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人祸不胜寒

李毅的车子在距国际饭店二百米左右处被堵住,前面有一片围观的人群。司机问李毅,是不是用警笛。李毅说,不能使用,相信交警很快会来处理的。李毅的车节假日一般不用3号牌照,而是改用大号码牌照,因为节假日大都要走亲访友,用3号牌照太过招摇。不过,不管在何时,车上的警笛装置随时可以使用,这本是为了应付紧急情况,但后来既成为领导者的特权,也成为司机的一种炫耀,有的领导不管需不需要,甚至有的司机为自己办私事,都是警笛开道,群众对此影响很大,认为这是当官的显摆。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李毅绝不允许司机使用警笛。

透过人群的缝隙,李毅看到有两辆车并排停在路中间,两个小伙子在骂骂咧咧,指指戳戳,双方互不相让,火气很大,大概是为了超车之类事发生了纠纷。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他们各自带着女友,这两位打扮时尚的姑娘在凛冽的寒风中上身一个穿着白色羊绒大衣,一个穿着蓝色貂皮大衣,但下身却只穿连袜裤,露出性感的大腿,这是典型的“露妹”。“露妹”们为了吸引眼球,一律冬天露腿,春天开始则会让乳沟露到最诱惑人的程度。她们的男友为了撑面子,博得女友的青睐,可以为了任何小事向对方恶语相加,甚至大打出手。等了几分钟,李毅见不到交警的影子,就叫何光明下车疏导一下。

何光明拨开人群,叫双方开车让道,说市委李书记有急事要过路。谁知这两个小伙子听了,反而一致将火气撒向何光明:什么李书记八书记,他比老子多几条胳膊几条腿?就是他指挥到处挖洞,堵塞交通,才引起这场争吵,老子凭什么让他?围观的人群一片哄笑。

李毅在车上听了很不是滋味,觉得这两个吵架者素质固然差,而围观者没有一个出来加以阻止或劝解,可见市民素质的提高绝不是少数人的问题,但在此时此刻,他无法也没有时间向这些人说清道理。他召回何光明,对他说,你打电话与交警联系,我自己走着去,反正也没有多少路。说完,便跨出车门,一路小跑。

五号标段洞口旁堆着一米高的泥坝,几天前还稀松的泥土现在冻得像铁一样坚硬。许多好奇的群众听说工地出大事了,有的穿过防护墙大门,有的索性翻越防护墙,洞口外站着百余名围观者。李毅穿过一道道人墙,冲向洞口,立即闻到了里面弥漫出来的淡淡的硝烟味。洞口已有公安人员在警戒,柳晓曼、龚春阳、支正通、俞继广等人在警戒线里面商量着什么。

在这样的场合,李毅没有兴致与大家过分地寒暄,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一边擦着满头汗水,一边询问是怎么回事。俞继广汇报说,事情的真相还有待调查,据初步了解,是施工队伍违规操作雷管造成的;一名死者和两名伤者已送往第一人民医院;施工单位总经理孔二豹已被市公安局控制。

李毅根据这一情况,当即与在场的领导碰了一下头,做出了临时分工:请龚春阳派人保护现场,直至调查人员赶到,期间不允许任何闲杂人员进入;俞继广同志以项目指挥部的名义,向侯省长、省安全局和其他有关部门立即报告事故情况;支正通同志负责与医院、施工队伍和保险公司的协调。我现在先到医院去看望一下伤员。说完,匆匆离开,走了几步又踅了回来,对龚春阳说:龚书记,我的车被堵在二百米外,能否借你的警车用一下?龚春阳爽快地说:我开车送你。柳晓曼插上来说:龚书记,你还是留在现场吧,防止有什么变故,我送李书记去,顺便与他一起看看伤员。在这样的情景下,不管每位领导者的心境有什么不同,在场面上都会显得十分融洽和紧密配合。

李毅在柳晓曼的车上先打电话给何光明告诉他自己的去向,然后又与薛夕坤联系,了解了他在医院的确切位置,告诉他十分钟内和柳市长赶到。

本来,看望伤者市委书记去了市长就不一定要去,但柳晓曼熟稔此道,面临重大伤亡事故,自己作为行政一把手不到医院看望,将来会给调查组留下口舌,在老百姓中的形象也不好,即使是象征性地到医院照几秒钟面也得去;何况她还想从中窥见她所关心的情况,因此,她嘴上在安慰着李毅,心中却在作着盘算。

薛夕坤在袁圆芝的陪同下正在手术室门前的走道里跟医院郑院长商量救治伤员的有关问题,见柳晓曼和李毅走来,薛夕坤只是朝他们点点头。袁圆芝和郑院长迎上前去向两人握手问候,郑院长征询薛夕坤的意见:是否到附近的主任室坐一坐?薛夕坤说,不必了,免得影响你们的正常工作。接着,他向柳晓曼和李毅谈了有关情况:死者现在在太平间,从事故调查和经济赔偿来考虑,我已叫法院派法医今晚进行尸检并出具报告;两位伤者,一位断了一条腿,看来要截肢,另一位断了一只手臂和三根肋骨,都在手术之中,郑院长说他们的生命已经没有危险;医疗费用问题,我看医院先垫着,然后由柳市长协调解决,这一次要发挥好保险公司的作用。柳晓曼说,薛书记考虑得很周到,比我这个女人心细多了,我完全同意,坚决执行;请郑院长对这两个伤员重点关照一下,千万别再发生什么意外。郑院长说,医院的工作我负责,请各位领导放心。薛夕坤说,郑院长晚上还有手术任务,不能过多占用他的时间,我们三个回去吧,这里的事就辛苦圆芝同志协调。说完,除袁圆芝以外的三位市领导与郑院长握手告别。

到了医院门口,柳晓曼问薛夕坤还有什么吩咐。薛夕坤说,有关事故的性质和教训,等调查报告出来后再说,现在我们就各忙各的吧。

柳晓曼正欲上车,忽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她面前停住,她认出这是江小兰的父亲、第一人民医院妇产科副主任江启山,便没好气地说:“对不起,我有急事。”

江启山欲言而嗫嚅,讷讷地咕了一句:“那就改天找您吧。”

柳晓曼脸色冰冷:“请你以后别打扰我。”说完,叫司机赶快开车。

薛夕坤从医院出来后对李毅说:上办公室,我与你商量点事。

时近傍晚,灰蒙蒙的天空没有阳光,呼啸的西北风挟着星星点点的雪花流窜在大街小巷。川流不息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爆竹和鞭炮声以及庆祝元旦的各种装饰灯,为这座困倦的城市点缀了一点节日的气氛。

薛夕坤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心情沉重地对旁边的李毅说:“我以前跟你说过,对建设新省城的重点项目,我最担心在安全和腐败上出问题,这次事故看来两个问题都占上了,你可得有点思想准备。”

李毅说:“主要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只想着进度,安全意识薄弱,如果要承担责任的话,我绝不推卸。”

“现在不是考虑承担责任的时候,重点是查清事故原因,吸取教训,加以整改。”

“根据初步了解,这次事故可能正如您意料的那样,不是一般的意外事故或责任事故。因为事故的直接原因是由雷管引爆炸药造成的,而这个工程队使用爆炸物没有按规定向项目办申报;更发人深省的是,地铁土建项目的中标单位都是国家一级资质企业,这样的企业使用爆炸物都是遥控装置,不可能产生今天这样的事故,除非他们的企业资质是假的。”

“如果中标企业的资质是假的,那就说明我们的招标一定有问题!对你的品德我是一百个放心,但你毕竟对专业不熟悉,有人会利用这个弱点瞒天过海。现在虽然还不能确定具体是什么人,但不管涉及谁,这次一定要彻底查清,以绝后患。”薛夕坤左手托着下巴,右手紧捏茶杯,“李毅同志,看来这次事故所涉及的精力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大,会影响到一些包括在查的几个案子。”

“左大力的案子还继续查下去吗?”

“看来只得缓一缓了。一来是省里有领导打了招呼。二来是我们只在逻辑上认定纪锁富的行为由左大力指使,可暂时找不到确凿的证据,眼前我们也没有这么多精力,暂时搁一搁,可能在一定的时机会柳暗花明。所以,我准备明天与正通同志商量一下,先把纪锁富放了。”

“这次调查对贵明和左玥的婚事……”

“基本上没指望了。对这桩婚事我一直是矛盾的,一方面,我害怕与左大力这样的人结成亲家,另一方面,我又看好他的女儿,希望贵明能早日成婚,然后,我个人也有些打算。”

“您个人的打算?”

“唉!这方面我向司徒震同志透露过,可天不从愿,今天就不说了吧。”

“那么,对霍严旺集团和赵德龙的调查还继续吗?”

“这件事我已惊动了黄春江同志,也得罪了有关领导,当然,而且必须抓到底!给老百姓一个说法。”薛夕坤将双手交叉在腹前,语气坚定,“龚春阳同志前天已与我商定,今晚十二点整,市公安局对霍严旺黑势力集团的骨干人员实施抓捕,力求一网打尽。”

“这是大快人心的事,这股黑势力对老百姓的伤害很大,老百姓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李毅喝了口水,兴奋中夹着一丝疑虑,“不过,在这件事上柳市长和龚春同志从头到尾表现对您异乎寻常的支持,我总感到可能另有原因。另外,潜逃到澳大利亚的霍严旺有该国的绿卡,中澳之间又没有形成正式的引渡关系,如果不能将首犯抓捕归案,那对赵德龙的调查仍难以展开呀。”

薛夕坤微微点了点头,语气显得有些深沉:“他们在这件事上另有什么隐情,我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细究,我只想把这股黑势力打掉,为民除害。至于霍严旺的引渡或抓捕,还得充分发挥龚春阳的积极性。”

这时,薛夕坤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是侯省长的电话:“夕坤同志嘛,你们的事故报告我已收到,经向莫省长请示,省里今晚就成立以省安监局牵头的事故调查小组,明天上午十点前调查组将到达你市正式开展调查,希望江河市委市政府紧密配合。”

薛夕坤向侯省长表示:坚决执行省政府的决定。

“这次侯省长的动作还真快啊。”李毅不无惊讶地说。

“该来的总会来,越快越好。”薛夕坤沉着地说。他一看表,已近晚上七点,不好意思地朝李毅笑了笑,“耽误你吃饭了,我们走吧。”

就在这时,薛夕坤的办公室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薛夕坤起身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是机要处副处长王玲,她身穿一件时尚的风衣,柔声地说:“薛书记,这是省委的机要文件,本想明天给您,今天我值班,见您的办公室门开着,就顺便给您送来了。”

薛夕坤接过文件,说了声“辛苦了”,就把门带上了。

李毅听出是王玲的声音,问薛夕坤:“是不是急件?她为什么在我们谈话时送来?”

薛夕坤说:“急件倒也谈不上,我人在办公室她送来也是正常的事,怎么,你对她有什么怀疑?”

李毅说:“不能说是怀疑,我觉得这不符合她平时细致的办事风格,既然不是急件,她完全可以在正常上班时送来。”

薛夕坤微微皱了一下眉,就与李毅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空中的雪花已经停止,华丽的灯光增添了夜色的诡秘……

深夜十二点整,几十辆警用摩托似利箭般驶向市区的四面八方,酝酿已久的江河市公安局摧毁霍严旺黑势力集团的“利剑行动”正式开始。按照事先的布置,由龚春阳总指挥坐镇办公室统揽全局;分管刑事的公安局万副局长为副总指挥,亲临现场督战协调;重案组组长张小虎率领二十多名刑警负责抓捕霍根生和“四大金刚”这五个主犯;刑警支队赵支队长负责抓捕其他团伙骨干成员。

龚春阳独自坐在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他手中的对讲机一闪一闪地传来各路人马的情况报告,办公室右侧的专线电话也不断响起。龚春阳坚决果断地对汇报人员下着各种指令,俨然像一个叱咤风云、镇定自若的将军。这时候,在他的心中既有为民除害的凛然正气,又有等待已久的出一口恶气的酣。痛快。

由于事先对犯罪嫌疑人实施了监视布控,到凌晨三点十分,二十三名团伙骨干成员全部抓捕,无一漏网。唯一遗憾的是,张小虎在擒获“四大金刚”中的“北极熊”时,未能完全避及“北极熊”泼出的硫酸,造成左手和脖子轻度烧伤。

龚春阳将上述情况给一直在家等候消息的薛夕坤及时做了汇报,立即就感到头重脚轻,眼皮沉重,便抓过一件军用大衣盖在身上,躺在长沙发上打起了呼噜。

薛夕坤晚上一般十点钟以后回家,遇到特别热或特别冷的天气就在书房里批阅文件或看书,这一点杜莲英近年已经习惯了。但是,一般情况下他都是十二点睡觉,而今天十二点过后他仍在书房,并且跟什么人在通话,杜莲英隐隐听到“抓”和“审”的字眼,不由得一阵战栗。按照规矩,涉及机密的事情尤其是重要案子,杜莲英是绝对不能过问的。可是,今天她从儿子那里听说地铁土建工程出事的情况后,心中一直惴惴不安。薛夕坤在吃晚饭时,她几次张了张嘴想旁敲侧击地问些细节及他的态度,最终还是没敢开口。晚上丈夫又在指挥着什么秘密的事情,“抓”谁呢?“审”谁呢?会不会是靖州宏达公司的人?万一被抓的人员咬到了她杜莲英身上,她该怎么办?丈夫会不会救她……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知不觉见时针已过凌晨三点,丈夫仍没有就寝。她再也忍耐不住,掀掉被子,披起羽绒衣,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口,犹%了好一阵,还是硬着头皮推开了书房的门。

“你怎么还没睡?”薛夕坤问。

“鸡都马上要叫了,你不睡,我怎能睡得着?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今晚……噢,今该说今晨了,我市端掉了一个老百姓切齿痛恨的犯罪团伙,抓捕行动刚刚结束。”

“犯罪团伙?”杜莲英浑身猛一哆嗦。

“怎么了,你的脸为什么这么苍白?”

“没……没什么,大概是欠觉的原因。”

“那就快睡吧。”薛夕坤站起身来,随妻子走出书房,“顺便告诉你一下,你未来的女婿张小虎这次又立了功,但受了点伤。”

“要紧吗?”杜莲英第一次表现出对张小虎的关心。

“应该不要紧吧,明天就知道了。”

杜莲英给两个被窝上加盖了一床羊毛毯,又把自己的保温壶塞到了丈夫的被窝里。近五年来,两人虽没有分房或分床,却一直分着两个被窝,基本上没有肌肤之亲,偶尔吹一点枕边风,也大都在不快中结束。今晚,杜莲英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钻进丈夫的被窝中,但见丈夫并无此意,且倦意浓浓,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翌日上午十点差五分,省事故调查小组一行五人来到江河市委,早在大门前恭候的袁圆芝把他们带到了市委会议室,然后按照调查组的要求,请薛夕坤、柳晓曼、李毅到场。

明眼人一看调查组的阵势就觉得非同寻常。首先,调查组组长是省安监局局长曹玉霖。安监局是省政府直属部门,为正厅级单位。江河市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事故由正厅级干部带队,从官话上可以说是对新省城重点项目的重视,而从常情上可以推断,省领导对这起事故特别关注,曹玉霖是奉旨钦差。其次,在调查组成员中有省监察厅二处的处长,这就告示人们,调查组不仅是来调查一般的“事故”,而且在查事故背后的“故事”。

在薛夕坤、柳晓曼、李毅都到达会议室后,年纪五十多岁、长得矮矮胖胖的曹玉霖作了开场白:“各位领导,这次由我带队来江河市调查新省城重点项目事故情况,这是职责所在,使命所在,相信大家一定能够理解的。嗯,对吧?调查将按惯例、按程序进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尽量不影响大家的正常工作。现在党中央十分重视抓干部作风建设,所以我们在调查期间,就住在和平宾馆,那是你们老的政府招待所嘛;就吃工作餐,不允许任何领导宴请和陪同;谈话也在我们住的房间谈,既方便又保密。其他套话废话我就不说了,嗯,对吧?各位领导?”

薛夕坤说:“曹局长,还有调查组各位领导,你们辛苦了,我谨代表江河市市委市政府表个态,真诚地欢迎你们来帮助我们调查原因,吸取教训,以有利于今后更好地工作。如果需要我们班子中抽调人员进行配合,我建议由李毅同志参与,因为他是地铁项目的常务副总指挥,实际负责人,对有关情况比较熟悉。”

曹玉霖听后马上晃了晃与身体比例很不对称的大脑袋,眨着眯缝的小眼睛说:“你们班子派人参与配合调查是可以的,但我建议由懂业务的副市长樊利民同志参加。至于李毅同志嘛……嗯,他工作比较忙,再说业务上也不是行家,就不必打扰了。嗯,对吧?”

薛夕坤没有表态,在低头沉思着什么。

柳晓曼很干脆地说:“曹局长是代表省政府来的,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执行。”

李毅对曹玉霖的话很反感:自己作为分管这个项目的主要领导被排除在事故调查之外,这分明是告诉他要“避嫌”;倘若带着主观臆断的色彩来搞调查,他怀疑这样的调查是否真实。因此,直截了当地说:“曹局长,我提一点不同的看法。这次事故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作为分管领导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正因为如此,我比谁都想早日知道事故的原因,这不是为了我个人的得失,而是为了今后的工作需要,为了省城的按时搬迁。曹局长,我这样的主动请缨可能会被人认为是不识时务,嗯,对吧?”

曹玉霖第一次露出笑容——尽管是尴尬的笑容,他大概对李毅直率、大胆的性格以及有关背景也有所耳闻,又晃了晃大脑袋说:“李书记,你可能太敏感了,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呢,本意也是为你考虑,但既然你有这样的强烈愿望,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我看我们对你的意见还是可以接受的。嗯,对……(吧)?”

薛夕坤终于抬起头,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曹玉霖,说:“既然曹局长这样定了,那就按您的意见办,让李毅同志全力配合您。”

……

调查组成员工作非常认真、辛苦,每天找人谈话、取证都要到晚上一点左右。半夜宾馆里没有夜宵,只能事先准备几个烤红薯充饥。经过三天半时间的鏖战,一份证据确凿的调查报告初步形成。调查结论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江河市地铁土建项目发生一死二伤的重大事故,其直接原因是承建单位南方建筑集团公司施工人员违规违章使用爆炸物所致。据对该公司知情人员及工地负责人的查证,因施工段遇到了一段岩石层,加之工期紧迫,施工队未经申报擅自使用了雷管和炸药,同时违章使用了陈旧的人工点火引爆操作方式,在点燃导火索时坑道顶上突然有石块砸下引爆雷管,形成了这起事故。同时,地铁项目办为了时间进度,在管理上也不到位,应承担一定的责任。

二、施工单位真实的身份是靖州宏达建筑有限公司,为三级资质,根本就没有施工资格,该公司通过不正当手段借用了南方建筑集团公司的牌子参与招标并最终中标第五标段。对于这一结果,上述两家企业都要承担法律责任,并且与招标单位未能严格把关也有关系。这可以说是事故发生的深层次原因。因此,对上述中标单位应视作废标,并依法追究有关人员的刑事责任。

三、鉴于在这次事故调查中发现招标过程中存在着徇私舞弊行为,建议纪检部门对这一问题另行调查。

在元旦休息后上班的第一天中午,柳晓曼吃过午饭没有按习惯在办公室小憩半个小时,而是请龚春阳前来谈事。

龚春阳因指挥“利剑行动”今天凌晨才睡,上午七点半开始又接连处理急事,眼里充满血丝,脸上显得有些疲惫。

他在柳晓曼办公室的里间一落座,柳晓曼就为他递上一杯香气扑鼻的浓茶。龚春阳一看茶叶的形状就知道是当地最好的瑞山翠芽,上面漂浮着五六根冬虫夏草,他“谢”字还未道出,柳晓曼就嘘着挡住他的嘴,笑容可掬地说:“你这两天辛苦了,补一补应该的,怎么样,昨天的战果不错吧?”

龚春阳简明扼要地汇报了“利剑行动”的情况,并告诉她对几个要犯从凌晨就开展了突击审讯,从审讯的初步情况看,这几个王八蛋态度很恶劣,要么死不开口,要么装疯卖傻,大概还指望什么人来救他们吧。

“他们的唯一指望不就是赵德龙吗?”柳晓曼冷笑一声,“对于这些标榜仗义的亡命之徒,看来主要得采用攻心战术,其他手段上面严格禁止,即使用了也没有什么效果。”

龚春阳有些不以为然:“攻心战术固然要用,但其他手段也不可缺少,你别看有的人貌似天不怕地不怕,一上手段他们就变成了软蛋熊包。当然了,明显留下痕迹的刑讯逼供傻瓜才会用,而有些手段既不留下痕迹又能摧毁人的忍受底线,何乐而不为呢?”他停顿了一下,诡谲地一笑,“曼姐,比如说你不是很怕蛇吗?如果我抓几条无毒蛇往你裤管里一放,把裤腿扎起,看你会不会招供。”

柳晓曼嗔怪道:“看你油头滑腔的,说正事。”她习惯性地用双手搓了搓脸,语调中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气,“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只要能找到他们与赵德龙勾结的证据,我不管你采用什么手段。如果找不到,你原来在技侦方面掌握的证据,就要通过这些人的口供反映出来,否则懂行的人一定会质疑你原来这些证据的来源,套用经济上的‘洗钱’,我说的这种办法你暂且管它叫‘洗据’吧。”

“这对我倒有很大的启迪,你真不愧为女高人。”龚春阳佩服地瞥了她一眼,“我已初步确定把主犯‘北极熊’作为突破口,因为他本来就罪孽深重,如果想侥幸活命,只能服从我的意志。”

柳晓曼对张小虎似乎比对“北极熊”更感兴趣:“这次薛夕坤未来的乘龙快婿又立了一功,你该不会真的重用他吧?”

“为什么不?”龚春阳喝了口茶,“对这样一个有勇有谋、有胆有识的人,该奖就奖,该提就提,假如他能为我所用,抵得上一打庸才。”

“好气魄!”柳晓曼的语气中有一点揶揄,“那么,薛夕坤的宝贵女儿报考了市检察院的公开招聘,你也让她顺利过关吗?”

“当然,她只要有本事在面试中排在前三名。”龚春阳说,“我信服有真本事的人。即使她进了检察院,也在我的掌控之中,还怕她一个黄毛丫头翻得了天?何况,薛夕坤是我们的政敌,而她还是孩子,又长得这么漂亮、有气质,我不忍心伤害。”

“这既可以说你有仁慈之心,也可以说是你的软肋。”柳晓曼显然不太满意,但又不能过于责怪龚春阳,“薛夕坤的女儿女婿就不谈了,重点谈谈前天我们商量的对薛夕坤‘最后一击’的方案,本来我们认为这事万事俱备,现在宏达公司一出事故,李毅要被问责,薛夕坤因其妻儿的卷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个‘东风’不就来了吗?”

龚春阳点燃一支烟猛吸了几口:“这事请你放心,下午我就把三封举报信送出去,一封给省纪委,一封给省检察院,一封给佟立群书记,这三封信都是实名举报,上面非查不可。举报者有两位,一位是我在建设局的铁兄弟,从逻辑上他有能力知道这些情况;另一位你可能猜不到了,她就是薛夕坤的私生女、薛贵明的前女友叶雨菡,她的举报可信度强,对薛夕坤的打击也大。”

柳晓曼对叶雨菡的身世有所耳闻,但对她愿意举报杜莲英的确感到意外,有些担心地说:“你确信叶雨菡敢举报杜莲英吗?解正与叶雨菡现在打得火热,如果解正加以阻拦,此事会不会泡汤甚至造成重大泄密?”

龚春阳把他利用叶雨菡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柳晓曼:龚春阳的小兄弟邱八斤是市建设局负责工程项目审批的一名处长,他与解正的关系也不错。在解正遭遇“双规”一度对薛夕坤恨之入骨时,邱八斤在解正喝醉后知道了叶雨菡仇恨薛夕坤和杜莲英的情况。此后,邱八斤与叶雨菡频频接触,试探她如有证据证明杜莲英犯罪,她敢不敢向上举报。叶雨菡说只要举报有用我一定敢。邱八斤说这事千万不能泄密,包括对解正都不能吐露一个字。叶雨菡复仇心切,感到这是老天助她,立即信誓旦旦。这样,邱八斤才在今天给叶雨菡看了举报材料并随即签了字。

柳晓曼听完这番介绍,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连夸龚春阳进步神速,智能双全,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龚春阳带着美滋滋的感觉与柳晓曼告了别,在他拉开柳晓曼办公室的门时,迎面撞见了霍晓忠,他霎时打了个冷战,问道:“晓忠,你久等了吧?”

霍晓忠很沉着地摇摇头:“没有,我给柳市长送材料,看到门关着,怕她睡午觉没有醒来,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

“原来如此。”龚春阳朝他摆摆手,下楼梯时心中在思量:这个人看上去沉默寡言,忠厚老实,可像今天这样的“巧合”已不是一次……

柳晓曼工作实在太辛苦了,她中午与龚春阳谈话,而后看了霍晓忠送来的文件和有关材料,直到下班连屁股都没有抬,晚上七点还要在“驸马山庄”66号别墅接见贺元,她决定今后接见贺元主要在自己的私人别墅,既让他与龚春阳分开来,又增添一点新鲜的刺激感。

贺元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他到柳晓曼的303房间时七点还差十分。

柳晓曼见他薄薄的夹克衫里面只有一件衬衣,心疼地埋怨道:“今天是真正的天寒地冻,人家裹了一层又一层,你里面只穿一件衬衣,真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了。”

贺元掀开衬衣:“里面有件羊绒背心,这种穿法显得精神。”

柳晓曼嘲讽道:“这种穿法是欧阳皓教你的吧?”

贺元急忙解释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穿衣还要有人教。”

“小孩?在我心中你就是小孩!”柳晓曼像慈母般把贺元搂进怀抱,贴着他的耳朵问,“晚饭吃过了吗?”

贺元扒掉夹克衫往床头柜上一扔,嬉笑着说:“没吃你给我吃吗?”

柳晓曼妩媚一笑:“就怕你饭量太小。”

贺元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来。

柳晓曼知道他最近心情不太好,不能再伤害他,便把被子卷在床头,脱掉鞋子,半坐半卧,左手往旁边一指,贺元就乖乖地依偎到她的胸前,这是柳晓曼最为快慰的感觉。与龚春阳相比,龚春阳给她的是男人的强悍、雄健的刺激,侧重在性欲上让她得到了满足;而贺元在性欲上虽不尽人意,但他绵羊般的温顺和略带青涩的稚气,却使她在心理上享受到了征服男人的满足。

“怎么样,最近左大力没有为难你吧?”柳晓曼问。

“表面上对我比以前客气得多,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谁指使写他的人民来信,但骨子里恨不得把我吃了埋了,毕竟他到嘴的一千多万硬生生地吐了出来,我等着看他如何来整我。”贺元说。

“你不贪、不赌、不嫖,他拿什么来整你?”柳晓曼在“嫖”字上斟酌了一下,觉得贺元与自己的关系跟“嫖”对不上号。

“我靠这‘三不’有什么用,人家抱住了瞿雅岚的大腿,几句话就让他大难不死,转危为安,假如要整我,还不是三个指头捏田螺。”贺元的语气中蕴含着委屈和些许哀怨。

柳晓曼摸着他的头安慰道:“这次你虽没有搬倒左大力,但他毕竟名声更臭,留下了把柄,还与薛夕坤反目成仇,这些都是在为你铺路,你取代他只是时间问题。话说回来,我没想到瞿雅岚是个有奶便是娘的人,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帮左大力做工作。按理她只要稍有一点战略眼光,就应该看好你这只潜力股,是不是因为你心里老惦着欧阳皓,对人家不主动?”

“您叫我对她主动?她虽然长相和气质都比较出众,但不是我所喜欢的人,我喜欢的女人,只有您曼姐……”

“还有欧阳皓。”

“我不想提她。”

“怎么了?是不是跟她闹别扭了?”

“没有闹别扭,可每天都是别别扭扭,她对我是不冷不热,不亲不疏,不分不和,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跟她‘那个’过了吗?”

“‘那个’是什么意思?”

柳晓曼一只手插进他的裤裆里,感到那东西不仅软绵绵的,而且缩小了,大概天太冷的缘故,男人那东西也是热胀冷缩。她说:“这下子该知道‘那个’的意思了吧?”

贺元有些难为情地说:“她好像是个冷血动物,从来就没有这方面的要求,敏感部位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不知是她心不在我身上还是天生就是这么个人。”

“没趣没趣,好吧,换一个话题,你在工作方面还有什么要我帮助的吗?”柳晓曼问。

贺元支起身体:“还有两个月左右就要开人代会做政府工作报告了,我想按照中央的精神,把一些污染企业砍掉,在生态环境和绿色农业上做些文章,您同意不同意我的思路?”

“不同意。”

“为什么?”

“你说的生态环境和绿色农业的确是一个方向,但这得有一个较长的过程,太急了付出的代价大,是要吃亏的。生态环境的改进短期难见成效,农业的投入产出比小,比较效益低。今年不管是世界经济还是国内经济的景气度都不高,GDP增长的压力会很大。虽然宣传工具成天嚷嚷着在考核机制中要弱化、淡化GDP指标,可官场上说的和做的就是不一样,等到上面感到GDP吃紧的时候,看政绩主要还是看GDP的增长。你一刀砍下去容易收回来难,谁能理睬你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政绩?”柳晓曼说的完全是经验之谈、肺腑之言。

贺元有些不服地说:“为什么我们说的和做的要不一样呢?”

柳晓曼感慨地说:“说,是为了表示与众不同的气概和层次,做,则是要从实际出发得到实惠;讲得深一点,说,是为了从战略上控制政权;做,则是在战术上控制政权。你学过哲学也学过党史,应该清楚战略和战术的巧妙结合是我们的传统法宝。”

贺元有些沮丧:“我怎么越来越不适应了?”

柳晓曼把他搂在怀里,让他的嘴唇紧贴着自己的乳房:“其实搞经济、搞政治跟性交的道理一样,该硬的时候要硬,该软的时候要软,该冲的时候要冲,该退的时候要退。”

五天后,省委省政府领导根据调查组的调查报告,对江河市地铁土建项目的事故责任作了如下处理:

对南方建筑集团公司和靖州宏达建筑有限公司的违法行为追究有关责任人的法律责任;责令江河市地铁指挥部取消其中标施工资格,另行招标。

对项目管理主要直接责任人俞继广予以党内严重警告、行政降职处分。

对负有主要领导责任的李毅同志予以行政记过处分。

由省纪委派驻调查组,对地铁招标中的有关问题进行专门调查。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些人没有想到省里对这次事故会做出这么严重的处罚;有些人认为对违规违法和腐败行为就是要动真碰硬;也有少数人为了自己的得益兴高采烈或暗自庆贺,为了自己的受损忧心忡忡或伤心欲绝。

江河市委在接到省委省政府的处理意见后,当天下午就开了市委常委会。在会上李毅作了深刻的检讨;研究决定将俞继广由建设局局长降为副局长,保留其项目办常务副主任的职务,撤消其招标办常务副主任的职务;在一个月内,完成第五标段的重新招标工作。

会后,薛夕坤来到李毅的办公室,深为愧疚地对李毅说:“地铁项目是我要你抓的,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纰漏,让你受到了很不公正的处分,真是太委屈你了,其实要追究领导责任,主要应由我来负,我会向省委省政府提出自己的看法的。”

李毅说:“我倒觉得对我的处分是公正的、应该的,因为我确实失职了,这个沉痛教训我会铭记于心,避免今后再犯类似的错误。同时,我更希望地铁项目能够顺利完工,希望真正的蛀虫被绳之以法。”

“这次省纪委来具体查什么事、什么人你心中有没有数?”薛夕坤问。

“我真的不清楚。有些事我只是怀疑,但没有任何证据。再说,纪委的调查与我的思路是否一致更没有把握。我感到自己闭目塞听,非常被动,如有一张巨大的网暗布在周围。”李毅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和苦闷。

“身正不怕影斜,真金不怕火炼,我认为我们自己的所言所行只要问心无愧,不管别人如何评头品足,甚至暗中设套,都可以泰然处之,不为所动。”薛夕坤这话既是抚慰李毅,又是勉励自己。

与此同时,柳晓曼也在做俞继广的工作。她对俞继广说:“这次事故来得突然,省里的动作更突然,想为你做工作都来不及,请你能够理解。你虽然表面上降了职,但仍是建设局第一副局长,我坚持不配局长,你还是实际上的一把手。今后只要时机成熟,不要说一个局长可以恢复,就是再上一层楼也是可能的。我这是肺腑之言,你对我有信心吗?”

俞继广因为暗中捞了不少实惠,有许多都瞒着柳晓曼,很怕被查出来鸡飞蛋打,非常需要有后台罩着自己。因此,听了柳晓曼的话感激涕零地说:“柳市长,士为知己者死,我一切唯您是从,绝无二心,您交待的事,即使俞某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谢谢你的赤诚之心。”柳晓曼十分欣慰,转而压低嗓门对俞继广说,“马上有纪委来调查,目标不是针对你,你只要把宏达公司送给你的二十八万元说清楚,其他事保持沉默,这台戏怎么唱下去,你就耐心地看吧。”

俞继广本来在项目招标上一屁股的屎,现在柳晓曼给他吃了定心丸,他也就有恃无恐了,表示一切遵命而行,请柳市长放心。

说曹操,曹操就到。省纪委的动作快得惊人,名为调查组实为专案组的人员翌日就到了江河市。带队的就是曾经参与江河市原副市长黄忠明案调查的省纪委二处处长高峰,他如今已是副厅级干部。由他带队,就足以看出省委对这次调查的重视程度。

根据专案组的要求,他们一行六人全部住在和平宾馆,并指名由姜克己、支正通配合。

专案组到来后的当天上午先找了举报人员邱八斤和叶雨菡,接着找了副市长樊利民,樊利民一个小时左右就出来了。下午二点,俞继广被带走,晚饭时分也出来了。晚上七点,薛夕坤的秘书吴光华被带走,没有被放出来,第二天上午通知江河市委,对吴光华实行“双规”。紧接着,薛夕坤的妻子杜莲英被带走,带走前即向他出示了“双规”通知书,可见是早就准备好的。杜莲英就不是带往和平宾馆了,而是带到了市纪委在瑞山的地下审问室。

这一连串的行动,使薛夕坤警觉和不安起来,他隐隐感到,专案组似乎是冲着他来的。说杜莲英有经济问题,他相信;而吴光华历来自身要求严格,怎么会被“双规”?反腐倡廉,这是他薛夕坤形象的亮点,也是他任市委书记以来重点抓的工作,怎么到头来自己反而成了被查的对象?他尽管对省纪委的调查疑虑重重,却毫不畏惧,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经得起任何人调查,经得起历史的审判。现在,他无法将自己的思想向班子成员交流,而班子成员在这种情况下有的想安慰他而不知说什么,有的则在刻意回避与他接触。李毅和袁圆芝一早就下基层了,整个书记室只剩下他一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和孤独。

王玲轻轻地叩了几下他的门,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进去,她把机要文件放到薛夕坤办公桌上,温情脉脉地看着薛夕坤,嗫嚅着说:“薛书记,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王玲的话问得多少有点唐突,但在此时,任何一句委婉的问候乃至于一个眼神,都能使薛夕坤的内心产生一丝温暖,他微微一笑,说:“小王,我懂你的意思,我现在好好的,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你只要把本职工作做好就行了。”

王玲稍显腼腆地说:“您这样镇定自若我就放心了,那我走了。”

薛夕坤点点头,目送她走出门外。

下午下班后,薛夕坤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履回到了家中,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床上。忽然,他听到枕头下有轻微的窸窣声,便掀掉枕头,发现有一个大大的信封,信封里有杜莲英写给他的一封信和一份离婚协议书,还有一些存折和银行卡、购物卡。他展开杜莲英给他写的信:

“夕坤,我知道这一天迟早可能会到来。我几次想向你坦白,求得你的宽恕和帮助,但我不甘,也不敢,希望老天能保佑我过关。我深知你这一生最看重的是自己的清白,为了这两个字,你活得很累,也很苦。我不想因自己的违法犯罪而牵连你,所以,我主动提出与你离婚,这也许是我对你最后的情分和忏悔。

“夕坤,我们夫妻一场,我只求你一件事:保护好我的儿子。儿子虽不是你亲生,但毕竟在法律上你们曾是父子关系,毕竟你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你有责任保护她;再说,涉及他公司业务的所有违法行为都是我一人所为,与儿子毫无关系。小韵是你的亲生女儿,也是你的骄傲,你对她什么都放心,我也就不用牵挂了。

“夕坤,最后告诉你一件你一直想知道的事:叶雨菡是你和叶如云的亲生女儿。我两年前就设法采集了你和叶雨菡的血样,进行了DNA检测。我之所以一直瞒着你,之所以一直防范叶雨菡,是因为不想失去你,不想拆散这个家庭,请你原谅我的自私。

……”

薛夕坤捧着这封信,手在发抖,心在流血,对妻子怨恨交加。与妻子离婚是他近半年一直想了却的心愿,可此时此刻,面对大难临头还想着保护他的妻子,他能下得了这样的狠心吗?自己能因为摆脱牵连而心安理得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吗?她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自己就没有任何责任吗?她这封信一看就知道是早有准备的,为什么自己就没有察觉,让她去投案自首呢……

随着一阵大门响,女儿薛韵回来了,她因忙于应考,对家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兴高采烈地告诉父亲:“爸,我的面试结束了,这次又得了第一名。从明天开始,我就要成为一名人民检察官了!”

薛夕坤勉强地笑了一下,拉过女儿的手,说:“祝贺你,检察官同志!但是你的考试并未结束,眼前就有一道难题要考考你。”

“什么难题?”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薛夕坤估计是儿子,叫女儿先去开门。

果然是儿子!

薛夕坤叫儿子和女儿在沙发上坐下,然后把妻子写给他的信交给女儿,说:“这就是我说的难题。你马上念,贵明好好听着,然后你们再回答我的问题。”

女儿遵照父亲的嘱咐,抽泣着断断续续读完了信,然后放声大哭。

儿子跪倒在父亲面前,哭喊道:“爸,妈都是为了我,求您救救她!救救她!”

薛夕坤把儿子扶起,揉着酸胀的眼睛说:“你如果认我这个父亲,你如果真爱你的妈妈,就老老实实向我交待,自从你开公司以来,有没有受贿行贿行为?这是救你自己也是安慰你妈的最后机会!”

儿子擦着泪水说:“我的业务都是妈帮我跑的,我自己只请左玥办了一件事,通过她向一个企业负责人送了二十万元钱,除此之外,我要再有什么问题就咎由自处。”

薛夕坤对女儿说:“小韵,你先说说,你妈和你哥的事该怎么办?”

薛韵哽咽着说:“封建时代……尚且倡导……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共产党执政?我妈的事……有多大我不知道,我哥的事已构成行贿罪,唯一能做的,就是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薛夕坤问儿子:“你觉得妹妹给你指的路怎么样?”

儿子哭着说:“爸,难道就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吗?”

“没有!”薛夕坤斩钉截铁地说。

儿子垂下了头:“那就照她说的去做吧。”

薛夕坤拿起手机拨给姜克己:“克己嘛,我是薛夕坤,我马上带着儿子来向省委专案组投案自首,你看到哪里为好?”

一阵沉默。大概是姜克己与专案组的同志在作着商量。不一会儿,姜克己作了回答:“薛书记,我与高峰同志商量好了,我派车亲自来接你们。”

薛夕坤拉着儿子,带着杜莲英给他的信和信封里的存折、银行卡、购物卡上了姜克己的车。

……

事实证明,薛夕坤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

薛贵明投案自首的第二天下午,左玥就来到专案组检举揭发前男友薛贵明的行贿罪。专案组的同志认为,左玥的举报与薛贵明自己的交待完全一致,如果举报在前,交待在后,那就不能称为“自首;而交待在前,举报在后,自首就成立,加之薛贵明已不是党政干部,可以得到从宽处理。左玥作为国家金融干部,虽有举报行为,但这笔钱是通过她的手送给企业负责人的,所以开脱不了同案犯的罪名,只是在量刑上可以从轻。根据专案组的提议,由江河市检察院受理薛贵明和左玥的共同行贿案。

得知这样的结局,左大力哀叹道: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高峰看了杜莲英留给薛夕坤的信后,有些为难地说:“薛书记,这封信和实物可以作为旁证材料,我们非常需要,但信中涉及您的个人隐私,交给我们可能不妥吧?”

薛夕坤说:“我的隐私也是我准备向组织说明的情况,没有什么不妥。”

高峰紧紧地握着薛夕坤的手,连说:“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