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爱恨纠缠

薛夕坤在玉蕊山庄与参加重阳节赛诗活动的老人们吃完午饭,在祥和的气氛中与大家依依作别。坐在车上,他想起同桌几位老同志对“德旺老年公寓”的议论,心中增添了几分担忧。他从“德旺老年公寓”联想到全国的类似情况,觉得在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大凡本应有利于国计民生的重大举措,往往成了少数利益集团大发横财的机会,所谓“改革红利”很不公平又无可奈何地为他们所攫取。大的方面如企业承包制、企业产权改制、某些领域的“国退民进”等,小的方面如开发商品房、经济适用房和今天所议论的老年公寓,几乎莫不如此。其因何在?薛夕坤很赞同司徒震的看法,认为直接的原因在于某些掌握权力、垄断资源的人不是为人民大众的利益服务,而是为自己及其利益集团服务,而深层的原因在于政治体制的弊端。这样的局面,难道是一个地方的领导人所能扭转的吗?在祝一鸣任江河市市委书记时,薛夕坤认为他反腐不力且自身不正,而现在他自己当了市委书记,从来没有谋取个人私利,也向腐败开了几刀,但整个江河市的腐败之风并没有得到根本的好转。由此看来,一个地区反腐的力度和成效,固然与该地区的主要领导人不无关系,但根本的出路还在于推进政治体制改革。薛夕坤这样来考虑问题,并非为自己推卸责任,他觉得自己既然肩负江河市一把手的重担,就要为人民利益恪尽职守,鞠躬尽瘁,绩效如何,自有历史评说。至于“德旺老年公寓”项目中究竟有多大的猫腻,当然要查个水落石出。而调查此事,应该由市纪委负责。但是,一贯办事利索的姜克己最近似有什么顾虑,他的顾虑到底在哪里……

薛夕坤的思绪被手机来电打断,他接通手机一听,居然是祝一鸣的声音:“夕坤同志,谢谢你对我重阳节的祝福。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打电话比你发信息要更郑重一点吧。哈哈哈!夕坤,还记得吗,我说我俩是‘乾坤卦’搭档,你说你名字中有‘坤’字,永远只能当坤,这是封建迷信嘛,现在你不是当‘乾’了吗?怎么样,当‘乾’的滋味与当‘坤’不一样吧?”

薛夕坤回道:“祝省长,谢谢您对我的关心。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当家不知家务烦,我本来就不是当家的料,硬是被赶鸭子上架了,我的日子过得可没有您潇洒,只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啊。老领导,有什么事,请指示。”

祝一鸣说话仍像以前一样风趣而充满豪气:“指示不敢当,只能说是遇到事情与你这个老搭档商量。按理说,过了这个庙就不该烧这柱香了,可我在江河市毕竟整整十年啊,感情难舍,每逢佳节倍思亲呀。我就长话短说了,江河市别的人我都不烦神了,唯独赵德龙同志还要请你关照,这个同志对党忠诚,为人懂得知恩图报,就是个性强一点,难免得罪人,听说最近有人要找他的麻烦,还请你在坚持原则的前提下给予关照,算是给我老祝的一点面子吧,省里有关领导我已打过招呼。”

薛夕坤既不能驳祝一鸣的面子,又难以虚情假意地承诺什么,便向他打起了太极拳:“祝省长,实在不好意思,您说的‘麻烦’我还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来了解一下,只要有可能,我会按您的指示办。”说完,与祝一鸣彼此客气了一番便挂了电话。

祝一鸣这个电话,给了薛夕坤很大的震动。他以前只听说赵德龙是祝一鸣的铁杆,但铁到什么程度,他并不清楚,也不感兴趣,他不太关心各个人与圈子间的亲亲疏疏,是是非非。现在,祝一鸣亲自打电话给他及省里有关领导,足以说明了赵德龙在祝一鸣心目中的位置。由此联想到姜克己最近在调查赵德龙一事上的顾虑,薛夕坤估计十有八九与祝一鸣有关。薛夕坤本来没有掌握赵德龙与霍严旺集团之间关系的确凿证据,只是有人民来信反映而已,再就是今天陆秋良的控诉,但祝一鸣的亲自出马,倒反而加重了他对赵德龙的怀疑。本来,前不久黄春江书记在电话里跟他说,焦尾县划归江河市的区域调整元旦前要完成,考虑到大局的稳定,省委提议焦尾县县委书记进江河市常委班子,这样江河市的常委班子就变成了十二人,而按照惯例,常委班子应是单数,是否从原江河市班子中调出一人,请薛夕坤提出具体意见。薛夕坤觉得借这个机会调出赵德龙,正便于调查他的问题,否则,他在政法委书记的位置上许多事都很难绕过他,因此,对黄春江说出了这个想法。黄春江说,具体调哪个人,我不太了解情况,不能马上表态,你先与佟立群同志商量。薛夕坤按照黄春江的指示,向佟立群当面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一向对薛夕坤比较客气的佟立群冷着脸一口否定,要薛夕坤重拿方案,如果拿不出来,就由省委组织部来决定。佟立群身为省委副书记并暂时兼任组织部长,由省委组织部定也就是由他定了。按照常规,对于本市市委常委的调整市委书记有主要的话语权,省委组织部只是进行配合。薛夕坤不知道佟立群为何对他变得如此冷淡和没有商量的余地,是因为佟立群与祝一鸣是“一条线上的人”,还是因为自己在薛韵的事情上得罪了佟立群?如果是前者,薛夕坤无可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嘛,何况佟立群又掌握着人事大权!如果是后者,薛夕坤就觉得佟立群心胸太狭窄了,即使是自己被降职或免职,也不能拿女儿一生的幸福做交易呀。想到这一切,薛夕坤不由得心生寒意。祝一鸣当书记时为什么与省里方方面面的关系如鱼得水,除了他是省委常委,更主要的是他注重编织关系网。薛夕坤不愿意为了自己的仕途和所谓绝对权威,也采取类似的手段,他觉得与其这样心力交瘁地“风光”,不如过着普通人那种踏踏实实、平平淡淡的生活,薛夕坤的心中充满纠结和矛盾……

司机提醒薛夕坤,已到市中心了,是去办公室还是去家中?薛夕坤说去办公室。就在这时,妻子给他来了电话:“夕坤,韦大海韦总在我家,你能回来一趟吗?”

薛夕坤感到有些错愕,韦大海虽是市里的知名人物,自己对他的评价也不错,可他从来就没有上过自己家的门呀,今天为什么破了这个例?他希望知道其中的原因,并给韦大海一个面子,便告诉妻子,让韦总稍等,我马上回家。

薛夕坤进了家门,与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韦大海握了握手,面带微笑地说:“韦总,我们彼此都没有上过对方的门,这可能是你我都不习惯于这套吧。其实我对你是很敬佩的,因为你不仅为江河市的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还为江河市老百姓办了不少好事,特别是捐款建立留仙中学、抢救龙山‘问天柏’和建立救助孤寡老人基金,这些事老百姓感谢你,我也感谢你,你既为政府分忧解难,也是为我分忧解难啊。今天你亲自登门,一定有什么事,就不必转弯子了,能办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韦大海仍像平时一样,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一双老布鞋,他听了薛夕坤的话,黝黑的脸上略微显出一点红晕,嘿嘿一笑说:“薛书记,您对我过奖了。我韦大海能有今天,既是碰上了改革开放的好环境,更是有江河市党和政府的大力支持,有老百姓的关爱,我所做的那些不起眼的事,都是理所当然的。假如只是为了过小日子,我的钱可能三辈子也足够了,也用不着再为公司的事呕心沥血了。但我最终的心愿,是来自于民,用之于民,也许,最后会把所有财产都捐给救助老年人基金。”韦大海说这段话,既有真实的心愿,又有打消薛夕坤以为他来谋私利的顾虑。然后,他把话锋一转,“说了这么多场面话,其实我今天上您家的门,是为了我的兄弟张旭东而来。我知道他儿子张小虎与您女儿薛韵在谈恋爱,在我看来,薛韵即使没有您这个当市委书记的父亲,论她的人品、相貌、才能等都是千里挑一的,也是张小虎求之不得的。但有了您这样的背景,张小虎就不敢上门,张旭东又不愿高攀,这样拖着苦了两个孩子。思来想去,我这做兄弟的只能代张旭东来看望您和杜主席,以示诚意和应有的礼节。”

“这是韦总带来的礼品。”杜莲英指指墙边的两箱普通茅台酒对薛夕坤说道。其实,凭韦大海这样的身份和实力,出手何止这样的礼物,他一见杜莲英,就将五张购物卡塞到她的手中,要杜莲英瞒着薛夕坤,杜莲英心领神会,配合默契。

薛夕坤看看韦大海带来的礼品,在他的心中虽觉得重了点,但这种特殊情况的礼尚往来他还是不能回绝的,遇到这种情况,他只能按惯例“回礼”。他打开厨门,从里面拿出一些亲戚送给他的冬虫夏草、藏红花等名贵药材,装进一个厚实的纸质手提袋中放到韦大海面前:“我这个人一般不喜欢收礼送礼,但你是为我女儿的亲事而来,这点礼数我还是懂的。你的礼我就不回了,张旭东是行医的,请你把我这点心意代为转达,也表示一下我和小韵他妈的一片诚意。其实,有没有这样的礼数在我看来都无所谓,因为我看好张小虎这个年轻人,世俗的门第观念在我这里没什么市场。我干完这一届就要退居二线,至于退休以后,像我这样的人可能什么也干不了,而张旭东凭他的医术想干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说到年轻人的生活、事业和爱情婚姻,那主要得靠他们自己。老韦,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他转身看了看妻子,“对不起,今天我说这些话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算是难得让我霸道一次吧,我相信你迟早也会想通的。”

杜莲英对这门亲事不是很称心,但拗不过女儿坚定不移的态度,加之薛夕坤的完全认可,她已无法阻挡,何况韦大海今天又亲自出面,她最近为儿子公司业务上的事还欠了韦大海一个很大的人情呢。因此,她显得很贤惠而通情达理地说:“在我们家中,老薛从来就是一家之主,他定了的事,我绝不会反对。再说,小韵那么喜欢张小虎,张小虎又救过小韵的命,我哪会忘恩负义,存心去拆散他俩呢?”

薛夕坤不知道妻子暗中与韦大海的交易,他没有想到妻子今天如此给他面子,话也说得这么漂亮。他转而对韦大海说:“韦总,听说你准备将自己的企业包装上市,这不仅是你个人的大事,也是江河市经济工作的大事,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解决的,尽管提出来。”

韦大海今天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就是想与薛夕坤谈这一话题,不过,他预先就想好了,如果薛夕坤不主动提起,此事他绝不开口。自从上次于新洁到他公司考察后,他满心指望于新洁能帮他一把,但通过两次电话,于新洁态度很好,就是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想必为汪蓉一事他心中不快。因此,韦大海只能借节日为张旭东拜访薛夕坤之机,希望薛夕坤伸出援助之手。何况在此之前他已把自己房屋开发的一部分监理业务转到了薛贵明的公司,他的企业是私企,愿把这块利益让给谁就让给谁,这里面没有多少麻烦和非议。当然,韦大海毕竟是商界怪才,其行事方式自有与其他人不同之处,他只想把自己的新型建材产品进入江河市的重点项目,暂时能否获利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他放眼的是未来,着落点是上市公司的资产包装。他对薛夕坤说:“困难是有的,既然薛书记关心,我也如实相告了。我的上市公司是以节能环保为亮点,以新型建材和优质水泥为产业链的主产品。江河市现在有这么多的重点项目,如果能用我的产品,我愿意降价甚至把新型建材作为广告产品进行无偿赠送,这对提高江河市的知名度也是有好处的。正因为我不是以营利为目的,所以也不想用那些歪门邪道来钻营,如果方便的话,请薛书记帮我打个招呼,不谋私利的事可能对您压力会小一些吧?”

尽管韦大海说得冠冕堂皇,薛夕坤对他的战略意图还是洞若观火的,薛夕坤决定支持韦大海,绝对没有一点私心杂念,而是从发展地方经济出发的。他对韦大海说:“韦总,你的想法虽然大度,但不符合市场经济的原则,也没必要作这么大的牺牲。江河市的重点建设项目中如能在同等条件下用当地产品,这有利于地方经济的发展,再说你的产品又符合国家产业政策嘛。至于产品能不能选用,这由专门的部门评判,要是能用,就没必要赠送或大幅降价,适当让一点利是可以的。从扶持地方实体经济和知名企业的角度出发,我可以帮你向有关领导打个招呼,主要是柳晓曼和于新洁同志吧。”

韦大海急忙说:“薛书记,这两个人就不必打了,如果要我求他俩,我宁愿什么项目都不参与。”

薛夕坤感到有些奇怪:“为什么?”

韦大海实话实说:“柳晓曼这个女人太神秘,我既不愿依靠她,也不愿与她沾什么边。于新洁这个人嘛,嘿嘿,有领导水平,可惜最近他托我办一件事我没有办好,也就不好意思再去找他。”

韦大海对柳晓曼的厌恶薛夕坤暗自高兴,他对于新洁的“所托之事”又不便追问,便点点头道:“我知道你这个人很有个性,你看是否这样,地铁项目你找李毅,机场项目你找左大力,省委省政府大楼项目你找樊利民,道路项目你找姜克己,一星期内我替你向他们打好招呼,你再找他们面谈一下,谈得成谈不成我可没有把握。”

韦大海心中着实感激,但他不露任何谄媚之相,说话也很有分寸:“那就感谢薛书记了,成与不成,薛书记这份情我都会铭记在心,今后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薛夕坤淡淡一笑:“我这个人不会为私事找你,但为江河市的发展我早就想找你了。”

韦大海爽朗地说:“请指示。”

薛夕坤说:“我记得你与何氏集团的董事长关系十分密切,何氏集团目前是国内实力十分雄厚的项级企业,如果你能做做工作让她来江河市投资,这对江河市倒是一大贡献呀。”

韦大海原来以为是什么棘手的事,一听这话,如释重负:“她在去年成立了一个国际金融租赁公司,不仅拓展了新业务领域,而且有了一个巨大的融资平台。据我了解,她目前在与美国波士顿一个财团联合,拟在中国选十五个点做顶级老年公寓,每一个点的项目投入在二十亿左右。因为进入这种公寓的大都是富豪级人物,对公寓的环境、设施、配套要求堪为世界一流,从休闲、旅游、娱乐、医疗到投资环境的考察形成全球一体化服务,这对拉动地方经济发展影响很大。您如有此意,我可以请她来考察一下。”

薛夕坤一听又是“老年公寓”,不觉有些杯弓蛇影之感,说道:“这个项目很有吸引力,但我觉得当务之急是既要项目大、又要能解决普通百姓的老有所养问题,而这样的项目不知何老板感不感兴趣。”

韦大海说:“我听何老板说,他们在建顶级老年公寓时,会考虑地方政府的需要,可以另外建一些中低档老年公寓,形成高、中、低配套,赚钱的主要是顶级老年公寓。”

薛夕坤听到这里才有了兴趣,说:“如果是这样,我倒是十分欢迎何老板的到来,我先跟其他领导吹吹风,你也同时做好何老板的工作,条件一成熟,就请她来考察商谈,这事拜托你了。”

韦大海说这是应该的。他不敢多占用薛夕坤的时间,拎了薛夕坤叫他代送给张旭东的礼品,就告辞离开了。

韦大海走后,杜莲英笑眯眯地对薛夕坤说:“夕坤,在女儿的婚事上,我给你撑足了面子,有苦只往肚里咽,一切都依你,但儿子的婚事,你总得给我点面子吧。”

“怎么给?”薛夕坤瞥了妻子一眼,“夫妻之间总不能搞交易吧,谁对就依谁,关键是要为孩子的终身幸福考虑,不能按市侩观念和特权思想来考虑问题。”

“你看看,我跟你商量儿子的婚事,你在我面前说话像跟党政干部做报告一样,是不是得了职业病?”杜莲英一边说一边剥了个橘子放到薛夕坤手心里,“我觉得儿子与左玥的事不宜再拖,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在元旦把他俩的婚事办了,以免夜长梦多。”

薛夕坤嘴里嚼着一片橘子,似在咀嚼着妻子的话意,回道:“对左玥这个姑娘我的初步印象不错,我估计她婚后能够管得住贵明,但这么仓促地结婚,我心里有点负担,既担心两人的相互了解不够,感情基础不稳,又担心左大力这个人会不会借这桩婚事做什么文章,他成为我的亲家,倒是我的一大心病。”

杜莲英尽管心生不满,但仍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口气温和地说:“你这人办事就知道前怕狼后怕虎,想得太多,刚才不是说‘关键要为孩子的终身幸福着想’吗,怎么现在又拿左大力来说事?你和左大力在一线都只能干完这一届,四年多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还有什么值得思前顾后的?再说了,既然你对左玥的感觉不错,你就不怕时间一拖,别人把她抢走?”

薛夕坤说:“左大力的事我不便对你说,左玥如果这么容易被人抢走,那就证明他俩的感情基础很不牢靠。婚姻大事,万一考虑不周,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我都是过来人,在这方面应该很清楚的。”薛夕坤所说的“很清楚”,到底是经验还是教训,只有他自己知道,并在心中隐隐作痛。

杜莲英岂是木讷之人,她对丈夫所说的“很清楚”一听便心中有数,但她今天不愿在这方面多费口舌,旁生枝节,只想把儿子的婚事拍板定局。便改变策略,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说:“你的顾虑对不对暂且放一边,我说儿子的婚事定在元旦,你就痛痛快快给个明确的态度,要是同意,所有准备工作都由我来做;要是不同意,我也就不管了,由此产生的变故,我只能叫儿子找你,到时你可推脱不了责任。”

薛夕坤对女儿的婚事一百个放心,而对儿子的婚事却一直是个心病,杜莲英这样咄咄逼人的口气,顿时使他增添了几分压力,他长叹一声:“如果没有意外情况,就先按你说的去办吧。不过,婚事不能搞得太排场,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没有资格和必要这样去做。”

他把剩下的半个橘子放在茶几上,又瞥了妻子一眼,忧心忡忡地问道:“你要老实告诉我,在儿子的婚事上你如此急迫,到底还有没有其他原因?”

杜莲英的脸由温和变得冷漠起来,她略一思考,便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隐情道了出来:“事到如今,我也不该瞒你。你说的‘其他原因’就是叶雨菡,她在贵明的心中老是阴影不散,我的眼线告诉我,最近她还与贵明有过两次约会,这种事能瞒得了多久?要是让左玥和她父亲知道,这桩婚事就会鸡飞蛋打,我一家都会被众人耻笑。”

薛夕坤满腹疑云地说:“我不能断定你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问题主要出在贵明身上,他既然与左玥处在热恋之中,怎能与叶雨菡藕断丝连,频频约会?这除了说明他与左玥在逢场作戏,也说明他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花花公子,本性难改,还能说明什么?”

杜莲英的脸色由冷漠变成了愤懑,她一拍大腿道:“夕坤,我真弄不懂为什么在这事上你总是屡屡责怪儿子而百般偏袒叶雨菡?依我看,这事的所有症结都在叶雨菡这个小妖精身上,这个小妖精千方百计勾引我儿子,就是为了要叫我儿子神魂颠倒,功亏一篑,要我全家不得安宁,身败名裂。这个小妖精不除,我家难有宁日!怎么除她是我的事,你就不要过问了。”

薛夕坤看着妻子因扭曲而显得可怕的脸,问道:“你打算怎么除掉她?”

“这次豁出去了,我准备叫道上的人给她两条路选择:要么她主动离开江河市,要么叫她今后永远见不得男人!”

“扯淡!”薛夕坤一拍沙发,掷地有声,“真想不到,凭你这样的身份,竟要卑下到利用黑道来对付一个无辜的弱女子,你要敢做出这种事,不要怪我翻脸无情,依法追究!”

杜莲英像不认识丈夫一样,盯着他铁青的脸色看了好一阵,心潮起伏,头脑发胀,长久压抑在心底的暗流终于喷薄而出:“薛夕坤,你终于逼我说出了我一直不愿说的话。你对叶雨菡的袒护,根子在于你忘不了你的初恋情人叶如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至今还偷偷保留着与她倾情相诉的日记本,还有与她的合影和她给你的定情物玉鸳鸯!这事憋在我心中多少年了,今天我不得不揭穿你,警告你!”

薛夕坤听到妻子这话,脑袋嗡然作响,浑身猛然一颤,千丝万缕袭上心头,他想不顾一切地发泄出来,但多年的历练使他逐步沉静下来,他把浸渍着汗水的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话语低沉而冷峻地说:“杜莲英,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偷窥我唯一的隐私。这是一段历史,也是一段真情的记载,也是我薛夕坤一辈子于心有愧的事情。既然你知道了,怎么处置,悉听尊便,但要用这来威胁我、要挟我,那就做梦去吧!”说完,拎起工作包,拔起腿推门而出。

江小兰在经过医院确诊自己怀孕后,围绕着孩子的打与留和夏中华闹起了别扭。

夏中华坚持要把孩子打掉,他要这样做不仅是出于自己的名声、家庭、社会压力,还是为江小兰着想,她这样一个大学毕业才一年的年轻姑娘,如果把孩子生下来,那她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路怎么走,怎么抵御得了世俗的舆论和歧视?

江小兰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也似乎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好了充分思想准备的。她说,我要孩子,并非为了逼你离婚,婚姻对我来说并不是至关重要的,真实深刻的爱情却是我一生的追求和最宝贵的财富,孩子不仅是老天所赐的鲜活的生命,而且是我与你夏中华爱情的结晶,怎能将他(她)残酷地扼杀?自己今后如果再也找不到相爱的人共结连理,那就与孩子相依为命;如果遇上真心相爱的人,那他一定不会因她有孩子而嫌弃,而会把她的孩子作为她生命的重要部分。为了孩子,为了夏中华不被舆论压垮,为了自己不被人指指戳戳,她毅然辞职,并谢绝了夏中华要她做“慎独斋”古玩店掌柜的请求,谢绝了韦大海留她在大海集团当管理人员的好意,谢绝了贾秋瑾邀她作为“秋瑾茶楼”合伙人的情谊。她要离开江河市,到一个自己向往的地方定居生活,并自食其力。这个地方就是焦尾县的天鹅湖。她对夏中华谈了自己的具体打算:在天鹅湖购买一幢二室一厅的房子长期定居;租一条用作水上宾馆的龙舟,既可维持生活,也可养性怡情。

夏中华拗不过江小兰的执着,也为她的一片真情所感动,就通过潘阿狗在天鹅湖畔最好的地段为他买了一栋三室一厅的房子,租了有六个房间的8号龙舟。房子好找,可租这条龙舟潘阿狗真是费尽了心机。因为这样的船就等于是摇钱树,谁肯轻易出手?何况江小兰独独要曾与夏中华居住过的8号船!潘阿狗自觉没有这个能力,最后只得向刘大牛求助。诚然,他在刘大牛面前只能说江小兰是夏中华的亲戚,而夏中华又是个神人,诸如他如何发现江河市“鸟岩雕”而震惊世界;如何仗义相救贾秋瑾,扳倒巨贪省长潘若安;如何婉拒省委书记黄春江的接见,颇有华阳居士的遗风;如何独具慧眼,在古玩界神出鬼没,翻江倒海,如此等等,都被潘阿狗添油加醋地说得神乎其神。当然,他说完后会习惯性地发誓:有一句假话我是狗日的!刘大牛视潘阿狗为他的忠实走狗,加之他是个仗义之人,信服的是比他更加仗义的人,所以,他听了潘阿狗的介绍和请求,二话没说,半谈半抢地叫8号船主转租给了江小兰,租期五年,每年租金十万,船主有什么损失和要求,都由刘大牛来解决。

就这样,江小兰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8号船,船上原来的两名帮工也一起留下。一名是年近六十的胡瘸子,是船上的艄公兼清洁工;另一名是四十岁左右的扈二娘,是船上的厨师,烧得一手绝妙的农家菜。她长得俊俏,加之从小练过武功,自称是《水浒传》中扈二娘的姐姐。为留住这两人,江小兰接手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俩加薪百分之三十。

开始的几天,江小兰白天看着湖中的景色,心旷神怡,陶醉其中。有时,她也与两位帮工聊聊天,了解当地的一些风土人情,奇闻逸事,同时也对两人穷困的身世略知一二,颇感同情。而这两个帮工因暂时还看不出江小兰怀有身孕,只觉得她清丽脱俗,谈吐不凡,加之这条船是刘大牛亲自出面所定,估计她来历非同寻常。船主与雇员之间相互尊重,其乐融融。到了夜深人静之时,虽只有湖水轻吻船身的呢喃和客人的鼾声,但江小兰仰望着夜空,感到月色娇柔,星光调皮,它们与她作着心灵的沟通,甚至与她腹中小生命的成长,有着某种冥冥之中的联系……

可是,有一天夜里,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暴雨如注,小船在湖中颠簸起伏,摇摇欲沉,客房中不时传出一阵阵惊恐的叫声。江小兰这时毛骨悚然,她觉得木船随时都有被狂风掀翻或雷电击毁的危险,而自己就像湖中的一叶小舟,寂寞孤独又危机四伏。此时此刻,亲人、同学、朋友在一起相聚的场面浮现脑海,显得是多么的温馨而渴望。其间,夏中华的身影多次向她袭来,她时而觉得他儒雅又睿智,时而觉得他真诚又可爱,时而觉得他懦弱又可怜可恨。这时,她多么想与夏中华组成一个幸福、稳定的家庭啊!可是,这样做又会深深地伤害夏中华的妻子和女儿,她不忍心。她甚至诅咒一夫一妻制的法律是多么的不合情理,如果法律允许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许多男女间的恩怨不就可以解决了吗?可是,她无力改变法律,只能靠自己的情感和意志来进行抗争……在船舱里坐着的瘸子胡艄公,倒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吧嗒吧嗒”地抽着现时已很少有人抽的旱烟,抽完两窝,烟筒头朝地上重重一磕,把它插在腰间,然后悠然自得地哼起了小调:“旧日情呀,她要走终归还是会走。爱与恨呀,回头笑笑就算是善后。没有对错呀,自己舔舔最深的伤口。静心思量呀,还只有你才最懂我……”江小兰暗暗窥视着胡艄公,对他此时悠然的神态和心境既钦佩又不解。她在想,或许这是他苦难的经历所致,或许是他因为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所致,或许是他对生活没有什么奢求所致,或许是他也藏有一个心上人所致。几十年之后,命运之神会不会将自己变成像这个瘸子艄公一样?

想到这里,江小兰顿时减轻了害怕和孤独,也缩小了她与眼前这个其貌不扬、年逾花甲的艄公的身份和心理距离,她走到艄公对面的船板上坐下,主动搭腔道:“胡老伯,这样的天气怎么一点也不害怕?”

胡艄公慈祥地看了江小兰一眼,呵呵笑道:“江老板,人有喜怒哀乐,月有阴晴圆缺,这天鹅湖又何尝不是如此?我自娘胎里出来,在湖边生活了近六十个年头,我的脾气它知道,它的脾气我也知道。它闹腾一阵自然会安静下来的,就像小孩子哭哭闹闹一样,你又何必去理会?”

江小兰听了这话,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她感到这个瘸腿老人不仅是这只船上的艄公,而且是驾驭这天鹅湖和整个老天的艄公。停了停,她又问道:“看你这么乐观豁达,难道你就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胡艄公扣上原来敞开的外衣上的两个钮扣,弹掉衣上的几缕烟丝,说:“人活在世上,哪有事事顺心的时候?就看你怎么个活法罢了。你要是想着不开心的事,脸和心就永远是苦瓜;你要是多想想开心的事,你就能成为弥陀佛。命由天定,运随机缘,欲念难填,知足常乐。我胡瘸子命虽不济,但能知足,活得自然比别人快活。江老板,您我是主仆关系,我本不该多嘴,但您对下人善良,今天又打开了我的话匣子,恕我斗胆问一句,你这样的千金之身,怎么会到这里受此委屈?”

江小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说自己欲念多吧,其实自己只是为了爱而舍弃一切;说自己知足吧,自己又非要与世俗与命运进行抗争。她低头浅浅一笑:“胡老伯,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对这个问题自己也说不清,好在我们来日方长,等哪天我觉得说得清了,自然会向您一吐为快。顺便向您说一下,我和您不是主仆关系,而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今后不要叫我江老板,就叫我小兰好了。”

这时,雷电隐身,风雨收敛,湖面逐渐平静……

重阳节下午,夏中华驱车来到天鹅湖看望江小兰。他在潘阿狗的引领下上了8号龙舟。江小兰见到这两人,先是喊了声“阿狗哥”,然后凝视着夏中华,什么也说不出来,眼中半是惊喜半是哀怨,蕴含着万言千语!

夏中华笑得有些不自然,说了声:“小兰,你还好吗?好像晒黑了。”就戛然而止。因为他注意到胡艄公的余光在打量着他们,他暂时还不愿让船上的帮工知道他与江小兰的关系。

江小兰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多想扑进夏中华的怀抱,向他尽情倾诉自己的思念之情;她多想捶打夏中华的胸膛,质问他为何这么多天没来看她。可是,她不能!她只能苦楚而淡然地一笑道:“与湖水为伴,以孤独为友,脸晒得黑一点是大自然的恩赐。”

在船上待了片刻,由于不能放开来说话,夏中华觉得沉闷而憋屈,便朝潘阿狗挤挤眼,潘阿狗心领神会,龇了一下黄板牙,对江小兰说:“嫂子……噢,江老板,我在岸上安排了一个活动,想请你一起参加,你千万给个面子。”

江小兰自然心知肚明,对胡舵公和扈二娘招呼了一下,就跟着他们上了岸。

潘阿狗先领着两人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把鱼钩和其他一些杂物放进了又大又破的黑皮包中,然后笑着说:“二位,要不要我出去把门锁上,你们先在这里亲热一番,解解饥渴?”

江小兰举起拳头捶了潘阿狗一下:“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快说,你拿着这些破玩意儿带我们上哪?是不是还是上次那个‘原生态’的地方?”

潘阿狗故作高深地说:“嫂子就是聪明,原生态倒是原生态,不过,不是上次那一段,更主要的是,这次不是带你们去看白天鹅,而是带你们去偷东西。”

“偷东西?那我不去。”江小兰嘟囔着。

“如今这个世道谁不偷不盗呢?不过偷盗的东西不一样罢了。”潘阿狗说。

“我就从来没有偷过任何东西。”江小兰说。

“真的吗?那就只能说明中华兄是个惯偷了,专偷女人的心。”潘阿狗油滑地笑道。

单纯的江小兰听出了名堂,大骂潘阿狗“流氓”。

潘阿狗驾着快艇在湖中飞驰,雪白的浪花在后面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尾巴”。夏中华和江小兰则抓住时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狂热地亲吻着,心中的浪花超过湖水何止千百倍!

快艇的速度缓慢下来,一段新的原生态芦苇荡浮现在眼前,芦苇虽仍然茂密,但情形与七夕节已大不相同。枯萎的芦叶有的凋零,有的萎靡地垂挂着;芦竿已由青色变成黄褐色,显得苍老而遒劲;芦花更是由青变白,绽开得如一团棉絮,整个芦苇荡像从天空跌下的一片白云。湖中的野鸭、鹭鸶、鸳鸯随处可见,它们似乎不理睬快艇的徐徐进入,自由自在地照样游弋、嬉戏……

潘阿狗在一个可以上岸的地方停下,抛上锚链,搭上跳板,让夏中华和江小兰上岸,他自己从破皮包中取出钓具。这钓具是专门用来钓甲鱼的,鱼钩就是一根普通的缝衣服的针,在针上穿一小片猪肝,结上带有浮子的鱼线,把一尺左右长的鱼竿插入堤坝之中,每隔三五步插上一杆,不一会儿十个渔具就插好了。

潘阿狗上了岸,对夏中华和江小兰说:“钓钩我们就甭管它了,半个时辰左右我们来收钩,保证你们会有收获。现在,我教你们用特殊的方式来钓螃蟹。”说完,走到一片堤岸平坦的地方,从包中取出一根粗长的棉线,棉线上沾满了煤油,将线的一头沉在湖中,一头牵在手里。

江小兰不解地说:“阿狗,你这不是在蒙我们吧,棉线怎么能钓螃蟹?”

潘阿狗胸有成竹地说:“你就静静地坐在这里,我和中华兄抽根烟。”说罢,给夏中华和自己点燃香烟,便侃起了玉的事情,说他很感谢夏中华帮他把这块“羽人驾龙”卖了个好价钱,最近正在跟踪一对玉蟾蜍,一旦到手,还得请夏中华帮忙。话刚说完,只听得江小兰尖叫起来:“螃蟹,螃蟹!”原来,一只又大又肥的螃蟹正顺着棉线慢慢爬上堤岸,潘阿狗双手一捏,用细麻线将螃蟹扎起,丢进包中。不一会儿,又一只螃蟹爬了上来。四十分钟左右,潘阿狗用这根棉线竟钓上了十只螃蟹。

江小兰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向潘阿狗请教其中的奥妙。潘阿狗将烟圈吐得像条长蛇,洋洋得意地说:“这看上去很神奇,其实道理很简单,螃蟹喜闻煤油,我这根棉线越往上煤油味越浓,它就会顺着湖里的棉线爬上来,乖乖地被擒。”

夏中华说:“这跟玩古玩一样,入了道就不觉得有什么神奇了。”

潘阿狗咧着嘴说,十只螃蟹足够晚上饱餐一顿了,现在可以去看甲鱼了。他在原来下钩的地方一一把钩子收起,十个钩子掉到了三只甲鱼,而且是真正野生的,其中的道理与钓螃蟹相类似。

江小兰兴奋地说:“阿狗哥,照这样看你一星期来这里一天,不是富得要冒油了吗?还捣鼓那些墓里的东西干什么?”

“嫂子你有所不知,正因为这里是多年严格禁钓的地方,我才能轻易钓到,否则我怎么说是‘偷’呢?我在开发区这么多年,到这里来偷鱼才是第二次,而且这次事前向刘主任打了招呼。”然后他很遗憾地告诉夏中华和江小兰,正因为上面对保护生态环境规定很严,今天没办法给你们抓黄雀了,否则,晚上抓黄雀才更有趣呢。

江小兰马上好奇地追问如何抓黄雀。潘阿狗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

江小兰听得简直入了迷,同时也对平时不太入眼的潘阿狗肃然起敬。她觉得潘阿狗像一棵其貌不扬的歪脖子树,在风霜雨雪之中默默地、顽强地生长着,生活得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自得其乐,而且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和智慧。自己如能有潘阿狗这样的生活态度和顽强意志,今后遇到的任何坎坷何愁不能迈过?她仿佛梦见了腹中的胎儿已经呱呱落地,粉嫩的脸蛋显得天真可爱;十多年后,这个小家伙就出落成英姿挺拔的小伙子;再过十多年后,他已从国外学成归来,其儒雅和智商远在夏中华之上,他在与她倾诉思念之情时询问自己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就在这时,一个白发苍苍、具有仙风道骨般的身影飘然而至。江小兰指指他对儿子说,这就是你的父亲……

潘阿狗的话打断了江小兰的遐想,他征询夏中华和江小兰的意见:今天晚上刘主任想邀请你们吃饭,你们如果参加,就把这些甲鱼螃蟹放在嫂子船上招待客人;你们如果有什么顾虑不参加,我就再去弄点鱼虾,在嫂子船上吃个痛快。

夏中华说,谢谢刘主任的好意,这次我们就不参加了,以后有机会再说。按理,夏中华是要面谢刘大牛的,但他怕刘大牛看出他与江小兰的关系,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另外,刘大牛得罪了薛贵明,与薛家的仇恨如何了结也不得而知,他不愿掺入其中。不过,他不愿欠刘大牛的人情,也希望刘大牛今后能对江小兰多多关照,因此,从拎包里摸出一块金砖,重约五十克左右,对潘阿狗说,你代我把这块东西送给刘主任,这是南宋的官币,那时的冶炼技术虽炼不出足金,但其价值要远远超过今天的足金,算是我对刘主任的一片谢意。

潘阿狗接过金砖,用上衣擦拭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放入皮包的小袋中,说是代刘主任表示感谢。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刘大牛打来的,他问潘阿狗晚上请夏中华和江小兰吃饭的事谈得怎样了?潘阿狗说,他俩晚上有事,恐怕来不了了。刘大牛大骂潘阿狗不会办事,并用强硬的口气说,你如果连这点事都办不了,明天就卷铺盖回家吧,我半小时后在办公室等你们!

对潘阿狗来说,刘大牛如此说话已是龙颜大怒,斥他抗旨不遵了,他只得苦苦地哀求夏中华和江小兰无论如何到刘大牛办公室见一面,吃不吃饭到时再说,夏中华为解潘阿狗之难,只得勉强答应。江小兰则从中看到了潘阿狗奴性和可怜的一面。

他们把下午收获的战利品丢在江小兰船上,就急匆匆地走向刘大牛的办公室。

刘大牛官虽不大,派头却超过省长。他的办公室比县委书记殷骏的起码要大两三倍,里面除了接待室和休息室,还有一个贮藏室。他见潘阿狗领着夏中华和江小兰进来,立即起身迎接,肥大有力的手握得夏中华差点叫出声来,粗大的嗓门豪爽中不乏诙谐:“夏馆长,你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肯来见我,看来你还瞧得起我这个土包子。”说完,招呼夏中华、江小兰坐下,叫潘阿狗去沏茶。

夏中华向潘阿狗递了个眼神,潘阿狗立即从包中摸出那块金砖,结结巴巴、夸大其词地说明了这块金砖的价值和夏中华的谢意。

刘大牛听后,把手一挥:“夏馆长,我刘大牛不是个装腔作势的清官,但该收的我才收,不该收的坚绝不收,我为你夏馆长办了点芝麻大的小事,收你的礼我就是下三烂的小人了。久闻夏馆长有一双鬼眼,能在垃圾堆中发现无价之宝,我这里贮藏室中也有些破烂,能否请夏馆长瞥上一眼?”

夏中华这时才彻底明白刘大牛要与他见面的原因,便随刘大牛进入他的贮藏室。只见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室中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几十件瓷器和几十件青铜器。瓷器大都是战国原始青瓷、宋元龙泉瓷、宋元影青瓷和明清青花瓷,全都是民窑的,且有一半左右有破损,值不了大钱,对了解此地的历史文化有一定的价值。但在青铜器中夏中华却一眼看出了其中有七件价值上百万的东西,其中有一把越王勾践铜剑更使他怦然心动。此剑长六十厘米左右,有中脊,两侧出刃,刃作两度弧曲状,顶端收敛成尖锋;剑首向外翻卷成饼状,内铸若干道细小的同心圆圈;剑身为圆柱体,并有两道突起的箍;剑格上有鸟虫铭文:“越王鸠践,自作用剑”;整个剑虽有局部锈蚀,但铸工精美,并留有鎏金痕迹。夏中华知道,越王剑共有七把,而犹以“勾践剑”(即鸠践剑)最为珍贵,被誉为剑中之王,不知为何它会落到此处?

夏中华不露声色,只是平静地说:“东西倒都是老东西,只不过都是民用品,品相也差了些。刘主任,您是要我为您作鉴定,还是要我为您找买家?再冒昧地问一下,您这些东西从何处而来?”

刘大牛哈哈笑道:“这些破玩意儿都是这里搞开发时民工挖到后上交或被没收的,时间一长,霉气浓,阴气重,我怕它既害身体,又不吉利,想把它们罗罗刮刮清掉,你能介绍买主,我自然求之不得。”

夏中华问:“刘主任心中价格是多少?”

刘大牛说:“刚才你说是民用品,我估计也值不了多少钱,能换十箱八箱茅台酒喝喝我就心满意足了。”

夏中华用的是先抑后扬的常用伎俩,他显得很随意地说:“那我就帮您清掉它,给您两百万喝酒钱,您明天就叫潘阿狗负责搬运到江河市一家古玩店,货到交钱。”夏中华故意不说慎独斋古玩店,他不想让刘大牛知道是他自己要买的。

刘大牛有些喜出望外,一拍夏中华的肩膀:“夏馆长,怪不得阿狗说你是财神爷,真是名不虚传,我刘大牛服你、谢你!”

夏中华谦逊地一笑:“您把我和潘阿狗、江小兰当作朋友,我帮这点小忙理所应当,今后如有这类东西,你照样放在贮藏室,我一年半载来看一次。”

刘大牛开怀大笑:“爽快,爽快!别看你夏馆长文质彬彬,倒是个豪爽之人,对我刘大牛的胃口,晚上这顿客我更非请不可,你有天大的事也只得让道了。”

夏中华见状,只得说恭敬不如从命。

刘大牛为显尊重,除了请夏中华、江小兰和潘阿狗之外,另外两个原定一起参加的人并未安排入席。宴会十分丰盛,用的是三十年陈酿茅台。席间,刘大牛非要江小兰喝一小杯白酒,江小兰有难言之隐,但又不好说明,只得喝了一小杯,把酒含入口中,趁刘大牛不注意,用毛巾一抹嘴吐在了毛巾上。潘阿狗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他吓出一身冷汗,怕刘大牛发现了不高兴,好在刘大牛谈兴正浓,根本没有注意到。

刘大牛喝到半醉,口无遮拦,道出了与江河市有关的一件事:“我日他奶奶的,江河市看来没几个好官,那个自以为是太子的薛公子被我治了,前段时间又冒出了个我本来看好的柳晓曼。她带着一个名叫瞿雅岚的女妖在我这里转了一圈,开口就向我要两千亩湖边最好的开发用地,说是要搞什么文化娱乐城,地价压到正常价格的三分之一。想不到从县里、市里到各级土管部门居然都以堂而皇之的理由大开绿灯了。这块土地她少说能赚二十亿,真不知道这个女妖是何方来路,年纪轻轻却神通广大。什么文化娱乐城?说穿了,不就是变相的赌城和红灯区吗?”

夏中华插话道:“刘主任这里不是‘扫黄’扫出了名吗?怎么允许别人来投这样的项目?再说上面不管吗?”

刘大牛大手一晃:“兄弟,明人不做暗事,我这里‘扫黄’只不过是猪八戒抹雪花霜,装装门面,让我吃惊的是上面各路官员对这一项目通通放行,这里面没有名堂鬼才相信呢!我觉得中国最可怕的贪官,是你表面看不到他贪,而暗中却有一张无形的网帮助他贪,一贪就是几十亿甚至上百亿,老百姓还以为他们办了天大的实事好事,这样下去,我们这个社会真不知道被谁掌控了。老子原来以为自己占点小便宜也算贪官,与这些人相比,我只能算是个拾拖鞋的了。”

一直不敢开口的潘阿狗斗胆地问了一句:“刘主任,您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我们焦尾县的财富刮走?”

刘大牛一拍桌子:“哼哼,这个小妖不付出点代价就过不了我这道坎。我也不稀罕她送金供银,就是要把她玩了!这个女妖长得倒像仙女下凡,我玩了她就是做掉妖精,也是为焦尾县的老百姓出口气!老子就是敢做捅破天的事,头掉下来碗大一个疤!”

夏中华既不愿在刘大牛说的事上深究,以免将来有什么不好的风声牵涉到自己,又怕刘大牛借着酒意说出更难听的粗话,惹得江小兰难以忍受,便搬出了一些刘大牛感兴趣的历史掌故来打岔……

参加完刘大牛的宴会回到8号船上,夏中华先进了“房间”,江小兰在船舱与胡艄公聊了一会儿天。胡艄公和扈二娘这两个帮手轮流值夜班,今天本来轮到扈二娘值班,她因家中有事就由胡艄公代值了。胡艄公看上去是个老老实实的粗人,其实对男女私情心中透亮,他早就从夏中华和江小兰的眉目传情中看出了端倪。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对江小兰说:“江老板,你先陪客人谈正事吧,船上有什么鸡零狗碎的事我来料理。”这正是江小兰求之不得的,她由衷感谢胡艄公的善解人意,并对他的洞察力暗暗吃惊。

江小兰进了夏中华的“房间”。在没见到夏中华之前,她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向他倾诉,但真坐在他面前时,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夏中华先开口:“小兰,辛苦你、委屈你了。”

江小兰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把头依偎在夏中华的怀中,说:“离开你到了这里,我才有岸上一天、船上一年的感觉,尤其是遇到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我真感到玛雅人所说的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感谢潘阿狗为我找了两个好帮手,有他们的照顾,我才能坚持下来。”

夏中华用手帕帮江小兰抹掉眼泪,轻抚着她发烫的脸庞说:“我这次来看你,本来是怕你受不了苦,想劝你到一个比较安逸的地方去的,看来我的担心多余了。”

江小兰说:“现在你要担心的倒不是我能不能坚持下去,而是刘大牛会不会把我当作瞿雅岚那样的妖精。”

夏中华说:“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刘大牛虽然不算清官,但他恨的是那些更大的贪官污吏和横行霸道之人,对他视为朋友的人还算仗义。尽管我俩的关系他迟早会看出来,但我相信他不会找你的麻烦,而会更关照你。今天我收他一堆垃圾就是给他一个大人情。”

江小兰说:“你花这么多钱收他这些破烂值得吗?”

夏中华得意地说:“单是那把‘越王鸠践剑’,其价值就在千万以上。本来这种东西应该由博物馆收藏,但市博物馆连一个角子都拿不出来,我只得自己收藏了。这把剑全世界都在找,我是绝不会卖的,将来你要是生了个男的,我就给他做成人礼;要是生了个女的,我就把它当作嫁妆。”

江小兰呵呵笑道:“要是我生一对龙凤胎呢?”

夏中华说:“那我就再找一件价值相当的宝贝。”

江小兰把夏中华的手按到她的肚子上:“你自己摸一摸,凭感觉是男是女?”

夏中华轻轻地抚摸着江小兰开始微隆的肚子连同他们爱情的结晶,温存地说:“我估计十有八九是个女孩,因为从五行学来看,男属火,女属水;从时间上推算,你怀孕的那天正是七夕情人节我俩在天鹅湖这只船上欢聚的夜里。”

江小兰贴着夏中华的耳根说:“上次是我在上面的,今天只能你在上面了,说不定准能生出对龙凤胎呢。”

夏中华亲吻着江小兰极为敏感的耳垂和锁骨,呢喃道:“我怕会影响孩子。”

江小兰娇嗔细语:“你动作不会轻柔一点吗?”

夏中华用狡黠的目光凝视着她:“轻柔一点你会满意吗?”

……

夏中华相拥着江小兰一觉醒来,从窗帘的隙缝中已见晨曦初现。他已经完全没有睡意,又怕翻来覆去惊扰了睡梦中的江小兰。片刻之后,索性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来到船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没有一丝风,湖面平静得如一幅毫无皱纹而又无边无际的蓝色绸缎;远近的船只也都停立不动,犹如镶嵌在绸缎上的图案。灰白的薄云中一轮白色的太阳悬挂在东边的空中,它没有光芒,显得安静而苍白,与静谧的湖面遥相呼应。夏中华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白色的太阳,他不知道是太阳今天生了病,还是湖里水汽的蒸腾使它改变了颜色。看来不只人有感情,大自然中的一切都充满了情感的元素。夏中华心中感慨道:世界永远是这么宁静多好啊!

可是,任何宁静都是表面与短暂的,而各种形式的变动却是内在和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