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拜年之道

今年是龙年,是大吉之年,离一月二十三日春节还有四天,李毅交给纪委的礼金竟近百万元。

李毅也不是不讲人之常情,他原来给自己的规定是:不在本地工作的老领导、老同事、老同学、老朋友所送的礼品,价格不超过五千元的(本来想规定不超过两千元,但现在一条好烟或一瓶好酒都在两千元以上,故两千的规定不实际),一般都不上交,给对方相应回礼,但渐渐感到这“四老”也不保险。他有一位大学的同班同学,自他到三真山市工作后逢年过节都来看他,他问同学有什么事要办?同学回答道:老同学非得有什么事才能见面?两年后,这位平时一味只作感情铺垫的老同学,在送给他一块白玉腰牌之后,似乎不经意地说看中了三真山市中心的一块地要投资房地产,请李毅稍加关照。李毅请专家鉴定这块玉牌。专家看后告诉他,这是一块难得的乾隆宫廷“斋戒”白玉腰牌,价值在五十万元左右。李毅惊出一身冷汗,把这块腰牌退给了那位同学,并谢绝了他的投资,当然也与他翻了脸。从此以后李毅对“四老”所送之礼,凡是不知道价格的一律退回,退不掉的就交给纪委。

还有一些人自知直接给李毅送礼会碰钉子,便以种种使人难以推却的理由给李毅的父亲“拜年”,好在其父是个清廉耿直之人,他把所有礼品都交给李毅处理。

尽管中纪委每年在春节前都会重申“党政干部不准送礼、收礼”的规定,但传统文化和社会习俗的力量远远超过这些“规定”。即使是李毅这样的人,每到春节,也不得不“入乡随俗”地排一个送礼名单。他代表县委县政府所送的都是三真山市本地土特产,如南虫草胶囊,三真山腊鹅等,每份价值不超过三千元。送礼的对象限定在江河市四套班子的主要领导(柳晓曼尽管是副职,但其地位的特殊决定了她被列为“主要领导”);对地方经济支持较大的条线主要领导,如银行、土管、工商部门等;本县离退休的老干部;江河市和本县有关新闻媒体的记者;有关网友。

后三类人之所以列入李毅的送礼名单,这与他的工作环境和工作方式有关。李毅开辟了三个渠道听取真情、真音。

第一个是离退休老干部。这些人本身大都有判别是非的能力,有一定的社会关系网,加之离退休后待遇、心境有了很大的变化,没事发牢骚,有事牢骚更盛。所以,每遇大事和春节前,李毅都要开老干部座谈会,让大家。所欲言。其中不乏乱发牢骚者,但大多数人在感觉自己得到尊重时讲话都比较客观、真实。每年春节前,李毅在开过老干部座谈会后顺便给他们送上礼品,提前拜年。

第二个是新闻媒体的记者。西方称记者为“无冠之王”。在中国,有人把这个“王”字揶揄为王八蛋的“王”。但是,这些记者大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有的似到处钻洞的老鼠,有的如漫天乱飞的野鸟,有的像夜间出没的猫头鹰,有的则一心想做新闻界的“福尔摩斯”。总之,他们的职业、知识和心态,决定了他们不仅希望收集各种有价值的社会情况,而且大都能够有所收获。同时,他们中不乏有带文人傲骨或风采的,这些人不惧权威,敢于直言。所以,李毅每年要邀请他们举行几次活动,在他们之中交一些朋友。

第三个是网友。以往他曾试行过“每月接待日”、“书记热线电话”等,但这些办法既麻烦效果也不好,后来就想到了网聊。网聊双方无需见面,在办公室和家里都可以,特别方便。更主要的是,对方无需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说话比较直接、真实。许多情况李毅都是从网友那里得到线索,交有关部门查实后才弄清楚的。同时,他还从网友那里得到了许多对党委、政府有价值的批评和建议。这些网友“寻常见不到”,但每年年中和春节前李毅通知他们开会时,多数人都会“偶尔露峥嵘”。

对于列入春节送礼名单的所有人,李毅从不亲自上门向他们送礼(包括江河市四套班子的主要领导),均由办公室办,遇到特殊情况就由左大力代表党委和政府去看望一下。

今年,李毅经过再三思考,决定要带着规定的礼品亲自向两个人拜年:一个是祝一鸣,一个是司徒震。

向祝一鸣拜年,李毅是出于三方面考虑。第一,自己与妻子林淑芬正式离婚,他觉得应该向组织上公开自己的婚姻状况和感情追求。同时,也改善一下与祝一鸣的紧张关系,在官场上有时不得不“外圆内方”。第二,县委和县政府三月份要完成换届工作,有几个人事调整要先征求祝一鸣的意见。第三,根据自己的分析,祝一鸣在六月份市委换届后很可能退居二线,更应该去看望。

向司徒震拜年,李毅出于两方面的考虑:司徒震在这次换届后就要退休,自己跟他当秘书以来还从没向他拜过年,在他行将退休之前,向他拜个年表示自己真诚的敬意和关心。另外,司徒震的亲戚周向明被判重刑,尽管罪有应得,但李毅总感觉对司徒震有一点愧疚。

吃过晚饭,李毅叫司机带上礼品,开往江河市。

途中,李毅接到祝一鸣的电话,说他不在家里,晚上接待任务结束后,八点半在“鳌山宾馆”十六幢306房间见面。

江河市政府有两个接待宾馆。一个是在市委市政府附近的“和平宾馆”,这是江河市最早的三星级宾馆(原来叫政府招待所),接待一般的客人都在这里。另一个是离市委市政府五公里左右的“鳌山宾馆”,这是祝一鸣上任后新建的别墅式四星级宾馆,高规格的接待和节假日市领导的私人安排大都在这里。

到了鳌山宾馆,李毅看看时间还早,便让司机把车停在第十六幢楼前,自己独自踱着步,欣赏着鳌山宾馆的夜景。鳌山原是漂流于长江中的悬礁,由于它如俊鹘摩空,碧玉浮江,最早称为浮玉山。南北朝时佛教盛行,因为鳌是观音菩萨的坐骑,佛家敬鳌,有一高僧看此山如巨鳌出海,遂称之为鳌山。鳌山在唐代时开始闻名,宋代被赐为皇家寺庙,声名更盛。白娘子和法海在此山斗法的民间传说,又给鳌山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在无数吟颂鳌山的古代诗篇中,元代赵天赐的《折桂令》最能概括其神韵:

长江浩浩西来,水面云山,山上楼台。山水相辉,楼台相映,天与安排。诗句就云山动色,酒杯倾天地忘怀。醉眼睁开,遥望蓬莱,一半烟遮,一半云埋。

“嘟嘟!”李毅正看得出神,听到喇叭响,抬头一看,见是江河市的1号车,知道祝一鸣提前十五分钟到了,暗想自己要是真的八点半准时到就麻烦了。

李毅提着礼品随祝一鸣进了306房间。

祝一鸣身上散发着酒气,高兴地笑着说:“小李呀,你可从来不向领导拜年的,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老家伙快要退居二线了,起了怜悯之心呀?哈哈!”

李毅急忙给他点着烟:“哪里哪里,祝书记拿我开玩笑了。给领导拜个年,表示一下心意,这是人之常情,以往我这方面欠考虑,还希望祝书记多多原谅。”接着,他就把要说的几件事向祝一鸣作了汇报。

祝一鸣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好像烟味把酒味都拔了出来,他摁了一下鼻子,道:“我说嘛,你拜这个年是要我花代价的嘛。这样吧,我向你表示三点意见:第一,你说的人事调整问题,我基本同意,但是,还要常委会讨论,我不能搞一言堂呀。第二,你的个人问题,正常离婚,正常恋爱,正常结婚,组织上知道就行了,不会干涉你。第三,对周向明的处理,你能做到大义灭亲,这一点很好。你要去安慰一下司徒震同志,防止他产生误解。至于你要求组织上对你处分,这就不必了。江河市不是查出来十多个这类罪犯吗?难道我要为此受处分?一把手管的摊子这么大,有些事是管不过来的呀。像今天这样的休息天,你我什么时候捞到过休息呀。一级管一级,对下面分管的领导处分一下,这事就结束了。你可不能再给我施加压力,增添麻烦了。”

李毅正想要说什么,祝一鸣的手机响了。只听得祝一鸣:“啊,我知道了,我正在与人谈话,过几分钟我打电话请你上来。”

李毅知道有人等着要见祝一鸣,自己不便再谈了。于是起身:“谢谢祝书记的关心和支持,我一定按您说的指示精神办。”说完就与祝一鸣告别下楼了。

李毅的车才开出五六米,只见一辆警车迎面驶来,此车虽然挂的是公安牌照,但他已断定袁圆芝一定在里面,因为开车的是袁圆芝的司机。

再往前开二三十米,李毅又看到帝陵市和太平洲市的一号车都停在湖边,心想:祝书记今天的接待任务可不轻呀。

袁圆芝带着一个女孩进了306套间。他在弯腰拱手向祝一鸣问候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包,里面共有五张卡,两张是面额为五千元的购物卡,三张是每张一箱茅台酒的取货卡。祝一鸣是从不收钱和银行消费卡的。

李毅离开鳌山宾馆,就去看望司徒震了。

司徒震住在金折巷的别墅区。说是别墅区,其实这里只有八幢楼房,每栋一层,上面加一个小小的阁楼,只有不大的前庭而没后院,房子的面积也只有一百六十多平方米。这是八年前司徒震任书记时盖的,那时候上面对干部的住房面积抓得很紧,司徒震坚持只能盖这样的规格。后来,祝一鸣进了省委常委,按规定他可以单独住副省级的别墅,但他认为自己不能搞特殊化,坚决拒绝这一安排。现在,住在东头两排四幢的都已到了人大、政协或已离退休,而住在西头两排四幢的都是在位的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西头人进人出,络绎不断,而东头却是冷冷清清,显得孤独而寂寞。

李毅已有五年没来了,凭着记忆,他迅速走向左边第一家。上前按了门铃,好一会儿才有人开门。开门的不是司徒震,而是前市委副书记、现政协副主席贡晓柏。

李毅认错了门!

贡晓柏和李毅都现出惊愕的神色。还是李毅反应快,他热情地说:“贡老,您好!”

贡晓柏激动地抓着李毅的手:“是小李,李书记呀,想不到你今天能来看看我,来,家里坐,家里坐。”贡晓柏没有说“进屋坐”,而是说“家里坐”,按江河市的习俗,只有对家人和近亲才会这么招呼的,可见此时他对李毅的感激之情了。

李毅已没退路,只得将错就错,走进了贡晓柏家,并把礼品放在桌上说:“带来点儿土特产,向贡老拜个年,祝你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贡晓柏忙着叫老伴倒茶递烟,声音有些颤抖:“愉快呀,我今天感到特别的愉快!到政协五年了,快要彻底退休了,居然有一个县委书记来看我,说明江河市还有好干部呀,我代表退下来的老同志感谢你啊。”

李毅被他说得心中有愧,脸上发烫:“老领导都为党和人民作过贡献,该得到尊重的。”

贡晓柏继续感慨:“说起来,人大、政协的领导与市委市政府的领导都是平级的,但现在的干部不是看你的虚职,而是看你的实权呀。你管不到他,级别再高,也只是墙上的草;你管得了他,哪怕是组织部、纪委的一个科长,他也会把你当个宝。按理,人大是最高权力机构,政协是政治协商和监督建议机构。可实际上呢,现在的体制就是:书记定定调,市长画画瓢;人大举举手,政协鼓鼓掌。这样的制度,是人民民主制度吗?是社会主义制度吗?大权在握的人能不腐败吗?”

李毅这时觉得,自己今天这个门没走错,他至少有两点强烈的感觉:一是原来在领导岗位上的老同志需要有人关心,一旦他们退出权力岗位,滴水之情,他们会铭记于心;二是我们国家的政治体制亟需改革,权力过分集中,各级党和政府的主要领导又不是真正的民主产生,加之监督和制衡机制难以充分发挥其职能,这是腐败产生的主要原因。

他安慰贡晓柏一番,说今后有时间再来看他,认真听听他的意见,现在他要去看司徒震了。贡晓柏听说李毅要去看司徒震,忙说:“应该、应该,司徒震的为人处事我服他。他对你就没看走眼。”说完,贡晓柏拉着李毅的手把他送到了门外,眼中闪着泪花,一下子好像年轻了许多。

李毅正欲走向司徒震家,忽见市政协主席任伯年先一步进入司徒震家的门,只好停下步子,回车里等一等。转身突然发现一位衣衫褴褛、白发凌乱、面黄肌瘦、手捧乞盒的老头盯着他看,他神情凄惨,欲言又止。他上前问:“老大爷,您想找谁?”

老头讷讷地:“我找谁?我也不知道找谁。听说这里住的都是大官,他们过年,我也想过年,来求他们帮帮忙,让我们穷人也过个年吧!”

李毅蹊跷:“老大爷,听你口音是三真山的吧!”

老头:“嗯呐!我认识你,李书记。你烧成灰,我都认识。”

李毅一振,心里道:老大爷何出此言,一定有难言,是我的工作没做好,让他受了委屈?赶紧上前扶住老头,和蔼地说:“老大爷,你到我车里,坐下告诉我,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现在当面对我说。让我知道我错在什么地方?我改正。我不改,你再骂我是个坏官,你再揍我,也不迟!”

老头看看车,犹%很久,叹道:“你是书记,你就不知道官官相护?我不相信你。我还是找比你更大的官,他们会有用。”

李毅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老大爷,您能相信我一次,告诉我什么事吗?”

老头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回头大声道:“你去问问洪福化工厂吧!”

李毅赶上去拉住老头,又喊司机把车上备有的礼品拎来,自己从身上掏出两千块钱,一起塞给老头。老头倔强地说:“我不在乎这些年货,你若真是好书记,你现在就去看看那个鱼塘!”说完,跑开。李毅再次追上,拉住他。司机过来。李毅与司机连哄带拉把老头弄进车里。李毅吩咐开车,回三真山市。

车子直接开到了老头所在的唐家村。一村人见李毅亲自到村上,倒也都动了真情,七嘴八舌诉说了洪福化工厂排污将老头家承包的鱼塘中的鱼全毒死了的事实,还拿出了在老头一家去洪福化工厂讨说法时被打伤的证据。有位村民说,别看你是书记,人家后面的书记比你大多了,你还是到隔壁村上去看看你那准丈母娘,别管这事啦!

李毅说:“乡亲们,我不走,我管不了,就在这里落脚,不当书记,做农民!”说完,他用手机打电话让各有关部门立刻到唐家村。现场开会。一小时不到,环保、司法、民政等部门一把手都到了现场。李毅让大家去塘边闻水里的化工污染,再看老头家里被洪福化工厂黑势力打砸得门无好门、墙无好墙的现状!

面对事实,各部门领导义愤填膺,当场表示现场执法。

洪福化工厂厂长兼法人被传讯到场……

第二天上午,李毅与左大力通了气,联合召开四套班子会,赶在年前解决全市境内环境污染源问题,通过法律程序对洪福化工厂进行制裁措施,对受害群众的补救赶在年前到位!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李毅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祝一鸣的。赶紧接。手机里,祝一鸣问起了洪福化工厂的事,提醒他,叫你事先与赵德龙通气的,你怎么忘了?

李毅心头“咯噔”一怔,不明白这事儿与政法委书记赵德龙又有什么关系啊!他在琢磨如何回答祝一鸣时,抬眼看窗外,雪已经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