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师不利身险死(下)

接着是各区直部门回应,然后是区长侯平文讲话,最后是区委书记朱天佑做总结。

会议圆满结束。大家一看表,六点二十了。

英杰站起身,邀请各位区领导移步到水阁楼就餐。大家就跟着前面的服务员往外走。刚出会议室,黄东旭就将早已准备好的软中华烟,分别给区委书记和区长递了一支,然后毕恭毕敬地给他们点着了烟。

三个人站在屋檐下喷云吐雾,谈笑风生。由于方舟市最近刚刚出台规定,严禁在公共场合(如会场、商场、饭店、酒店、机场、火车站等)抽烟,政府部门当然要以身作则,率先垂范,所以每次开完会,领导们都是火急火燎地找烟抽,三个小时的会把很多人憋坏了。以前开会,看谁最能憋尿,现在还要看谁最能憋烟瘾,总之,对领导干部的要求越来越高了。

白清新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周边的人也不认识几个,只认得综合办主任唐宏明、英杰秘书冯晋,那两个人正站在英杰不远处抽烟,说着玩笑话,唐主任看上去人高马大,而冯晋给她的感觉就是猥琐。

英杰双手自然地垂下来,跟两个区领导在谈论着什么。她根本没有在意刚才黄东旭的喧宾夺主,以及对区委“一把手”和“二把手”的献媚。白清新觉得,英书记有一种骨子里的自信和淡定。她只听说过,县委书记和县长之间常会有摩擦,现在眼见为实,英杰书记和黄东旭主任之间已经显露出了不和谐。

也难怪,英杰刚刚空降到这里一个月,还是个女流之辈,而黄东旭已经在这里苦心经营了20年,眼看就要转正,却突然又成了陪衬,他当然有怨气,但这就是市委、区委意图,你必须要执行,而且要配合对手抓好工作。官场最忌讳的就是你有情绪,让领导对你产生看法,俗话说,最大的法不是宪法,而是看法,一旦领导对你有看法,就很难改变,你的官命也就会荆棘密布。

水阁楼和黄阁楼遥相呼应,一个在山间,一个在水中,也就是山下的小岛中央,两者相距不过100米。稻香河流到这里被小岛一分为二,两条河环绕小岛而流,形成一个圆形,最后又汇成一条河道,奔流而下,水阁楼就矗立这个面积不足3000平方米的小岛上。说是阁楼,其实只有一层,全为木质结构,古香古色,处处张扬着一股南宋盛世的气息,迪诗旎公司甚至耗资300多万,在水阁楼旁边修建了一座凉亭,还请名家在上面镌刻上了辛弃疾那首著名的《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而且,还请专家考证说当年辛弃疾登上的赏心亭不在南京,而是在方舟。

黄东旭帮区委书记朱天佑打着伞,弯着腰紧跟在他后面。冯晋是个男的,有诸多不便,便让白清新帮英杰打伞,白清新打开伞,几个箭步来到英杰身边,刚把伞罩到英杰头上,哪知英杰就像没有看到她一样,自己打开一把伞,快步跟上区领导就走了。冯晋嘿嘿笑了,悄声对白清新说:“英书记是不是很特别?你看,那些区领导都有人帮忙打伞。”白清新还未从尴尬中反应过来,只茫然地点点头,低声说道:“英书记感觉好严肃啊。”

大家沿着小石板路,穿过几座石桥,就到了水阁楼,桥下面的河水很浑浊,正在加速奔腾。水中作乐,何乐而不为?

晚餐七点开始。区委书记、区长、宣传部长及英杰、黄东旭、孔德成、稻香村村民集体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张大龙等10个人坐在包房里面的包间,包房外面一间还有一桌,坐了10个人,白清新坐在最末的位置,有些人已经跟领导请过假,提前走了,部分秘书和所有司机早已在黄阁楼那里吃过饭,现在开始躲在屋内打牌了。

餐桌上没有台牌,但谁应该坐在哪里大家都心照不宣,领导的身份和地位在官场里体现在每个边边角角,会议室里、餐桌上、照相的时候、电梯里、中巴车上等等。白清新年龄最小,但也最引人注目,年轻貌美,这四个字足以杀死桌上一半以上的领导。当然,每个人都明白作风问题在官场是一大禁忌,谁一旦染指,升迁就基本上无望了,但依然还是有很多人因此自毁前程,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于是,大家对白清新问东问西,不紧不慢地开着玩笑,无非是年龄、学历、家乡、婚姻等等。

听得到里面领导们开始举杯畅饮了,外面这桌才敢开始有动作。唐宏明第一个站起来,拿起酒杯,吆喝起来:“各位区领导辛苦,冒雨前来,感谢支持,感谢!”大家举起杯,一饮而尽。

白清新喝的是西湖龙井,狮峰这种老牌子,据说还能减肥。这次没有人劝酒,但是黄段子却一波接一波。区发改局局长吕文林说:“说起喝酒,我听过一个笑话,说某个领导醉酒,误入女厕呕吐,恰逢一女士正在撒尿,这个领导就不高兴了,怒道:说了不喝,怎么还倒酒?女士一听吓坏了,一着急憋出一个屁来,领导闻声大怒:娘么么,谁他妈的又开一瓶!”

说话间,区林水局局长宋国忠正好拿起了一瓶轩尼诗,要往盛酒杯里倒酒,大家看到这一幕都笑了。

宋国忠不急不慢,呵呵笑道:“接着刚才的说,这个领导吐完酒,开车回家,被交警查了酒驾,晚上回到家,对交警一顿大骂,他老婆就劝他:“别生气了,以后咱生个孩子起名叫交警,你生气的时候就揍他,如果还不解恨你就操交警他妈!”

唐宏明笑完,端起酒杯:“现在这风气越来越不好了,大家都讲段子不喝酒了,再说这里还有一个未婚少女呢?”

宋国忠诡秘一笑:“唐总你小看现在的年轻人了,我正好可以给未婚男女普及一下生育知识。你们知道男女是怎么生小孩的吗?这跟小学生写作文一样,答案有六个字:起阴,茎过,结果。”众人琢磨了半天,唐宏明先笑了,然后其他人都明白了意思,皆捧腹大笑。

白清新虽然没有听太明白,但还是感到很不好意思,正好大学闺蜜崔静静打来了电话,算是解救了她,她赶紧拿起电话离开了座位。

“白骨精,周末过来陪你度过漫漫长夜。”崔静静乐呵呵地说。

白清新一边穿过大堂一边说道:“别烦我,我想静静。”

“死鬼,知道你想我,么么哒。”

“我真的想静静。”

“行了,行了,别这么肉麻了,周六晚上见。我好忙,拜拜。”崔静静挂了电话。

白清新真的想静一静。她希望能早点回家,但是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离公交车站都有两三公里,只好等吃完了饭,坐中巴车回单位。

白清新走到了屋外,这才发现,雨越下越大,就像瓢泼一样,雨水顺着屋檐急速冲下来,形成了密集的水帘,根本看不清外面。

白清新突然感到脚下冰凉,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水里面,而且水越来越多,很快就进入了屋内,白清新感到情况不妙,撩起裙子,趟着水快速回到了包房。

众人正喝得高兴,场面热闹而混乱,白清新跑到唐宏明身边,附耳说道:“主任,外面发水了?”唐宏明一愣,扭过脸笑嘻嘻地看着她,嘴里还嚼着一个牙签,他没有听懂她的北方语言,白清新于是又说道:“外面雨下得很大,水漫到大堂了。”

唐宏明将信将疑,站起了身,跟着白清新就走出了包房,刚出包房,两人便一脚踏入了水中,鞋子和裤脚都湿透了。原来,一转眼的功夫,水已经漫到了包房门外,过道和大堂里也全部是水,浑浊的水泛起泡沫,散发出一股腥味。水阁楼唯一的女服务员慌慌张张地趟着水跑过来,满脸惊恐地说:“水阁楼被水淹了!”

唐宏明立马脱了鞋子,挽起裤脚,跑了出去,很快就神色紧张地跑了回来,裤子已经湿到了膝盖位置,他也不理睬白清新,急忙拿出手机打起了电话呜呜啦啦说了一通,白清新听到唐宏明惊恐地喊道:“什么!稻香河上游决堤了!”众人一下子停下了手中的杯子,变得异常安静,有人抬起脚,尖叫一声:“妈的,地上怎么这么多水?!”

唐宏明大声说道:“这里被淹了!”然后快步走到领导包房门前,推门进去了。一分钟后,包房门打开了,领导们脸上一脸茫然,小心翼翼地躲着地上的水,鱼贯而出,有的在四处张望,有的在打着电话询问情况,做着布置安排,有几个区直部门的负责人,已经脱了鞋子,跑了出去。

唐宏明将区委书记、区长和英杰等领导请到了水阁楼内古旧灶台上,水还没有漫到那里。朱天佑、侯平文和英杰脸上的酒气正在快速地消散,但依然红润,他们紧闭嘴唇,表情严肃,等着下属们来解决紧急情况。水涨的很快,顷刻之间,已经到了白清新膝盖的位置。

黄东旭、林水局局长、孔德成、赵岩秋等人围成一团,紧急地商讨对策。原来,突降暴雨导致上游河道决堤,稻香河水量暴增,已经将水阁楼包围得严严实实,且水流有继续加大之势,目前稻香村没有一件冲锋舟、橡皮艇或救生衣,水阁楼成了孤岛,有被淹没的危险。当前,进来的水不再只是盘旋,而是缓慢地往东方向下游流,这表明水流已经穿透了整个阁楼,阁楼也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摇摇欲坠。

突然,黄东旭对着众人大声说道:“现在,必须马上转移,不能再等了,救援没有那么快!”语气很坚决,显得不容置疑。

黄东旭搬起一把椅子放到了水里,椅子腿很高,水只到了椅子腿的中间位置,然后,黄东旭招呼众人蹚着水把50多张实木椅子每隔一米摆成了一条线,这条线一直通到黄阁楼那边。黄东旭和唐宏明回来的时候裤子已经湿到了大腿位置,可见外面水已经很深了。

黄东旭恭敬地对区领导说道:“书记,区长,请你们踩着凳子走吧。”区委书记和区长互相看了看,都没有动,脸上写满狐疑的表情,他们在考虑这种方式是否足够安全,白清新也觉得这种办法只能保护领导不湿鞋子,一个浪头过来,连人带椅子都会被卷走,但似乎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难道让领导蹚水过去?

英杰看懂了区领导的疑虑,便大声说道:“书记,区长,我先来,探探路。”区委书记朱天佑便说道:“也好,女士优先。”

区长侯平文半开玩笑地说:“这不是泰坦尼克号,没事。”

很快,英杰便在白清新的搀扶下上了第一张椅子,因为水流缓慢,每张椅子足有40斤重,所以还算站得稳,而且,每隔五六张椅子,都会有人站在椅子旁边守候。

唐宏明突然对冯晋说:“你老板是急先锋,冯秘书,你过去扶着她吧。”

冯晋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说道:“主任,你不会是说让我在水下跟着走吧?”

唐宏明瞪圆眼睛说道:“是呀,难道你也要走椅子?”

冯晋苦笑道:“我……我不会游泳,再说我是个男的,男女授受不亲……”然后转头看白清新,说道:“小白,你不是很会游泳吗?”

白清新很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会游泳,估计是瞎蒙的,他就是要把这个艰巨而危险的任务推给自己。

白清新觉得这个人真是猥琐,但也不推辞,把皮鞋和包包狠狠塞给冯晋,然后把裙子撩起来,缠到了胯部打了个结,虽然还穿着黑色打底裤,但众目睽睽之下,这也够女汉子了。她对自己的游泳技能还是很有自信的,毕竟从小就在湖边长大,自己也曾经是高中母校游泳队的一员。

白清新在唐宏明的指导下,跟着英杰蹚着水走,英杰每跨步到一张椅子上,她便伸出手接一下,英杰也会顺势扶一下白清新的肩膀。两人就这么往前走,走出屋子后,白清新发现,雨没下得那么大了,但到处是一片汪洋,河水约有四十米宽,并不急湍,河面被灯光照得明亮,上面漂浮着泡沫、树枝、树叶、水果等。

刚才从黄阁楼过来的路早已被淹没,明晃晃的全是水,只能看到那个石板桥中间的栏杆半露在水中,而对岸空地上站着十来个男人,都是司机或秘书,他们在叫喊着,走动着,打着电话,似乎都举足无措。

桥上站在水中扶着椅子的有黄东旭和另外几个男人,他们都没有打伞,浑身湿透。水面反光,白清新看不清楚他们的脸,除了黄东旭其他人她都不认识。河水快到了他们大腿位置,已经淹没了椅子的面部,但也只有桥面那十米宽的水流比较急,椅子必须要有人扶住才行。英杰表现很英勇,一步一张椅子,走得很快,也很稳,终于来到了石板桥位置,这里水深了很多,已经到了白清新的大腿位置,水很凉,凉到了骨头里,她一下子就打了个喷嚏。

白清新顾不上这些了,反正早被雨水淋了个湿透。白清新明显感觉到水流变得更加有力而浑厚,她开始变得紧张,腿有点发软,脚下不时会打滑,她也能感觉到英杰的手在颤抖。如果桥被水冲垮,桥上的人都会掉下去,那样就很危险,因为桥下面的水很深很急。桥上位置共有十把椅子,前面四个英杰走得都很稳,那几个把持椅子的男人也非常敬业,扎着马步,紧紧抱稳了椅子。

英杰下一个就要跨到黄东旭把着的椅子上了,白清新看到黄东旭的眼镜突然掉在了鼻子上,他邪恶地往上瞅了一眼英杰,就在英杰跨步过去的时候,他突然双手松开,去扶自己的眼镜,椅子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在水流的冲击下,歪倒进水中,英杰一脚踏空,哎呀一声,扑通就掉到了水里,白清新被溅了一脸河水,她赶紧抹一把脸,再看,英杰不见了踪影,她吓得僵住了。

这时,旁边有个男人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河水中,不过几秒钟就把英杰抱住,举了出来,拼命游到了桥上,众人赶紧过来帮忙,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拉了上来,英杰浑身湿透,黑色的胸罩都露了出来,脚上的鞋子全丢了,嘴里吐着水,喘着粗气,狼狈不堪。那个男同志扛起英杰快速过了桥,上了坡,去了黄阁楼,后面有几个人跟着。

白清新好久才回过神,四处张望,这才发现,并没有人顾着自己这枚小兵,因为后面区领导已经踩着椅子过来了。白清新便绕开石桥中间的椅子,蹚水到对岸。眼看就要跨过桥头时,白清新一不小心,脚下似乎踩到了一块光滑无比的石头,于是突然一滑,一声尖叫,就掉到了河水中,腿磕到了石桥边沿处,很疼,她张开嘴叫喊,不觉就喝了几口水,她感到喘不过气,眼前一片黑,睁开眼,河水进入眼睛中,涩涩的疼。

她下意识地就用力蹬,然后忽地从水下钻了出来,但是紧接着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往下走,她使劲踩着水,不让自己沉下去,并拼命划水,努力往岸边游过去,但是裙子缠在身上,让她感到非常吃力,顷刻间就筋疲力尽。

白清新没有想到自己那么会游泳,遇到洪水却也无力自救,难道自己就这样一命呜呼了吗?她感到很无助,甚至绝望,于是大声喊着救命。正在这时,一只男人的手搂住了她的腰,把她快速地往岸边带,很快带到了岸边,这时又过来几个男人,有人拽着她的手,有人推着她的腿,把她拖到了岸上。

她惊魂未定,肚子里翻腾出一股河水的腥臭味,她感到很恶心,便狠狠吐了几口水,鼻孔了进了水,很难受,耳朵里也进水了,脑袋嗡嗡响,她恍惚中看到刚才救自己的男人穿着西装、肤色很白,正弯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吐着口水。

白清新不认识他,只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谢谢你。”男人抬眼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后眼神往下移,看到了她的锁骨,挪到她胸部的时候,赶紧移开了,他站起身,说了句“赶紧去黄阁楼吧”就快步走开了,那里还有很多领导没有过桥。

白清新便在两个人的搀扶下爬将起来,上了一段坡道,终于来到了安全地带,这里离下面河道有20多米高。白清新回头看看下面,领导们正在沿着椅子一个接一个地走着,就像躲避着脚下的地雷。雨变小了,开着冲锋舟的专业人员也到了,皮划艇也迅速投入战场,整个水阁楼被灯光照得通明,人声鼎沸,嘈杂混乱。

这真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