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新原以为，拆除完毕，英杰过来，把杜天鹏痛骂一顿，就可以回家睡觉，然后过几天，杜天鹏就会因违反纪律，擅自行动被处分，再加上徐安丽的举报信，至少可以把他调离岗位，调整到仓远街道应该都没问题。

但现在看来，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白清新记起来，自己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听到了违建楼房里有老人咳嗽的声音，也许，刘本昌真的就在里面。白清新很内疚，很心痛，但这个时候，她不能多说任何话，透露任何消息。

这时，身后的江斌轻轻碰了一下白清新的胳膊，白清新回过头，这才意识到，江斌一直都在这里，便问：“你怎么还没走？”

江斌得意地笑了笑，说道：“这么好的戏，怎么能错过？”

白清新正色道：“再好看，你都不能报道。”江斌看了看四周和楼上看热闹的群众，说道：“不用我报道，明天肯定有方面的新闻，你看，电视台的都来了。”

他手指了指围观的人群，果然，有个胖胖的男人扛着摄像机，还有一个瘦小的女人拿着话筒就要挤进来，却一直被队员死死拦住，唐宏明也看到这一幕，便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跟那个记者沟通起来。

这时，江斌把白清新拉到一边，低声说：“白秘书，这是我们赚钱的好机会。”

她明白他的意思，却故作茫然，嘲讽道：“你一个媒体人，眼里只有钱吗？”

江斌很自信地说：“等下看吧，如果刘本昌死在里面，就是一条重磅新闻。”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挖掘营救工作终于宣告结束，四个消防队员在医生的指挥下从废墟下面抬出来一具尸体，血肉模糊，头被砸瘪了，腿上还插着半截钢筋，惨不忍睹，那是刘本昌。

白清新第一次看到死人，感到十分恶心，不敢再看，赶紧扭过了头。她心里很难受，如果拆除工作被叫停，也许就不会出现这次意外，而这一切又都是因为英杰，她出于政治斗争的决策害死了一条生命，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杜天鹏私自强拆。白清新立即把手机里今晚给英杰第一次打电话的记录删除了。

刘本昌的家属已经哭成一片。

英杰脸色铁青，深深叹了口气，冷冷对杜天鹏说道：“我明确要求不准强拆，会议纪要都印发过的，你这是违反纪律，擅自行动，你是疯了吗！”

杜天鹏终于耷拉下来了脑袋，黯然神伤，辩解道：“书记，这么大的行动，如果没有领导指示，我哪敢干呐？”

英杰喝道：“哪个领导指示你的？”

杜天鹏低着头，小声说：“你……你能猜到的呀。”大家便明白，他的意思是黄东旭，谁都知道，杜天鹏就是黄东旭手下的一条恶狗。

石献瑞突然问道：“对了，黄书记没有人通知吗？这么大的事情，他应该过来吧。”石献瑞分明是在提醒、引导众人往黄东旭那里想。杜天鹏装作没有听见，颤抖着手给自己把已经熄灭的烟又点着了。

英杰立即做出了指示：第一，由派出所先将杨振强等现场执行者控制，并立即成立事故调查组，连夜开展调查工作；第二，由赵岩秋、杜天鹏负责现场协调、沟通和稳控，全力做好家属安抚工作；第三，由唐宏明负责做好媒体沟通工作，控制好舆情。最后，英杰再次给区领导打了电话，第二次汇报了死人情况和现场处置工作，当然她也说了自己并不知情，是下面人私自行动，但她还是受到了领导的批评，谁让她是“一把手”呢？

如果不死人，这件事就云淡风轻，但现在却掀起了一场风暴。

奇怪的是，第二天的新闻媒体却很平静，并没有关于南桥村五巷拆除违建死人事件的报道，网络上的舆情也早被控制，相关帖子一旦出现立即被删除，分管宣传的廖艳红把这项工作做得很到位。

上午十点，区长侯平文带队来到街道召开了处置工作紧急会议。开完会，他来到了英杰的办公室，在里面坐了十分钟，白清新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过了一会儿，黄东旭铁青着脸走过来，不跟白清新打招呼，直接推门进去了。看来，黄东旭是被英杰直接打手机叫过来的，白清新猜得到，他们是在研究如何处置杜天鹏，同时，区长出面，调和黄东旭和英杰之间的矛盾。

白清新正在瞎琢磨，江斌打来了电话：“白秘书，昨晚辛苦了，加班那么久。”

白清新说：“还好，回来还睡了四个多小时。”

江斌又说：“你们单位真是好厉害啊，居然没有媒体报道？”

“是啊，我也很奇怪。”

“估计花了不少钱吧？”

“这个我不清楚。江记者，你有话直说吧。”

“我想啊，咱们要不要再合作一次？”

白清新忙说：“现在不方便。”

“那就晚上下班，我请你吃饭。”白清新同意了。

下午下班前，白清新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不应该插手徐安丽和杜天鹏之间的事情，出主意让她举报到区纪委是不对的，这样可能也会连累到街道，甚至自己，更重要的是，拆违事件可能会让杜天鹏掉了乌纱帽，再举报他纪律问题也没有必要。

所以她还是给徐安丽打了一个电话，问道：“徐老师，你说话方便不？”

徐安丽说：“方便。”

“身边没有旁人？”

“没有，放心吧，你说吧。”

“昨天晚上我和你说的话，权当没有说过。”

徐安丽忙问：“为什么呀？昨天我听了你的话，一下子茅塞顿开，觉得好像开窍了。”

白清新也不多解释，只重新强调了一遍：“反正，无论如何，昨天我没有和你说过话。”

徐安丽又问：“清新，我没有明白你的意思哎。”

白清新听到她叫了自己的名字，就有点不高兴，她生怕徐安丽旁边有人听出来白清新在跟她通话，但也没办法，徐安丽就是这样的人，做事没有主见、不够周全，只好直接点明：“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去举报了。”

徐安丽的声音显得很吃惊：“为什么呀？”

白清新说：“你不用管为什么，不要做就行了。”

徐安丽停了一会才回道：“问题是，我已经把照片寄过去了。”

白清新叹息一声，说道：“寄就寄了吧，反正，以后，你们之间的事情，我真的不想再掺和了。”

徐安丽说：“我明白，但是，我是真心感谢你。”

白清新说：“好吧，没事了。”说完就挂了电话。白清新陷入了沉思，其实，自己没有必要那么紧张，现在杜天鹏是落水狗，多打一棒，也无妨。

江斌请白清新吃的是当地的“迷宗菜”，有火腿蚕豆、西湖醋鱼、荷叶粉蒸肉等，当然吃喝只是为了谈事情。菜已上齐，江斌便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小瓶红酒，小心翼翼地打开，给白清新倒了小半杯，给自己倒了大半杯，然后举起酒杯，摇晃了两下，笑眯眯地说：“敬您，白秘书。”

江斌喝酒的气势很宏大，她以为他会一口干掉，结果只是喝了一小口。

白清新看是红酒，红酒少喝美容养颜，便不推辞，呷了一口，笑着说：“江大记者品味越来越高了，这瓶红酒不错哦。”

江斌说道：“哪里？跟白大秘书喝酒，当然要喝好的。”

白清新说：“拉倒吧。你请我来，不只是品酒吧？”

江斌呵呵笑了，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说道：“白大美女，应该听说过一个成语吧？”白清新不回答，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江斌说：“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杜现在就是鱼肉。”

白清新明白他说的是杜天鹏，怕别人听到，故意只说了一个姓氏。白清新也不说话，低下头吃菜，但侧着耳朵，表示在听。

江斌继续说：“还像上次一样，我准备以实习生的名义写一篇报道，题目就叫……叫《带头大哥深夜拆除违建　七十老汉梦中粉身碎骨》，主要写杜元帅的劣迹，当然不会点名道姓，但能看出来，这次活动是他欺上瞒下一手策划的，与余南街道主要领导没有干系。我觉得你那里还有料，你比我去的早吧？”

白清新抬起头，坚决否认：“没有，我前脚到，你后脚到，不比你知道多多少。”

江斌若有所思，说道：“杜元帅一向都是这种作风，像个流氓土匪，能做到处级干部，我也是醉了。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行动前他讲了一段很有煽动性的动员讲话？要是能找到就好了，直接引用他的原话，才够劲爆呀！”

白清新想起自己恰好用手机录音了，便说：“真的好巧哎，今天下午家属来找英书记上访，拿了一段录音，让我转交给英书记，说一定要讨说法，惩处恶霸杜先生。”她故意跟江斌讲得不一样，把杜天鹏说成杜先生。

江斌两眼放光：“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录音在哪里？”

白清新忙拿出手机，一半查看一边说：“我存到手机里了，我觉得讲得挺有煽动性，但一个党员干部这么讲，好像不太对，我发给你吧。”她把那段录音发给了江斌。

江斌接收到后，立即播放了出来，声音很清晰，是杜天鹏那段空有激情却毫无理性的动员讲话。江斌端起酒杯，敬白清新：“完美！敬您，白秘书。还是那句话，有钱大家一起赚。”

白清新喝完了杯中酒，心想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跟江斌这样的人同流合污了呢？于是便说：“江斌，你跟杜先生或者宣传部怎么谈我不管，反正你要记住啊，我还是那句话：无论怎样，都不要报道余南街道的负面新闻，所有的负面新闻最后指向的都是英杰书记。”

江斌自然明白她的话，正色道：“我明白，这事跟你白清新没有任何关系。”接下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就再也没有谈论杜天鹏，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吃完饭，就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晚上七点，白清新收到一条微信消息，点开看，原来是江斌：大美女晚上好，方便不？白清新当时还在办公室，正忙着修改往区里报送关于南桥村拆除违建致人死亡的汇报材料，她回复道：方便。

江斌立即微信转账过来3000元钱。白清新愣了一下，很快就意识到江斌“敲诈勒索”得手了，却故作疑问，回复道：什么意思？江斌回道：杜元帅很乖，很配合。

白清新回复他：我不懂，我也不要，没我什么事。

江斌回道：我懂了。江斌撤回了那条信息，白清新也始终没有点击接收，据说，超过24小时，不接收就会自动退回原账户。白清新一键清空了微信里和江斌的所有对话。

第三天，区委成立了专门调查小组，来到街道调查拆除违建致人死亡事件，调查组为首的是区纪委的一个老干部杨主任。他们照例是先要到英杰办公室报到，这是规矩，在别人家地盘上查案、抓人，当然要事先跟“一把手”通气。这是白清新第一次见到杨主任，日后她还会见到他，不过那个时候，已经今非昔比了。

在这之前，关于杜天鹏违法乱纪将要被撤职的消息甚嚣尘上，不少人见到白清新都旁敲侧击地询问，她一直都说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确不清楚调查进展和处置结果，即使知道也不能说。杜天鹏依然还在上班，但很难见到他人，不过是过冬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

周四上午，余南街道召开了干部大会，主要是从街道正科级干部里面推荐党工委委员、执法队队长拟任命人选。

原领导已调往区城管局任职，该职位已空缺多日，原暂由杜天鹏代管，但在他代管期间，管理不力，纪律涣散，违建泛滥，甚至发生了强拆违建致人死亡事件，区委主要领导十分生气，指示要求新任执法队长必须三天内到任。

区委组织部部长亲自来督阵，同时，对纪委副书记、综合办主任、经济发展与市场监管办主任、统计办主任进行调整。经过紧张而有序的不记名投票、考察谈话、个别谈话等官方程序，推荐结果出来了：李树威拟确定为党工委委员、执法队队长推荐人选，唐宏明拟确定为纪委副书记推荐人选，蒋来拟确定为综合办主任人选，吴东明（经济发展与市场监管办副主任）拟确定为经济发展与市场监管办主任人选，杨娟（财政办副主任）拟确定为统计办主任人选，下面还要经过党工委会议讨论、票决，然后报区委组织部，并进行公示等，当然，这样的安排是已经通过气，私底下定好的，所以一般不会再有变动，实际上，已经生效了。

这个结果皆大欢喜，黄东旭的人唐宏明和杨娟都得到了提拔，杜天鹏早晚会被撤职，只不过还在走程序，尚未公布而已，杜天鹏的幕后指使人，傻子都明白是黄东旭，但英杰并没有深入追究他的责任，其实已经很照顾他了。

同时，英杰也得偿所愿，让蒋来和李树威升到重要岗位上辅佐自己，而石献瑞和安卫国的要求也得到了满足，在分管部门中树立了权威，这个安排简直就是完美无缺，既实现了人事调整，干部升迁，又团结笼络了党员干部。黄东旭看似在“英黄之战”中占了上风，实则是失败的一方。更多人觉得英杰有胆有识，有魄力，英杰的威望一下子得到提高，“一把手”的地位也得到了巩固。

人事安排结果出来后，大部分人都看不出其中的奥妙，可白清新把其中的来龙去脉琢磨得很清楚。

上周的党委会议其实就是英杰下的一步棋，汪国栋也只是她借用的一个棋子。她也许早就知道，提拔汪国栋会有人暗地里说她是知恩图报，出于个人情感，不够理性，有失公允，争议较大，很难通过。

所以，英杰只是虚拟了这个议题，抛出来，看大家的反应，她只交代了组织部长，结果组织部长中计了，只跟黄东旭、宋卫国、石献瑞通了气。

如果黄东旭同意，说明他顾大局，服从自己的领导，她就不计前嫌，好好跟他合作，如果他不同意，甚至故意刁难，那就能试验出谁是他的人，谁不是，也能让大家看得到，黄东旭是先站出来挑战党工委书记的权威的，使其在人心上陷入被动。

同时，上周一的党委会议，黄东旭得罪了石献瑞和安卫国，英杰趁机通过深入的交谈，成功地把宋卫国拉拢了过来。

孔德成是个精明人，体会到了英杰的用意，英杰那幅《山居秋暝》的字画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所以会上他明确表态支持英杰。

这一招叫投石问路，一石三鸟。当然，这只是英杰的第一步棋，黄东旭迟早会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只要一个政权里面，有一个是书记，有一个是主任，他们俩之间的战争还会继续，而且必将愈发激烈。

几天后，拆违致人死亡事件处理结果终于出来了，杜天鹏被免职、留党察看一年，调离余南街道到仓远街道任非领导职务，杨振强等两名执法队中队长被行政记大过，另外共有12名外聘的队员被解聘。杜天鹏被留党察看一年这个党纪处分，应该是因为婚外出轨等作风问题。白清新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真心希望，徐安丽能幸福。

这天中午十一点，江斌突然来到了701，白清新看到他有点意外。他神色略显慌张，小声说：“我来跑新闻，看到你在，就过来跟你说几句话，等下马上就走。”白清新忙说：“坐会儿吧，喝杯茶。”江斌说：“不用了。”说着四处察看了一下，快速地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了白清新的手里，神秘兮兮地说：“上次，杜元帅那事，谢谢你。我走了。”然后匆忙离去。

白清新拿着信封赶紧追出门外，已经不见了江斌身影，而且楼道里还有人来回走动，不能声张。她返回办公室，把门锁好，打开信封，里面是5000元人民币。白清新看着这沓油红油红的百元大钞，五味杂陈，这个江斌也太聪明了，他把前几天白清新拒绝接收那微信转账3000元理解成了她嫌少，同时，还担心微信会留下证据，所以他又多给了两千，并且以现金形式。这样看来，江斌从杜天鹏那里“敲诈”了至少有一万元。杜天鹏难道还会相信他？谁知道呢？也许人陷入困境，无路可走，哪怕明明是坑，也要试一试，跳下去。

白清新思忖了半天，还是把钱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