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钟润生正在看一份举报信,这是由市纪委转来的,是检举揭发徐树军的一封匿名信。因其涉及到政府部门领导,是否立案调查,需要市委书记说话。

匿名信列出了徐树军五大罪状,归纳起来有:

一、大肆挥霍公款。说近几年来,以争取本市政治荣誉和资金为由,请客送礼,挥金如土。给人民的财产造成严重的损失。

二、任人为亲。说在干部使用问题上,大搞亲亲疏疏,团团伙伙,特别是与办公室主任的关系极不正常,对其言听计从,与其相互勾结,互办“好事”,侵吞国家财产。

三、生活作风腐化、奢靡。说他经常出入歌舞厅及桑拿按摩等藏污纳垢场所,吃喝嫖赌,五毒俱全。

四、利用职务之便,在局里及下属单位报销应该由自己承担的费用。

五、独断专行。说他在班子内部搞一言堂,严重破坏了民主集中制原则。

钟润生看完后,心里沉甸甸的。在他的印象中,徐树军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呀,如果真如匿名信上写的这样,岂不成了流氓无赖?这匿名信会不会是泄私愤的。但他转而一想,媒体上披露的腐败分子,哪个是脸上刻着字的,大都不是表面上廉洁,背地里腐败呀。想到这,他拿铅笔在此件上批示:转纪委认真调查,如情况属实,严肃处理。

一股暗流在局里涌动。冯晓仁在大楼内转悠着,他随意蹩进一个科室,寒暄一阵后,就说了:知道吗,徐树军出事了,这下是真的完了,谁也救不了他了。任之良也在其中,这小子也蹦跶不了几天了。然后就说一些讨好的话,再做一些推荐干部时投他一票的暗示,又转到另一个科室里去了。

骆垣没事人似的,一反常态,每天按时上下班,外面的应酬也少了。上班时间端坐在办公室,泡一杯浓茶,翻几张报纸,边看边慢慢地品茶,品淡了,再重新泡上一杯,换上一张报纸,显得十分悠闲。

徐树军隐隐感到,有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在局内,慢慢地包围着自己。他对部属的言行十分敏感,他能从部属对他的态度上,或无意间说出的几句话里判断出局里的政治风向。他注意观察局里干部职工的言行,揣摸着可能出现的不测。

任之良除了明显感觉到局里气氛的异常,他还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有些是对着他来的。他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任之良走得正行得端,还怕什么邪呀!所以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对那些无聊之事充耳不闻。

没过几天,监察机关派人进驻本局查账,查完账,徐树军就被“请”到了监察机关。局里舆论哗然,乱成了一锅粥。冯晓仁又频频出没于各科室之间,说这次查出来的问题大着呢,徐树军被“双规”了,已经转移到外地秘密地关起来交待问题呢,听说够得上判刑了。你们没想到吧,任之良的问题也不小,估计也快进去了。

徐树军是被叫去询问,并不是冯晓仁说的双规。调查人员有两位,其中一位姓童,叫童彦,徐树军认识,另一位很年轻,徐树军见过面,没有打过交道。他在沙发上坐下来,那位年轻人给他倒杯茶,放在他身侧的茶几上,就坐回到他的座位上,拿起了笔,鄱好记录本,准备记录。童彦对他说:请你来,是想弄清楚一些问题。你可要实事求是的讲呀。

徐:我会积极配合的。

童:那就说吧。

徐:在一把手的岗位上干了这么些年,我不敢保证没有一点问题,但我敢说,违法乱纪的事我没干过。

童:你敢这么肯定?

徐:我想是的。

童:你知道,我们查过你局里的账,如果我们一点情况都不掌握,能随便把你请到这儿来吗?

徐:没头没绪的,我确实不好说。你们要了解哪方面的情况,你们给我提个醒,好吗?

童:好吧。比如资金的使用方面,光接待费一项,一年就是近十万,你认为这里面没有一点违纪行为吗?

徐:违纪不违纪的,我不好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接待费一项不会花那么多的。

童:包括你在下属单位报销的,你敢肯定没有那么多?

徐:负责任地说,我在下属单位没有报过账。局属单位都是独立的法人单位,财务是独立的,有其法人代表负责。尽管这样,局里对它们的财务支出还是要进行监督管理的,也就是说,我这个当局长的,对局属单位的财务支出是清楚的,没有胡花乱支的情况。

童:你是非要我们拿出证据不可呀?

徐:如果方便的话,不妨明示。

童:好吧。

童彦向那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年轻人从放在他旁边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叠财务凭证和发票的复印件,递给徐树军。徐树军接过来,慢慢地翻看,看着看着,他的脸色由红变黄,再由黄变白,拿复印件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脸上的肌肉明显地抽搐着,头上也浸出了细细的汗珠。他不经意地看一眼童彦,童彦的脸扭向窗外,脸上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徐树军长长地叹口气,说:

“真没想到呀!”

童彦说:“你说这是不是都是事实?”

徐树军望着童彦,半晌才说:“令我吃惊的是,有人摹仿我的笔迹签字报销,这么长的时间,报销这么多的资金,我竟然不知道。”

童彦也大吃一惊:“有这样的事?”

徐树军翻出十几张发票的复印件,凑到童彦的眼前,一张一张地翻着让他看。童彦仔细地辨认着徐树军指给他看的那些发票的签字,与其他发票上的签字进行对照,他发现,这些发票的签字的笔迹与其他发票签字的笔迹确实有点异样,值得怀疑。他看着徐树军,迷惑地说:

“这么大宗的开支,谁这么大的胆,模仿局长的笔迹签字报销?简直难以令人致信。”

徐树军拿出笔,说:“我给你写几个字,你们比较一下就知道了。”说着他写下了

支 徐树军 ××年×月×日

徐树军比划着谈了他的笔迹的特征,又指出那些假签名的笔迹,说:

“稍稍仔细一点看,一看就能看出来,这签字是假的。”他沉思了一会,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事,我竟浑然不觉,叫人卖了,难道还要给人家数钱吗?”

童彦说:“这些发票涉及的金额有好几万元,恐怕要做笔迹鉴定才能定性。你看这样好吗,资金使用的问题,等笔迹鉴定以后再说,我们谈别的问题如何?”

徐树军说:“悉听尊便。”

童:有人反映,你在用人问题上存在任人为亲的问题,谈谈这个问题吧。

徐(沉默半晌):我回忆了一下,在我的手上往进调过三个人,除任之良是我选的外,其余两个都是市上的领导推荐的,有的人有明显的劣迹,进来之前,我也顶过。比如冯晓仁,我不想要,但上面压得紧,我没有顶住,就调进来了。进来时间不长,出于同样的原因,给他任了个科长,实际上什么事也没有管着。人没啥本事,事情倒不少。要说用错了人,此人便是。其他方面,我想不起来有什么不适当的地方。

童:这个冯晓仁,在社会上反响很大,我们也听说过,但又没有拿到桌面上来理论的事。倒是这个任之良,反映到我们这儿的事,有鼻子有眼的。人家都说,后台就是你,是你纵容的。

徐:反映问题,那是人家的权利,嘴长在人家的脸上,说什么你也没有办法。说到任之良,说实话,我是信任他的,工作中也放得开。这是因为,第一,这是一位学者型的人,比较清高,对公家的钱物不屑于贪占,放开手脚让他干,我放心。第二,此人疾恶如仇,但头脑冷静,遇事不事张扬,协调处理善恶之事滴水不漏,也就是说,不仅自己不贪占公家的财物,对损公肥私的人或事,该怎么做,他分寸把握得好。第三,工作能力强,你们知道,我文化水平不高,能力有限,不用一些有文化会干事的人,我这个局长是当不下去的。因此,在许多事情上,我经常向他咨询,征求他的意见,在别人看来,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财务一支笔,这是你们的规定,这支笔由我来管,办公室又是我直接管理的,有人怀疑我们有经济利益关系,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不能容忍往一个好人的头上泼脏水,往一个好干部的脸上抹黑。我也希望,通过这次调查,让组织上了解了解任之良。

童:照你这么说,是有人诬陷任之良了?

徐: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反映的是什么问题,我只希望好人有个好报,至少不要遭恶报。

童(满脸不高兴):有人反映,任之良生活作风相当随便,与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关系暧昧。这些事你不知道?

徐:我没听说他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有什么关系。他是和一些女性有来往,但据我所知,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仅仅是朋友而已。

童(提高了声音):成天和娱乐场所的女人混在一起,恐怕用“朋友”两字是难以解释清楚的,我的徐大局长,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样啊?

徐:当然,在公务活动中,由于职务的关系,少不了经常陪客人出入那种场所,但我知道,他从来不跟那种女孩子粘乎。在社会交往中也一样,朋友很少,异性朋友更少,要有,肯定是和他谈得来的那种,不会是男男女女的那种。

童:是吗?

徐:要是不信,你们还是按你们的规矩查吧,我相信你们会给他一个清白的。

童:好吧,这个问题就谈到这里,下面你谈谈你们班子的配合和团结问题。比如在坚持民主集中制方面,说你不讲民主,独断专行,搞一言堂,家长作风严重。

徐:感谢你提出这个问题。我本来不想谈这个问题,作为这个班子的班长,班子没有带好,我有责任。但是,如果班子中有些成员压根就不配做领导干部,你让我怎么带?我又怎么能带好呢?

童:关于班子成员个人的问题,是另外一个问题,不在今天的谈话之列。

徐:可我觉得这不是另外一个问题,是与班子的问题紧密联系的问题。就是说,要谈班子的配合和民主的问题,就不能不谈班子中的某些成员。我们有个副局长,你和他谈工作,他装聋卖哑,你征求他对某一项工作的意见,他装疯弄傻,说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是我告状,这个人想问题、做事情的基本出发点就是看对自己有没有好处。他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的事,他争着干,不让他干,他就说你不讲民主。他从中谋不到利的事,你让他干,他千方百计推,死皮赖脸地磨,就是不接受,不干。开会议事,也是这样,对自己有利的事,不管你是合法的还是违法的,拍着胸脯就要干,对自己没利的,要么不表态,要么顶着不让你干。这样的人,你说我怎么对他讲民主呀?完全依着他,对他是讲民主了,可我对得起组织,对得起纳税人吗!

这样的谈话进行了好长时间,最后,童彦要他就群众反映的几个方面的问题写个说明,限期交上来。徐树军心情十分沉重,怏怏不快地离开了这里。出了市委大楼,眼看快到中午了,他也没有回局里,直接回家了。

回到家里,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时下流行几句顺口流,说是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闹的,闹的不如不要脸的,不要脸的不如不怕死的。他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这话说得入木三分,说到要害处了。

在这几年里,请客送礼的事是有的,他想了想,大体有这么几种情况,一是与省厅的交往中;二是为了与本市有关部门搞好关系,求得这些部门的支持和配合;三是接待外地来客(近些年,本市的这项业务工作在全省名列前茅,所谓学习取经的外地同行来的较多);四是和市上有关领导的交往中发生的。所有这些,都是在干工作中逼出来的。现如今,要想干点事,干成点事,不想点歪点子,走点歪路子,成吗?在公务交往中请客送礼,几乎成了不成文的规矩,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但话说回来,如果组织上认真了,或者领导层有人盯上你了,想给你点颜色看看,或找个岔子把你从现在的岗位上拿下来,就是鸡蛋里,也给你挑出几块骨头来。从严掌握的话,拿公款请客送礼,本身就是问题,不管你请的是哪里的客,送得是哪门子礼。

想到这里,他叹口气,心想,自己老了,船到码头车到站了,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大不了这个局长不干了呗,还能怎么样呀!这么一想,他觉得轻松多了,可又为任之良捏一把汗,他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想,任之良就没有想着得罪谁,也没有得罪过谁,谁就这么对他过意不去,非要给他找点事不可呢!不就是在工作上和他密切配合,无意中得罪了一些人,或者让步一些人看着不顺眼,故意给他找点难堪。因此,说到底是他连累了任之良。想起这些,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他想了很多,午饭也没有吃,倒头便睡了。一觉睡到下午三点钟,起床后,他给任之良打了个电话,问局里有没有什么事。任之良说没有什么事,只是省厅来电话,通知了个紧急会议,明天在省城报到,问他什么时候动身,带不带车。徐树军说,车就不带了,来回的过路费比火车票高出好多,还是晚上坐火车走吧,劳驾你给买张火车票吧。

徐树军被监察机关叫去谈话,下午没去上班,晚上又直接坐火车上了省城。这纯属偶然,可在冯晓仁看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他从暗处跳到了明处,逢人便说,看,怎么样呀,我没说错吧,是被双规了吧!接下来就有点神秘兮兮地说开了,说市委已经在酝酿局里新的领导班子了,骆垣坐第一把交椅,只是个时间问题了。他在别人面里讥讽任之良,说他在这个时候还不识风向,脑筋转不过弯来,还跟着徐树军跑,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局里多数人不明就里,平日里,大家不会把冯晓仁的话当回事的,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平时又爱打听个小道消息什么的,且与骆垣关系又铁,大家又都知道,这骆垣是“上面”有人的,对冯晓仁的话也就有几分信了,心里有点小算盘的,还积极与冯晓仁套近乎,说不上还能捞点儿什么好处。

骆垣当然知道徐树军是怎么回事,并且知道徐树军指出了冒名签字的事。但他仍然装聋作哑。有些人去他那儿打听消息,他说:

“我也不太了解,不过,他被纪委叫去以后,这几天没有回来,被‘双规’了也是有可能的。以后的事,就看他的造化了,谁知道他做下的事有多大呀!”

接着他就给你分析一番,然后就说:“事大事小先不说,就是这么一闹腾,这个局长也不好干了。再说这么大年龄了,何苦呢!”

骆垣对这件事的态度,他的这些话,给人的感觉就是,徐树军大势已去,这个局长的位子非他骆垣莫属。造成这样的舆论氛围,正是他所希望的。

调查还在继续,徐树军没有回来,任之良又被叫去谈话了。还在徐树军谈话的那个房间,还是那两个人。他坐下来后,童彦问:你办公室主任干几年了?

任:六个年头了。

童:请你来是想核实一些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任:这没问题。

童:你们局里的接待工作由你具体负责?

任:按照局里的接待制度,一般的接待是,局领导决定以后,由办公室负责落实。

童:也就是说,局里的接待情况你是清楚的,包括接待费的支出?

任:大框子应该是清楚的。

童:一年接待费是多少?

任(心里默想一会):大概三、四万吧。

童:包不包括下属单位?

任:不包括。

童:这么大的数额,一般都接待些什么人呢?

任:有这么几种情况:一是对外交往中的接待,包括接待上级业务部门的有关人员和友邻地区的来人;二是因工作关系,接待有关业务门的人员;三是接待市上的有关领导人员。

童:下属单位的财务报销由谁签字?

任:由该单位的法人代表签字。

童:有没有局领导签字报销的情况?

任:有。比如,为了协调解决下属单位的某一问题,由局领导出面宴请相关人员,或送点礼品什么的,一般情况下,单位法人代表要求局领导在发票上签字说明该费用的用途的,局领导就在发票上签字说明,这只起个证明作用,没有法律效力。最终是要法人代表签字才能合法地报销的。如果单位法人代表没有要求,局领导就不签字。

童:这种情况下,一般都是徐局长签字?

任:也有分管局长签字的情况。

童:局里也好,下属单位也罢,送点礼品什么的,由谁去落实?

任:领导决定以后,一般由办公室落实。

童:也就是说由你落实?

任:不,是办公室,大多数情况下是我和司机。也有其他同志落实的时候。

童:都是实物?

任:也有“红包”。

童:有没有局长亲自落实的?

任:几乎没有。

童:你们搞接待,除了吃饭,还安排哪些活动?

任:这要看接待什么人了。一般的接待也就吃吃饭,喝喝酒什么的。

童:这么说还有特殊接待?怎么个特殊法?

任(略一思索):别的部门怎么接待,我们也怎么接待。

童:什么意思?

任:这谁还不知道呀,社会上流行的,歌厅、舞厅、桑拿按摩、洗头洗脚,全都有过。说句不恭的话,你们纪委的人,我们也这么接待过。

童:能说出是谁吗?

任:真的要我说出来吗?

童(稍微停顿了一下):这种活动,徐局长都参加吗?

任:有时参加,有时不参加,这要看需不需要。

童:没有接待任务的时候,他是不是经常光顾那些地方?

任:不敢肯定。但我没有专门为他安排过这种活动。

童:问你一个涉及你个人生活的问题,你可要说实话。

任:今天给你们说的全是实话,后面的话也会是实话,因为我来这儿的时候就没有打算说假话。

童:这样很好。有人反映,你经常和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呀?

任(惊讶地):不三不四?这是无稽之谈。

童:请你不要激动。

任(愤怒地):我没法不激动。说句不恭的话,就个人品质和才华而言,他们所谓的不三不四的女人,比我们的有些领导干部要高尚的多。如果连这样的人际交往都算作问题,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只希望组织就此问题调查清楚,我不愿意背这个黑锅,也不想让别人背这个黑锅。

童(轻蔑地笑笑):我们会查清楚的。好了,这个问题就谈到这里。你和徐局长的关系很不一般,是吧?

任:负责任地讲,我和徐局长的关系,就是上下级关系。在工作中,我全力配合他,他也全力支持我。我们在私下里几乎没有什么交往,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我们的性格、爱好和志趣大相径庭,不会密切到那儿去。同时,在私生活领域,我也不喜欢跟任何领导人交往过密。

童:看来我们之间也很难推心置腹地谈谈?

任:我说的全是实话,我老婆经常说我是老实疙瘩,教我说假话都学不会。说句负责任的话,只要是工作上的,组织需要的,我又知道的,你们想了解什么,我说什么,绝不隐瞒,也不会作假。但涉及到个人的事,该保留还得保留。

童:你对你们其他领导有什么看法?

任:不好评价。因为我是办公室主任,哪位我都得配合好,不然,我没法开展工作。

童:比如领导班子内部存在什么问题?

任:你想知道哪方面的问题?

童:你的意思是,班子内部问题还不少?那么先说说民主集中制坚持得如何?

任:我认为是比较好的。班子内部议事,出现分歧是正常的,在意见无法统一的情况下,一把手拍板定案也是允许的,因为我国的行政体制是首长负责制。至于个别领导,凡事都要以个人利益为标准,一旦自己的主张被否决,就认为是不民主,我认为这反倒有点不正常了。

童:有没有具体的实例?

任:这个问题涉及到个人,我保留。

童:不信任组织?

任:不,是不信任组织里面的某些人。

童:你指的是谁?

任:你想我能告诉你吗?

童:看来你对组织的成见还不小。

任:怎么理解,随你的便吧。

童: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有什么情况要问,随时找你。

任:谢谢。我随时恭候。

徐树军从省城回来,局里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他刚一进楼,楼内大厅一片狼藉,楼梯扶手和楼梯上积满尘土。他到他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的东西已经被搬出,有两个民工正在刷墙。徐树军怒不可遏。大声喝道:

“是谁叫你们干的?”

两民工停下手中的活,怔了怔,互相望望,轻声说:“是我们老板叫干的。”

“什么老板不老板的,我问的是我们这里谁让你们刷这个墙来的?”徐树军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问道。

两民工摇摇头。

徐树军看着民工木纳的样子,平静地说:“这不怪你们,把活停下来,你们出去吧!”说着,他就气乎乎地走了。

他推开局办公室的门,里面有几位正在打牌,见局长进来,且满脸怒气,都把牌收起来,不好意思地站起来站着,连茶几上的钱也没有来得及收,任其散乱地堆在那儿。徐树军见状,自己先愣了。他把这几位瞅了一眼,强压住怒火,平和地问道:“你们任主任呢?”

“刚才还在这,刚刚出去不久。”其中一位回答。

“把他给我找回来!”

刚才说话的那位“嗯”了一声,出去找任之良。其他人打个马虎眼,嘻皮笑脸地离开了这里。徐树军坐在任之良的椅子上,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进行分析、推理、判断。他把这事自然地与检举自己的事联系起来,肯定又是骆垣干的。

这个骆垣呀,徐树军想,在平常的日子里,他分管的科长们,从未把他放在眼里,他的话,他们从未当回事,因为他多半说的是外行话、废话、不着边际的话。有时在会议上,在公共场所说出这样的话,他分管的科长们当着大家的面反驳他,让他下不了台,还是我徐树军给他打圆场,给他个台阶下的。在工作中,只要不违反大的原则,徐树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让着他,人嘛,就那点水平,该让还得让啊!可如今,他倒露出了尖牙利齿,对准我徐树军的软肋狠狠地咬了一口,现在看来,不把我置于死地,骆垣自己就活不下去呀。

他转过头,看着茶几上的钱,心想,这说明,他在省城的一个星期中,局里的职工已经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在办公场所公开地赌上了。

他想到粉刷办公室这件事,马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在这段时间内,组织已经对局里的班子进行了调整,抑或至少已经有了这样的动议?不然,是谁这样目中无人,擅自动用局里的资金粉刷用了还不到两年的办公楼呢?除了骆垣,还能有谁呢,这个人一拍脑门,什么事干不出来呀!

过了一会,任之良回来了,他进门后在徐树军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一副甘心情愿接受批评的样子,在这方面,他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他不自然地笑笑,问:

“你回来了?”

徐树军没有说什么,他盯了任之良半天,才缓缓地说:

“是骆局长叫你这么干的?”

任之良点点头。

“这事无论如何也得给我打个招呼,”徐树军提高了嗓门,“我告诉你,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接到任何撤职、免职或者停职的通知,我还是这个局的局长!”他稍缓了口气,说,“我徐某人就是坐牢,也得有个法律程序,这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时期,说抓就抓了,说消失就消失了?”

“我给你打过几次电话,都关机。”任之良说,“骆局长催得紧,我想刷刷办公室也不是什么坏事,就安排干开了。”

徐树军这才想起,自己走得匆忙,忘了带手机的充电器,在省城的几天里,手机一直没电。他叹口气,说:

“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就这么迫不急待了?既是他当局长了,等我回来给他腾也不迟嘛!”

“我也劝过,”任之良说,“劝他等你回来再说。他也没说什么,就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呀,你呀,真是不可救药!’那意思很明白,不就是说我傻嘛,说我不识时务嘛!”

徐树军沉默了半天,他情绪稳定了许多,对任之良说:

“我也不怪你,人家是领导,你扭也扭不住的。好吧,你请一下骆局长吧。”

骆垣在自己的办公室和几个铁哥们打牌,听说徐树军叫他,他对任之良说:

“叫他稍等一会,等这圈牌打完再说。”

任之良只好退出,他又不想去回徐树军的话,怕徐树军把对骆垣的怨气撒在自己的头上,弄得自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于是他顺手推开隔壁一间办公室,这里也烟雾燎绕,几位科长正在牌桌上酣战。他坐在沙发扶手上,看着他们打牌。他估摸着骆垣他们的一圈牌可能已经打下来了,他又去催,进去,他们正在结账,大把大把的票子,在他们的手中来回折腾。骆垣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任之良便知,他是赢家。其他三位是其他部门的副职,都拿眼瞟着任之良。任之良明白,那是在责备他搅了他们的牌局,剥夺了他们“返本”的机会。

骆垣进了局办公室的门,脸上的笑还没有消失。他落落大方地坐在徐树军的对面,大大咧咧地问了句“回来了”,“路上平安”之类的话,便说:“我想把最近的工作给你汇报一下……”

徐树军看他有长篇大论的意思,截住他的话说:“你先说说这粉刷房子的事吧。”

“哦,是这么回事。你走了没几天,甄书记来过,他说我们这么漂亮的办公楼,看上去不怎么整洁。我琢磨着,是不是该翻修翻修了。这不,先刷刷墙,再置办一些像样的办公用具,把咱们这地儿也武装武装。嘿,这不都是给你脸上贴金的事嘛!”

徐树军心里说,恐怕是你估摸着我徐某人败局已定,急不可耐地给自己腾窝呢吧。他这么想着,嘴里却说:

“我说你什么好呢,骆局长,这楼修起来才两三年时间,你说有这个必要吗?你哪是给我脸上贴金,是拿纳税人的钱往这墙上贴呀,这个代价也太大了吧。再说,眼下这笔经费从哪里来呀?”

骆垣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他说:

“只能是先斩后奏,把活干完了,再向财政要呗。”

“有这么简单吗,财政又不是你们家的,什么钱都可以要呀。”

“哦,我倒没有想这么多。”

“好,这项工程马上停下来,叫民工走人。”

“这……”

“就这么办!”

骆垣见徐树军态度坚决,不容你再还口,也就不言语什么了。徐树军欠了欠身,望着骆垣,见骆垣仍然满脸堆笑,心里想,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呀。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踱到骆垣面前,他停下来,语重心长地说:

“我说骆局长呀。年轻,有上进心,这可以理解。不过,我希望你做官先要做好人,给大家做出个样子来。我走了才几天呀,你看看,这办公楼像个办公的样子吗?你再看看,在几天时间里,我们的干部职工竟然在上班时间赌博,这还了得!张爷呢,这几天竟然连卫生都不搞,干什么去了?”

“张爷?我把他辞了。”

徐树军一惊:“为什么?”稍顿,他点点头,连声说,“我明白了,看来大换班了,连门卫都要换了。老了,老了,我该走了。”

他说着,背起手慢慢地走出办公室。下了楼,悻悻地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