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主要领导 4

冻灾降临,刘克服倍觉寒冷,预感不妙。

这年冬天本地天气怪异,入冬之后一直气温偏高,到处惊呼暖冬,从气象专家到卖冰棍的,都要求追查罪魁祸首。专家骂二氧化碳,百姓骂娘,说是“人不按本子,天不按甲子”。却不料腊月将尽,春节将临之时,一股强劲寒潮猛烈南袭,本地气温骤降十余度,顿时天寒地冻,山区居然出现降雪,为本县有气象记录以来所仅见。

强寒流影响本县一星期时间,一星期里刘克服寝食难安。冻灾第一天,本县北部山区国道一座桥梁的桥面结冰,一辆客车行驶打滑失控,被身后一辆载重卡车顶撞,冲断桥栏落入桥下水中,客车司机和前排两位旅客当场身亡,后边二十余人受伤,其中重伤六位。所幸桥不算太高,加上冬季少雨,河水较浅,否则伤亡更其惨重。事故发生后,国道交通梗阻,大量车辆滞留于途,时值春运高峰时期,无数返乡过节旅客被困在车里,进退不得,饥寒交迫,情势非常严峻。市县两级官员和相关部门领导迅速赶到现场,救死扶伤之外,赶紧疏导交通和旅客。不料难以奏效,当夜气温再降,雨加雪一起落下,桥面结冰更趋严重,本地公路工程人员从未碰过冰雪,对桥梁路面冰冻处理缺乏经验和手段,采取各种除冰措施,包括大锤敲打,浇油放火,效果均不理想,交通阻塞越发严重,情况越发困难。

刘克服那几天一直待在现场。他是一方主官,这种时候调兵遣将,非得老大不行。刘克服把县领导和机关干部大量调往现场,分段包干,送饭送水,安排照料滞留旅客,救助老人小孩和伤病员。另外抽调一批干部下到乡镇,参与乡镇抗灾。县直部门几乎抽空,刘克服仍不放过,想尽办法继续调人调车调钱,倾全力而上。只留一处例外,人车钱一样都不动,这就是内河水坝和行政服务中心那边。

那时候抗灾现场人力物力吃紧,陈铭想把湖洼地的施工队和机械先调过来应急,刘克服没有同意。

“抗冻不只要衣服,还得求房子。”刘克服说,“让那些人在湖洼地少穿两件衣服,多出点汗,抓紧盖房子吧。这也是支援抗灾。”

那时他已经有预感了,天时不对,形势不妙,天寒地冻,冷风刺骨,不是寻常景象。他一边寸步不离,盘踞在抗灾前方,一边接二连三电话催促,鞭打快牛,逼留在湖洼地盖楼建房的那些人全力以赴,加快进度,于寒风中挥汗苦战,用一种抢建方式,力争提前落成。

所谓命比人强,人算不如天算,他终究没能抗过命运。

一个多月后,湖洼地行政服务中心工地的施工机械戛然收声。经全力突进,办公大楼及附属土建工程量都已经过半,此刻突然一起下马。

意外生变,肇事者首推老天爷奉献的这场冰冻之灾。

本县受灾严重。寒风肆虐之际,被阻滞于国道上的车辆和旅客引发上下关注,吸引无数眼球,让大家疲于奔命,但是比较起来,只算冻灾奉献的一份附加礼品。真正伤筋动骨,带来灾难性影响的是遍及全县,烙入骨髓,影响长达一周的寒冷。本县气候属亚热带季风气候,乡村大量种植亚热带经济作物,出产香蕉、菠萝、龙眼、荔枝等水果,是省内有名的水果大县。亚热带作物多怕霜畏寒,例如香蕉最不经霜。以往本县香蕉种植区只分布于沿江平原一线,地势高的地方易受冻害,无法种植。近十几年来情况变了,所谓全球变暖,气温持续升高,霜日在本地变成罕见稀客,香蕉等亚热带经济作物种植区渐渐从沿江平原扩展到山区全境,成为山区农民一大收入来源,本县一大产业支柱。哪里想到突然来了一场强劲冻灾,持续时间虽只一周,影响已经绰绰有余,全县山区平原尽被扫荡,香蕉等亚热带草本作物基本死光,荔枝龙眼等木本作物也未能幸免,整株整株枝叶发黑,成片成片有如火烤,漫山遍野,全军覆没。

冻灾发生第四天,经全力抢救,国道阻滞情况缓解,车辆开始通行,刘克服匆匆从通行现场脱身,转赴基层乡间,陷进了无边无际的冰冻灾害现场。下乡视察,放眼看去满目凄凉,惨不忍睹,汇总上来的全县灾情统计更是触目惊心。

这时刘克服接到一个电话,来电者为姚育玲,姚经理,陆金华的女下属。

“刘书记有空吗?”姚育玲说,“陆老板想请你吃饭。”

刘克服问陆老板准备在哪里请?加拿大还是大家拿?或者在香港?姚育玲说此刻陆老板确实不在本市,但是他一直注意这边的消息,知道刘书记那里死了一地香蕉龙眼,很操心。刘书记准备什么时候跟陆老板吃饭,陆老板立刻就会飞过来。

刘克服问:“他打算捐一笔救灾款吗?”

姚育玲发笑,说刘书记怎么成了讨债鬼?刘书记搞新城区,那么多工程,那么大地盘,没容陆老板插一根针。老天爷有意见了,下了场雪,刘书记才又想起了陆老板。

刘克服追问:“这么说陆老板没打算捐款赞助?”

“只要刘书记开口,陆老板什么不做?”

刘克服这才表态,说看起来陆老板姚经理还有诚意。其实他没指望陆老板拿钱赞助,县里受灾,一靠自救,二靠上级,善款当然欢迎,以自愿为原则。救灾有如救火,此刻情况吃紧,一时顾不了其他,感谢陆老板想念,吃饭另找时间吧。

“刘书记的办公大楼还盖吗?”

“受几天冻,你们的企业就不办了吗?”

姚育玲笑,说刘书记真厉害。

隔天,纪全洲到了本县。

纪副书记前来基层视察,指导抗灾。纪全洲已经在全市各县跑了一圈,这场冻灾范围广大,全市城乡不同程度受灾,有四个县灾情严重,本县属其中之一。冻灾初起,国道梗阻当天,纪全洲已经亲临过现场,时隔不久,他再次前来。

刘克服与陈铭陪纪全洲跑了一天。当晚纪全洲召集县委县府两套班子成员开会,听取汇报,研究各抗灾具体事项,会后住在县宾馆。隔天一早,纪副书记匆匆动身,前往邻县继续视察。按照惯例,刘克服与陈铭把他送到国道口上。

他在上车后突然提出顺道先去一个地方看看,然后再走。

“去湖洼地。”他说。

刘克服和陈铭陪同前往。到工地时还不到八点,机关还未上班,这里已经轰隆轰隆,到处是机器声,升降机上上下下,汽车来来去去。

现场指挥人员解释,工地正在倒楼板,马不停蹄,已经连续加班两昼夜。

纪全洲对刘克服和陈铭问了一句话:“你们还有脑子吗?”

两下属面面相觑。

纪副书记是强势领导,批评起来倒也细致。他把书记县长指责在一块,表现得不偏不倚。陈铭与他是姻亲,所以格外得这么讲,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明白,此刻他只问刘克服。刘克服是不是没脑子了?

刘克服回答:“是我的责任。”

刘克服承认是自己做的决定,却绝口不说明自己的脑子是怎么回事,也不表示此刻自己将如何表现得更有脑子一些。

纪全洲没再说话,上车走人。

两天后,省里主要领导签发的一份明传电报到达本县,是关于加强抗灾的紧急通知,提到全省各地冻灾形势严峻,各级各部门必须全力以赴。通知要求采取若干应急措施,其中有一条:冻灾严重县市不得新建楼堂馆所,必须把人力物力财力集中于救灾和安排人民生产生活。

陈铭很担心:“咱们恐怕得先停一停。”

刘克服说:“咱们坚决执行,没有问题。”

他们俩一事各表,各自讲各自的意思。陈铭认为按通知要求,湖洼地新办公大楼可能得先停工。刘克服则认为省里通知不得新建楼堂馆所,湖洼地在建中的大楼此前已获批准,工程量完成近半,不属于新建范围。行政服务中心也不能简单归为办公大楼,作为湖洼地改造,新城区建设的关键项目,它与一般楼堂馆所情况大不一样。因此坚决执行上级通知,不再加盖新办公大楼,这就对了,不必涉及湖洼地工地如何。

原来刘克服不是有没有脑子,是脑子里的某一根筋给拧住了。大楼改称“中心”,这就不是大楼了?说它不属新建,难道它原本就有?刘克服那般理解上级通知,有些强词夺理,起码是自以为是。此时此刻,上边有令,下边有情况,没必要纠缠是中心还是大楼,是新建还是旧建,赶紧先停下来,以后再说,这就对了。

刘克服却不松口。

几天后,省政府副秘书长于森给刘克服打来一个电话。

“有一份急件,你们赶紧研究一下。”

他在电话里简单说了情况:省领导接到了一封措辞激烈的群众来信,反映本县遭受严重冻灾之际,县委书记刘克服置上级三令五申于不顾,视人民生命财产生产生活为儿戏,为了制造个人政绩,谋求升官,不全力以赴于抗灾,却千方百计抢建违规办公大楼。大批抗灾物资和专项资金被挪用投入于楼堂馆所,致天怒人怨,群情激愤。来信请求上级领导派员调查,严肃查处。

刘克服报告:“这封信我这里也有。”

“你们要重视。”

于森告诉刘克服,领导在群众来信上做了批示,要求市里认真对待,迅速查处。批示已经急传市里,同时也给县里一份,要求县里配合调查。

刘克服说:“这座办公大楼的前因后果,于秘书长最清楚了。”

“所以我给你打这个电话。”于森说。

于森要求刘克服组织自查,准备相关材料,尽快呈送。他强调了一句:湖洼地这座办公大楼经上级批准建设,并未违规,但是目前情况已经有些变化。

他说得比较含糊,刘克服却听明白了。什么叫“情况有些变化”?一个是天,老天爷往这里吹口冷气,酿成了一场严重冻灾,这是新情况。还有一个新情况涉及人:本省省长林景瑞前些时候已经离开,荣调他省任书记。本县建设行政服务中心,林省长点过头,现在他已经走了。

当天晚上,刘克服召集县领导开会,学习上级批示,讨论贯彻落实,那封告状信也印发参考。刘克服告诉大家,此前已经有人跟他当面提起过“天怒人怨”。看起来这次本省遭受大面积冻灾,是他在湖洼地盖办公大楼招惹来的。他的本事真是不小。

与会者多当场表态,认为这封信反映失实,写得太离谱了。

当天会议反复讨论研究,确定由县委办主任牵头,组织相关部门人员自查,形成材料,就告状信反映的各个问题,包括本县建设行政服务中心是否违规,本县各级领导抗灾是否不力,抗灾物资和资金是否挪用到湖洼地工地,以及本县把办公大楼从条件很好的龙首山搬到条件很差的湖洼地的原因理由,做出概要说明,提供翔实数据,给上级分析判断做参考。但是工程不停,目前情况下,更需要特别抓紧。只要上级没有直接下禁令。

“当然还有其他选择,咱们压力会小一些。”刘克服说,“比较一下,事到如今,赶紧弄完才是上策,至少做到封顶。”

隔天,陆金华亲自给刘克服打来电话,陆老板直截了当,表示关切。

“听说天上下雪,还有人给刘书记抹盐巴?”陆老板问。

刘克服问:“陆老板在哪里呢?”

陆老板在大洋彼岸,加拿大,耳朵伸得真够长。

刘克服告诉陆金华,没什么大不了的,办事情要经得起下雪,还有盐巴。

陆金华说,他近期会从加拿大回国走一趟,到时候请刘克服赏脸,一起吃一顿饭,也把老书记方文章一并叫上。这顿饭不为救灾捐款,却可以为刘克服帮点忙。当然他也有些想法,希望得到刘克服支持,先打电话给刘克服挂个号。

“你那边的新城区开发,我还有兴趣。”

刘克服说:“这件事咱们谈过,陆老板确实晚了一步。”

陆金华说:“事情总会变的,有时候还会变得很大,是不是?”

陆老板话中有话,显然内有缘故。此后不久,事情果然如其所言发生了重大变化。

国家经济部门一个大型业务会议在本省省会召开,中央和全国各地大批重要人物与会。会议隆重开幕当天,有百余上访群众突然汇集于会场外,拉出横幅,打出标语,声称“天灾惨烈,人祸殃民”。他们散发材料,提及本县遭遇百年不遇的冻灾,民生艰难,县里头头极其腐败,不知体恤百姓,大灾之下,拒不执行上级决定,执意为制造个人政绩大兴土木,建造豪华办公大楼。请求上级领导予以严惩。

这批上访人员来自本县,目的不只在反映诉求,更在扩大影响,他们选择的地点和时机都非常专业。上访事件突然发生后,虽然大会组织者及相关部门迅速处置,毕竟事情发生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与会代表看到了上访群众的聚集与标语,有的还拿到了材料。影响极其不好,省领导非常生气。

消息迅速传到刘克服这里,当时刘克服正在前往湖内乡的公路上。湖内乡不种香蕉,却有大批果树,主要是龙眼和荔枝树,本次冻灾中损伤惨重。县里集中一批农技干部在湖内开现场会,做灾后果园整治技术指导,刘克服亲自前往。还在半路,县委办主任的告急电话到了。

“上访主体是湖洼地那些人,领头的姓康,叫康顺成。”主任报告。

刘克服不禁一愣:“康老三?绰号‘成仔’?”

主任说:“是的。”

此刻在省城的上访人员已经被劝离会场外,请到省信访局。信访局工作人员正在接洽,并通知本县迅速派员参与处理。县委办已经让本县驻省城办事处人员紧急赶过去,也通知县里相关领导立刻前往省城。

刘克服下令:“陈县长在省里开会,把情况告诉他。请他就近设法做工作。”

刘克服赶到湖内乡现场会地点时,陈铭的电话到了。他已经赶到省信访局,经他和省、县工作人员的劝告,上访群众已经同意返回。

“这事有些蹊跷。”陈铭说,“不简单。”

怎么蹊跷呢?百余人员上访时,会议中心外广场上一站,浩浩荡荡,有些规模。请到省信访局后就开始走散,到陈铭赶过去时只剩不到二十个,打头的就是康老三。

“走掉的那些人干什么?藏起来,准备继续上访?”刘克服问。

似乎不像。据陈铭初步了解,上访人员里有不少陌生面孔,操外地口音。可能不是本县人,是上访组织者就近临时雇请的打工仔和社会闲杂人员。

“还有这样的事!”刘克服不禁惊讶。

陈铭已经安排把康老三他们送回县,也安排人注意了解走散离开的上访者情况。

刘克服问了一句:“康家还有谁去了?”

目前没有发现。康家老二去世,老大在逃,父母康畚箕夫妇没有参加。

刘克服感叹:“这么说还是有点成效。两个老的还是听劝的,愿意新城区搞成,有他们一个店面。康老三也不该闹啊,不知道是在毁自己的利益吗?”

陈铭说:“这回事情小不了。咱们可能得考虑清楚。”

刘克服没有吭声。陈铭的意思他当然明白。

当天下午,刘克服在湖内现场会上接到市政府副秘书长江平的电话。

“纪副交代了,让你和陈铭两人明天到市里汇报。”江平说。

刘克服走到会场外接电话,他告诉江平,陈铭还在省城开会,并处理群众上访事项,他本人则在乡下抓灾后生产自救。市领导需要他们汇报什么?能不能拖一两天?

江平当即否决。他很硬,强调刘克服陈铭两人最迟必须于明晚到市里。纪副不仅要他们汇报情况,还要具体措施。他们县行政服务中心的事眼下闹到省里,影响来自全国各地的会议代表。省里领导已经给市里打了电话,领导很生气,要求县里必须有一个明确态度,迅速采取坚决措施。

“什么措施呢?”刘克服问。

“你不知道?赶紧停,先下马。”

刘克服苦笑:“这不好。没法接受。”

“都这样了,你还坚持?”

刘克服说:“江秘你老人家知道,房子盖到这种程度不好停,这是常识。”

“你自己跟领导说吧。”

收了电话,刘克服没进会场继续开会,在会场外一条石板凳上坐了会儿,那时候满心沉重,忽然想找个谁说一说话。

他给王毅梅打了电话,挂的是手机。对方铃响了好一阵,没有接。

这种情况以往罕见,刘克服真把她得罪深了。自从吴志义被派到工地之后,她就再没跟刘克服联系过,该女领导不乏很情绪化的时候。

刘克服关了电话,起身要走,手机铃突然响了。

“我在开会。”电话里王毅梅闷声闷气,“刘书记什么事?”

刘克服念头全失,决定什么也不说。他打了个哈哈,称很久没听到王副区长的声音,打电话问个好,了解一下王副区长的重要任务进展如何,没其他事。

她一声不吭。再无合适女青年对象可供介绍,更无照片提交审阅。

刘克服把电话关了,起身走开。他没再进会场,让司机小许把车开出来,出去走走。乡书记赶上前问他去哪里?有什么事情?要不要叫个谁跟?刘克服摆手,让他们该干嘛干嘛,不必操心他,而后自己上车走人。

轿车顺着乡政府后边的土路往山里开,走了二十几分钟,在路边山坡上停了下来。

这里空无一人,下午四点来钟时分,阳光还照在山间,路两侧山坡上的果园连片干枯焦黑,有如山火燎过,在夕阳下尤其触目惊心。一座只有半人高的土地庙孤零零建于山坡上,小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砖砌的供台,台上摆着一个石头香炉,香炉里满是土。小庙里外全是尘土,显然不得照料已久。

刘克服向司机小许要了支烟。刘克服不抽烟,小许抽,身上有烟。刘克服点着那支香烟,滤嘴朝下,插在小庙供台的香炉里。这是做什么呢?聊表意思吧。

他的手在发抖。此刻什么感觉?非常无助,依旧执著?他还能再执著吗?

他坐在小庙旁,独自面对满山焦木。坐了许久。小土地庙香炉里的那支烟早已燃尽,只剩一节插在灰土里的滤嘴,道路上忽然传出响动,一个小伙子从坡顶走下来,肩膀上扛着一段树干。小伙子杠树干的动作有些怪异,走到轿车边,看到坐在土地庙旁的刘克服,眼睛里露出惊奇。

他站住脚歇息,略弯身子,把肩上扛着的树干往前一蹿,垂下一头顶在地上,树干身还倚靠在肩头。

刘克服问:“这什么树?”

“是种在山上的龙眼,冻死了。砍了扛回家烧火。”

“都死了吗?”

“差不多。”

刘克服问山上的竹林怎么样?小伙子说竹林还好,没大事,但是龙眼树死得差不多了,那几天真冷。家里唯一一头老牛也抗不住,死了。牛车没牛拉,所以拿他当牛使,用两个肩膀把木头扛下山。

“没冻坏人吧?”

“人没冻坏怎么啦?有人没钱,吃木头?”

小伙子喘过气,继续扛木头下山。他弯下腰蹿树干时,刘克服才意识到为什么这小伙子的动作感觉怪异:原来是残疾人,两个袖筒里都只有半节截肢。

刘克服不觉惊讶,仔细端详,问了句:“你是阿福?”

小伙子大惊:“你怎么知道?”

“你有个母亲?弟弟?还有继父?”

“都在山上砍树呢。”

刘克服招手,让司机小许过来。

“你帮他一下。”

司机支支吾吾:“那书,书记你怎么办?”

刘克服说他不怎么办,坐在这里等。要是早先还行,有点力气,可以帮这小伙子一把。眼下怕是扛不动这木头了。

小许不敢再说,跟小伙子两人一起,一前一后扛着木头下山,村庄就在山坡下边不远处。刘克服继续坐在土地庙旁,天渐渐暗了下去。

手机铃响,纪全洲亲自给他挂了电话。显然他从江平那里听到情况了。

“你怎么回事?”纪副语气极重,“你还等什么?”

刘克服报告,他已经通知明天上午县领导开会,正式研究确定。

“我问你的态度。”

刘克服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还想使你的左手,不知道事情严重吗?”纪全洲怒问。

刘克服苦笑,说知道自己哪怕两个左手也不行了,无能为力。此刻没有更多想法,只想找地方买一头牛,送人家拉车去。

“什么?”

“大事做不成,办点小事吧。”

当晚他赶回县城。第二天上午的会议做出决定,新城区建设继续推进,内河水坝继续抓紧,行政服务中心工地则全面暂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