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主要领导 5

事情进入拐点。此后几个月不断发展,至当年九月发作,有如雪崩。

九月上旬,刘克服拉上县长陈铭,一起跑了省市几个重要部门,面见相关领导,提出县里的一份整改计划,请求上级同意本县重新启动行政服务中心建设。除了原先那几条建设理由,刘克服特别强调,行政服务中心工程的暂停已经使周边开发受到影响,原本争先恐后的开发商一起驻足观望,再拖下去势必影响湖洼地改造和整个新城区建设。该工地停工主要因为本地遭受冻灾,需要集中力量抗灾,目前灾后重建初获成效,已经有条件重启行政服务中心建设。

刘克服的服务中心只让老天爷看不顺眼,要来冻它一冻吗?显然未必。施工暂停之后,已经有人提出投建这一项目是严重错误,要求追究刘克服决策失误的责任;有人更极端,建议将已建半截楼房炸毁拆除,以示彻底改正;还有人提议改变该行政服务中心用途,拿去办医院、学校或者酒店,化废为用。如此状态之际,提出重新上马现实吗?谁会同意?刘克服心里很有数,知道眼下绝无可能。他更多的还是以进求守,争取事情不再往坏里走,直到转机出现。

不料没等到转机,等到了又一场灾害,是台风,本地常客,不似冻灾百年不遇。

这个台风于九月中旬不期而至,比当年把刘克服送上本县权力顶峰的那次台风时间略靠前。与当年相比,这个台风不是正面袭击,风力没有当年那次猛烈,雨水也不如那回强劲,加上本县整治南溪,内河水坝开始发挥作用,湖洼地内涝缓解,本次台风灾害形势不似早先严重,却还是出了大事。

台风来袭前一天,刘克服去了岭兜乡,岭兜有一个移民新村,是刘克服当年在乡里任职时移建的,建成后曾遭遇过泥石流灾害,死过人,成为他一块心病。近年该村情况比较稳定,应对措施有所效果,未再发生严重地质灾害,但是一旦刮风下雨,刘克服总是放心不下,情不自禁要叫上车到岭兜去,就近看紧,以防万一。

那一天似有预感,他在离开县城前让司机小许先拐到湖洼地,到工地看了看。那时天下大雨,风并不大,地上也无积水,几个月前机器轰鸣的工地一片寂静,萧条于雨中,主楼外边的脚手架依然如故,脚手架上下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人影来去。刘克服心情很差,让轿车在工地里转一转,即转身离开。

他在路上给陈铭打了个电话,请他注意一下湖洼地工地情况。他刚到那边看过,没见几个人,整个工地死了一样,怎么可以?施工只是暂缓,还要有足够的管顾,以备长远。特别在刮风下雨时候,应当格外注意。刘克服让陈铭安排人过去检查,督促留守人员加强值班防患,有问题才能及时处置。

陈铭答应立刻过问。他同时感叹,说这事真叫发愁,接下来怎么办呢?

如果没有年初的冻灾和事后的折腾,该行政中心主体建筑此刻当已封顶,努力一点,今年年底有望大体弄完,过了年就有新办公大楼可用。现在大楼在那里烂尾,前景不能确定,真是鬼见了都愁,别说各位领导。

刘克服说:“发愁事小,不死就好。”

哪想会一语成谶。

隔日台风来袭,刘克服待在岭兜乡听风看雨。雨不小,但是风势不大,老天爷还算体谅,没为刘书记雪上加霜。全县报过来的消息不错,没有太严重的动态,县城湖洼地还能行车,不必像以往一样,依仗冲锋舟乘风破浪。

下午三时,县委办主任给刘克服打来电话,电话里声音慌乱。

“刘,刘书记不好了!”

“别慌,慢慢说。”刘克服喝了一声。

湖洼地发生重大险情。

以往这种时候,那里发生的多是危房倒塌,伤及居民一类灾祸,这回不同,老百姓没有太大麻烦,倒是停建状态下的行政服务中心办公大楼,计划中的未来全县权力中心涉险。当天下午两点,工地留守值班人员听到了主楼西侧附属楼传出异常声响,由于雨声很大,楼体结构异动声响在雨中断断续续,不是很清晰。两点半时,有留守人员轮班,骑摩托冒雨从外边进工地,经过附属楼时偶尔一暼,意外发现楼体外的脚手架与往昔不同,模样怪异,像是有些倾斜。值班人员很诧异,以为自己一时眼花,看走样了。这人心细,当即停下摩托车再看,这一看不觉大叫:哪里是脚手架倾斜,是整个附属楼楼体发生倾斜,把脚手架拽歪了。

情况马上报告到县里,县长陈铭立刻赶过去,县委办主任赶紧给刘克服打了电话。

刘克服说:“我回去。”

没有一秒钟耽搁,刘克服即刻动身返县城。

这时已经回天无力。刘克服还没赶到县城,工地再传巨响:附属楼倾斜越发严重,终于超过承受极限,支撑不住,于大雨中轰然倒塌。时陈铭等人均在现场,大家目瞪口呆,看着一座尚未完工的建筑顷刻间荡然不存,化成一地破碎。而后刘克服到了工地。整个工地又是泥又是水,一地狼藉,犹如美国“9.11”恐怖袭击后的世贸中心塌毁现场。

刘克服止不住身子发颤,眼睁睁看着,说不出话来。身边人见状大惊。连唤“书记!”,他毫无反应,竟像是没听到一般。

那时真是悲哀,非常无助。

“书记!书记!”

他终于回过神来。

他问了句话:“主楼怎么样?有问题吗?”

施工单位负责人垂头丧气,回答简略,实事求是:“不知道。”

塌毁的附属楼设计功能主要是会场,以及相关后勤服务设施,设计为三层,盖了两层半后停工。附属楼东侧就是办公大楼主楼,主楼设计九层,盖到六层后停工。昨天刘克服前来查看时,主楼附楼两座建筑一高一矮,都是半截子,在雨水和冷清中相互依托,周身为脚手架团团围困,上边不再生长,看上去虽颇显无奈,也还暗存希冀。转眼之间矮的这座倒了,剩下高的这座形单影只,岌岌可危。

刘克服下令立刻加强技术和施工力量做应急处置。附属楼为什么会倒?主楼有没有危险?有什么应急手段可用?都需要以最快速度给出答案,采取措施。

“陈县长你负责。”他交代陈铭,“让大家抓紧。”

他自己坐上车,掉头离去。

他直接给纪全洲打电话报告。纪全洲一听楼倒了,当即发火:“你们怎么搞的!”

刘克服苦笑:“真是不知道怎么搞的。”

有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他把它咽下肚去。

这座楼本该已经落成,而不是毁成一摊。

隔日风停,雨也渐渐平息。湖洼地工地终于没有再传巨响,在附属楼不幸倾倒之后,半截子主楼光秃秃一个,岿然不动于一地残破之中。

但是专家意见却不似普通眼睛所见乐观。

一组工程技术人员进驻工地,对倒塌的附属楼废墟和主楼状态进行检测评估。专家们对附属楼的倒塌原因做了调查分析,观点比较一致,认为湖洼地一带之下为古泥沼区域,地质情况比较复杂,行政服务中心这两座建筑设计时已经充分考虑了地下特殊情况,采用了较好的地基处理方案,附属楼倒塌与地基及沉降关联不大。从倒塌现场情况看,这座楼的施工质量和使用材料也都符合要求,并非豆腐渣工程。

这就奇怪了。地基稳固,施工可靠,本建筑这么难得,该是到哪一级行业学会去获个什么建筑大奖,怎么忽然间倒成了一地破烂?专家们给出一个答案,用他们的技术术语阐述起来挺复杂,通俗点说,罪魁祸首是水分,这楼吃水太多,让水弄倒了。

楼又不是牛,怎么会去牛饮,还喝多了?因为这座楼只盖了一半,未曾封顶,没有屋顶挡雨泄水,整个建筑包括半截墙体都裸露于外,直接面对日晒水淋,经风雨见世面,所以有了吃水问题。楼房施工暂停后,虽然施工单位采取了若干防护措施,花了不少钱,效果实在远不如一个屋顶管用。毕竟是额外开支,加上心存尽快恢复施工的期待,确实也很难用上更多更彻底的防护手段。今年上半年本县多雨,这座半截楼已经饱经水分浸润,反反复复,楼体内外包括地下室早给泡软了,台风再来拜访,大量水分至天而下,加上风力相助,它终于没能撑住。

类似情况其实不属深奥学术问题,常识而已。在建楼房于封顶前经雨水破坏倒塌事例时有发生,本附属楼并不格外特别。所以年初本地发生冻灾后,刘克服不顾各种阻挠,坚持抢建,试图尽快封顶,不只因为他是左手,不按常规出牌,确实也是骑虎难下,楼成半截丢下来风险大增,相比起来,弄上去才是上策。这情况大家都清楚,当时却无法支撑下去。指望楼房暂停后能较快解决问题重启,却未能如愿,恰又赶上雨季、台风,这就完蛋了。

附属楼如此,主楼情况如何?主楼更高,体量更大,完成的工程量更多,支撑力当然也会更强一些,所以附属楼倒了,主楼健在。但是情况远比肉眼所见复杂,据专家检测,这座楼也有轻微倾斜,结构内部已经遭到严重损伤。这里有水分浸泡原因,也与倒塌的附属楼有关。附属楼紧挨着主楼,由于风向和地质等特定因素,它的倒塌方向是东南,直接砸向主楼,倒塌过程中对主楼楼体形成了巨大冲撞。

刘克服听了情况报告,一时只觉浑身发冷。

“这是什么意思?没救了吗?”他问。

如果本县领导和干部职工们打算坐在一座从落成之日起就属危楼的大楼里办公,那自当别论。比较根本的解决办法应当是拆毁重建。

刘克服摇头道:“不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情况应当是另一个样子,至少还应当有一个办法。付出这么多努力,已经做到这种程度,这个结果不公平。

但是事情终究还是自行其是,并不在乎对谁是否公平。

两个月后,刘克服接到了江平一个电话,通知他当晚到市里,纪全洲约请谈话。

“这是喜鹊叫呢,还是乌鸦叫?”刘克服问。

江平声称他不知道,让刘克服直接去问纪老板是喜鹊还是乌鸦。

还用得着问吗?眼下不必请半仙,刘克服的命自己会算。

江平没话找话,问刘克服这两天干什么?都好吧?刘克服笑了笑,答称自己还能干什么?垂死挣扎吧。

接江平电话时,刘克服不在办公室挣扎,也没在乡下跑,他在县城的南溪边。南溪内河外河两岔之间有一条长沙洲,上游内河水坝已经建成拦水,内河成了内湖,沙洲规划为江滨公园,这天刘克服带规划建设几个部门人员到沙洲上实地勘察。他们一直走到沙洲外沿,这里挨着外河,由于多日无雨,河水减退,有大片浅滩出露。当天为晴日,阳光照耀浅沙滩,沙滩平平展展,表层尽是细细的河沙,细沙面上,隐隐约约,若有若无,这里一处那里一处,到处分布着细小的洞眼,大小不一。

刘克服兴之所至,指着浅沙滩问身边那些人:“知道沙面上的小洞怎么回事吗?”

这几个人都年轻,大家面面相觑,没人知道究竟。

刘克服当即脱掉鞋子,挽起裤管走下浅滩,这里接近水面,用力踩一踩,水就从沙里渗出,涌进沙滩上的脚印里。刘克服弯下身子,看准一个沙面上的洞眼,拿食指从洞眼近侧往下用力插,再勾起来往上提,洞眼下的一个小东西被他勾在指头弯里挖出沙滩,是一粒淡青色贝类。

他把该贝类放在手中,让大家传阅。这一看都明白了,是沙蜊,小小个头,只有小孩的小指甲盖大。这东西生长于浅滩,沙面上的洞眼是它为自己构建的呼吸通道。

这时恰好手机铃响,江平电话到。

刘克服接完电话,忽然改主意了,不再接着勘察,临时决定征用大家一点时间,为本书记服务一回。做什么呢?让大家脱了鞋子,像他刚才那样,下浅滩挖沙蜊。

“我拿它烧碗汤喝,沙蜊汤退肝火。”刘克服说,“这时候最用得着。”

有个年轻人跟刘克服开玩笑,说大家为刘书记服务,刘书记打算一斤付多少钱?刘克服批评年轻人只是初学,业务不熟,只怕一小时挖不足二两,卖不了几个钱,无法糊口谋生。湖洼地本来有一个姓康的,叫康顺水,绰号康沙蜊,以挖卖沙蜊为生,是这方面专业人员,业务非常熟悉,可惜已经死了,不能请过来给大家做做示范。

“刘书记业务也挺熟的呀。”

刘克服告诉他们,他是市区人,家住江边,祖上本是走船的。他从小在江边长大,小时候常跟同伴下河滩挖沙蜊。师范大学毕业到了本县,在湖洼地的县二中当老师时,他也曾跑到这片沙洲上挖这东西烧过汤。

“我这书记一大特点,就是总记着自己的老底。”他说。

当天晚上,刘克服如约前往市区,在纪全洲的办公室拜见了领导。

这次谈话不轻松,刘克服心里有数。这两个月里,刘克服已经给湖洼地倒塌的一地破烂弄得疲惫不堪,肝火如炽。估计市领导们也很难受。

处于停建状态的县行政服务中心发生重大建筑事故,附属楼倾倒损坏,伤及主楼整体结构,已投入的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毁于一旦,这一事件引起了上下广泛关注。无论知道多少内情,没有人认为这种事可以接受,没有谁不认为应当追究责任。刘克服作为县里的第一把手,毫无疑问第一个应当被追究。县里在事件发生后迅速组织人员进行调查,迅速将情况上报市里和省相关部门,尽管心里有许多不甘,刘克服还得亲自在汇报报告里补上一句话,称不管有多少主客观原因,发生这种事情,县领导班子特别是他本人应负主要责任。

事件一发生,马上又有人向上级寄发举报件,要求严肃查处刘克服。举报件没有提出更多新的东西,却精心编写了几段顺口溜,列举刘克服十条罪状,特别强调他欺上瞒下,漠视群众,贪污受贿,决策严重失误,造成国家财产巨大损失,弄出一裤屎。所谓“天怒人怨”再次出现在该举报信的顺口溜里。

此时刘克服面对的确实称得上是一裤屎,或称一屁股屎。工地上一倒一危,投入项目建设的巨额款项成为一地废物,事故如何认定,怎么追究,该处置哪个,项目款哪里核销,工程款怎么结算,废墟和危楼怎么处理,对上级和群众如何交代?都是巨大问题。这个行政服务中心至此差不多已告完结,很难再予指望,原因很明白:哪怕上级终于同意县里再建办公大楼,同时县里搞到足够的钱,也不可能把眼下行政服务中心的半截危楼拆掉,原地重建。有了这么些惊险过程,死过人,下过马,倒过房,瞎子都能看出该地风水大大的坏,各位领导广大干部职工哪一个愿意再让自己舍龙首山下湖洼地,弃高就低去身陷死境?所以这个行政服务中心不必等哪里一纸决定,此刻差不多已经给“拍死”了。

让刘克服疲于应对的还有震荡于湖洼地及其周边的连锁反应。行政服务中心一垮,当初因其而起的周边项目顿时陷入被斩首的境地,湖洼地几个大的房地产项目原先都以接近未来本县权力中心为开发题材,许多干部出于自身上班方便考虑,决定在这里就近购买住宅,一些自身运作与政府部门关联较大的企业单位也都在附近购置办公用房,加上以炒作谋利为目的的外来大笔资金进入,一段时间里,湖洼地地价持续上升,房价节节攀高,成为本县县城开发热点,也成为刘克服“空手套白狼”,筹集新城区和行政服务中心建设资金的一大来源。此刻一切都变了,购房者要求退房,炒房者赶紧撤资,开发商开始退却,新城区开发迅速冷却。

凡利益链条断裂之处,必有渣滓浮出。湖洼地工地出事,该地房地产价格迅速波动向下之际,一起相关腐败窝案突然爆发,有若干开发商和一批中层官员被查,本县已经有一位副县长涉嫌受贿,被带往市里审查。这起窝案与新城区开发的土地招标相关,涉案官员收受开发商大笔钱财,利用职权偷做手脚,帮助相关开发商以欺诈方式入围中标。却不想湖洼地开发前景突变,开发商面临破产,铤而走险,卷款潜逃,办案人员在追查中发现官商勾结线索,受贿官员因此卷入案件。案子还在查办之中,县城内外议论纷纷,传闻时起,一会儿说这个领导出事了,一会儿又说那个。刘克服有一两天没在公开场合露面,机关里马上就有传闻,说刘书记也进去了。

这种情况下,无论刘克服如何执著,如他自己所明白,都属垂死挣扎。今晚纪全洲约请刘克服谈话,毫无疑问凶多吉少。

当晚纪全洲却一改常态,没有直截了当说话,他跟刘克服闲聊,绕了个圈子,一绕远去几十年,绕到刘克服小时候去了。

“听说你不是天生左手?是右胳膊小时候受过伤?”他问。

刘克服承认,是那样。右胳膊受伤后才习惯使左手,这才成了左撇子。

“听说左撇子拿右脑想事,右撇子拿左边脑子考虑问题,是吗?”

刘克服认为这种说法可能不准确。

“你用脑子跟其他人一样吗?比如从龙首山搬到湖洼地?”

刘克服听出来了,纪全洲正在接触实质事项。他琢磨自己该怎么回答,最后决定讲远一点。他告诉纪全洲,他知道领导今晚找他一定有重要事项,他也想借这个机会讲点心里话。关于把办公大楼从龙首山迁到湖洼地这件事,促进新城区开发是主要考虑,确实也还有其他因素。当年他大学毕业分配到县二中当教员,生活在底层,每天晚上仰望龙首山上的灯光,感觉自己就像砂粒一样沉落在湖洼地,与龙首山上高高在上的人相距遥远。当时他就曾设想,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走出去了,上了那座山顶,他要把那座大楼从龙首山搬下湖洼地,跟此间平头百姓共处,这样才公平。这个念头他从没忘记过。

“凭什么说这是公平?”纪全洲问。

刘克服提到纪全洲亲自经历过的拦车故事,当时湖洼地居民打出布条,称自己“人像水鸡”,他们对自身经济、生活等各方面处境极为不满,认为不被公平看待,比较情绪化,却也表现出某种状况。他能理解当地百姓的感受,把县里的权力中心迁下去,有助于改变这种状况。早先他人微言轻,想做也做不了,后来有机会渐渐走上来,掌握一点权力,有了一定可能,他觉得自己应当这么做,以示公平。

“理解可能有些牵强。”他说,“不过确实是这种心愿。”

纪全洲询问他怎么看待这一次的经验教训,刘克服表明自己一直在分析检讨。年初冻灾发生后不久,康老三等百余人员突然到省城上访,制造出巨大影响,工程被迫暂停,形势为之转折。当时很多人都感到困惑,因为湖洼地改造,当地群众应当是主要受益者,他们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事后查实究竟,意外发现除了康老三等人,许多上访者居然是被雇用的,闹事者背后竟有企业资助,据说资助者出价更高,答应给康老三更多的钱和铺面,只要把事情闹大。这个推波助澜的企业其实也只是傀儡,其背后还有人,竟然与外商陆金华有牵扯。陆老板曾经几次三番试图染指本县新城区开发,没能如愿,有所不满可以想象,出人出钱,介入这么深,如此搅局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我本也认为陆老板不可能这样插足,现在知道是真的。”刘克服说。

为什么呢?原来陆老板最近正在出手,从退出湖洼地的开发商手里收购项目,悄悄进入。湖洼地的房地产开发目前陷入谷底,陆老板就此抄底。陆金华这种商人重利轻义,利用甚至拿金钱操纵闹事,设法“做空”,迫使原有开发商退出去,自己挤进来接手,这种事他干得出来。此刻别人跑之唯恐不及,这个陆老板为什么偏要进入湖洼地?显然该外商也看到了湖洼地的前景,认可这一块新城区极具商机,目前虽然处于低谷,长远一定看好。这人虽然不是左手,思维方式也与旁人有别。

“这也表明我们决策改造湖洼地开发新城区没有错。从龙首山下迁到湖洼地,从长远看应当也是对的。”

“你都对,为什么是这种结果?”

刘克服检讨自己并不都对,能力不够,掌握不好,运气看来也确实不行。付出无数心血,眼看有所成效,忽然功败垂成,导致眼下这种灾难性局面,想来非常痛心。但是他觉得还有努力空间,给他机会,他会想办法做好善后,然后再行谋划。

“纪书记了解,”刘克服自嘲,“我有毛病,很执著,改也难。”

“心情可以理解,你觉得现实吗?”

刘克服不吭声。

纪全洲这才说明了他今天约谈的用意。原来今晚不是他找刘克服谈话,是市委书记要亲自跟刘克服谈,书记让他先跟刘克服聊一聊,做点铺垫。刘克服县里这些事很让上级关注,要求认真查处。刘克服继续在县里任职不利于相关事件的调查和善后处置,也不利于工作开展,因此需要调整。当初纪全洲曾经力荐刘克服当县委书记,今天他要跟刘克服说四个字:来日方长。一个人碰上点事没什么,不要让自己像工地上那座楼一样倒掉,他就还有机会。

“你自己当县委书记,你知道有时候有些决定不是你愿意做的,但是处于当时当地种种情况,只能这样决定。我们也一样。”

刘克服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想?不公平?”

刘克服说,这个结果他已经估计到了,出了这么些事情,需要有人承担责任,需要有一个处置,对上对下做出交代。虽然有这个心理准备,他还是觉得不公平,老天爷不公平。当然,反过来想想自己年轻时在湖洼地看着龙首山的情形,想一想自己在岭兜乡建移民新村时犯的错,当时哪里敢想能有今天,能够掌握一点权力,做一些想做的事情。所以自己应当算很幸运的,不应当怨天尤人。但是让他在这种情况下离开,他难以接受。

“觉得很丢面子吗?”

丢面子还在其次。这些日子回想既往,他发觉自己有些奇怪,凡遇到工作调整,几乎没有一次自己甘愿离开。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太投入了。现在也一样,有很多想办的事情还没办,包括他的一些承诺。例如绰号“水鸡”的那家人,他承诺给那家人合理安置,提供店面谋生。康老大已经回来自首,他的承诺却未兑现。

纪全洲摇了摇头:“交给别人去吧。”

刘克服问:“已经决定了?”

纪全洲说:“明天上会。”

刘克服又是好一阵不说话。末了问了一句:“让我去哪里?”

准备让他跟江平对调。江平到县里接书记,他到市政府当副秘书长。

刘克服摇头:“我不去。”

当晚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随后刘克服跟书记谈话,一直谈到深夜。第二天市委常委开会,研究若干干部任职事项,包括刘克服和江平。县委书记为省管干部,程序上,要由市里提出建议。这个建议于第二天做出,两天后省里研究决定,免刘任江。

刘克服去了市残联。本市残疾人联合会即将换届,原任理事长到龄将退,决定让刘克服去接,作为提交本市残代会选举的新一届理事长候选人。

刘克服待在县城的最后几天里电话不断,一个又一个人用电波聊致问候,并予劝慰鼓励。打电话的有老同事老朋友老熟人,也有见过面办过事甚至连一面之交都没有的陌生人。省政府副秘书长于森电请刘克服有空到省里走一趟,他要专门请刘克服吃饭,与刘理事长叙旧。应远、方文章两位老书记分别打了电话,他们都要刘克服撑住,再图将来。陆金华远在加拿大,没有直接出面,让他的姚经理打电话问候。除了大量亲切问候,也有幸灾乐祸者打电话嘲笑辱骂,说刘克服活该,还宣称在刘克服离开本县之际,将烧符放炮送瘟神,欢送刘书记刘理事长走好。

也有一些往昔熟人保持沉默,出于他们各自的理由。其中有一个人没有任何动静,一声不吭,让刘克服特别伤感,如一团闷气堵在胸口上。在他的感觉中,无论如何,事到如今,这个人不做更多表示,也该来个电话,多少有个声音。

但是没有,人家自有理由。

刘克服离开县城时不要人送,自己一个人动身,司机小许开车。当天早晨,新任书记江平和县长陈铭陪他吃早饭,而后彼此握个手,上车走人。出县城时隐隐约约,他听到鞭炮声,不知是人家拿他送瘟神,或者是谁家在迎娶新娘。

轿车驶上合水大桥,过桥是合水镇,已经离开本县县境。有一辆白色轿车停在合水大桥那一头,合水大庙外边,车旁站着个人。刘克服忙叫小许停车。

是王毅梅。

就是她连一个电话都没有,让刘克服特别伤感。原来王副区长不是一味记仇,那般绝情,人家不打电话,却准确掌握了刘克服的动身情报,守在这里恭候迎接。合水镇属王副区长辖下地盘,她是这里的土地婆。

他们站在王副区长的地盘上聊了会儿。王毅梅问刘克服要不要再进大庙走一走,让她替他烧一炷香?刘克服摇头,称现在不必了。有时候人会感觉非常无助,非常希望得到各方面的支持,他曾有过这种感觉,现在都过去了。

“想来也是老天弄人。”他说,“来了场台风,我上去了,又来了场台风,轮我走人。中间是开工典礼一场雨,冬天里雨夹雪,百年不遇让我遇上了。这么好运气,水里来水里去,没话可说。”

“你丧气了?”

刘克服称自己有毛病,改也难。他有一种理解,他被推上去做事,他的事功败垂成,都跟气候有关。所谓气候不是表面上的刮风下雨,指的其实是天时,也就是时候到了,或者没有。时候不到做不好事,时候一到就可以了,所以不必丧气。

王毅梅问:“他们让你去市政府,为什么不听呢?”

刘克服告诉她,眼下这个安排是尊重他个人意愿,因为他强烈要求。他希望还让他当县委书记,否则就让他去残联,其他地方不要。他不是想以此博取同情,是真心实意,认为自己去那个单位应当比较合适。他右胳膊有毛病,大家清楚,他处理过县民政福利厂的残疾人安置工作,把大美李美英安排到民政局工作,大家也都知道。几个月前还有一件事:他在湖内乡意外碰上一位故人,叫阿福,双手残疾,是六岁时被一枚挂炮炸坏的,这枚挂炮后来炸成湖内事件,成了他从湖洼地走上龙首山的一个契机,世事说来奇妙。这回重见,阿福已经长成青年,家里困难,一头牛冻死了,他很同情,设法给这家人送去一头牛,帮点忙。看起来他跟残疾人事业还是比较有缘。

“说啥呢!赌什么气!”王毅梅批评。

刘克服不承认自己赌气。他问王毅梅:“你怎么搞的?看起来比我还差?”

王毅梅显得憔悴。这人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很清楚,在众多男性同僚中很亮丽很醒目。几个月没见,此刻突然碰上让刘克服很吃惊,因为她气色灰暗,表情疲惫,状态很差,好像那座行政服务中心附属楼不是倒在湖洼地,却是倒在了她这里。

她这才告诉刘克服,她已经与吴志义离婚了。

“什么!”

他们没声张,他们夫妻间那些事一言难尽。有一点要说的,她发现许多举报信都出自吴志义之手,那些“天怒人怨”。

刘克服看着王毅梅,难以置信。

“你怎么,怎么能这样?”

她竟然朝刘克服发作:“你让我怎么样!”

刘克服不再说话,看着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好一会儿,她忍住了。

“嗨,”刘克服低声道,“王毅梅你得撑住。”

她低头抹了下眼睛。

“我没事,就是特别为你不服。”她说,“走吧,我送你。”

那一刻刘克服身子发抖,止都止不住。不是因为痛苦,或者无助,堵在他胸口的那团闷气此刻烟消云散,有一丝暖意掠过了心头。

他想起当年,苏心慧被解职去了茶叶门市部,他特地上门买茶,告诉苏心慧他相信世上应当有公平,他这种人比别人更需要相信。他还说人间有的东西像烟一样见风就散,有的温暖却会一直留在心里。多少年过去了,苏心慧已经远在天外,事情忽然像在重演,只是倒了个位置,轮到王毅梅向他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