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绯闻纷扬

李毅今年四十一岁,一米八零的个子,头发浓密,脸方鼻直,英俊挺拔,目光中透着坚毅和睿智。但他不苟言笑,在幽默和圆通方面略显欠缺。他本科读的是政治学,硕士和博士读的是经济学。据说他选择考政治学,主要是遵从了父亲的嘱托。

他父亲是本市知名的历史学家,江河大学副校长。在李毅报考大学那年,父亲得了肝癌。父亲在病床上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这辈子没做过对党和人民扪心有愧的事,但是,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自己对于共产主义理想为什么一定能实现,在理论上没有完全弄懂,这不仅仅是自己的惭愧,还涉及到绝大多数共产党员的信仰问题。所以,我希望你能报考政治学,不为当官,只为真正弄懂这个问题。

李毅在大学期间,读完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所有经典著作。他觉得不仅在理论上弄懂了共产主义的原理,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掌握了唯物辩证法和历史辩证法,正是运用这一方法,他对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见解,包括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身体系和观点上的缺陷也不回避。读硕士和博士时,他用心研究了西方经济学的各个流派,从中学到的不仅是西方经济学的原理和方法,更重要的是领悟到西方经济学得以蓬勃发展的环境和思维类型。相对于我国的经济学界,西方经济学几乎取消了“御用”和“正统”的成分,他们的研究有着鼓励“自由”、“独立”的环境支撑;同时,他们不相信有在任何时间、任何条件下都管用的绝对真理,故而敢于向任何权威挑战,这就是“创新型”或“挑战型”思维的别人不可替代的优越之处。我国经济学缺乏的正是这两点。

李毅读完博士回到江河市等待分配。当时的市委书记司徒震看中了他,让他当自己的秘书。真正的好秘书不仅与首长形影不离,而且精神不离。李毅越来越敬佩司徒震的正直、清廉和为人处事的大智大勇。司徒震经过自己的直接考察,十分欣赏李毅的品德和才气。四年中,他把李毅从秘书、办公室副主任一直提拔到市委副秘书长。在江河市委换届前三个月,经司徒震推荐,市委常委决定,李毅到江河市所辖的县级市三真山市任市委书记。

李毅在三真山市干了三件大事:第一件,他根据三真山市旅游资源十分丰富的特点大力发展旅游产业,不仅改善了经济结构,而且使许多老百姓都富了起来。第二件,他认为第三次产业革命一定是与人的生命密切相关且具有很长产业链的生命科学。因此,始终把生命科学产业作为核心支柱产业来抓,使三真山市成为国家生命科学的重点试验区。第三件,他通过逐步试点,把农村养老保险覆盖到三真山市所有乡村,使老百姓在民生上得到了真正实惠。

事业上比较顺利的李毅在生活上却不是一帆风顺,最为使他烦恼的是在感情生活上的不顺心。他与妻子林淑芬是在读硕士研究生时认识的。妻子是医学硕士生,比他小两岁,读完硕士,分配到了江河市第一人民医院。同年,两人结了婚。后来李毅回到了江河市,并从此开始了他的官场生涯。妻子认为官场浑浊不堪,待久了必定蜕变,无人幸免。所以她对李毅的工作从来都不支持。同时,她把自己的全部身心投入到医学上,为了医学事业,她决定四十岁前不生孩子。两人矛盾不断,常年冷战,感情逐渐从淡漠走向破裂。两年前,第一人民医院有一个到澳大利亚著名医科大学的交流学者名额,时间为两年半,单位把这个名额给了林淑芬。出国前,妻子林淑芬给他留了一封信,信中告诉他,她已经感觉到彼此需要寻找新的生活,她之所以出国,主要是出于这种考虑。依《婚姻法》规定,双方因感情不合分居两年就可以协议离婚。李毅把此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坚决不同意,认为林淑芬的人品很好,这个家庭一定要保持完整。

妻子走后半年的一次偶遇,改变了李毅的感情历程,也掀起了他人生的波澜。

那天下午他到留仙镇去了解乡村教育方面的情况,最后一站是留仙镇第二子弟学校。这所学校是小学连带初中。小学由海外华侨捐款所建,初中由江河市民营企业家韦大海捐款所建。他找了十多个小学和初中的老师召开座谈会。当校长点名叫肖雪发言时,李毅一眼望去,心头不禁一振。

肖雪看上去二十岁出头,衣着朴素,身材高挑,五十年代的学生发型,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天真无邪,浑身散发着淳朴的青春气息。当她被指定发言时,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她沉默良久,竟然忍不住流下了泪水,抽泣着说:我今天能够在这里当一名人民教师,完全是靠一个我从不相识的人无私的帮助,我从高一到大学毕业所有的费用都是这个人资助的。我没有别的回报,只想自己也像他那样做人,把自己的所有精力、知识都无私地献给学生。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感动了,但大家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座谈会结束后,肖雪走到李毅面前,向他要了手机号码。

李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与这个从未谋面却交往多年的女孩见面。

那是李毅当秘书的第一年,他收到一封写给司徒震书记的求助信。写信者是留仙镇肖家村一位名叫肖雪的十五岁女孩。反映自己刚考上高中,就因家境贫穷而不得不辍学,父亲要她与一位包工头的儿子订亲,她不愿意,并请求司徒震书记救救她。李毅深为震撼和同情,没有向司徒震汇报,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私下向肖雪和她的父亲写了一封信,要求肖雪的父亲停止包办婚姻的行为,表示自己愿意资助肖雪一直到上完大学。从此,李毅每个月从自己的薪资中拿出一部分来资助她,但落款地址他一直要求不让肖雪知道是他。肖雪大学毕业后,李毅觉得她已有了自立的能力,就中断了与她的联系。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这里与她相遇,也没想到她是如此的美丽、青涩和纯情。

那天晚上要与留仙镇的领导谈事情,李毅就在留仙镇的宾馆住下了。晚上谈完事,他正在宾馆看文件,突然接到了肖雪的电话,她要求见他。

他们在宾馆相见了。肖雪给李毅带来了三十个鸡蛋,说这是她爸妈的一点心意。每个蛋都是每只母鸡下的第一个蛋,蛋上带着血迹,当地人称为“头生蛋”。而后,她拿出一张四周密密匝匝镶满了红丝线的照片,说:“送给你。”

李毅迟疑了一下,接过照片。

肖雪说:“看反面。”

李毅看到反面写着几行字:不管资助我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我心中永远至亲至爱。落款是:十八岁生日。

李毅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资助你的人?”

肖雪说,为了寻找我的恩人,自己大学毕业后曾设法从邮局打探到汇款者的地址,并守候多次。有一次,她终于看到了他,一眼认出就是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三真山市市委书记。她真的不敢相信,同时也不敢认这个恩人,因为她怕有攀附之嫌。如果不是这次李毅开座谈会,也许她会永远这样忍着,永远这样把他铭记于心。

李毅问了她家中的情况,知道她父母身体都健康,日子也比以前好过多了,觉得心中宽慰。接着,他带开玩笑地问道:“你父亲为你定的那门亲后来怎么样了?你那时才十五岁是不合法的,过了十八岁就合法了呀。”

肖雪脸上红得像桃花一样,嘴唇嗫嚅了几下,说了一句让李毅十分惊讶的话:“我这辈子永远都不嫁人。”

李毅问:“为什么?”

肖雪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带着非常遗憾的口吻说:“李书记,你要不是市委书记该多好啊。”

李毅说:“这话什么意思?”

肖雪说:“我十八岁考上大学时,制作了现在才送给你的这张照片,那时我就暗下决心,资助我的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即使他是个农民,是个老头,只要他没有家室,我就一定嫁给他。因为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可是为什么这个人偏偏是市委书记,而且早就有了妻子,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别的方式来报答你。”

面对这样一位冰清玉洁、热情奔放的姑娘,李毅产生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躁动。但是,他尽量保持着平静的语调:“你还是个孩子呢,怎么想得这么沉重?”

肖雪眼中涌出晶莹的泪花:“如果说我十五岁时是孩子的幼稚念头,那我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了。李书记,十八岁就是成人,我们这代人都搞过‘成人宣言’。”

“喔,你的‘成人宣言’是什么?”

肖雪顽皮地眨眨眼睛:“其中有一条就是:见不到我的恩人,我就永不嫁人。”

李毅的心跳骤然加快,喉咙似有一股热浪冲上来。他知道再谈下去真的不晓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于是说:“今天我还有一些公务要处理,你送的鸡蛋和照片我收下了,但你以后不能瞎想,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给我。我送一只手机给你,便于你今后与人联系。”李毅把她送到门口,握手告别。他觉得她的手火热火热的。也许,她的心更热。

那一夜,李毅在床上辗转难眠。

李毅与肖雪感情的飞跃,还是在出了车祸以后。今年五月份李毅到一个乡镇去视察工作时出了车祸,造成了轻度脑震荡和左臂骨折。市委书记出车祸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市的边边角角。李毅在县第一人民医院整整躺了十天。每天来看他的人络绎不绝。有的是真情关心,有的是借机献媚,有的则是看他是否真能卧床不起。当然,不管怀着什么样动机的人,都会在物质上表示自己的一点心意,最为流行的是送红包。李毅觉得这个问题可能引起严重的后果。他交代秘书,任何人的礼金全都一律退回。另外,来人一定先报上名字,他不愿见的一律不见。就在他住院的第三个晚上八点钟左右,秘书报告:有一个名叫肖雪的老师要求见你。李毅怔了一下,让秘书叫她进来。

当肖雪看到李毅头上和手臂上都包着绷带,手上挂着吊瓶时,她不知道他伤到了什么程度,一下子蒙着脸,心疼地抽泣起来。反倒是李毅用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拍着坐在他床边的肖雪:“一点皮肉伤,你这一哭,可不吉利呀。”说这话时,他分明感到了肖雪滴下来的滚烫的泪水。这是任何来看他的人都没有的炽烈的真情。

他问她:“你是怎么来的?”

她回答:“我是骑自行车来的。”从肖雪家到县城有十七八公里,而且大都是崎岖的山路。

李毅说:“我只是一点小伤,你工作压力大,晚上走山路有危险,今后不许来了。”

肖雪撅着嘴说:“只要你在医院,我每天一定来看你。假如我能成为一粒止痛片,暂时减轻你的痛苦,我就觉得很开心了。”说完她把一个信封塞给李毅,羞涩地说:“你别见笑,那天从宾馆回来后,我一晚上没睡,写了一首诗……给你。”

此后,不管刮风下雨,肖雪每天晚上八点左右来看他,十分钟左右离开。而李毅呢,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总会深情地看着肖雪为他写的那首“我自豪,我有一支牧笛”。

我承认,我的牧笛粗糙,

如一支沾满泥土的小荻;

我承认,我的笛声细弱,

像一缕缠绕在树梢的云烟。

我的笛声,如同折射阳光的

晶莹的露珠;

我的笛声,如同搏击风浪的

海燕的欢逐;

纵然是面对刺入青天的

古老的山岳,

或是汪洋万里的

咆哮的大海,

我的牧笛啊,你永远为我

高挑一面飒飒作响的

骄傲的大旗!

是的,我不是太阳近旁

耀眼的白云;

也不是摇曳在天边的

奇异的幻影。

——我来自大地,

我是大地怀抱中

一颗已经发芽的种子;

我的笛声,永远

带着泥土气息。

每当我奏出深耕过的

褐色土地沉重的呼吸;

每当我奏出映在屋脊上的

淡蓝色月光的斑点;

每当我在混合着烟草味的

沸动的人群里,

用我的牧笛喷出的

深情的颤音,

追蹑妍丽的野花

芬芳的踪迹;

寻觅永生的太阳

朴素的光衣;

亲吻我梦牵魂绕的

恩人那发烫的脸颊;

拥抱微笑的世界

在黎明敞开的

温暖的胸怀,

我的嘴角

就会漾起淡淡的笑靥。

……

十天后,李毅出院了,县城里也在神神秘秘地传着一条花边新闻: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姑娘每天都来医院看望李毅,她就是李毅的红颜知己。传到后来更有离谱的,李毅就是为救这位红颜知己受的伤。李毅自己当然什么也没听到。由于在医院耽误了十天,他要强忍着伤痛投入更多的精力来处理公务。两个星期下来,他把积压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才如释重负地回家过了个礼拜天。

那天吃过午饭,保姆有急事回家了。李毅躺在床上正在思考问题,突然发现手机上有一条信息,他一看是肖雪给他的一首诗,她只是把裴多芬那首著名的爱情诗改换了一下抒情的主角。

李毅狡黠地一笑,向肖雪发了一首近代诗人戴望舒为《初恋女》写的词:

……

你牵引我到了一个梦中,

我却在别的梦中忘记你,

现在就是我每天在灌溉着蔷薇,

却让幽兰枯萎。

……

肖雪回道:你好坏,伤完全好了吗?

李毅回复:你不是认识我家吗?一位伤病员想见你。

一个多小时后,肖雪按响了他家的门铃。李毅开了门,把她迎进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为她泡了一杯碧螺春。这是本县入选全国十大名茶的唯一品种,片片都是雨前嫩尖,一经开水浸泡,徐徐舒展身子,透着饱满,沁着清香,弥漫着迷人的气息,犹如眼前这位姑娘。

肖雪被李毅迷离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抓着李毅的手说,让我看看,手臂上有没有什么后遗症。李毅左臂还时有隐隐微痛,但他一靠到肖雪那又嫩又烫的手,全身就像通了一股电流,舒麻而震颤。正在他不知所措时,肖雪突然一头扎到他的怀里,用颤抖的声音说,要是你这次车祸真成了残疾人,我愿意伺候你一辈子。李毅全身热浪滚滚,脑海一片混沌,他紧紧地抱着肖雪喃喃道,那我一定残疾,一定残疾。肖雪火热的脸蛋,起伏的胸脯,还有少女的胴体散发出的特有的体香,淹没了李毅的每根思维的神经,每个感情的细胞。肖雪喘着,低声道:抱我进去,抱我进去。

李毅把肖雪抱到床上,两人在热烈的亲吻和抚摸中一层层地褪去了身上的所有包装,两颗炽烈的心在相互撞击着、融化着,两个炙热的身体在缠绕着、翻滚着。但是,就在两人即将冲破最后防线的一瞬间,李毅突然僵住了——自己是已婚之人,是县委书记,这样的行为法纪不容,道德不容,也对不起这个纯洁的姑娘。李毅猛然间清醒了,懊悔了,自责了。他松开肖雪,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咬牙自语着:我不能!我不能!

肖雪看到李毅这一突然的举动,不知他的所思所想,还以为因为他怕伤害自己,便用发颤的声音说:“李毅,要了我吧,这是我自愿的,我永远不会怪您,永远不会后悔。”

李毅侧身抱着肖雪,凝视着她的全身。她白里透红的脸,像盛开的桃花;闭着的眼睛里仍流出晶莹的泪,这是喜悦的泪?兴奋的泪?忧伤的泪?白如羊脂的胴体是那么的细腻、柔和、圣洁;高耸、圆润弹性十足的双峰,使人不由联想到维纳斯、美国女神……

李毅轻轻地摩娑着肖雪的头发:“雪,我爱你!但我现在万万不能要你,我绝不能让自己放纵,更不能对你不负责任。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妻子已经与我分居了两年,而且她主动向我提出了离婚要求。”

肖雪依偎在李毅怀里,声音更缠绵细柔:“李毅,你如果不是县委书记,我一定嫁给你,但你偏偏是这么大的官。是我主动大胆地向你进攻,但我绝不是轻浮之人,除了你,我这辈子不想要任何男人。官场上的事我懂得不多,但我知道你如果娶我这样的人,可能会影响你的前途。我对你没任何要求,也不要你负任何责任。我只想把自己献给您,圆了自己的梦,就心满意足了。”

听着肖雪的肺腑之言。李毅的心中荡漾着感激和幸福,他的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如果说,自己原来更多的是被她的青春魅力和率直性格所吸引,那么,现在他明白,这个姑娘以后能够一辈子吸引他的,更重要的是她那颗纯真的心和朴实的胸襟。

清风穿过窗户的隙缝轻轻地抚摸着薄薄的窗帘,温柔的阳光透过纱窗悄悄地吻向房间。肖雪已穿好内衣内裤,把头枕在李毅的胸上,脸上像阳光一般和煦灿烂。

此后,李毅与肖雪再也没有见面。肖雪凭借李毅送给她的手机,偶尔会向李毅打个电话,倾诉衷情。但不管李毅怎么要求,她却再也不愿与他见面了。

肖雪的手机整整关了两个月。

是她病了,还是听到了什么?

李毅下了决心,不管承受怎么样的代价,一定要亲自找到肖雪,追求属于自己的真爱。

刚刚开完关于进一步加快发展新兴产业为主题的县委常委会,李毅就接到祝一鸣书记的电话,说有事找他谈。凭借他特有的敏感和在官场生涯中的经验,市委一把手不在电话中而要当面与他谈话,这一定不是小事,而且十有八九不是好事。

三真山市到江河市开车只要一个多小时。李毅两点钟就到了祝一鸣的办公室。

祝一鸣的脸上仍像平常一样洋溢着慈祥的笑容。他叫秘书给李毅沏了茶,说:“你出去吧,把门带上,我要与李毅聊聊,有人找我你给我挡住。”

解正出去后,祝一鸣与李毅面对面坐着。他抛给李毅一支烟,自己点燃了先深深吸了一口,很平静地说:“小李,我今天叫你来,一是谈谈工作,二是沟通沟通思想。市委对你很重视,你也表现得不错。你的学历高,而且有真才实学。特别使我钦佩的是在2008年那场世界金融风暴发生后,你提出了独特的见解和建议。另外,你根据三真山本地实际,大力推进旅游产业和其他新兴产业的思路和举措,也是正确的,有成效的。”

李毅头脑中的弦绷得越来越紧,他觉得祝书记找他谈话绝不是为了表扬他,一定会在“但是”后露“真容”,这是官场谈话中先扬后抑的方法,也是祝一鸣的习惯风格。

“但是……”祝一鸣终于开始转折,并习惯性地摁了一下鼻子,道:“你不能骄傲,更不能看不到自己的缺点和问题。”此时的他已收起了笑容,脸色稍显严肃。他说:“我今天想向你核实两件事。第一件,据说你在上党课时说过,马克思主义有缺点和错误,有没有这回事?”

李毅回答说:“确有此事。”

祝一鸣:“那你给我解释一下。”

李毅:“首先,我得声明,我信奉马克思主义。但是,正如忠于一个人就不能对他说假话搞欺瞒活动一样,我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也是如此。按照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辩证法,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有一个产生,发展,灭亡,而被另一个新的生命所代替的过程,正是这种不断的循环有时甚至是突变的运动,人类社会才能不停地向前发展。一切思想体系、政党、社会形态都有一个产生发展到消亡的过程,它们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都只是一节运动的链条。否定了这一结论,本身就否定了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和历史辩证法理论。任何理论都有其局限性,比如说,按照《资本论》对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分析,这一矛盾运动会使资本主义很快灭亡,而事实上资本主义不仅没有灭亡,而且有了新的发展。因为马克思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没有也不可能想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会作如此大的调整,以适应生产力的发展,资本主义社会完全有可能通过这种不断的调整和平过渡到共产主义社会。我坚定地相信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但对共产主义的实现途径有不同的看法。我坚定地相信马克思主义,认为只有看到这一总体正确的理论中存在着缺陷和错误,才能不断地发展完善,使之符合并指导实际。”

“停!”祝一鸣不得不佩服面前这个年轻人深厚的理论功底和逻辑力量,但是,他今天不是让这个人来为自己上课,而是要让他知道天高地厚的:“我知道你书读得不少,理论上也有一套。但是,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职责和使命。马克思主义可以说有个别观点上的缺陷,但绝不能说有错误。因为马克思主义是我们党的根本指导思想,如果说这一指导思想错了,那我们共产党的大目标和每个阶段的目标岂不是都错了?你作为一个中国共产党的县委书记,居然在上党课的时候散布这些言论,你要把大家引导到哪里去?你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政治影响吗?告诉你,这件事市委甚至省委有的领导都感到震惊,我今天找你谈,就是希望你要注意自己的政治身份和政治影响,我这是在尽力保护你。”

说到这里,祝一鸣的脸色已不是严肃而是冷峻了。

李毅相信真理往往只能为少数人所掌握,没有深厚的理论功底,坚定地信仰并坚持马克思主义是不可能的。现在许多党的干部根本就没有精力和兴趣去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更不会有共产主义的信仰,他们的所谓坚持,仅是一种政治纪律或职业需要,有的甚至把它作为一种“护身符”。此刻,他没有办法说服与自己在理论知识方面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的上级。他掏出香烟,抽出了一支送到祝一鸣手上,帮他点着。然后说:“祝书记,经您点拨,我感觉自己在党性原则上必须深刻反省,在政治影响上必须加倍注意。”

祝一鸣深深地吸了口烟:“我再向你核实一件事,据说你与一位小女孩发生婚外恋,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李毅的脑中轰地一响,浑身的汗水不能自禁地冒了出来,他没想到自己与肖雪的事会传到祝一鸣耳中。那么,祝一鸣到底在这方面掌握了多少材料?李毅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决定不说出那天下午肖雪在自己家里的事,其他情节基本如实说出。他说了从自己无名资助肖雪到偶然与肖雪相遇相识的过程,说了妻子林淑芬在国外向他多次提出离婚请求,只是自己父亲不同意而拖至今日的实情。最后说道:“祝书记,我承认我没把家庭问题处理好,承认自己对肖雪有了感情而产生了不良的社会影响。但是我对肖雪的感情是真实的,清白的。至于婚姻问题,我已经决定离婚,如果由此而产生负面影响,我愿意接受组织的处分。”

祝一鸣的口气又缓和了过来:“李毅啊,你是否离婚,组织上不会强求。但是,你在离婚之前产生了婚外恋,而且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你说,你作为县委书记,人家会怎么看待?会有什么样的社会影响?再说了,明年一季度县里要换届,二季度市里要换届,你是江河市的重点后备干部,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你让组织上怎么处理?你让我怎么处理?小李啊,你不够成熟啊!”

李毅对官场的“成熟”二字非常反感。他曾经在自己的日记中写过,如果把世故圆滑视为成熟,那么成熟的开始就是腐朽的开始,我永远不想成熟。但此时此刻,他又必须很不情愿地装出成熟:“祝书记,我辜负了党的希望,辜负了您对我的希望,我在政治上确实很不成熟。如果因此组织上取消我的后备干部资格,我觉得理所应当。如果组织上因为我的错误对我处分,我觉得自己能够承受。”

祝一鸣脸上又布满了慈祥的笑容:“李毅啊李毅,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你是块好材料,但要炼成宝刀,还需要经过反复锻打。你这些事还是少数人在传说,况且也没造成很严重的影响。我看你就上述两件事写个检查吧。名义上是向市委,实际上交给我就行了,我不会让其他领导知道。你的检查中重点是写如何增强党性,顾全大局,注重政治影响。我的这些意见你可以向人大司徒主任报告一下。我也会与他沟通。毕竟你是他最看重的苗子,当然,也是我看重的苗子。谈完就算,可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更不能影响工作噢。”

祝一鸣站起来,主动地伸出手,亲切地把李毅的手抓在手中,紧紧握着,把他送出了门。

祝一鸣感到,自己今天与李毅的谈话效果很好。他相信,用不了几天司徒震那里也会产生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