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碧瓦烟昏杨柳岸，飘洒正潇然。

白清新没有想到离开方舟市时是个雨天，四天后回来依然还是个雨天，而且雨越下越大了。方舟的雨总是淅淅飒飒，绵绵无绝期，雨滴连贯成诗篇，从天上飘荡而来，落到地上，湿润了红花绿叶，汇成了小桥流水，便成了诗情画意，但水满则溢，多了就会有种潮湿感，整个城市都湿漉漉的，到处都泛着水光，滴着水声，难免会让人心情沉重。

白清新所乘坐的飞机在云层之上盘旋了一个多小时，才勉强降落，因为小雨突然变成了大雨，遮挡了视线，天空不再写诗，而是大笔一挥泼墨一般浇灌下来，总算汪洋恣肆了一回。她想，这样才痛快。倒真是难为了这座江南都市，白清新从机场到桂平地铁站，竟然比平时多花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整个城市的地面交通几乎都瘫痪了。

白清新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十二点了，想想为了去北京见男朋友，又一次的长途跋涉，奔波劳苦，她就生李想的气，对于他们的未来也感到茫然无助。李想打电话过来，她也没接，简单回了一条“已到家，勿念”的短信就睡下了。

白清新刚躺下几分钟，手机又响了，她拿过来一看，是综合办副主任朱琪，于是赶忙接通了：“主任。”

朱琪说得很着急：“稻香村那个材料，你再核下，明天上午英书记要看。”

“现在啊？”

“是呀。”

白清新一百个不情愿，就想说一些刚刚回来、不在单位、时间太晚等理由，但又觉得说这些都是和尚的簪子——没用，反而让领导对你有看法，于是便说：“好的，主任。我马上回单位去核。”

电话那端传过来哈欠声：“辛苦了呀。你先核吧，应该没什么问题，节前都准备好的了，如果有什么问题，那明天早上再说啦。”说完就挂了电话，朱琪明显是不想让白清新再打电话打扰她休息。

白清新心想，大半夜的，地铁、公交都停运了，我才不去呢，明早早点去上班，核一遍就行了。于是，关了手机，倒头大睡。

第二天上班，白清新八点就到了办公室，她照例是办公室来得最早的一个。

方舟市的雨一夜都没有停，淅淅沥沥，无边无际，白清新打着伞，还是淋湿了鞋子，她顾不上这些了，赶紧找出那篇稻香村的汇报材料，认认真真地又看了一遍，标注了几个有疑问的地方。

然后，她便打扫卫生，开窗透风，浇灌花盆，整理文件，将朱琪的电脑打开，办公桌收拾干净。自八项规定以来，各种严苛规定纷至沓来，大家都有点不适应，怨声载道，光清退、整改办公用房就大搞特搞了半年多。

原先主任科员40平方米的面积改成了只有18平方米，而且这样也严重超标，于是只好将白清新从206室调过来，跟朱琪共用一个办公室。基本上，各个科室都是这么操作的，打擦边球，省时省力。

处级领导办公室的整改也是费了大功夫，100多平方米的面积被切割成了三部分，一个是小型会议室，一个是秘书的办公室，最里面才是领导办公室，秘书的办公室其实也超标，还要配备两张办公桌，两个台座，当然，另外一个基本上都是司机的名字，他们很少上来办公，也不需要。

九点钟开始，同事们陆陆续续来到了办公室，大家聚在206室，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五一”假期游山玩水的话题，突然大家都神色紧张，不作声了，匆匆回到各自座位，正襟危坐，果然是朱琪来了。

白清新赶紧回到207室，心想，接下来，肯定是朱琪对大家上班期间聚在一起聊天表达不满，说什么注意工作纪律，有记者、纪委暗访，一旦曝光就有天大的麻烦之类。但今天，朱琪没有说这些，她冲进207，对白清新说：“马上把那个稻香村特色小镇汇报材料打3份出来，你忘了吗？英书记要看的呀。”

白清新不敢怠慢，立即打印了出来。节前接到通知，区委书记拟于下周调研稻香村生态特色小镇，下个月初，区政府、余南街道办与迪诗旎集团举行签约仪式，引入创意文化产业、主题游乐园、VR剧场等项目，共同打造江南生态文创第一镇。届时，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黄国庆也将莅临现场。这是余南街道的一件大事，也是成功引入的一个重大项目，投入资金将超过400亿元。

朱琪接过材料，一边翻看，一边抱怨说：“唉，真是的呀，说好的下周过来，谁知道突然提前到今天下午，领导一句话，下面累死一群人。而且，你知道吗？下个月市委常委才过来，区领导干什么这么早就来调研呀？简直神经病。”朱琪是本地人，典型的江南女子，小巧精致，皮肤细腻，说话柔声细语，笑容很隐蔽，看不到牙齿，经常愁眉苦脸，喜欢抱怨。

白清新提醒她：“主任，有一个数据唐主任说要核实一下，我已经核实了，稻香村工业区占地面积有68000多平方米，不是78000，还有去年年产值1.2个亿，不是2.2个亿……”

朱琪看都没看白清新，语气有点不耐烦：“这些数据是从黄书记那里拿到的，他挂点这个工业区，经常去那里跑，难道会有错？快走吧。”

白清新抱着三份汇报材料，拿着笔，跟着朱琪，乘电梯就上到了7楼。两人刚到英杰书记办公室701门口，正好碰上综合办主任唐宏明。唐宏明膀大腰圆，穿着随便，带着黑色宽边眼镜，牙齿因为常年抽烟、喝酒而发黑，为人随和，说话瓮声瓮气，较为直率。他招手叫她俩快点过来，十点钟还要开班子会。白清新心想完了，加上唐主任，应该是四份啊，来不及了，自己主笔的，自己就不用看了。

701室内有三个办公室，最外面这一间有12平方米左右，里面放置了书柜，还有一盆发财树，发财树旁边有两个门，一个是档案室，实际上也是领导的卫生间，另一个门上面挂有党工委书记的牌子，门里面就是英杰的办公室。党工委秘书冯晋就在最外面这间办公室靠墙的位置上坐着，面前有个办公桌，上面乱七八糟堆满文件。看到他们走进来，冯晋从座位上起来，半站着，眼睛还斜看着电脑，跟唐主任打了声招呼，唐宏明过去拍了拍他肩膀，神秘地说道：“恭喜你啊！”冯晋点头哈腰，显得有点不自然，于是就看了看手表，说道：“英书记在里面，快进去吧。”

唐宏明敲了两下门，直接就推门进去了，白清新在唐宏明后面，旁边还有穿着10厘米高跟鞋的朱琪，所以看不清里面什么情况，只听到一个带有苏北口音的女人在说话：“材料给我看下。”很轻，但是掷地有声。

白清新这才看到英杰，她刚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坐到了沙发上，低头看着材料，说道：“坐吧。”这是白清新第一次走进街道最高领导的办公室，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副局级干部，她感到有点紧张，也许跟这位史上第一位镇街女书记过于严肃有关，而且整个办公室摆设和格局也较为压抑，色彩以暗红色为主，书柜装满了书，桌上摆满了书、笔记本、名片夹等，还有毛主席、习总书记毛头像，由于空间小，沙发、凳子挤在一处。

英杰看上去很年轻，但是个头瘦小，脸色苍白，高盘着头发，额头圆润漂亮，一身正统黑色职业装，一脸肃穆，嘴唇浅浅涂了口红，密闭成了一条红线。唐宏明先坐下，又往后靠了一下，微微舒展了一下臂膀，然后是朱琪，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沙发边沿，白清新挨着边角坐下了，屁股只坐了一小半。这时，服务员将英书记的柠檬水端了过来，一分钟后，又将三杯西湖龙井给三人递了过来。唐宏明一边吹一边喝，发生了响声，朱琪皱了皱眉头，她压根不喝茶，所以就不碰，白清新用手拿了一下，感觉很烫，就没有再动。

不过两分钟，英书记就翻完了材料。她喝了口水，欠下腰，扫视了一下三人，然后眼睛看着别处，说道：“材料写得不错。不过，有几个细节，你们再斟酌一下，第2页……”她突然抬头看了一下，轻声问道：“小白，你没有材料？”白清新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只有一支笔，一下子就红了脸，刚想说我脑袋里记得，朱琪却责怪道：“小白，不是让你打印四份吗？”

白清新心里一咯噔，想辩解，又突然明白了什么，就红着脸说：“真不好意思，我听错了。”朱琪把自己那一份拿给白清新，说：“这个给你吧，我用笔记本。”白清新只好接过材料，手心冒了很多汗。但是白清新又很奇怪：英书记怎么知道我呢？她刚到任一个月，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

英杰继续道：“第2页，稻香村工业区占地面积78000平方米？有那么多吗？产值也没有那么多吧，大概1亿多，我上周去过，你们这个数据怎么来的？”

朱琪紧张极了，忙转头对白清新喝道：“不是让你核实了吗！怎么又弄错了呀？”白清新愣了一下，发现大家都在看自己，脸一下子又红了，忙解释道：“不好意思，这个数据不准确，我还没有更新，我的错……”

唐宏明也有点不高兴，说话语气较重：“回去再好好核实清楚，不能再有任何错误！”其实，这是为白清新打圆场。

英杰又往下翻，说道：“第7页，这几个建议内容有点啰嗦，再精简一下，把建议改成恳请吧。”朱琪点点头，又翻了一眼白清新。白清新五味杂陈。

英杰又翻回到前面部分，说道：“第6页，这样是不是更妥当，改成街道主要领导先后多次赴稻香村调研，协调项目建设情况……唐宏明，你觉得呢？”唐宏明挪了一下屁股，挠了一下额头，点头称是，并示意朱琪赶紧改过来。

白清新感觉到唐宏明很紧张，因为那句话的原话是“2010年以来，街道主要领导黄东旭同志先后共计13次赴稻香村调研……”白清新突然意识到，前面的错误都不算错误，这条才是致命的，英杰绕了一个大弯，就是为了纠正这个政治错误，因为黄东旭是主任，英杰是书记，在政府里，党高于一切，就像县长永远在书记后面一样。而且，英杰今年才上任，不能说“2010年以来”，应该是“今年以来”。白清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701办公室出来后，唐宏明一直黑着脸，朱琪一脸懊恼和忧愁，只有白清新依旧面无表情，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进了电梯，唐宏明才突然发飙，他将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对朱琪厉声说道：“以后再也不能出现这类低级错误！”朱琪感到有点委屈，唉声叹气地说：“这个材料是黄书记看过的，写的也都是事实呀……”这也不能完全怪朱琪，她可是在黄书记手下干了八年，也是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

唐宏明打断了她：“行了，到此为止。”

回到207办公室，朱琪把笔记本往桌子上一扔，表情沉痛，对白清新说：“赶紧改吧。”

对于刚才朱琪把过错全部推给自己，白清新多么期待朱琪给她一个解释，哪怕是句安慰，但始终没有等到，朱琪就像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这就是口口声声把自己当作姐妹的领导吗？

白清新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官场，没有姐妹，只有领导。

下午的调研会议原定是先看现场，然后在稻香村特色小镇会议室召开座谈会。但是，因为连续下雨，稻香村地势低，遍布河道，到处都是水流，哪里还能走路？甚至有机农庄等部分低洼地带已被水淹，于是，只好直接开会。通知上照例是要求轻车简从，一切都要严格按照八项规定执行。实际上，区委书记过来也是踩点，掌握情况，为的是迎接下个月市委常委黄国庆的到来以及重大战略合作协议的签约，所以，也明确要求不报道、不宣传。区委书记提前这么多天来调研，是因为五月中旬他要带队出差去欧洲学习二十天，所以很多工作都赶到了前面。

这次的汇报材料，前前后后都是白清新跟的，所以她也被派去跟会。会议在稻香村特色小镇著名的黄阁楼内举行，黄阁楼位于半山腰地带，周边是特色民居和南宋风格的旅游景点，旁边正在修建一个可以容纳1000辆汽车停放的停车场，领导们的专车和中巴车都停放在那里。虽然部分路面稍有积水，但该处并未受到雨水的太大影响，众人也并未意识到，这场持续了将近一周的雨水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或许大家早已习惯了江南的梅雨天气吧。

会议参会人员范围不大，区委书记朱天佑、区长侯平文、区委宣传部长以及区建设局、发改局、工务局、规划国土管理局等部门主要负责人，再加上街道一级的英杰、黄东旭、孔德成、赵岩秋、唐宏明等，共计18人。

会议由区长侯平文主持，议程主要有三项，第一项是余南街道办汇报项目进展情况，提出需要区委区政府协调解决的问题，第二项是区各部门回应，最后是区领导讲话。

白清新坐在最后排的角落，她打开录音笔，集中注意力，认真听会。她到底是有点紧张，毕竟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东舟区最大的领导，也是第一次参加如此大场面的会议，而且，英杰书记马上就要用她主笔的汇报稿来汇报了。

但是英杰没有看稿子，而且完全没有按照稿子内容来讲，她先说了这个江南生态文创第一镇项目的由来，原来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黄国庆牵头联系迪诗旎集团，达成了合作意向，然后又说了区主要领导高度重视，都做了哪些工作，街道又如何采取积极措施推进的，对于街道提出的那些问题，又做了简要分析和补充，也提出了具体的解决策略。整个汇报不过10分钟，给人感觉是干练、简洁、果断、有逻辑，白清新没想到英书记刚来一个月就把情况摸得这么熟悉，而且汇报从容淡定，语速不快，没有废话。白清新暗自点头称赞：嗯，我喜欢这样的领导。

区长侯平文点点头，说道：“英书记讲得很好，各位领导，还有没有补充的？”眼睛扫了一下对面余南街道席位，一般这都是客套话，表示尊重，议程中街道只有英杰汇报。而且，按照惯例，街道“一把手”讲完就不会再有街道的领导补充了，这也是潜规矩。在官场里，每个人都得按照自己的职务、地位、身份，小心谨慎地守着这些规矩，不敢轻易地越雷池半步。但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文件对这些规矩进行过规定，但它比法律条文规定的还要根深蒂固，有些人不懂法律，不懂党章，却深谙这些规矩。

然而，黄东旭坐直了身体，把面前的话筒打开，用他带有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说道：“我补充一下。一个是稻香河整治问题，这条河，每年一到雨季，必成水灾，现在我市已经进入汛期，这几天一直在下雨，外面有些地方已经被淹了，必须抓紧治理，水务办要积极与区林水局对接，梳理项目，吃透问题，结合生态文创小镇项目规划，加快实施。第二个是稻香村村民集体发展有限公司提出的自来水问题，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当年各村之间不团结，不愿意花钱用自来水，也没有预料到后来人口能从当年的200人增加到今天的2万多人，下来，我会跟村民集体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做做工作，一起把这个问题解决好。第三，我希望街道各相关部门切实增强服务意识，加大帮扶力度，加强指导与督促，齐心协力尽快推动这个项目落地实施。我就补充这些。”

黄东旭说的很到位，他在余南街道已经干了二十年，对这里的情况十分熟悉，而且，他挂点这个社区，表个态、发个言也理所应当。白清新仔细观察了一下黄东旭，他是本地人，中等个子，精瘦有力，戴近视眼镜，浓眉大眼，颧骨较高，棱角分明，嘴角总是略微上扬，似乎带着微笑，又透露着一股傲气，很能干，很大胆，精力旺盛，工作成绩出色，但从余南镇2007年撤镇划街，一直到今天，他都没有走出去，当然，从当初一个临时工混到今天的正处级干部，已经足够令人敬佩了。

尽管如此，会场气氛还是让人感觉到有点异样。白清新抬眼看了看英杰，她淡定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

窗外，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白清新发现，外面那个小池塘的水两三个小时的功夫涨了差不多二十厘米，已经开始慢慢地往外溢流。

她脑袋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会不会水漫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