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除夕强拆惊魂雨(上)

晚上,白清新等英杰下班回家后,将那份关于余南百货市场的材料从她桌面又找了出来。这是一个足有四五斤重的档案袋,里面塞满了文件资料,还有余南百货市场的建设图纸、土地红线标划等。白清新一直看到晚上十一点,才终于弄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简单来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余南百货市场由当地政府,当时还是方舟市工商局筹资兴建,后来由于机构变更、资产划拨、股权转让等原因,其所有权由工商局先后变更为东舟区工商局、余南镇镇属企业龙达公司,再由富达公司于2007年从龙达公司通过购买取得该项目的开发权。问题就出在这里,2007年时,黄东旭就已是街道办副主任,分管财政、投资等部门,集体资产管理办和投资管理有限公司都是他分管,而龙达公司就是当时余南镇最大的一家镇属企业。文件资料里有当年的一份会议纪要,签发人虽然不是黄东旭,但他当时是副书记、常务副主任,“一把手”当时正好休假,是他主持的会议,会议同意将余南百货市场的开发权转让给了富达房地产开发公司,价格仅为6000万元,而且这笔钱到现在都还没有付清。白清新又查阅了有关资料,发现,富达公司其实就是一家皮包公司,开发资质都有问题,仅开发过一个只有300户的小楼盘,那个楼盘问题很多,业主经常信访,且商业楼盘还没有做过。这样一家小公司居然能取得这样一个大项目的开发权,里面肯定是有问题的。

白清新想,自己都能看出来里面有问题,英杰书记能看不出来吗?这是扳倒黄东旭的好机会。

接下来三天,每天夜间,英杰都叫人派了24个应急分队队员看守余南百货市场,并通知了公安派出所、武警、消防等驻街单位,随时待命,一旦出现强拆事件,立即前往阻止。但是这几天风平浪静,商户也不来闹访了,富达公司也没有什么动静,领导们都说,可能是临近年关,大家都忙着采购年货或回老家了吧。大家便鸣金收兵,放松了警惕。

白清新给江斌打了个电话,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那几张照片是不是真的?江斌始终说是真的,但她不再相信他了。不过,也许是因为签了承诺书,富达公司改变了主意,等待英杰用三个月时间把商户搞定?英杰真的是不是太草率了?三个月基本上无法完成这项任务。目前,英杰还是很淡定的,也没有再提这个事,工作继续按部就班,加班加点做好节前的安全检查及慰问活动。

节前最后几天,英杰力排众议干了一件大事。在余南街道撤镇划街之前,每年春节前夕,余南镇基本上都会给每个干部职工发放第12月工资额的2.6倍年终奖金,除非当年发生重特大安全事故等受到处分或者上级明令严禁发放。那个时候,余南镇财政独立而富足,后来,撤镇划街之后,便取消了这一福利。多年来,干部职工每到年底都奔走呼吁,恢复这一“优良传统”,增加一定的收入,来追赶方舟市疯狂飙升的房价,但没有任何一个领导敢为天下先。英杰对于职工福利的原则一直是实事求是、关心爱护,她认为年终奖是必要的,态度明确、坚决,在班子会上讨论这件事时,大手一挥,说道:“发,一定千方百计为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的同志们谋点福利!如果出了什么事,我英杰担责!”英杰的确是个有魄力的“一把手”,黄东旭和陈建国是反对的,黄东旭凡事都跟英杰对着干,他又分管财政,在职工福利上一直很吝啬,所以大家对他评价都不高,而陈建国是纪委书记,十分小心谨慎,也是情理之中。英杰是个有谋略的人,她知道,现在干部职工工作不踏实、不积极,跟待遇福利下降有很大关系,如果发放了这笔年终奖,也能一定程度调动大家的工作积极性。

所以,英杰多次为这笔奖绩效奖金跟区领导沟通、博弈,最终得到了区委的同意,英杰还没有赶回到街道就电话指示街道有关领导,赶紧将年终奖发到大家手上,她是怕再有变数。腊月二十七这天,余南街道终于发放了这笔为数不少的奖金,白清新的手机短信连续响了三条,总共3万多元,虽然这笔奖金跟崔静静的相差甚远,但也足够令大家开开心心过个好年了。余南街道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街道。其他街道其实早就准备好了这笔经费,就等着有哪个街道第一个站出来先发,于是,各个街道都陆续发放了这笔绩效奖金。余南街道的干部职工对英杰都竖起了大拇指。英杰又一次提升了自己的威望。

终于,春节放假了。按照惯例,2月9号是除夕夜,由街道分管唯稳的副书记张启明值班,2月10号大年初一是街道“一把手”英杰值班,2月11号大年初二是黄东旭。

所以,白清新决定跟爸爸、弟弟一起在除夕夜吃个团圆饭。由于自己住在街道宿舍,从来就没有做过饭,一家人便准备在弟弟的出租屋里过节。

下午四点就下班了,白清新走出街道大楼,发现天空阴沉沉的,没有风,但是出奇的冷,有水的地方基本上都结了冰,空气里渗透着南方特有的湿气,让人觉得冷到了骨髓里,特别的不舒服。据说这是方舟市有史以来最冷的一天,零下四度,到了凌晨,气温将会下降到零下六度,反常的天气让奉行迷信的街道副书记孔德成节前这几天十分恐慌,他甚至找到了英杰说,历史经验证明,地上有灾情,先是从天上显征兆,他觉得今年会不好过,街道也许会有灾祸降临,所以建议加大安全检查,时刻保持警惕。英杰又笑他迷信,没有在意。

大街上已是空无一人,路边上的树木都被冻得失去了风采,路上偶尔会有出租车呼啸而过,面前这条南桥大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畅通。下班前,英杰给了白清新三千元的购物卡,叫她买点年货,这算是新年礼物,也算是对她这一年来工作的认可。白清新用这些购物卡在超市里买了一大包东西,打个车就到了弟弟住的地方。

白一鸣的房门没有锁,白清新推门就进去了。白天举正躺在沙发上悠闲地抽着烟,看电视,那是春节晚会前开始的《一年又一年》。白一鸣围着围裙在厨房做饭,厨房里居然还有一个穿着长款红色羽绒服的年轻女人在打下手!

白清新赶紧把东西放下,来到父亲面前,低声问:“那个女的是谁?”父亲说:“她叫秦海茹。是你王英阿姨给介绍的,她侄女。人还不错。”姐姐一般都会插手弟弟的婚姻、工作,尤其是妈妈过世早的家庭,白清新也不例外,又问:“他俩谈恋爱了?”白天举点点头。白清新再问:“她啥学历?在哪儿工作?多大年龄了?”父亲一一回答:“大专生,在西城区一家大型印刷厂里做什么内勤,26岁了,比一鸣大两岁。”白清新心里有数了,她多次跟随英杰到社区的工厂检查安全生产,见到过那些工厂的工作环境,机器轰鸣,怪味重重,纸屑木屑横飞,长时间工作会得病的,而且工资不高,也就3000多元,看来,秦海茹的工作也不是很好。白清新走到厨房,秦海茹转身就看到了自己,红着脸说:“姐,你来了。”白清新点点头,假装还不知道她,便拍了一巴掌正在炒菜的弟弟,白一鸣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甩到了地上,说道:“这是我姐,白清新,跟你说过的。姐,这时秦海茹,跟那个影星差一个字,草字头那个茹,我女朋友。”白清新跟她握了一下手。秦海茹个子较矮,很瘦,露出的小腿跟个铅笔似的,眼睛小,嘴也很小,脸色较暗,因为脸上长了很多痘痘,扎个马尾辫,头发尾部染成了土棕色,带着金色耳钉。她身上穿的羽绒服居然是Northface牌子的,这个品牌即便是打折,正品羽绒服也得1000元以上,长筒皮靴看上去挺漂亮高端,是百丽牌的,这身行头少说也得两千吧。比自己穿得贵多了,白清新心里觉得很别扭,白一鸣你能养得起吗?

终于,六个菜、两盘饺子上齐了,四个人围在客厅的饭桌上,吃年夜饭。秦海茹把手机从包包拿出来,对着桌子上丰盛的饭菜照了几张照片,又跟白一鸣照了自拍,然后为了以示专心吃饭,把手机放进了自己的包包里。白清新看在眼里,心里又不是滋味,这个女人的手机是苹果6,比自己的华为P7手机高出了好几个档次,秦海茹的包包居然是自己一直很喜欢但始终不舍得买的那款蔻驰,打完折还要2000多元。

吃饭的时候,白清新问父亲:“你的乱摆卖怎么样了?”

白天举两眼一瞪,正色道:“什么乱摆卖,俺是正当生意。还不错,自从你跟执法队打了招呼,城管就没人来管了,比进工厂或者建筑队强多了,一个月能赚六七千。那个,海茹啊,你干脆别在那什么印刷厂干了,也挣不了几个钱,还老加班啥的,跟我去卖水果吧!”秦海茹微微笑了一下,有点难为情,白一鸣瞅一眼父亲,说道:“爸,你可别乱扯了,你也不想想,人家一个年轻女孩子,能上街摆卖吗?”白天举不服气,便道:“年轻女孩怎么了?就不能上街卖水果了?当年你妈年轻的时候自个挑两筐冬瓜到街上卖呢。现在年轻人呐。哎,对了,白清新,你不是领导秘书吗?帮她安排个活儿呗,都是自家人,帮一帮吧。”

白清新没有想到又把自己搅和进来了,只好停下手中的筷子,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弟弟和秦海茹,微微笑着,没有说话。秦海茹低下了头,轻轻叹口气,喃喃说道:“要是大姐为难,就算了,我就在厂里干吧。”白天举桌子底下踢了白清新的脚,白清新瞪了父亲一眼,把那口想叹出来的气给咽下去了,说道:“过完节吧,过完春节,我帮你问问。海茹你学什么专业?”秦海茹说:“那就麻烦清新姐了。嗯,我学的是平面艺术设计。”白清新心说,这个专业很好找工作的,设计师在方舟这个设计之都,是紧缺人才,怎么沦落到工厂里做内勤?白清新觉得一定是因为这个女人比较懒。

白清新又问父亲:“王姨呢?”

父亲回答:“回家过年了。”

“你俩,还好着哩?

“咋了?要不是你,早结婚了。”父亲一说起这个就来气,还很委屈。

白清新也不多说,找到白一鸣一个人进厨房的机会,跟了进去,低声问他:“这个秦海茹你了解不?”白一鸣满脸不解,说:“了解啊。”白清新道:“我是说家庭,人品,性格啥的?”白一鸣答道:“你管那么多干嘛?我谈恋爱又不是你?”白清新道:“我看你Hold不住她。”白一鸣生气了,叹口气说道:“姐,求求你不要什么事都干涉我好不好?”说完走出厨房,重重关上了门。

吃完饭,四个人一起看了一会儿春晚,白清新想着要回街道,太晚了地铁停运,便问白一鸣:“一鸣,今晚怎么住?”白天举嘴里噙着牙签,不等白一鸣回答就说道:“这还用问嘛?我住客厅,他俩住卧房。”白清新说:“爸,你好意思,人家还不好意思呢?再说,客厅那么冷。”的确如此,方舟市冬天屋里比外面还冷。白天举哈哈笑了:“俺就不怕冷,小时候,冬天都光着脚丫子。”白清新不想揭穿他,那是因为家里穷,没有鞋穿。秦海茹和白一鸣没有表态,等白清新安排,白清新便说:“这样吧,海茹你跟我到我们单位,我帮你安排一个房间,有电视,有淋浴,有空调,挺好的。”秦海茹同意了,看得出来,她也有点嫌弃白天举脏,在这儿住不方便,也嫌弃这个出租屋破旧。

于是,十一点钟,白清新和秦海茹乘坐最后一班地铁赶回了余南。在地铁上,白清新百无聊赖,给赵岩秋发了一条短信:主任,春节快乐!赵岩秋一直没有回复,自从照片事件后,两个人之间突然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能看到彼此,却是分隔两个世界,无法感知彼此,白清新尽量避开赵岩秋,他也在有意躲着自己。快到余南地铁站时,她在高架桥上远远看到,红桥社区有片空地上停着几台大型吊车、钩机和挖掘机,旁边的工棚里上百人在喝酒吃饭。她不明白,大年夜还有工人要干活吗?

到了单位,白清新打电话联系吴疏影,很快就另外安排了一个房间给秦海茹住一晚。白清新先把秦海茹带到了自己的房间喝口热水,刚才在外面实在太冷了。白清新烧水的时候,秦海茹进了洗漱间,突然惊叹地叫了起来:“哇塞,姐姐,你这里这么多高档化妆品哎!”她不断把玩着各色化妆品瓶子,爱不释手,白清新明白她是想要,便挑了五个送给她。秦海茹明显想多要些,但又不好意思一次拿太多。白清新又把自己已经显小的阿迪、耐克衣服和鞋子找了出来,说道:“海茹,你身材娇小,现在穿应该正合适,都是洗过的,没怎么穿。”秦海茹接过去,简单翻了下衣服,勉强笑了笑,说道:“我……我不喜欢运动的,平时也不穿,谢谢你啦。”白清新有点尴尬,心想,这是嫌衣服是旧的。白清新要仔细衡量一下,要不要帮这个女人找工作?她不喜欢秦海茹。

两人又看了会电视,聊了会儿天,十二点电视里敲完新年钟声,秦海茹就下去睡觉了。白清新终于长吁一口气,赶紧把刚才秦海茹坐过的地方、用过的东西仔仔细细清扫了一遍,她屋里很乱,但还是不喜欢别人来,更不喜欢别人用她的东西。白清新到洗漱间准备洗漱睡觉,刷牙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那瓶最喜爱的眼霜不见了,明明没有送给秦海茹啊?这个女人把它顺走了。

白清新狠狠吐了一口嘴里的牙膏沫,发现嘴里又流血了。是的,最近火气特别大。

白清新睡得正香,突然电话响了。是蒋来。白清新看下手表,凌晨四点整。每次晚上蒋来来电话都不是什么好事,这次也是如此,而且是非常不好的事:余南百货市场被强拆了!

白清新赶忙爬起来,透过窗户看了看外面,天正下着小雨,打开窗户,一股极寒的气流冲进来,好冷。街道办大院已是灯火通明,楼下已经停满了车辆,都是公务用车,人声嘈杂,有打着伞的,有穿着雨衣的,忙忙碌碌,神情紧张。白清新里面特意加了一身保暖衣,套上羊毛毛衣,再穿上羽绒服,刚想戴上针织帽,但一想这种场合还是算了吧,然后穿上了那件厚实的保暖皮靴。白清新想起来,这是李想两年前给她买的,她当时真不想要,李想说有些东西不能只想着立即就能用上,放起来,总有一天会用得着。本以为这辈子在方舟市都没有机会穿上,没想到今晚就派上用场了。白清新又去办公室烧了一壶热水,把英杰的保温杯装满热水,一起塞进公文包里,快步来到了大楼下面。

中巴车前排坐着区政府一些唯稳应急部门的领导、同事,中间是街道信访唯稳及宣传部门的几个同事,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大人物应该早已赶到现场。大家在车上议论纷纷,怨声载道。

白清新走到了最后排,才发现,董李扬和吴疏影蜷缩着身子坐在一起。董李扬穿得跟个熊娃娃一样,又胖又笨,噘着嘴,小声跟吴疏影埋怨着:“真是的,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家好好过年,我们女人去干嘛呀,有什么用吗?每次出事,不由分说,相不相关都要被拽去垫背。真是倒霉呀,早知道这样子,今年回老家过年好的了。”吴疏影正皱着眉头听她发牢骚,一看到白清新过来,喜上眉梢,赶紧拽着她的手,拉到了自己身边:“来来来,坐姐身边,给老娘压压惊。”白清新坐过去,一脸懵懂:“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大年夜搞强拆?”董李扬忙道:“是呀是呀,还下着冻雨,冷死啦。”吴疏影不理她,摸着白清新的手,啧啧说道:“看把俺妹妹的小手冻的,凉哇哇的,来,姐给你暖暖。”吴疏影的手确实暖暖的,贴心。董李扬看到吴疏影跟白清新这么亲热,她哼的一声,扭过头,不理她俩了。这时,吴疏影突然又干呕了一阵,白清新赶紧给她拍拍背,吴疏影说:“没事儿,刚才喝到了冷风,肚子疼。”白清新想吴疏影怎么总是干呕,是不是怀孕了?她有这个疑问,但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