿色,叶片上点缀着的雨珠,亮晶晶的,清新欲滴……

谢小婉心念一动:“我和爸爸也许就像那些被蒙上尘埃的叶子,正被大雨荡涤着、被雨露滋润着……”

令谢小婉出乎意料的是,在她回家第四天,陈莉居然出现在她面前。

家里的一切让她再一次陷入了绝望的心境。

奶奶佝偻着身子背着一背篓猪草,艰难地行走在山坡上,山坡很湿滑,她几乎坐在地面上,一点一点地向下挪动着身子,浑身的泥浆……

哪是奶奶吗?分明是筚路蓝缕的乞丐,也许连乞丐都不如,她眼泪哗哗直流……

奶奶责备她不该回来,要她第二天就返回学校。

但是,她能忍心丢下奶奶和二爸走吗?当晚,她决定不去上学,留下来照顾奶奶和二爸。然而,最令她担忧的是爸爸,要是他知道了,他能承受吗?

所以,她不是不想给这位陌生而又熟悉的姐姐打电话,该说什么呢?对于陈莉,谢小婉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她知道,这一切皆因为杨阳。但是,她爱杨阳吗?无数次夜里,她这样反反复复地追问自己。

她望着浑身被汗水浸透的陈莉他们,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扑在陈莉的怀里,一个劲儿地哭。

一同来的还有县民政部门、妇联和残联的人,看到眼前这一切,都无不为之动容,他们商议后马上决定,在谢小婉大学毕业前这段时间,每月给予生活费用600元,做做她二爸的儿子的工作,回来照顾两人。

然而,灾难再一次降临到这家人的头上。

当晚,她跟堂弟联系上了,堂弟说他正往回赶,估计明天下午就能赶到家。

然而,第二天晚上,堂弟没有回来,第三天、第四天,依然没有堂弟的一丁点儿消息,手机一直处于关闭状态,所有人都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

马星宇决定再等等,必须要把谢天明的家里事情安端好他们才能返回。他跟文守卫作了汇报,文守卫也是这个意思。

第五天,手机终于打通了,却不是堂弟接的电话,对方说是××省××市警方,前几天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辆客车坠落山谷,旅客大部遇难,在现场找到一些手机,警方清理后把卡集中起来,装在好手机上,期望与遇难者和幸存者的家人取得联系。

这个电话就像晴天霹雳,把谢小婉震呆了,她不敢告诉奶奶和二爸,只是说随陈莉他们去办点事,两三天就回来。

马星宇决定陈莉和清水监狱教育科那名民警陪谢小婉去寻找她堂弟,而自己留下来按照最坏的打算与当地县有关部门继续协调。

谢小婉没有找到堂弟,却在警方那里找到了堂弟的身份证等遗物。

在马星宇的协调下,县民政部门决定,在谢小婉大学学习期间到找到工作前,安排她奶奶和二爸在一家敬老院生活。可奶奶和二爸死活不去,要等堂弟回来。谢小婉不敢告诉他们真相,直说堂弟在外工作很忙,老板不让他走,你们要是不去,她就不去上学。奶奶和二爸怕耽误她的学业,只好同意。

今天,她要把这一切告诉爸爸,她希望爸爸能好好改造,早点出来,要不然就见不着奶奶和二爸了。

想到这里,她自己都不知道心头是什么滋味:辛酸?无奈?纠结?还有幸运?感恩?也许,这人世间的什么辛酸苦辣、什么幸运磨难,都有。

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大早,谢天明就被告知女儿谢小婉要来看望他,塞满心间的阴霾一下子被驱散了,昨天晚上还感觉搅扰他的秋雨一下子变得那么清逸,那么洒脱。

家里发生变故的消息是文守卫亲自告诉他的,并保证会把他母亲和二弟安顿好,不影响谢小婉的学业。他说不出的感激,为了他,文守卫亲自跑一趟,他完全可以不这样做,让监狱转达他的意思就可以了。

尽管在监狱的协调下,当地政府比较妥善的安顿好了母亲和二弟,但是,从那以后,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失眠,他常常反反复复想一个问题,如果我一进来就是现在这种心态和改造态度,那么也许已经减了好几次刑,理论算法至少可以减掉三年了吧,哪不只剩下七年了么?表现好点,再减三年,就还只有四年就可以回家照顾母亲。可现在呢?还有整整九年多,还能见到她老人家吗?

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权衡,反反复复地后悔,失眠,噩梦,心里堵得发慌,纠结,患得患失,不时全身疼痛……拼命地干活,拼命地挣改造分,体力透支,心力交瘁……

谢天明又一次晕倒在劳动岗位上。

上午九点,文守卫在清水监狱主要领导李长雄、徐昌黎的陪同下,步入全省监狱系统第一所罪犯心理干预中心。陈莉担任讲解员,引导他们参观。

清水监狱罪犯心理干预中心位于监管区对面,罪犯教学大楼后面,三层小楼,单独院落,约有600平方米左右,包括咨询室、宣泄室、档案室、潜能开发室、小组辅导室、音乐放松室、拓展训练营、减压训练营、心灵剧场等场地。

站在中心前面,视线触及处是宽大的双扇玻璃门,上方是白底绿色的“心理干预中心”六个大字,醒目而清爽。正中间是中心的标志,是由钥匙、心、手构成的图形组合,分别象征启迪、温暖、呵护。

陈莉介绍说:“标志共有三种颜色,金色代表阳光、真诚,红色代表活力、发展,绿色代表春天、新生。”

玻璃大门的两边用十六个绿色的隶体字阐述着心理健康中心的宗旨:真情启迪,拨散迷雾;助人自助,共同成长。旁边有一则心灵寄语:

让心灵失去色彩的

不是伤痛

而是内心世界的困惑

让脸上失去笑容的

不是磨难

而是心灵的缄默

没有谁的心灵永远一尘不染战胜自我

拥抱健康

沟通,消除隔膜

交流,敞开心扉

真诚,融化壁垒

健康人生

从心开始

重新开始

重塑人生

“不错,这则心灵寄语很有意境,谁写的呀?”文守卫饶有兴趣地读了几句,回头问。

陈莉说:“是杨阳他们根据央视社会与法频道《心理访谈》节目的那段片首语改写的。”

“这个侵权不?”文守卫接着问。

“不会吧?”陈莉笑笑说,“要不我们请央视来看看?”

“好,你这个想法好。”文守卫赞许地说,“可以在适当时候联系一下央视心理访谈栏目组,让他们来这里搞一次心理访谈。”

进门是一间情景导入室,也叫预约等候室,摆着几盆绿色植物,两个台柜和几张随意散放的椅子,柜子里总是陈放着一些杂志报纸,有心理学类的如《心理月刊》、《心理医生》,也有非心理学类的如《健康之友》、《新生导刊》等,供来访者翻阅。

心理健康中心拥有两间色调不一的咨询室。

其中一间是暖色调,墙面、窗帘、沙发、挂画都呈现出淡淡的橘色。陈莉解释说:“通过色彩与视觉相互作用,让情绪低落者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由抑制到兴奋的转变。”

另一间则是冷色调,墙面、窗帘、沙发、挂画都呈现出浅浅的绿色。陈莉接着说“冷色调作用与暖色调恰好相反,让情绪激动者在潜移默化中完成由兴奋到抑制的转变。”

虽然两间咨询室的主色彩不同,但都摆放着沙发、茶几、绿萝、吊兰、文竹等绿色植物,以及沙箱、玩具。在茶几上,一定摆放着一个纸巾盒,使来访的服刑人员在咨询过程的任何时刻都可以方便地取用。绿色植物在这里它们不仅仅是室内装饰,更是生命的象征。

“这不是小孩的玩具吗?”李长雄摆弄着几个小塑料人,万分不解地问。

陈莉说:“箱庭疗法所必需的,可别小看这些玩具,通过罪犯的摆放,就可以探查他们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也就可以因势利导。”

“哦……”李长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嗯……我也不懂,给我们演示一下。”文守卫说。

陈莉说:“请各位领导这边看,这是罪犯潘佳杰在昨天排放一幅图案,沙子被刨开,成一条巨大的河流,一个男人站在河这边,而那边呢,一个小男孩坐在地上。不用多解释,他思念儿子。”

包括文守卫在内的很多人都有些不解,这么简单的画面表达如此简单的意思,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陈莉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疑惑,于是说:“潘佳杰渴望见到他儿子,这是他目前心里最大的障碍,如果不消除这个障碍,就会变成心理压力,而实际上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压力,当压力上升到一定程度时,他就会崩溃,极有可能就会采取一些极端行为。”

“这个……我们都知道,只要是了解他的家庭状况的人都明白这一点……”马旭东依旧不明就里。

陈莉说:“是呀,或许了解潘佳杰的民警更明白这一点,但是究竟会对他的行为产生多大的影响,恐怕就不知道了吧?那么这幅图案表明,我们必须在短期内解决他心里的这个障碍,否则,就极有可能出事。”

“噢?”大家还是似信非信,似懂非懂,都表示出对陈莉的这种说法还需要拭目以待。

二楼靠监狱围墙那边是宣泄室,布置更是匠心独具,屋顶上垂挂满了绿色的藤蔓,四周是有利于激发情绪的大红色软包墙,地面是家居常用的木纹地板。沙袋和拳击手套悬挂于宣泄室的左角。正前的地面是一张席梦思布面床垫,床垫上、地面上随意地摆放着色彩各异的软靠垫,足足有十几个之多。各式各样的布艺玩具,熊熊、狗狗、猫猫憨态可掬。房间的另一角,布置了一个画架,画纸、水彩笔、油画棒可供取用,或作画,或涂鸦。一个布艺的书报架零散地摆着一些书报,可以阅读,也可以任意撕毁。

陈莉说:“我们要让罪犯一进宣泄室就可以切身感受到‘这是一个完全属于你的空间’。让他们感到在这里自己是安全的,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喊你就喊出来,想哭你就哭出来,想静你就静下来,想说你就说出来’。”

“使用过吗?效果怎么样?”文守卫问。

“他们有监控录像,一会儿各位领导可以看看。”陈莉说。

“咦?”文守卫环顾四周,“摄像头在哪里?”

“这个……可是中心的绝密,只有这里的咨询师才有权利知道。”陈莉为难地笑笑。

陈莉打开监控录像。

潘佳杰走进宣泄室,一段轻音乐响起来,一个柔和的、充满磁性的女声提示两次:这是一个完全属于你的空间。接着,音乐没有了,宣泄室一下子变得异常宁静。

潘佳杰依旧迟疑地左顾右盼,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抬头仔细查看,确

信没有摄像头之后,突然面色狰狞,一阵嘿嘿地怪笑,绕着沙袋走了几圈,猛地一个虎跳,抱住沙袋猛击。噼噼啪啪地击打了几分钟,他瘫软在地,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一般,就这样沉默了很久,他突然仰天咆哮,张牙舞爪,尽管歇斯底里在吼叫,却听不清吼叫的内容;也许喊累了,声音也哑了,便开始絮絮叨叨,认真听,才能抓住其中几个简单的词,爸爸、妈妈、盼盼什么的。

陈莉插话说:“盼盼就是他儿子。”

文守卫紧紧盯着画面,没有反应。

最后,潘佳杰倒在席梦思上低低啜泣,这时候,大家听清楚了:“我恨呀……我恨那些给我送钱送股票的人,恨那些给我找小姐的人!我恨啊,恨那些教唆我不好好改造的人,恨那些……恨那些……”

后面又变得絮絮叨叨的,像是在喃喃自语。

看他表情,仿佛要昏沉沉地睡去。

突然,他坐起来,喘着粗气,把手伸进裤裆里,不停地来回运动,很明显,那家伙在手淫。

很多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再看下去,都把眼光挪动到别处,心里嘀咕这算是啥事呀?而心理咨询师还有陈莉这样的女警……

就在大家困惑、怀疑、不屑的时候,潘佳杰作出了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把手拿出来,使劲地怕打着下体,脸上痛苦的表情显示很疼痛,但是他没有停下来,一个劲儿地拍打,还嚎叫道:“就是你,就是你这个驴日的……害了老子,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双双要嫁给别人,害得我见不着儿子……呜呜……”

接着,他无力地倒下,泪流成河。继而,他睡着了,脸上流露出浅浅的笑意。

文守卫心情有些沉重,良久才说:“看来,我们建立罪犯心理干预中心是正确的!”接着,他又说,“你们要好好分析潘佳杰的内心独白。”

李长雄忙说:“根据心理干预中心的建议,我们今天也安排了潘佳杰跟他儿子会见。”

“噢?”文守卫似乎颇感意外,“嗯,这事儿你们办得漂亮!”

吴双双带着儿子,昨天下午就被监狱接了过来。

她开始坚决不同意潘佳杰见儿子,说儿子还小,怕给他心灵造成阴影,影响他的成长。陈莉便建议,能否考虑改变一下会见的地点,不在监狱,而是在公园、江边或者某个农家乐也成,当然,最好是选择在儿童游乐园。

罪犯只要一离开监狱,安全风险和责任就加倍增大,而且在监狱外接见,是违反接见条例的,不出事则以,一旦出点事,检察院追究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在清水监狱历史上,还没有一个罪犯在监狱外进行接见的。

要是在以往,李长雄会断然否定,这一次没有一口否决,而是说马上召开一个小会,大家都发表一下意见。

上一次由于他的怠慢,监狱办公室没有及时给陈莉派车,文守卫便把自己的车派给她。当徐昌黎打电话来说局长现在就在监狱的时候,他感到事态严重了,与徐昌黎汇合后,开始寻找文守卫。可给每一个单位、部门都打了电话,都说没看见文局长。马星宇说他在这里,那肯定就在这里,可人呢?于是给特警队下令,派出所有队员,寻找文守卫局长。动用了特警队所有的警力,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连文守卫的影子都没见着。

“那就打电话吧?”李长雄有些沮丧。

“这个……你打?”徐昌黎说。

李长雄为难地说:“老徐,还是你打……”

徐昌黎笑笑说:“老李,这个电话还是你打比较合适。”

李长雄想了想,便拨文守卫的手机号码,苦笑:“占线……”

这时,徐昌黎的手机响起来,他看看号码,嘘了一声说:“是局长大人……局长好,我是徐昌黎……嗯,好好,我马上来。”

“他在哪里?”李长雄急急地问。

“在民警住宿区。”

两人火速赶到民警住宿区,文守卫正在门口与几个老干部有说有笑的,见他们来了,便跟老干部们告别。

文守卫连正眼看都没有看李长雄一眼,只是说:“我回局里,你们该干吗就干吗。”

车子一溜烟走了。

尽管还有徐昌黎,还有十来个老干部,李长雄却感到很孤单,怅然若失。

一个老干部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你们说真要涨工资了?”

“局长亲口说的,那还有假?”

“那不是工资,是地方津贴。”

“地方津贴还不是工资的一部分?”

“这局长不错,没有架子,也深入基层。”

“人家以前可是县委书记,县委书记就是不一样哈。”

“我说李长雄监狱长,你们就得向局长学习,别成天待在办公室。”

……

李长雄唯唯诺诺应付了几句,扭头便走,还没有赶到监狱,杨天胜来电话说,局长已经到了监狱,要与谢天明谈话。李长雄赶到监狱时,文守卫已经离去。

几天后,李长雄硬着头皮去给文守卫解释,文守卫淡淡一笑:“我以为啥事儿呢?原来这事呀?我早就忘了。”

随后,局里组织全省所有的监狱长政委召开了一个监狱系统形势分析会,会议不长,就一天时间,上午学习了几个文件,接着就是文守卫讲话。李长雄一听便知,这个会议好像是专门针对他开的,局长讲话中心就一点,在布局调整完成后,监狱应当怎么履行职能职责。下午是局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洪文岭讲话,然后分组讨论。洪文岭在讲话中有这么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他。洪文岭说,局党委达成共识,不换观念就换人,对于那些不主动转变观念和思想的监狱一把手,局党委将适时调整。

尽管陈莉的这个建议让李长雄有些为难,还是那种想法,监管安全就不说了,大不了多调派些警力,严密监控就是了,但是在这方面局里目前还是沿用老的接见制度,清水监狱对于这类监管文件的修订完善工作尚在摸索中,那么其他罪犯怎么想?监狱工作最怕的是不公正执法,可这样做,公正吗?其实,他心里也很清楚,实际上他担忧的还是经费问题,这一出去,好几大千就扔出去了,还不知道效果咋样呢。他把政委徐昌黎、副监狱长杨天胜、管教几个科室责任人都叫来,最后基本达成一致意见,安排潘佳杰与他儿子在儿童游乐园见面,时间大半天,允许潘佳杰这个月不剃光头,接见那天允许他着便装。

陈莉问:“我们是不是考虑给潘佳杰200块钱?”

其实大家都意识到这个问题,只是没能提出来,一则罪犯身上有现金会增加安全风险,二则都知道一提到钱李长雄就恼火。

沉默。

陈莉笑笑:“就当我没提这个问题吧。”然后低声对马旭东说,“我捐100吧。”

马旭东别了她一眼:“哪能让你出钱呢?这种情况以后还会很多,你都捐?”

“这不是试点吗?以后就规范了。”

“那也不能让你出,监区出吧。”

李长雄见他俩嘀咕,知道在商议200元钱的事,怎么也坐不住了,便说:“这次破例,监狱出。”

潘佳杰的体型跟马旭东差不多,马旭东也没几件便装,他找了几件,都是旧的,心想反正自己以后也可以穿,于是就去买了一件T恤和一条裤子,放在办公室里。

不过,马旭东和陈莉决定严格保密,给潘佳杰一个惊喜。

“可是……还是有些美中不足……”陈莉迟疑地说。

“大胆说。”文守卫鼓励她说下去。

陈莉说:“如果我们能把沙袋换成两个橡胶人,一个就是普通人的模样,一个做成……做成警察的模样……”

她还是很迟疑,小心翼翼地说。

本来这个意见她是提出来了的,但是清水监狱几乎所有的领导班子成员都不同意。

“好,这个意见好,李监狱长,就按陈莉的意见改进。”文守卫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连陈莉都有点始料未及,大家表情很复杂,心里似乎都有话想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文守卫见大家这个表情,知道他们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于是说:“你们中心要是在橡胶警察身上贴上我文守卫的名字,我也没有意见。”

从宣泄室出来再往里走,出现一个大厅,这里是心灵剧场。这是一个半圆形的舞台,墙面的十个大字“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喻示着每个人都有巨大的潜能,任何平凡的人都可以使自己的潜能得到尽可能大地发挥。

静心阁大约一六平方米,里面的一切设施都是经过刻意布置的。窗帘选择的是乳白底色,图案是一个个浅绿色苹果,米黄色的音乐放松椅安放在房间的醒目位置,用于芳香疗法的香薰灯具静静地躺在房间一角,室内的整体色调非常柔和,让人一走进去就能放松下来。

“不错不错,装饰简单,但很考究,物品排放也很简洁。”文守卫称赞说。

陈莉进一步介绍说:“每一样东西都具有象征意义,所以,从来访者进入心理干预中心那一刻,我们就其实已经开始运用无声的信息与来访对象交流。环境、设施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房间的布局、色彩、光线等等,都会对来访对象有着非同寻常的心理暗示作用,都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心理感受。”

“好了,大家休息一会儿,然后观看心理干预全过程。”文守卫说,然后转向陈莉,“下面就看你的了。”

陈莉尽管有一点紧张,但是今天安排给谢天明进行心理干预,她心里尽管没有底,至少他对她不会抱着抗拒的心理,被干预对象只要没有抗体,那等于就成功了一半。

谢天明被带到心理干预中心,他第一次来这里,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一切,当他的目光从“干预”两个字上面扫过时,目光停在了那里。直到民警提醒他,才回过神来,跟着走了进去。

谢天明淡淡地看了陈莉一眼,就垂下眼睑,说:“我没有心理毛病。”

这倒是出乎陈莉的预料之外,她短暂错愕之后,冷静下来,倒了一杯水给他,问:“你这些天是不是都偏头痛?平常是不是觉得全身没力气,总感觉烦躁,容易生气?”

谢天明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陈莉说:“我现在是一名心理咨询师。”

“就是给人医治心理疾病的嘛,我知道。我可没有心理疾病,陈警官。”谢天明面无表情地说。

“我可没有兴趣强迫别人医病。”陈莉语气中故意带了一丝不屑,这不是陈莉在自恃身份,故作清高,而是一种心理较量:面对无条件抗拒的人,你若是一味地迎合他,永远得不到配合。而这种方式,正是无声地告诉他,你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

但这种方式需要把握恰当的分寸,有可能会激怒他,使他彻底撕破脸皮。因此,在他还没有回话之前,陈莉紧接着又说:“但我可以立即解决你的失眠问题!失眠的难受劲,你应该受够了吧?”最后她带着责备的语气反问,“你难道连我都不信任吗?”

谢天明若有所思,有些不好意思,但依然面带疑惑:“不是不信任你,我以前都是吃药的,安定片见效最快,但管不了多久。”

陈莉微微一笑,知道已经把这潭死水激起了一层涟漪,虽然波澜不大,但已经足够了。陈莉很清楚,长期被失眠折磨的人,往往会用“生不如死”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失眠的痛苦程度。谢天明的语气虽然听起来是在抗拒,但明显,已经有了接受的强烈愿望。

陈莉说:“我不用药物,而且不用你说话。”

“不用吃药?”谢天明显然有些惊讶。

“是的,不用吃药。”陈莉强化了一下语气,“当然,你如果——我只是说,如果——真的不相信,也没关系,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如果,没关系”这几个字是针对他不信任陈莉的水平而言的,同时又激起他的好奇心,大概从来没有人能够在他不说话的状态下与他沟通。

对待谢天明这样几年来处于内心封闭状态的人,关心的方式不是反复询问。如果你不知道对方的心理状,最好的方法是默默地帮助他,少说话。

他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是否接受治疗。

在这种时候,陈莉认为应该帮他作出决定,一旦过了这短暂的时刻,他又会回到原来的漠然状态,再调动心理动力因素就更加困难了。

监狱里的心理咨询,与社会心理咨询相比,最大的区别可能就在于来访者是否主动求助。社会上的心理咨询,讲究的是“来者不拒,去者不追”,来访者只有主动求助,才能得到帮助,因为心理咨询师不可能离开咨询室去寻找、追随来访者。而监狱里,罪犯不一定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心理问题,也不一定知道有这样的解决渠道。更重要的是,如果罪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理危机可以通过寻求专业帮助来解决,有可能在心理上走向封闭,在行为上采取自杀、自残、脱逃、暴力攻击他人等等行为,导致危机事件的发生,带来监管秩序的不稳定。因此,监狱里的心理干预工作,有时候还得主动介入。

于是,陈莉说:“这样吧,你先找一个舒服点的位置坐下,我们马上开始。”

他左右环顾,走了一圈,进入暖色调的那间心理咨询室,看了看,说:“就沙发上吧。”

他这么说,表示他愿意接受治疗了,陈莉内心松了一口气,略一沉吟,心想万一出现干扰效果就不好了,于是对带押谢天明前来的民警说:“请您在预约厅守着,有人来就应付一下。”

但由于陈莉是女咨询师,心理咨询的过程中必须有男民警陪同。所以,陈莉安排带押民警在不远处,能看到半开的房间门,但听不见里面的声音。这样可以最大限度给来访者提供安全可信任的空间,也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当事人的隐私。

很明显,谢天明对她的这个提议出乎意料地欢迎,先前还很僵直脸也一下子轻松起来,姿势从坐在沙发上一下子变成了靠在沙发上。

陈莉让他脱掉外衣躺下,将外衣轻轻地盖在身上。

陈莉没有立即做什么,而是让他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做。

五分钟过去了,谢天明的身体出现了明显的由紧张到放松的倾向,陈莉开始发出指令:“现在跟随我的节奏,逐步放松。”她开始用平缓清晰的声音说:“首先,你把眼睛所有的负担都去掉,不需要看任何东西,也不需要活动,连眼珠子也不需要转动,怎么舒服怎么来。然后把眼皮轻轻闭上。你会感觉到眼皮上在舒展、放松……再舒展,再放松,一直到眼眶、到眉毛……看得出来,你已经开始放松了。但我要求你继续放松,再放松……”

之后,陈莉又依次从头顶、面部、颈部、肩膀、大臂、小臂、胸部、腹部、臀部、

腿部,一直到脚底,发出放松的指令,企图把他的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

可是整个过程下来,效果并不十分明显。可见,谢天明的防线筑得十分牢固,陈莉有些失望,只好重新对他的全身进行了一次放松。这一次,她把顺序打乱,指令的部位总是没有规律,让对方猜不着。这种打乱顺序的做法,可以避免谢天明对她的指令产生预期,从而影响放松效果。

在指导谢天明的每一个身体部位都放松以后,陈莉都停留一定的时间使他能够充分体验身体的舒服感觉,以此来消除他的防御心理,使他在这个空间里面获得完整的完全感。

这一次,放松收到了明显的效果,谢天明紧绷了多年的肌肉逐渐松弛下来。

杨阳嘀咕说:“谢天明怎么这么顽固?”

文守卫回头问:“怎么说?”

杨阳立正,小声报告:“报告局长,一般的人只需要一次全身放松,就可以进入状态。接受性较差的,也最多不超过两次。可能陈主任感觉谢天明放松状态距离她的要求还有一定距离,决定实施第三次放松训练技术。”

“喔……”文守卫心想,“不会出什么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