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新躺在地上，腿上擦破了皮，嘴角也在流血，她慌忙爬起来，一时慌张，竟跑错了方向，又慌忙折回来，大踏步地跑到了广场上，终于见到了人。一个男子打着伞，领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从对面走过来，看到白清新狼狈不堪的样子，男孩哈哈大笑，说道：“爸爸，你看你看，那个女的摔倒了，一身都是泥水，好搞笑。”大人说：“是的呀，地太滑了，咱们得小心点，不能摔倒。”这几句话很可恶很冷漠，但对于白清新来讲，却足够温暖。

白清新都不知道自己怎么逃回到的宿舍，瘫坐在床上惊魂未定，半天才发现自己把床都弄湿了，便战战兢兢来到淋浴间，把满是泥水的衣服换掉，简单冲洗了一下，穿上睡衣，躲进了被窝里，哇哇大哭。这是她有生以来最恐怖的经历，也是最无助的时刻。她拿出手机，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却发现，没有人值得她倾诉。还是只有赵岩秋。

她发微信过去：岩秋，我好害怕。

等了好久，赵岩秋都没有回复。

她又发了一条：我真的好害怕。

赵岩秋始终没有回复。

等到情绪差不多稳定了，白清新想，要不要报警？不能报，报了下次那个坏人会真的把自己杀死的。但是不报也不行，以后自己会更加不安全。问题是警察真的能查得到凶手吗？白清新决定，不打110，打给史冀东。

“史所，你好，我……我是白清新。”

“我知道，你说。”

“我刚才差点被人杀死。”

“什么情况？”

“你能不能来一趟，我带你看现场。”

电话那边明显是犹豫了一会儿，史冀东说：“我先派两个队员过去吧。”

白清新立即制止他：“不，不，你亲自来好吗？求你。这事不能声张。”

史冀东答应了，十分钟不到他就驱车来到了街道宿舍楼下。白清新穿好衣服打着伞下去，然后带着史冀东走到了刚才凶手行凶的小路上，给他指认了现场，说明了经过，并把黄东旭威胁自己，这些天一直感觉有人跟踪她的情况说了一遍。史冀东听完，思忖了片刻，说道：“你不要怕，他只是吓唬一下而已，目前，黄东旭的事情你先不要介入，什么都不要过问，不要管。很快就会有结果。”白清新觉得他话里有话，忙问：“什么结果？”史冀东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刚才那个威胁你的男人，我会派队员注意搜索。但不要声张。”白清新点点头，有了派出所长的保护，她的心里宽慰多了。

过了一个月，余南百货市场商户全部签订了补偿协议，补偿款也很快就全部发放到了商户手中，信访问题也自动终结，挂点余南百货市场信访案件的市纪委书记王庭坚亲自来到余南街道宣布信访程序终结，这也是一个新上任的纪委书记，他对全市村民集体发展有限公司经济问题很感兴趣，已经连续到多个区的十几个街道实地调研，这次来余南，便将调研街道村民集体发展有限公司会议合二为一，一并举行。区委书记、区纪委书记等领导陪同，街道主要领导及相关处级干部参会。会议从下午四点开到六点，然后在街道餐厅吃饭。

总共40多人，分为四桌。七点十分，晚饭就结束了。白清新和蒋来早就吃完，站在外面等领导们出来。蒋来抽着烟，心事重重，白清新也盘算着什么时候买辆车，那次脖子被人架了刀子后，她对车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她觉得出门还是开车更安全。突然，白清新注意到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十几个陌生男子，个个孔武有力的样子，穿着西服或休闲服，眼睛炯炯有神，分散着站在领导餐厅四周，紧紧盯着餐厅出口。这些人没有参与开会，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这时，一辆警车扇着灯开到了街道后门口，停在了那里。车上下来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

白清新问蒋来：“主任，这是咋了？咋这么多人？还有警察。”

蒋来也很奇怪，刚想要回餐厅找人问问，就看到领导们吃完饭出来了，王庭坚走在最前面，区委书记和区纪委书记满面笑容地跟在两边，后面是英杰和黄东旭，英杰微微笑着，黄东旭脸色阴沉，目光游离。领导的车已经恭候多时，王庭坚座驾后面还停了两辆车，车窗密闭，颜色很深，看不到里面，这也不是区领导的车，白清新不知道是谁的车。

区委书记打开车门，王庭坚坐进了车里，区委书记等人挥手致意，但是王庭坚车子没有动，突然，从后面两辆车上下来五个男人，他们有的戴眼镜，有的穿着休闲服，跟普通官员没有两样，白清新还以为是区里的人。那五人迅速朝英杰走去，众人这才明白，这是要抓人！白清新吓坏了，她以为要抓英杰。但是很快就发现，他们抓的不是英杰，是黄东旭！黄东旭看到有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围住了自己，有点发愣，扶了扶眼镜，张了下嘴巴，却又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低下了头。黄东旭束手就擒，没有任何反抗，也不算很吃惊，仿佛早有预料，只是没有想到会是在这种场合，众目睽睽之下。两个戴眼镜的男子分别挎住他的两只胳膊，把他押进了车里。这时，王庭坚的车子终于开走了，押黄东旭的车子紧随其后。

原来，刚才那些陌生人都是武警，警察封住后门，也是以防万一黄东旭逃跑。英杰看着这一切，有点吃惊，但更多的是淡定。这不就是她交代张权伟举报后所期待的结果吗？开心的当然还有蒋来和白清新，蒋来再也不用夹裹在书记和主任之间为难了，既要为英杰效忠，又要顾大局，维护领导的权威和面子，把政府和党委两块工作能配合起来都做好，他这一年来做得很累。白清新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威胁她了，她解脱了，又可以一个人出去玩了。为了庆祝，她立即下定决心，周末去看车展，然后一个月内买车。

等到区领导全部走完，英杰叫上蒋来和白清新回到了办公室，她表情稍显轻松，对他们两个说：“今天来抓人的是检察院的，直接实施逮捕，应该是证据确凿，黄东旭凶多吉少，可能是出不来了。这样吧，明天一大早，召集班子成员开一个紧急短会，要强调一下，稳定情绪，控制舆情，不能以谣传谣，影响工作。”说完，蒋来又请示了几件事，英杰布置完毕，然后说：“下班吧，小白你送我回家。”

白清新越来越喜欢开她那辆Q7了，动力足，提速快，高大硬朗，视野开阔。车子刚上路，英杰便说：“小白，打开CD，听听歌。”语气很温柔，看来她心情是不错的。白清新也很醒目，把王菲的歌曲都翻了过去，找到一首杨钰莹的《轻轻地告诉你》——让我轻轻地告诉你，天上的星星在等待，分享你的寂寞，你的欢乐，还有什么不能说……白清新从镜子里看到英杰闭上眼，把头靠在了靠枕上，手搭在座椅上，跟着歌曲的节奏打着拍子。

到了英杰家里，英杰老公梁建平还没有回来，儿子和保姆在家。英杰给老公打了电话，温柔地说了四五句话就挂了电话，然后对保姆说，梁建平今天喝酒了，会晚点回来，大概十点，阿姨，你帮我弄洗脚水吧。阿姨赶紧张罗去了。英杰看了下手表，刚刚八点二十，便把儿子叫过来，对白清新说：“时间还早，你跟梁鸿博交流一下，以后有时间了过来辅导他做作业，我和我老公都没有时间。这孩子语文和英语不好，其他都还好。”白清新说好。然后白清新便跟着梁鸿博进了书房，书房里有个小书柜，也就百十本书，课桌上摆放着孩子的课本。梁鸿博把门关上，嘿嘿笑着说：“姐姐，咱俩不谈学习好不？反正你陪我玩，到时我会说你辅导我做作业了。哈哈。”白清新点点头。她一边翻看初中生的语文和英文教材，一边跟他聊天。她发现现在初中一年级的英文单词有些自己都不认识，语文课文里一两篇文言文也很冷涩，现在的孩子学的知识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了。梁鸿博小小年纪什么都知道，很聪明，但也很调皮。白清新问他，你爸妈是不是很恩爱，他说是很好啊，爸爸爱妈妈，妈妈爱爸爸，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白清新说这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但是现代很多人都不这么觉得，所以你有这么一对恩爱的父母，很幸福。白清新然后问他，你是不是谈了女朋友？梁鸿博不说话，嘿嘿笑，有点害羞，白清新说：“没事儿，我不会说出去的，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她跟他拉了勾。梁鸿博附耳对她说：“我喜欢我们班的林彩云。”白清新问：“她喜欢你不？”梁鸿博又附耳说：“她不喜欢我，怎么办？”白清新呵呵笑了：“你这叫暗恋。”梁鸿博扯着她的胳膊央求道：“教教我，怎么办才能让她也喜欢我。”白清新说：“四个字，投其所好。”梁鸿博想了半天，恍然大悟，打开门跑出去找妈妈要钱去了。后来，白清新和梁鸿博还互存了电话，这个孩子很招人喜欢，他也很喜欢白清新。

九点二十的时候，英杰刚刚泡完脚，她把白清新叫过来，说：“你回去吧，路上开车小心点。”白清新跟英杰一家人说了再见，打开了房门，前脚刚出去，英杰突然叫住她：“小白，你住哪里？”白清新如实回答：“住单位宿舍。”英杰又问：“哦，华清苑吗？”白清新说：“不是，我住街道办B座，附楼，单间。”英杰不说话了，若有所思。

白清新又说了声再见，关上门，出了英杰家门，启动车子，很快就出了小区，右转准备到前面500米处路口掉头。这时，手机响了，她拿起来一看，是黄立的电话，这个色鬼真是无处不在。白清新不想接，但一想人家是市委领导，也许真的是有重要事情呢，耽误了自己不怕，不能耽误了英杰书记。所以，她犹豫了一下就接了，同时将车子停靠在路边。

黄立说：“小美女，忙不忙？”

“我准备睡觉了。”

“你唬谁呢，我都听到了发动机的声音，还有你拉手刹的声音，还有CD的声音，好像是杨钰莹的歌。”

“好吧。黄主任有何指示？”说完这句话，白清新就想一边开车一边走，便往前面看，发现前方50多米处路边停着一辆黑色路虎，后座车门突然打开了，里面急匆匆下来两个衣衫不整的人，一男一女，女人穿着银行的工作服，男人穿着西装，扣子好像都系错了，忙不迭地重新系。那不是英杰老公吗？两人是要告别，突然又紧紧抱在一起狠狠亲了几口，依依不舍地分开了，女人驾车离去，英杰老公往前走去，前面小区还有一个入口，只不过要绕多300米左右，他是怕从白清新停车这个入口进会碰上英杰。英杰和梁建平两个人都有情人，却都装作深爱对方，演得那么逼真，那么投入，白清新都替他们感到累，也感到心寒。人们都说，在反腐高压下，处级官员和银行行长是最完美的联姻，但是，他们的婚姻完美吗？

白清新一直盯着他们看，都忘了手机还在跟人通话。

黄立在那边喊了起来：“喂，喂，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白清新，白清新……”

白清新回过了神：“黄主任，不好意思，刚才开车分神了。”

“你会开车？你有车了？”

“我会开啊，我没有车的，车是领导的。你不知道吗？我开车技术很好的，还开到了河里。”她自嘲道。

“哦，那天啊，对对，那天我喝得太多了。”说完就是一阵大笑。

白清新在等他说重点。

黄立终于扯到了正题上：“黄哥我想你了，姑娘。”

白清新生气道：“又来了。”

“好吧，我告诉你，你要听我的，明天赶紧去买车！”

“什么？”

“明天请假去买车。”

“为什么？”

“我告诉你，你要千万千万保密，后天全市实施车辆限购。”

“真的？”

“真的呀，限购后要摇号，你能保证你摇得到号吗？”

白清新终于发现黄立这个人有时候还是挺靠谱的，市领导手里的资源，甩街道领导的好几条街，于是连声说了谢谢。

黄立说：“千万保密，记住。”

白清新刚想挂电话，黄立又说了一句话：“你们街道黄东旭被抓了吧？”白清新说是。黄立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狮子滚绣球——好戏在后头。”白清新一怔，忙问：“什么意思？”黄立那边干笑了两声：“你可要保重啊。不说了，再见。”

白清新听得心里一惊。

打完电话，她马不停蹄就赶回了宿舍。

第二天，尽管一大早街道就召开了紧急会议，要求对黄东旭被抓事件进行封口，严禁谈论、造谣，但还是满城风雨。街道内外都在谈论这件事，董李扬给大家讲的时候绘声绘色，说一开始检察院的抓错了人，把英杰当成了黄东旭，结果黄东旭看到英杰被抓，站在一边没憋住笑，后来等了几分钟，检察院一看抓错了人，赶紧放了英杰，把黄东旭抓走了，结果英杰回过神后，也没憋住笑，现场好多人都没憋住笑。有人就问她，人家检察院怎么能抓错人，男女都分不清吗？董李扬一噘嘴，说道：“哼，反正我听人家说的呀。”有人说，检察院在黄东旭家里搜出了两千多万现金，点钞机都烧坏了好几台；有人说，黄东旭被抓是因为余南百货市场当年贱卖给富达公司，他一个人拿了1000万的回扣。有人说，黄东旭被抓是英杰一手导演的，她是为了兼任办事处主任，一肩挑，这几天就会宣布英杰担任党工委书记和办事处主任，实现“一肩挑”了……各种版本，各种演绎，总之，黄东旭被抓事件闹得人心惶惶，个个自危。实际上，白清新明白，黄东旭被抓，一定是因为乌庄塘栖地在置换给李昭勤的过程中，黄东旭收受了巨额贿赂。

白清新心情很好，她请了一上午假，又利用自己的身份，叫上了街道机关车队队长老杨，开车陪她去4S店选车。她很想买辆雷克萨斯，像赵岩秋那种的，但最低配的都要40来万，自己只有十三万元积蓄，十万以下的车她又看不上，她先后还看了MiniCooper、甲壳虫等，都买不起，最后还是看中了一款最低配的日产天籁，她其实喜欢黑色的，大气、神秘，但又觉得那都是男人开的，女人开不合适，于是就选了白色的，总价21万，包牌。老杨一个劲儿说这个车性价比高，举了好几个同事的例子，说谁谁开了十来年没有修过，说某某开了六年都没有换过任何零件，包括电池，真是省心省力省钱。再加上销售一个劲的鼓动，白清新一咬牙就把十三万元首付交了，贷款八万，两年还清，每个月还利息4000元。白清新早就算好了账，自己工资加浙商信用贷款的利息一个月有两万收入，扣除房贷、车贷自己还有差不多一万收入，足够了。

办好手续，都中午一点了，4S店的销售员说，半个月内能提到车。虽然把十三万元交出去的那一刻，白清新很心疼，但一切办理妥当，她又变得很开心，很兴奋，心里想着，自己有车了，再也不用每天眼巴巴地蹭别人的车了。

中午没有休息，下午白清新也不累，她还处在成为有车一族的亢奋中。

下午四点，机关事务管理办新的主任邱慧玲来到了她办公室，这个人跟吴疏影完全是两种风格，说话声音小，扭捏作态，小里小气，但满身傲气。白清新心说，有什么骄傲的，不就是你爹是以前余南镇的镇长吗？她看不起这种拼爹还嘚瑟的人。邱慧玲笑盈盈地拿了一串钥匙给白清新，说道：“白秘书，这是街道周转房华清苑302的钥匙，三室一厅的。我来到管理办后，听人说你住街道附楼303，那里又小又憋屈，我说怎么能让我们大秘住这种地方？！我就找领导反映了这个事情，后来领导就交代我马上给你安排。现在好了，那个302，很不错的，装修很好，电视、空调、冰箱、洗衣机都有。”白清新明白这是英杰书记的安排，同时，觉得这个邱主任好假，但嘴上自然是一番感谢话。邱慧玲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白秘书，老板是不是要一肩挑了？”白清新笑而不答，摇摇头。邱慧玲嘟着嘴，道：“不知道还是……”白清新说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