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魂牵巴黎

祝一鸣要到中央党校学习半个月,这本是正常的高干培训,可有些人却对此神经过敏,因为按照官场惯例,上中央党校学习,一般都是晋升的前奏。

解正利用这个机会到了法国。

解正到达法国的第二天,明媚的阳光将巴黎的气温保持在十八度左右,让人十分惬意。上午,陈杰陪解正乘坐“水上巴士”游览了横穿整个巴黎东西的塞纳河。法国人按面朝河水流动的方向,将塞纳河北岸称为“右岸”,南岸称为“左岸”。法国著名历史文化景点卢浮宫、协和广场、奥塞博物馆、埃菲尔铁塔等在两岸一字排开,气势轩昂,熠熠生辉。

吃过午饭,他俩来到了法国国家图书馆广场。由于叶雨菡约好在阅览室见面,他们商量了进去见到叶雨菡采用的预案后,陈杰才向叶雨菡发信息,说已到图书馆广场,静候佳音。叶雨菡回道:我在东楼二层阅览室。

二楼阅览室巨大而洁净的玻璃窗外,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大都是从诺曼底森林移植而来的成年橡树、松树、白桦树等,在如此静谧优雅而又略带神奇色彩的环境中阅读,真是一种高级享受。

阅览室内总共只有五个读者,四个男的,一个女的,靠窗沉思的那位女士一定就是叶雨菡了。陈杰对解正说,你一个人去见她吧,我马上在电脑上下个指令,所要的书几分钟内就会通过轨道送到,万一你需要我找手纸抹眼泪,我随叫随到。

解正在距叶雨菡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他见叶雨菡原来黑色的头发已变成了金黄色,脸色比原来白了一点,增加了带有光泽的红润;只有那略带忧郁的眼神和显出傲气的唇线依然如旧,喜欢淡妆的习惯也未改变,只是唇膏的颜色由玫瑰红变成了石榴红;上身那件绛紫色短风衣为她平添了几分活力。解正多么渴望着立即冲上前去紧紧拥抱她,但环境不允许,再说也不知道她对自己的情意是否还在。他也想用双手从背后蒙住她的眼睛,待她问“是谁”的时候,给她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他想了许多情景设计,可最终还是采用了最老套、最缺乏浪漫的方式:轻轻地走到叶雨菡身后敲了敲她的椅子,竭力抑制住内心的冲动,以平静的声音叫了声“雨菡”!

叶雨菡从沉思中转过神来,先侧头看了一下,而后起身向解正走近了一步,四目相对间她的嘴角微微搐动了一下,一时难分这是激动的微笑抑或是轻蔑的嘲讽,随即主动地伸出玉手向解正握了握,大概感觉到解正的手心不仅发烫,且全是汗水,立即掏出随身携带的餐巾纸塞给他,然后用姿势示意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两人相视良久,默不作声,似乎都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叶雨菡先开口:“解大哥,我真没想到你会找到这里。”

解正听叶雨菡仍然称他为“解大哥”,一时心花怒放,平时伶牙利齿的他说话竟有些结巴:“当我看……看到你在网上发出的有关宋代柴窑笔洗的信号,我……我就下决心一定要来找你。”

叶雨菡问:“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发出的信号?”

解正回答:“你应该清楚,我虽不富有,但脑袋并不笨。”

叶雨菡又问:“近一年多来,你过得还好吗?”

解正嘻笑了一下:“你不在身边,我能好吗?”

“我已结婚了。”叶雨菡说这话时语气听起来好像很轻松,但目光却不敢直视解正,而是转向了窗外的森林。

“我知道,婚礼很隆重,请接受我迟来的祝福。”解正心如刀绞,但从神态到声音都竭力显出绅士的风度。

“你一定恨我。”

“你想错了,我觉得你一定有缘由。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话吗?真正爱一个人,就绝不在于占有,而要让她飞得更高更远。”

“这话我记得,你身上有点萨特的味道了。”

解正又一次活用了他的临时常识:“我当不了萨特,你也当不了波伏娃。”

叶雨菡先是显出惊奇,继而低下头愧疚地说:“我觉得最对不起的是姥姥和你,我现在才更深刻地理解了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的一句话,‘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自认为是其他一切人的主人,反比其他一切人更是奴隶。’”她从挎包中拿出两本白皮的笔记本,呈到解正面前,“我这一年多来为什么断绝与你们的联系,你看完我的日记也许就能知道。”

正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解正心中汹涌澎湃,他把自己的黑色日记本送到了叶雨菡的手中,用发颤的声音说了句“这是一种‘黑’与‘白’的交汇”,然后坐在座位上,既如饥似渴又忐忑不安地打开了叶雨菡的神秘世界——

我在巴黎第四大学读的是法国现代文学。开始时,我把福楼拜、普鲁斯特和纪德等现代小说的奠基人作为研究的主要对象,但几个月后,却被称为“萨特世纪”的一批作家深深地吸引住了。所谓“萨特世纪”,是一个把哲学体系和革命思想融进文学作品,相信凭借文字的力量能摧毁旧世界、建造新世界的潮流。在这一批精英中,除了萨特这个领袖人物,还有著名作家波伏娃、加缪、萨冈、阿兰·罗布-格里耶、杜拉斯等人。我对萨特的存在主义可能只是一知半解,也并不完全赞同,但他认为反抗是对待而不是看待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力图用文字来对抗虚伪和邪恶,反映人的真实存在及其本质,拯救人类的灵魂。我觉得这正是以往自己在朦胧状态下所要寻找的东西,也对唤醒今天许多在精神上处于麻木、奴役状态的国人不无裨益。

我们时常在班上组织自由讨论。经常坐在我后座的男同学伊万·托马斯与众不同的观点引起了我对他的注意。多数同学认为,萨特是用哲学来写文学,并缔造了一个时代的文学辉煌。而伊万却认为,萨特是用文学来写哲学,文学在这个思想领袖看来只是一种途径和方法,他之所以拒绝领取诺贝尔文学奖,除了他厌恶这种虚荣,还在于他认为自己的存在本质是哲学家。多数同学对萨特和波伏娃的情爱关系深为钦佩,认为这是常人难以做到却又值得称道的。而伊万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萨特和波伏娃生活方式的选择是自由的权利,固然值得尊重,但不能对此膜拜和推崇,否则就没有真正的爱情,以家庭为细胞的社会秩序也将混乱不堪……

伊万·托马斯比我大三岁,长得高大帅气,像一个中法混血儿。他那深邃的蓝眼珠和挺拔的鹰勾鼻像法国人,但没有自然卷的黑发和白中泛黄的皮肤又像中国人。因为他穿着朴素,开的车是价格不很高的“大C4毕加索”,加之他常有同情平民的言行举止,我估计他的家境一般,这也消除了我与他的心理差距。我从无意到有意地发现他经常默默注视着我,在我学习和生活上遇到困难时,他主动地帮助我而又看不出他有任何不良企图。我与他的接触从矜持逐渐发展到比较随意。有一次傍晚,在校内幽静而美丽的白桦树中散步,我对他说,你的观点常常与众不同,是不是与家庭教育的影响有关?我的本意是想了解一下他的家庭背景。他直言不讳地说,也许吧,我母亲是法国人,父亲是中国人,祖奶奶、爷爷和奶奶也都是中国人,我的中国名字叫吴东方,中国的传统文化对我有很大的影响,这也是我为什么选择你所在班的原因之一。因为这个班中三十六个学生有五个中国人,并且都是女生。我说,别的贵族学校也有中国人,也有中国女生呀,话中有询问他是否上得起贵族学校之意。他只回答了我一句话:我爷爷是这所大学的客座教授。我又问,你爷爷是挂个名呢还是真来上课?他告诉我,爷爷已八十六岁高龄了,十年前每年来这里讲课不少于五次,近十年来每年讲一两次。讲课的内容是艺术品鉴赏与中法传统文化比较,他是我家私人博物馆的主人。我一听他家有私人博物馆,知道一定是非常富裕的上流社会阶层,心中顿时产生了距离。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真诚地对我说,叶雨菡,你别误会,我绝不是向你炫耀什么,我与许多法国年轻人一样,不愿意躺在前辈的财富上,而是想靠自己创造。我在上大学前借父亲的钱搞了三年房地产,待赚了钱还了父亲的账才安心上学的。我对你有好感不仅仅是因为你长得漂亮,也不仅仅因为你聪明、刻苦,还有一个小小的秘密,待你到我家做客后再向你透露,好吗?我知道,在当今的法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则,女孩一旦与男孩单独共进晚餐或去男孩家做客,就等于默认了两人之间是男女朋友,同居在一起就顺理成章了。因此,我婉拒了他的请求,也没有追问他“小小的秘密”是什么……

第一年暑期我回国探望了姥姥、父亲、解正和我的其他亲戚朋友,然后提前一星期返回了学校。返校的第二天,我独自去了梦寐以求的尼斯湖。尼斯湖冬暖夏凉,是法国乃至欧洲最著名的旅游胜地之一。蓝天如洗,海水浩渺,空气纯净得可以闻到甜味,连沙滩上的鹅卵石都能滋润皮肤。八月下旬,尼斯湖的气温虽然也有三十度,但海风吹得人格外舒。,海滩上躺满了半裸或全裸的各国游客。我在沙滩上躺了不久,就忍不住要下海。多数人为安全起见,都会租借一个救生圈或橡皮筏,我自恃从小水性特好,在同学中号称“女浪里白条”,当然不屑在身边带个救生圈。我下海后感觉好极了,越游越远,仿佛要让全世界的游客赞叹我这个中国女生的勇气和泳技。可返回时刚游出几十米,突然两腿抽筋不止,开始时我还极力翻身仰浮在海面上,但在海浪的冲击和剧痛的刺激下,我呛了一肚子水,开始慢慢沉向海底。就在我陷入绝境时,倏然间一双有力的大手将我托出水面,把我放置在救生圈上,推着我游向海滩。上了海滩,我恍惚感觉他把我脸朝下躺在他隆起的双膝上,拍打着我的背部,让我吐出了海水,待我完全清醒后,才发现救我的竟是伊万·托马斯。

我又窘又惊地问:怎么是你?是偶然巧合还是你在跟踪我?他微微一笑:二者兼而有之。我在这里已度假一星期,本准备明天回家,你一到海滩我就发现了,为了想看看你有什么精彩节目,便没有打扰你,待看到你向大海越游越远,我怕出意外,就带着救生圈下海追你,岂料真的让我有了英雄救美的机会。我感激地说:谢谢你,你救了我一命。伊万欲言又止,突然把一条浴巾扔给我。我拿着浴巾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上的游泳衣,顿觉羞愧难当,原来我的浴衣可能在海中挣扎时被扯破了,大半个乳房露在外面。按理在这种地方半裸甚至全裸都是正常的,可我毕竟是个中国学生,且面对的是只有朦胧状关系的男同学,女孩的矜持和自重,特别是作为一名中国女孩的矜持和自重,使我立即围上了浴衣,然后才面对他不好意思地说了声“对不起,见笑了”。

那天晚上,伴随着皎洁的月光和海水的呢喃,我和伊万·托马斯并排躺在海滩上,听他吐露了他心中“小小的秘密”。他对我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可并没有像一般法国男人那样直白大胆地表达。他一方面在观察我,另一方面通过现代网络查询我在中国的情况。当他得知我来自南吴省江河市焦尾县双峰镇的叶家村,母亲名叫叶如云后,感觉听爷爷提到过叶如云这个名字,回家后向爷爷禀告了此事,爷爷道出了一段历史。

伊万对我说,他的祖爷爷名叫奥维尔·托马斯,民国时期一直在中国做古董生意。一次看戏时他偶遇叶金凤,为他的惊人美貌和高贵气质所倾倒,经过近半年的跟踪了解,才知道她是北洋军阀头子吴佩孚的秘密情人。祖爷爷对叶金凤虽难有接触机会,可对她一直念念不忘。1939年冬,吴佩孚被日本特务暗杀,叶金凤身处危机,他祖爷爷当机立断,在朋友的帮助下携带叶金凤及儿子吴九洲到法国避难,半年后,他祖爷爷与叶金凤正式结婚,后生下一子,名叫萨科齐·托马斯。祖爷爷临终前将原来居住的花园别墅和私人博物馆给了他祖奶奶和爷爷吴九洲,其他房产和有价证券则给了已单独立户的萨科齐·托马斯。他祖奶奶比祖爷爷晚三年去世,留下四个遗愿:寻找民国九年叶家灭门案的元凶;寻找祖爷爷收藏的宋代柴窑笔洗的主人;寻找他祖奶奶流落在中国大陆的女儿吴珺;寻找杀害吴佩孚的内奸祝天佑。他爷爷吴九洲为实现祖奶奶的遗愿,一直孜孜不倦地努力,他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就是他父亲,法国名字叫贝尔特·托马斯,中国名字叫吴承华,为房地产商兼做古玩生意。小儿子就是他叔叔,法国名字叫罗杰明·托马斯,中国名字叫吴兴宏,中学和大学都是在北京读的,现在在中国生意做得很大,可能还肩负着他爷爷交给他的使命。在家时除了我母亲外,都用中国名字,不久前他爷爷说已从中国大陆得到可靠消息,在叶家灭门案中祖奶奶的小弟叶恭俭幸免于难,他后来英年早逝,留下一个女儿名字叫叶如云,叶如云的女儿叶雨菡去年来到法国巴黎第四大学读书。他将网上查到的有关我的信息和爷爷说的一对照,断定我就是叶如云的女儿叶雨菡,回家后把这一情况告知了爷爷。爷爷说,讲起来她还是我家的亲戚,有空时你把她带来让我看看,我还有事问她。他老人家做事一向谨慎,叫伊万暂时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待他“验明”后再说。所以伊万向我发出了到家做客的邀请,不料遭到我的拒绝。现在,他已违背了对爷爷的承诺,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世界真是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我没想到伊万竟是我的亲戚,更想不到他对我如此坦诚,我只得接受了去他家做客的邀请,此后便中断了与解正的联系。伊万家的花园别墅气派之大超出了我的想象,单是前庭的草坪就有足球场那么大,别墅为圆拱形五层楼,足有五千平方米左右,后面是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中有游泳池和网球场,还有一座与别墅楼差不多高的私人博物馆,有专人管理和守护。

对伊万的爷爷我本应称呼外公,但叫起来感觉有些别扭,便随伊万称他为爷爷。爷爷长得慈眉善目,虽然是八十六岁的高龄,但精神矍铄,十分健谈。他第一次见我问了许多情况,问我祖辈有没有留下什么历史资料,问我家中还有什么人,问我学习和生活上有没有困难。我一一做了回答,他很高兴,要我常去看他。当我第三次看望他时,他就把他母亲叶金凤的四个遗愿告诉了我,要我方便时在大陆帮助寻找有关线索。我满口答应,因为这些事都与我祖辈有关呀。我试探着向伊万提出了一个要求:想参观一下你家的博物馆。伊万说,这就难为我了,爷爷立了个死规矩,非家庭成员一律不许进博物馆。馆中的那只宋代柴窑笔洗和一只“大明宣德炉”,在我成年后爷爷才让我看。他的规矩我不敢破,要不你早日成为我们的家庭成员吧。我虽然对伊万有好感,可还没有往这一层上想,当即告诉他,我在中国已有男朋友,请你能够理解。

为了用别的方式赢得伊万的爷爷和他父母的信任,我每个星期天下午都到法国图书馆查阅资料。大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从一本1955年3月出版的《收藏》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作者既是法国收藏家,又曾是法国共产党党员。文中写到,中共在法国最早有旅欧支部,其中许多人后来成为党的领导人。一般人认为1927年中国大革命失败后驻法共产党就停止了活动,其实不然,“二战”时期仍有中共组织在法国活动,主要任务是与同盟国共产党组织交换情报,其成员组成较为复杂。他所熟悉的祝天佑1940年春赴法国,原来一直从事文物交易,曾从中国搞到一只宋代柴窑笔洗,不知出手给何人,发了一笔横财,后来见轴心国败局已定,便改名祝曙光加入了旅法中共组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回国任政府官员……我将这些资料用手机偷偷拍下,经过放大处理后呈献给了伊万的爷爷。爷爷看了这份资料非常高兴,硬要重重奖赏我。我说不需要其他奖赏,要赏就赏我看一下神秘的宋代柴窑笔洗和“宣德炉”。爷爷先是抱歉地摇摇头,说这是我父母定下的规矩,过了片刻,他慈祥而认真地对我说:我最疼爱东方这孩子,东方的父母也一致认为你美丽、聪明、有孝心,如果你俩能够结婚,那真是珠联璧合。到那时,无论你想看什么,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同意。这时候我即将毕业,所带的钱已基本花光,可我除了想继续深造(拿第二学位),还想解开与我祖辈有关的历史谜团,加之我也确实被伊万的人格魅力和真心所打动了,便对爷爷说,容我与东方再相处一段时间作决定。爷爷颔首表示赞同。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二十天后的下午,伊万焦急地告诉我:爷爷突发心脏病,随时有生命危险,他想见你。我立即随伊万来到爷爷病床前(爷爷未去医院,他有专门的私人医生),他见了我,蜡黄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让我坐到他的床前,拉着我的手有气无力地说:“雨菡,老天爷来请我了,我不能拂他的面子,可我想实现一个心愿再走,那就是你和东方结为伉俪,日期就定在后天,因为我怕等不及,在你成了我的孙儿媳后,我还有些秘密要告诉你,万一来不及的话,就打开我的保险柜,我已把钥匙交给了东方。这对你来说可能是苛刻了些,就算我这个行将就木的人对你的请求吧。”

我望着那渴望的目光,心中泛起一阵涟漪,潸然泪下,我怎能再忍心拒绝他的心愿?我俯下身子贴近他的耳边说:“爷爷,我答应您,我相信您会没事的。”

爷爷一脸的欣慰……

我与伊万就这样匆匆地举行了婚礼,可这时的爷爷已处于昏迷状态,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第二天上午,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给爷爷举行过葬礼后,伊万打开了爷爷的保险柜,柜中没有金银财宝,全都是历史资料,其中有三份东西吸引了我的眼球。

第一份是伊万的祖爷爷留给妻子叶金凤的遗书。

……金凤,我对你和你的家人是有罪的。民国九年的叶文宗一家灭门案与我有关。我得知叶文宗家藏有宋代柴窑笔洗的消息后,就与王瓦山的土匪头子王麻子做了一笔交易:他帮我寻到这只笔洗,我给他五万大洋,并预付了一万定金。万万没想到惨无人道的王麻子竟杀害了叶氏在家的所有人,却没有拿到我所要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也无脸讨还那一万定金。尽管我后来知道江湖人物兼文物商祝天佑早就与王麻子有勾结,并为了与我争夺那只柴窑笔洗而授意王麻子制造了叶家灭门案,但这并不能饶恕我的罪过。

1940年秋天,在中国与我常有往来的祝天佑找到我,说他从中国带来一只宋代柴窑笔洗和一只大号“大明宣德炉”。宋代柴窑笔洗是他亲自找到的。他分析土匪把叶文宗家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东西肯定不在家里,而那个像谜一般的乞丐老头曾长期住在桥洞中,叶文宗很可能会把东西藏在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果然不出祝天佑所料,他在桥洞壁底扒开用糯米汤和黏土覆盖的土墩,发现了用油纸和棉絮裹着的宋代柴窑笔洗。“大明宣德炉”是他从四川军阀杨森处购得,据说此炉是吴佩孚存放在他处的,吴佩孚死后,杨森便以三万大洋卖给了祝天佑。

我曾听你说过,怀疑祝天佑是帮助土肥原杀害吴佩孚的内奸,但那时还没有确实的证据,加之我觉得这两件东西都是稀世之宝,便以十万大洋购买了宋代柴窑笔洗,以五万大洋购买了“大明宣德炉”。后来逐步醒悟,钱财最终都是身外之物,我虽得了这两件东西,却助纣为虐,伤害了你和你的家人,内心深感愧疚,时常惴惴不安。倘若你死在我之前,我会将这两件东西捐给中国;倘若我死在你之前,任凭你怎样处置。

……

第二份是叶金凤留给儿孙的四个遗愿,其中每个遗愿的缘由都有说明。

第三份是吴九洲的补充材料。

其一,1950年夏至,我在瑞士的线人向我报告:祝天佑在瑞士银行存放了一批东西,其中有一笔巨款,有一枚关东军最高司令官冈村宁次授予他的勋章,从时间上推断,可能是日本人对他帮助杀害吴佩孚“功绩”的奖赏。此事我曾于1965年向中国公安部门发函反映,可石沉大海,不知何因。

其二,“大明宣德炉”应是一对。母亲曾对我说过,当时我姐吴珺逃离北平时,母亲曾给她带走一只,以用于生计。2015年春,中国文物商人邵天翔将另一只以五百万欧元卖给了我。我问他从何处得到,他始终未肯吐露,我猜想定与吴珺有关。

其三,宋代柴窑笔洗和“大明宣德炉”均为华夏瑰宝,看来原主已难寻觅,我意还是捐给中国国家博物馆为好,望儿孙遵嘱。

……

看完这些资料,我的心中有些不安起来,对伊万说:“这些都是你家中的最高机密,按理我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知道。”

伊万回答道:“这是爷爷对你的莫大信任,你要对得起他老人家,一年之内不要回国。尤其是不再与你原来的男朋友再联系。”

我问道:“为什么要限定一年呢?”

伊万说:“这是爷爷生前对我说的,有一年时间就能拴住你的心,这大概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注释;而超过一年时间太长了,这就等于剥夺了你的自由,不符合法国文化,也与人性和爱情相悖。”

我道出了内心的真实感受:“看在你爷爷的面上我勉强答应,但凭我的个性和人生态度,这样的限制是很痛苦的。”

……

当解正翻到这里,才把第一本日记本看完,而这时图书馆要关闭了。

解正问叶雨菡:“我能不能把另一本带回旅馆看,今晚就全部看完。”

叶雨菡摇摇头:“这不行,明天我再带给你看。”

解正说:“晚上愿不愿与我们共进晚餐?”

叶雨菡抱歉地微微一笑:“愿倒是愿意,可我不能这样做,因为每个星期天晚上伊万全家都有吃团圆饭的习惯,我作为他们的家庭成员,自然没有足够的理由缺席。”稍停须臾,她征求解正的意见,“我明天向学校请假,陪你们到枫丹白露宫游览,怎么样?”

解正受宠若惊:“你不怕伊万盘查你、跟踪你吗?”

叶雨菡一嗅鼻子:“如果他是这样的人,我早就与他分手了。”

这时,站在他俩五步开外的陈杰使劲咳了声,嬉笑着说:“你俩说的悄悄话我一句都没听到。明天要是在一起活动的话,我一定带上耳塞。”

因为怕堵车,第二天八点钟就分头出发了。解正坐陈杰的车。叶雨菡并没有开公公送给她的红色“法拉利”跑车,而是开了一辆档次中等的白色“雪铁龙”。两车在预定的公路口汇合后,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开到了枫丹白露宫。

枫丹白露宫掩映于名叫“碧野”的广袤森林之中,拥有130公顷的公园和花苑,它从公元1137年法国国王路易六世下令在此修建城堡起,就成为法国国王钟爱的狩猎行宫和居住宫殿,先后经历了卡佩、瓦卢瓦、波豪、波拿巴特和新奥尔良八个世纪的持续主权,给后人留下了几近完整的法国历史教科书。

匆匆看完枫丹白露宫的主要景点,解正支开陈杰,急不可耐地对叶雨菡说:“我们找个地方,先让我把你的另一本日记看完。”

叶雨菡说:“没带。”

“没带?”解正大失所望,“你昨天说得好好的,今天怎么突然变卦?”

叶雨菡嘲讽道:“你嘴上没贴封条吧?想问什么就问呗。”

解正心领神会:“往哪里去?”

叶雨菡回答:“不怕凉的话,就到森林中转一转吧。”

森林包裹着整个宫殿,林中有橡树、白桦、山毛榉、柏树等古树,整个森林内都有许多圆形空地,呈星形林间小道向四面八方散开,纵横交氏错,所以有选择幽静之路的余地,不像中国国内的旅游景点那样一条路,抬头碰鼻子都是人。

两人悠悠地散着步,解正先开了口:“我昨天看了你的日记,知道你不与我联系的原因,我完全能理解,可你对姥姥、父亲为什么不给一点音讯呢?”

“我常常思念着他们,但我跟他们发什么样的音讯呢?说假话骗他们,我不能也不会,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们,他们能接受得了吗?何况我这里也受到一些限制,因此只能用‘不知者不烦恼’的中国式回避来应对他们。”

“那么,你为什么会通过网络来发信号呢?”解正问。

叶雨菡鼻子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不是傻瓜,懂得其中的含义,即使你自己看不到,你的狗头朋友张小虎、夏中华他们看到了也一定会告诉你的。”

“你……你丈夫怎么会同意?”

“我对他说是与国内文物部门发布消息,反正迟早要捐赠给中国。”

“其实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是的,我想……家了,想回家了。”

“回家?那不是违背了你对伊万的诺言了吗?你真会舍得抛弃这种上流社会的生活吗?”

“你自认为很理解我,很爱我,看来未必。我与伊万结婚本来就是充满矛盾的,婚后一天比一天更明白,我对他虽有好感,也很敬佩,但只适合做朋友,不适合做夫妻,因为我俩的家境、身份、个性、习惯、信仰、追求都有很大的差异,我与他匆匆结婚,更多的是出于感恩,出于对他爷爷的怜悯。如果说有一点功利心的话,主要是想弄清一些历史的真相。我最近已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如果我一旦要与他分手,绝不会要他家的任何财产,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净身出户。他一点都没当真,只是说这类玩笑以后不许开了。”

“那么,你看了我的日记有什么感受吗?”

叶雨菡没有立即回答,她在一棵白桦树下停住脚步,这棵白桦树像纸一样,光滑细腻的树皮上有一处裂口,叶雨菡撕下一大块铺在地上,再垫上手纸,自己先坐下,然后拉着解正的手叫他一起坐下,目光凝视着他说:“我到法国两年多,你一直守望着我,深爱着我,并且一如既往地照顾着我姥姥,这让我真的很感动,我觉得这份情胜过任何财富。现在的主要障碍,恐怕在于你对我与伊万的草率结婚介不介意,是否认为我是个容易移情别恋甚至水性杨花的女人?”

解正无数次幻想着能听到叶雨菡的心声,但当叶雨菡的心声真的遽然向他坦露时,他又怀疑这是不是梦境?他使劲掐了一下大腿,感到很疼,这才相信是真实的。此时此刻,他多么想紧紧地抱住她,翻滚进茂密的森林中,吻遍她的全身,将积蓄已久的岩浆喷薄而出……可理智提醒他,叶雨菡现在毕竟是别人的妻子,自己没有权利这样做,没有!没有!他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雨菡,我感到自己像沐浴着阳光,像吸吮着甘霖,像相拥着天使!我本人就结过婚,你不介意我,我为什么要介意你呢?何况你与伊万的结婚又是有苦衷的。每个人在人生的情感经历中,都有可能自觉或不自觉地走错路,但我一直坚信,你的真爱最终归宿是我,我的真爱最终归宿是你,这是心灵相通,也是天意!”

叶雨菡咬着下唇鼻翼翕动,清澈的大眼睛里闪着泪光,但倔强的性格使她撑住了泪水,她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秋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心中花。既然我们彼此的感情都经受住了考验,那我明天就向伊万提出离婚,回学校宿舍住,还有近三个月我就可以取得第二学位,一拿到学位,我就回国,回到你身边。”

解正说:“现在你还暂时不能与他离婚。”

“为什么?”

“因为伊万家的许多事与江河市、南吴省乃至我们国家有太多的联系,吴珺就是潘阿狗的奶奶,祝天佑很可能是祝一鸣的父亲,民国九年叶文宗一家的灭门案市里正在调查,宋代柴窑笔洗引起了国家的重视,倒卖‘宣德炉’给伊万爷爷的邵天翔已被拘捕,亟待确凿证据,这一切都需要伊万家的鼎力相助,如果你现在就提出与伊万离婚,一旦把关系搞僵,许多事就半途而废,前功尽弃,请求你为了朋友,为了正义,为了国家利益再忍耐一段时间,好吗?”

叶雨菡说:“不好!你这不是拿婚姻做交易吗?不仅我备受煎熬,对伊万和他的家人也不公平呀,我很难答应你。”

解正继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雨菡,我并没有崇高的理想,但正义感、爱国心还是有的。你以前多次对我说过,要扶正抑邪,报答有恩于你的人,报效国家吗?现在就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你的牺牲,我很理解,也很难受,可我们别无选择。”

叶雨菡闭上眼睛,低头沉思片刻,终于勉强地回答道:“我是个平凡女子,可你偏要我做不平凡的事,你太残忍了。”

解正的喉结快速地滑动着:“我也觉得自己很残忍,今后甘愿长期接受你的惩罚。”

一对彩鸟飞落到他们面前的路上,一会儿扇扇翅膀伸伸脖子,一会儿惊奇地朝他俩打量着,一会儿叽叽喳喳地似乎在议论着什么。叶雨菡烦恼地将一根细树枝扔向它们,它们立即飞到了树梢上。火红的晚霞把它们的全身映衬得更加绚丽迷人……

三天后,解正按期回国,送解正到机场的,除了陈杰,还有叶雨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