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仕途升迁 2

刘克服跟陆老板之间曾经有过一笔老账,也是四万元,发生于境内,为人民币。

那时候刘克服还在岭兜乡任职,当乡书记,手下管着近百员乡干部,为全乡四万多民众提供服务。乡级官员位居国家权力结构的底层,乡镇主官工作量很大,很忙,刘克服却乐此不疲,做得津津有味。

一天晚间,副乡长王毅梅告诉刘克服,有村民偷偷举报,“对象”回家了,今晚可能住在村里。刘克服精神一振,说那行,找。

当晚他们行动。乡政府开出两辆吉普,还有一辆面包车,拉了十几个人往山里去,其中有乡干部,也有村干部。山里道路差,加上下小雨,路滑,得注意安全,车开得很慢,速度简直有如牛车。走了三个多小时,将近午夜才到了地点。

那是一个小自然村,位于山坡上,进村有一条土路,可供拖拉机来去,乡里的吉普车底盘高,四轮驱动,也能爬上去。但是刘克服不让车走,说这种时候开车进村,动静太大,“对象”耳朵不会闲着,让人家听到了,咱们还见得着吗?于是乡干部村干部们一律下车行走,从山脚往上坡上爬。那一段山路相当陡,路两旁有大片竹林,天下雨,地上滑,黑天暗地,大家穿着雨衣,打着手电,踩着泥水,走得非常艰难。进村之前,刘克服把人员分成两拨,一拨跟着他守在村外,一拨由王毅梅带领,绕小路到村后,那里有一条山路通向大山。王毅梅这一组人的任务是把住村庄的后通道口,他们得绕远路,不能从村里经过,免得造成惊动,前功尽弃,所以先走一步。刘克服带着他那组人以逸待劳,静悄悄一声不响,在村外竹林边坐了将近半小时,算一算时间差不多了,才动身进村。

那时已过午夜,小村庄非常安静,狗都睡熟了。顺山坡修建的农舍一间间全是黑的,只有村头亮着一盏路灯。

他们进了村,由村干部领着,直趋“对象”的家。村里的狗开始汪汪,山庄雨夜不再宁静。小村不大,狗没叫够,刘克服一行已经叩门了。

却没想到扑了个空。“对象”不在,其家人从梦中醒来,面对雨夜三更突然造访的乡领导村干部,眼神茫然,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是常事。乡干部听到的消息来自各种渠道,其中有一些可能准确,有一些则是讹传。有一些起初可能是准确的,但是后来发生了变化,例如今晚,有村民报称“对象”回家,可能不会错,报信者真的看到人家回来了,问题是人家后来又走了,没在家过夜,也没让旁人看到,所以乡领导村干部们只好白费工夫,扑个空。乡村工作,这类情况不足为奇,不能因为信息可能不准确,可能做无用功就不作为,待在宿舍里睡觉,因为大家就是干这种活的,事情摆在那里,不做不行。

扑空了能怎么办?只能跟“对象”家人讲点大道理,然后安排撤退。刘克服吩咐把山下的几辆车叫进村,通知王毅梅他们放弃,到村里会合,准备下山。不料这时电话来了,是王毅梅。

“刘书记!人在这里!”

“谁?”

“就是她!在这里!”

十几分钟后“对象”随同王副乡长一行下山,与刘书记等人相逢于自己的家中。

这“对象”是谁?姚育玲,日后的姚经理。当时她挺着个肚子,身子已经显得笨重,腹中婴儿至少有四个月。姚育玲才二十八岁,身条瘦长,皮肤细白,模样很俏,不比一般乡下女子。这人已经育有一对双胞胎儿子,肚子又怀了一胎,属“计生对象”。拥有如此身孕,难得她身手非凡,一听村中狗叫,料想可能有事,被子一掀,衣服一披,爬起来就走,也不用手电,摸黑顺小路上山,打算一跑了之。没料到刘克服细心,早在山后布下伏兵,让她一头扑进王毅梅手里。

这时刘克服才感叹,不止为“对象”的身手,也为其家人的表现。刚才姚的丈夫坐在床上,一问三不知,让刘克服感觉自己确实搞错了,人家老婆根本没有回来。哪会想到几分钟前他们夫妻还一起躺在被窝里。

姚育玲一回家就生气,骂她自己的丈夫。

“不知道给领导泡杯茶?”她说。

她丈夫说茶有,没开水。姚育玲要去烧开水,刘克服劝她算了。

“赶快换件衣服走吧。”他说,“天快亮了,别耽误时间。”

姚育玲说:“我在家给领导泡茶。其他地方不去。”

刘克服让她看大家的鞋子:“不去好意思吗?”

当晚到来的十几个人,从乡书记刘克服到村干部,人人都是一双泥鞋。王毅梅最狼狈,她眼睛不好,在路上摔过跤,衣服裤子上全是泥,脸上还给石块划伤了。

姚育玲不听,当众抹起眼泪。刘克服让她丈夫劝劝,她丈夫倒好说话,指着老婆说哭啥呢,领导这么辛苦,算了吧。姚育玲冲自己丈夫骂:“你最没用!”

王毅梅劝说:“半夜三更,还下雨,刘书记带这么多人亲自来请,够大面子了。”

姚育玲还是不走:“你们要绑我吗?”

刘克服说如今上级有规定,计生要抓,不准乱来。姚育玲读过高中,当过小学校代课老师,不比其他人懂道理,该比其他人懂利害。今天这么多乡领导村干部一起来了,大家见上面了,说明有办法也有决心,总归要完成任务。不去肯定是过不去的。

“我就是不去呢?”

刘克服说姚育玲的情况大家清楚,她自己更清楚。这样不行,对大家不公平,对她丈夫不公平,对她自己也不见得好。

她不说话。

劝告了一个多小时,最终说通,姚育玲坐上面包车,与刘克服一行一起离开村庄。

她在卫生院里做了人流。

两星期后,事情闹大了。

那天刘克服不在乡里,在县城参加乡镇书记乡长会议,他在会场上接到了乡办公室打来的一个告急电话:几分钟前,岭兜水泥厂开出一辆大卡车,载了一整车的人,离开厂区开上公路,朝乡集这边奔来。车上人主要是厂区保安队,都穿制服。还有一些外来民工,都穿工作服,戴安全帽。其中有些人身上藏了家伙,都是棍棒。

消息是乡办主任的侄儿提供的,那人在水泥厂当杂工,这几天临时充当卧底。刘克服要求乡办密切注意水泥厂动态,有情况及时报告,乡办主任布置了几条眼线,包括他自己的侄儿。这年轻人比较机灵,发现了情况,偷偷打了电话。

刘克服不觉手心出汗。

“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吗?”他问。

办公室主任道:“说是要讨账,不能让人欺负了。”

“讨什么账?”

厂里有人声称被欺负了。前些时候岭兜水泥厂有一个司机出车到乡上,与他人的车碰撞受伤。对方在乡政府里有人,警察审理不公,偏袒对方,厂里员工非常不服。

“这是借口。”刘克服说。

刘克服断定这一车人来者不善。这时候能怎么办?当时有一个副书记在乡里。刘克服打电话,命他马上安排与水泥厂联系,搞清情况,同时要他本人立刻赶到林业检查站那里,如果水泥厂那车人到,让检查站把他们拦下来,了解他们要干什么,劝告他们回去。有事可以商量,不得聚众胡闹。乡里这边也要做好准备。

“要不要告诉派出所?”副书记问。

“要的,让他们提防。”

副书记按刘克服布置给水泥厂方面打了电话。对方装傻,称厂里没有派车,也没有员工集体出厂活动。副书记心知有诈,不敢拖延,骑个摩托车立刻赶到林业检查站,时间刚巧,没等喝一口水,那车人到了。果然很不一般,成排的安全帽,样式很特别,看上去就像钢盔,人员中有的穿制服,有的穿工作服,每人还有一副墨镜,一个口罩,威风凛凛,看起来很不寻常。车被拦下来后,问他们上哪里,车上人不讲什么受欺负讨账,只说去赶集,兜风,逛商场买东西。逛商场干嘛这种穿戴?人家不说,反问哪条规定禁止戴钢盔赶集兜风?副书记无话,看着那一卡车人往集里去。

他立刻把情报告诉了乡派出所,还给刘克服挂了电话。

“所里眼下没几个警察,怕是对付不了这么一卡车。”他说。

刘克服急了:“让警察小心,掌握局势,不要失控,不能硬干。”

“我知道。”副书记猜测,“一车家伙会不会就是兜一兜,发发威?”

“不管干什么,不得不防。”刘克服说。

刘克服在会场上坐立不安。两分钟后,他跑到外头,直接往乡办公室挂了电话,下达一个紧急命令,让值班人员立刻通知乡政府院里的全体干部职工,关门闭窗,全部撤离办公室,集中到乡政府外边广场上,以防万一。

事后证明这一条很及时。乡干部刚集中到外边,那一车人到了。卡车到乡集后哪里都没靠,不去赶集,也没上派出所,开足马力直奔乡政府,一直开进乡政府大院,停在办公楼边。而后车上人一窝蜂跳下来,四散开去,发一声喊,办公楼上下顿时乒乒乓乓响成一片。只一会儿工夫,警察闻讯赶到,那些人已经全部回到卡车上,卡车开出乡政府大门,扬长而去。

此时乡政府里已经一片狼藉,大楼下边两层所有办公室门窗全部被从外部敲毁,碎玻璃片遍地都是。一些办公室靠窗摆了沙发茶几,肇事者敲破窗玻璃,把他们的棍棒从破窗伸进来,将茶几上的茶壶茶杯捅到地上,开水瓶也没放过。但是肇事者只从外部扫荡,并不破门入室。各办公室内部设施及文书档案均未损毁。

由于刘克服事前打电话紧急交代过,警察和乡干部均按兵不动,不做激烈反应,没有阻止肇事者进入,也没有拦截其离开,双方未曾发生直接肢体冲突。除了一地破碎,人员均无损伤。

当天中午,县里会议结束,刘克服马上找县委书记方文章汇报。乡里出了这种事,不报告当然不行。这时方文章已经听到了一点风声。

“怎么搞的!”他很不高兴,“到底是什么缘故?”

刘克服说情况正在调查,所传闹事原因是车祸处置不当,偏袒一方,欺负水泥厂驾驶员,可以肯定不是这回事,如果只是那个,不该闹到乡政府。以他推测,事情起因不会是别的,就是姚育玲流产。那天晚上动员姚育玲去做手术后,他已经估计对方会有反应,也做了防备安排。但是没估计到他们敢搞得这么大。

方文章看着刘克服,眼神很吃惊:“你小刘名堂大了。”

确实有些名堂。原来姚育玲很复杂,不是一个山庄小村的普通计生“对象”。那天晚间跟她躺在一个被窝里的山庄农夫是她的合法丈夫,除了这个男子,她还是所谓“陆老板的人”,为外商陆金华的特别雇员。

陆金华到本县投资办的第一个厂子在岭兜乡,是早年他一家落难下乡之地。岭兜有石灰石矿,有一家县办水泥厂,因经营不善面临破产,被陆金华买走,投了大笔钱做技术改造,扩大生产,起死回生。当年企业刚起步,需要料理的事多,陆老板经常出没于岭兜乡间。有一天黄昏,他的车开进水泥厂厂区,厂区道路迎面走来一群女工,是刚从工地下来的,个个蓬头垢面,头上身上白花花全是灰。有一个年轻女工独自走在后头,一边走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土,蓬蓬蓬拍起一团灰土雾,女工整个人罩在灰土尘里。陆金华见了,叫声停,轿车停在那女工的身旁。

陆老板把车门打开,问了一句:“哪个班的?”

女工回答,她在三工组二班。

陆金华也不多说,让女工上他的车。女工吃了一惊,告诉陆老板她刚下工,身上一身灰呢。陆金华却不计较,还叫人家上车。

“就看你这一身灰。”他说。

年轻女工乖乖上了车。陆老板把她拉到厂区自己的房间,让她洗澡,给她吃饭,还吃香蕉,当晚上床把她办了。

这女工就是姚育玲。姚育玲是岭兜当地人,读过中学,毕业后回乡务农,嫁到邻村,丈夫是她中学同学,在村里当会计,她婚后当过一年多小学代课老师。后来其夫因为账目有问题被免了职,她本人也因为生了一对双胞胎,养孩子累人,没办法再代课,只能辞了,回家照顾孩子。陆金华的水泥厂扩产招工时,姚育玲让丈夫去应聘打工,赚几个工资,免得没钱给两个儿子买奶粉。她这丈夫却不是能吃苦的,到厂里一看,发觉这里的活又累又脏,还很拘束,真不是人干的。家有两亩地可种,为什么要来做这个?于是掉头走开。姚育玲很生气,把孩子丢给婆婆管,自己跑来应聘,被录用到生产线上。几个月之后,居然又被陆老板录用到了床铺上。

陆老板人届中年,有钱,吃得好,营养足,正是生猛一族。这个老板好色,人比较花,除了喜欢钱,就是喜欢女人。陆老板一家原居香港,后来投资移民加拿大,搬到大洋彼岸去了,那以后陆老板说港商也是,说加拿大商也算,他太太带着儿女常年居住于多伦多,他自己经常于太平洋上空飞来飞去,毕竟远水不解近渴,必须就近挖掘,解决口渴。陆老板的公司总部设在香港,他在广东有企业,在本县投资办厂,在市区他老家也办有厂子。他在自己办厂的各个地方分别挖井,以供解渴。这就是说,他在不同地方各自录用了类似姚育玲这样的年轻女人,供其非法使用。陆老板虽出身资本世家,早年经历却比较坎坷,曾经落难篙芒,起于草根,所以颇具杂食性,在录用女人方面并不特别挑剔特别苛刻。他身边的女人很多样,太太留过洋,眼下带着孩子还在留洋,太太之外的其他女人中有大学生,有歌厅小姐,也有刚从水田里洗脚上岸,身上能拍出几两灰土的操作女工姚育玲。陆老板眼睛很毒,那么多蓬头垢面的女工中,他不要别个,一眼看中了姚育玲,当时姚育玲跟前边灰头土脸一群女工看不出有什么本质区别,谁能想到后来她穿上职业套装,烫出一头卷发,吃得好睡得多加上不做粗活,忽然就变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姿色可人。坐在办公室打电话,哪里还有半点乡下婆操作工的影子,完全变了一个人。

陆老板录用姚育玲的故事在本乡广为人知,早已成为街谈巷议的公共话题。陆老板并不在意,带着姚育玲四处走,出入各公开场合,周旋于县乡官员之间,从不感觉尴尬。对外商的个人私生活事项,眼下各级官员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宜多管。假设陆金华只是一个普通男子,即使掌握有他与有夫之妇通奸的确凿证据,女方及其家人不告,司法部门也还不好发话,何况这家伙不普通,港商兼加商,有钱人,在本地投资办厂,为各级领导所看重。

但是姚育玲不一样,无论她变成什么人,跟陆老板有何瓜葛,她还是她,户籍在岭兜乡,是本乡某村民法律承认的妻子,刘克服必须加以关注的“对象”。

一个多月前,有一天乡领导开会,研究计划生育工作。分管副乡长王毅梅报告说,乡计生办接到电话举报,姚育玲已经有两个男孩,现在又怀上了。姚育玲的丈夫做过绝育手术,几年里他们没再有孩子,明摆的手术没问题,术后并未复通。眼下肚子鼓了,肯定跟丈夫无关,是野种。姚育玲在岭兜名声大了,她可以生野种,其他夫妻正经自家种还不能生吗?全乡百姓特别是育龄妇女都在看乡里怎么处理。

乡领导们面面相觑。

“情况准吗?”刘克服问。

王毅梅说,她让人悄悄查过,可能是真的。

“大家说说,怎么办?”刘克服问。

在场乡领导个个摇头,都说这他妈的,陆老板搞的吧?这事咱们能管吗?

“不管可以吗?”刘克服反问。

刘克服让乡计生部门抓紧了解,把情况搞准,然后再考虑措施。由于可能牵涉到陆老板,比较敏感,不要太声张,悄悄来。计生部门按照刘克服意见,多方了解,得知姚育玲不久前曾到县医院妇产科看过医生,他们赶到县医院,掌握了确切情况,姚育玲果然怀了孩子。计生人员给姚育玲打了电话,约她谈谈。姚育玲说自己住在厂里,让计生人员到厂里找她。第二天那些人专程前往水泥厂,姚育玲却没有露面,从此手机不通,音信全无,销声匿迹了。

刘克服断定她不会跑远,最大可能还是藏在水泥厂里。水泥厂是外资企业,没有企业老板同意,乡里不好进厂找人。但是姚育玲不可能寸步不离只待在厂里,她毕竟是本地人,山沟里还有一处旧农宅,住着她的合法丈夫,以及两个孩子。尽管傍上老板有了新欢,女人毕竟还是女人,她可以不在乎原配,却不会不记挂自己的儿子。

事情让刘克服料准了。姚育玲偷偷跑回家看孩子,让自己的合法丈夫顺便温暖一回,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让刘克服找着请走,计划生育了。那一段时间陆金华老板远在加拿大,鞭长莫及,一时够不着。刘克服估计待到陆老板够得着时,一定有气要发,刘克服做了不少准备,除了准备跟陆老板讲理,还特别关照注意水泥厂动态。他却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方文章听了刘克服汇报,有些难以置信。

“你干什么?自己带队上山?”他问。

刘克服承认。那天晚上天下小雨,半夜三更,他带着乡村十几个干部上山找“对象”,说服了姚育玲。别的对象不需要乡书记亲自找,这个人不一样。都知道她是陆老板的人,乡书记不敢去,谁还敢去?

“你没想过后果?”

都考虑了。刘克服知道陆老板肯定恼火不已,但是不能因此就放任姚育玲。那样的话乡里还怎么去做计生?对别的“对象”太不公平了。

“蠢话!”方文章立刻训斥,“没这么简单!”

他批刘克服脑子发热,行事太急,走了极端。这种事本来可以用其他办法解决,不只是硬碰硬一条路。陆金华毕竟不是一般人,闹成这样怎么收拾?乡政府玻璃全让人砸了,这还像话,得怎么回敬?开一车武警上去,封厂抓人?由刘克服带队去够不够,是不是要他方书记亲自带队?

刘克服不服:“陆老板太不讲理了!”

方文章眼睛一瞪:“嘴硬!是你没用!”

方文章风格硬朗,情况一问,立刻着手处置。当着刘克服的面,他直接给陆金华打了电话,居然把刘克服的话直接搬了过去。

“陆老板你讲不讲理?”他问对方。

陆金华声称自己在广州,不知道方书记要讲什么理。方文章冷笑。

“陆老板可以不在现场,不可以不讲理。”他说。

他告诉陆金华事情很严重,无论有多少气要讨什么账,冲击乡镇政府机关都是不能允许的。陆老板应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并不是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件事需要严肃处理,首先看陆老板讲不讲理。主张讲理的话,他派一个人去跟陆老板讲。要是不打算讲理,陆老板尽管把这个人赶出门,大家走着瞧。这个人现在就站在他面前,跟陆老板是老交情,陆老板知道他。左手,牛筋,不怕死,陆老板可以跟他试试。

不等陆金华回话,方文章把手机关了。

“去找他。”他对刘克服下令,“给我搞清楚。”

方文章这个电话很要紧。陆金华财大气粗,在本地投资办厂,饱受追捧,已经有些忘乎所以,胆大妄为。刘克服一个小小乡书记惹他,他敢强力回敬,是料定上边领导眼热他的钱和项目,不至于因为乡政府的几块玻璃跟他翻脸。刘克服去跟他讲理,他不会太当回事。县委书记就不一样了,方文章直接打电话,态度强硬,陆老板不能不掂量掂量,不敢太逞意气,毕竟商人要赚钱,还得拜土地爷。

两天后刘克服带人去广州,找到了陆金华。他给陆金华带了份见面礼,是一盒录像带:陆老板手下到乡政府肇事时,乡干部已经全部撤出,却有乡广播站一个年轻人奉刘书记之命,冒着危险藏在楼下仓库里,拿一架家用录像机从窗洞里拍下了那一车人肇事的全部过程。刘克服请陆老板欣赏录像带里的场面,他还提供事后拍下的照片,满地狼藉,触目惊心。

“你拿这想干啥?”陆金华问,“当证据告我?”

刘克服说:“老话说,解铃还要系铃人。”

“哪个先找事?”陆金华说:“姚育玲就是你去抓的。”

果然不错。什么车祸处理欺负人不服气全是借口,让陆金华气不过的就是“他的人”姚育玲,可能还包括被流掉的孩子。

刘克服告诉陆金华,没有谁抓人,也没有谁被抓。那天晚间乡领导村干部完全按照政策,经过耐心说服,姚育玲听从了劝告。姚的丈夫也支持妻子去做计划生育。

“不知道她是谁的人吗?”陆金华大骂:“那小子哪里还能做种?他拿我的钱,什么都不是。”

“现在我们只认陆老板是姚育玲的雇主。”刘克服说,“人家是她合法丈夫。”

陆金华一时语塞。

当年在岭兜,刘克服跟这位陆老板因为水泥厂项目和后来的移民村搬迁,几番狭路相逢,合作中不乏相争,彼此秉性特点非常了解。陆金华钱多气盛,却知道刘克服跟人不一样,左撇子,吃软不吃硬,刘克服后边还有方文章,陆金华再横,此刻也不敢不讲理,他能如方文章电话里推荐的那样,干脆把刘克服赶出门去,大家走着瞧吗?哪里可以。这个时候继续僵持或者听任事态发展,对双方都不好,所以还得讲理。

那天讲完理,刘克服告辞。陆金华问了一句话:“刘书记你到底是为什么?”

他耿耿于怀的还是那件事,“他的人”被刘克服动员去流产。

刘克服告诉他,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这件事关系全乡计生能不能搞下去,也关系对其他人是否公平。

陆金华问刘克服是装假,还是真不明白。如今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有钱,一种人没有钱。没有钱就不公平,有钱才公平,所以钱就是公平。当官的不一定有钱,却有势,势也是钱,没钱没势不公平,有钱有势就是公平。

刘克服不认:“那不是道理,两回事。”

为什么是两回事?以刘克服的见解,这个世界除了钱和势,应当还有另外一些需求,例如公平。类似需求不应当被漠视和侵害。

陆老板说:“刘书记这么聪明的人,跟我装傻?”

刘克服称自己没装傻。

“你没搞明白。”陆老板摇头,“这个都搞不明白,还当什么书记?”

刘克服回答:“陆老板知道,我是左手。”

事情终究得到解决,陆老板赔偿了乡政府的损失,宣布开除几个为首肇事人员。这个纯属姿态,被开除的几个人另由陆老板安排到他的另一家工厂,位于市区,得到了离山进城的褒奖。当时恰逢国庆节将临,为表示诚意,陆老板派他公司的副总经理专程到岭兜接洽,又从厂区开出一车人,依旧钢盔制服整齐划一,轰轰烈烈直奔乡政府。这回不带棍棒,他们敲锣打鼓到岭兜乡,给乡政府干部职工抬去一头宰好净毛的大猪以示慰问,还送了一面锦旗,锦旗上写有几个大字:“外资企业的贴心人。”

那场面真是有点搞笑。

两个月后,刘克服被免去乡书记职务,调任县外经局局长。

刘克服感到非常突然,极其意外。外经局长跟乡书记是同级,却不是一回事。乡书记有如一方诸侯,脚下一块区域,手中有些权力。外经局长只顶一个幕僚,没有处置权,管不了什么事。乡书记干得好有望上升,外经局长就难存奢望。

这时他才意识到,陆金华在广州不是随口讥讽。“这个都搞不明白,还当什么书记?”人家早料定刘克服干不长,也许人家还亲自出马讨账,促成了刘书记的消失,刘局长的问世?陆老板不是一般人物,不需要戴顶钢盔式安全帽,拿根木棍去敲哪家的玻璃,他有实力采用其他方式施加各种影响。欠账要还,姚育玲这笔账人家终究是要讨的。

刘克服去找了方文章。方文章问:“你不服吗?”

刘克服承认非常不服。他还想在基层干,他一直很努力,也认真吸取移民村搬迁的教训,工作特别用心,不敢图名要利,乡里乡外,大家有目共睹。

“所以才得到重用,当了局长。”方文章问,“这么说可以服气吗?”

刘克服不吭声。

方文章警告,刘克服可以不服,不许消极。有时候有些事是不得已而为,这个不必多讲,碰上了就必须经得住。

“学学你老婆小苏。”他说。

刘克服不明白方文章怎么突然把他妻子苏心慧拿来说事。只过一周,方文章就给出了答案:县里研定,苏心慧被任命为县供销社副主任。

苏心慧曾经是县里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当年把她一撤到底的就是方文章,现在方文章又把她重新起用,并树为其夫刘克服学习的最佳楷模。

苏心慧在医院里听到了自己的任职消息,没表现出特别惊喜。她对刘克服说:“留心这个瓶子,到底前赶紧喊护士。”

讲的是病床上打点滴的瓶子。他们的儿子感冒发烧,在县医院儿科病房住院挂瓶。苏心慧在病房里陪了儿子一整天,晚间刘克服去医院替她,让她回家吃饭休息。此前几分钟,刘克服刚接到一个电话,得知了苏心慧被提拔的消息。

这时来了一个女子,却是数月前那个深山雨夜的“对象”,姚育玲。

她奉陆金华之命,以公司特派人员身份,代表陆老板专程前来,对离开岭兜到外经局履新的刘克服表示慰问,也探望刘局长生病住院的儿子。

走之前,她往苏心慧的书包里塞了厚厚的一个信封。信封里有钱,人民币四万。

苏心慧给刘克服看了那些钱。她心情不错,不是因为钱,以及复职升官,是因为儿子挂瓶一夜之后,烧已经退尽,情况向好。她跟刘克服开玩笑,从后背推他,再把他揪过来,以示摇撼。

“咱们小刘是什么?”她笑,“摇钱树嘛。”

刘克服没心思开玩笑,他看着那钱。

“按陆老板的看法,这个世界无所谓公平,有的话就是这个。”他说。

把一个乡书记挤走,拿四万元加以慰问,这就是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