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当希望破灭后,会产生失望,一次次失望积累起来,就会变成绝望。高盛的绝望是空前绝后的,一个绝望的人不是毁灭就是重生。

高盛没有勇气去毁灭自己,为了能够重生,他想到了陈之行。

如果你是正义的,在被邪恶欺负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找陈之行;如果你是弱小的,在被生活折磨得进退两难的时候,就找陈之行——芝麻大的事儿找他,他都当西瓜大的事儿办。

在承新,有相当一部分老百姓,是把陈之行当救星的。

高盛被警察从派出所推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了。他拖着疼痛的身体顶着冷风回到了家,才知道妻子也莫名失踪两天了。儿子高雨航看到父亲回来了,抱住父亲放声大哭。高雨晴不能动,只能拼命晃着脑袋流眼泪。三个老人目光呆滞,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已经无话可说无泪可流了。

妻子哪里去了?妻子会不会和那个被杀了的厉娟一样的命运啊?

从警察嘴里得知,厉娟是棚户区的暗娼,和妻子夏菊的身份惊人的相似。不同的是,厉娟才22岁,正值青春妙龄。而夏菊,已是45岁日落西山的半老徐娘了。没有人会理解和其他女人有着同样尊严和羞耻心的夏菊为什么会走上了这条路——这是一条不归路,好比堕入深渊,下去了就难以爬上来了。即使人爬上来了,尊严也爬不上来了。更不会有人理解的是,夏菊的丈夫高盛竟然默许并支持妻子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富人有富人的道理,穷人有穷人的逻辑,人穷志短,穷到了极点,也就只能拿尊严换钱花了。

夏菊在物业公司打工时,一个业主因为一个清洁工偷了他们家两棵白菜而不依不饶。物业公司的经理一边赔不是,一边跟那个业主说:“老板,虽然我没啥文化,但是我记得小时候政治课上,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什么‘需要层次学说’,好像是一个姓马的美国佬提出的,原话我记不住了,大致意思就是,人要是吃不饱穿不暖,就不要脸了!要脸干啥啊?不当饭吃,也不当衣服穿!他们都要穷死了,你家那两棵大白菜说不定能救他们命呢!你老人家就当积德行善了,别计较了,行不,算我求你了,行不?”

“咱们还有什么啊?你就剩这点力气了,我就剩这点肉了,你不卖力气,我不卖肉,咱们还能拿什么换钱?不就是一张脸吗,我不要了!”夏菊说着,像即将赴死的人,有着万念俱灰的坚决。

一夜之间,他们夫妻俩的心就死了,脸也不要了;一夜之间,他们就大彻大悟了。

夏菊是矿区的一枝花。年轻的时候是,现在也是。虽然45岁了,看上去也就是刚刚40。再加上涂了脂粉,穿上了时髦的衣服,一进那个“红蜻蜓”夜总会就被录用了。

红蜻蜓夜总会在承新和宏远的交界处,俗称“三不管”。光顾这里的大多是没有多少闲钱的男人,比如出租车司机,外来务工者,有时候,也有饥渴难耐的民工。同是天涯沦落人,夏菊做了两个月,就找到了职业风尘女子的感觉。不要问过去,不用问将来,20元可以给儿子买本书,50元可以给女儿买箱上等牛奶,如果有100元,三位老人三天的医药费就差不多够了。对他们这个家而言,一切都是虚的,唯有人民币是实的。

夏菊第一天去红蜻蜓上班,高盛在外面等了一夜……正值酷暑,被晒了一天的柏油马路仍然冒着闷呼呼的热气,整座城市像刚刚被蒸煮过一样潮热。高盛在路边买了一包烟丝儿,捡了一张破报纸,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着自己卷的烟,不知不觉就坐了一夜。等夏菊下了班,高盛的脚下满是烟头,而高盛的双眼,和那些熄灭了的烟头一样,堆积着枯死的灰暗。夏菊走到高盛身边,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没说一句话。他们的心僵住了,像两具行尸走肉,不知怎么回到了家。

后来,高盛还要在外面等夏菊,被夏菊拒绝了。夏菊说:“老头子,你别等我了,你等着我,你难受,我更难受……既然咱们都决定了,就都别想太多了,想出毛病来,哪有钱治病啊……”

如今,夏菊已经非常适应她的工作了。当她挥手和目送她的丈夫道别的时候,她已不再心如刀割。因为,她已经没心了。脸都不要了,还要心干什么。

让夏菊没想到的是,他那老实本分的丈夫突然就没了踪影。她简直要疯了,她以为她的丈夫会像报纸上写的那些人那样,不堪生活的重负而离家出走了呢。如果高盛离家出走了,她该怎么活下去呢?自杀吗?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像她这样活着……

夏菊找到了和高盛一起在家具城做活儿的力工,那个力工说,高盛被警察带走了。夏菊又找到公安局,公安局说,你还是到派出所问问吧。夏菊找到派出所,派出所的警察说,高盛涉嫌杀人,正在调查呢……

谢天谢地,他并不是不要这个家了啊。可是,他又为什么去杀人呢?他是那么老实窝囊的一个人,杀只鸡还冒汗呢。莫非,他去偷盗去抢劫了?不能啊,咱缺钱不假,但咱不缺德啊。

夏菊胡思乱想了一通,最后还是很相信高盛的。她想,一定是警察弄错了。警察也不能乱抓人,早晚会查清楚的。等吧!再说了,孩子和老人们也不容她哭哭啼啼,全家都指着她呢。

夏菊照常做好晚饭,再梳洗打扮一番走出家门。怕家里人起疑,她都是躲到街口的公共厕所里去化更浓的妆。40多岁的老女人了,不化妆是没法看了。夏菊在厕所里画完妆,就去挤公共汽车。下了公共汽车,就没有车通往“三不管”了,夏菊就一溜小跑奔向红蜻蜓。她一边往红蜻蜓跑,一边想高盛,边跑边哭。第二天,她不敢哭了,眼泪把那些廉价的脂粉冲得满脸花,老板训斥她不说,还要重新补妆,太麻烦了。麻烦也就麻烦了,还浪费化妆品呢!浪费化妆品,不就是浪费钱吗!

高盛失踪的第四天,夏菊也失踪了。

家里的老弱病残哭作一团,乱作一团。

高雨航也不上学了,在家里等爸爸妈妈。高盛80岁的老母亲蹒跚着走来走去,给高雨晴换尿布,伺候两个亲家吃饭,还要强忍眼泪安慰高雨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