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蓝正武上了车,司机就打开了收音机,蓝正武却说了一句:“关了。”

大多数时候,蓝正武上了车就要听收音机的。平时总是不着家,很少能看电视,更没有时间看报纸,听收音机是蓝正武了解社会的主要途径。

此刻,蓝正武望着窗外,心绪难平。

有什么能轻易地让这个斗过流氓,负过重伤,在江湖上行走如飞的硬汉心绪难平呢?是陈之行吗?

眼前是陈之行,脑海里是陈之行,心里还是陈之行。

闹自焚的,他见得多了;沉陷区的,他见得多了;重病在床不能自理的,他见得多了;至于妓女暗娼,他作为一个城市的公安局副局长,也见得多了……高盛的故事,真的不算什么。他是公安局副局长,必须有直面鲜血和苦难,直面邪恶和斗争的勇气。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只能做别样意义的君子和丈夫。他是毒的,是独的。在承新,有些人是害怕他的。当然,害怕他的人越多,他越孤独。但是,他习惯了,对一个男人来讲,孤独感太多是可耻的,他正在学着把孤独吞到肚子里,和食物一起消化掉。他宁可孤独下去,也不选择苟且。

陈之行孤独吗?

在陈之行的眼里,蓝正武读出了他能体味的孤独。陈之行跟他说话,是分分寸寸地小心着的,甚至抑扬顿挫的节奏都是恰到好处的。他一定是在克制着什么,作为纪委书记,他是必须克制的。如果不克制,他会怎样呢?蓝正武倒是希望,陈之行能像他身边的那些老爷们一样,稍有不顺心,就骂爹骂娘骂祖宗。

对蓝正武来说,陈之行嘴里的故事并没有新意。

有新意的是讲故事的人——陈之行。

蓝正武感觉自己突然地,毫无预兆地喜欢上了陈之行。

他喜欢他的真善,带着冷气的,威严的,却毫无伪饰的真善。也许,真善都是冷的,淡的,实实在在的。

蓝正武回忆着陈之行说过的每一句话和他说每一句话时的神情和动作。他回忆起陈之行说起高盛妻子的那一幕。

陈之行说起高盛妻子的时候,缩在沙发里,高大的身躯彷佛要缩成一小团,手里紧紧地捏着他那盛着一小撮茉莉花茶的茶杯。他在掩饰着他的痛心疾首,被掩饰过的痛心疾首更摄人魂魄。

“正武啊,我总在想,咱们承新有多少像高盛这样的老百姓呢?每天晚上,用自行车载着媳妇,骑一个多小时到三不管的城界区,亲眼看着媳妇走进夜总会,明明知道媳妇去出卖身体却无可奈何,之后,再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彻夜难眠,盼着媳妇回来……第二天一早,伺候全家老小吃完拉完,再骑着三轮车来到家具城,在墙根下蹲着等活儿,遇到懂道理的雇主,还能得点好脸色,遇到吆五喝六的,就得忍气吞声。为了省钱,一天就吃一顿饭!这不是旧社会啊,这是新社会!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太苦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啊,大家都是人,生命只有一次,人生是不该这个样子的!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老老小小一大家子,瘫的瘫,病的病,还有一个要读书,没有土地,不能种粮食,也没有安全结实的房子,住一天,就提心吊胆一天……正武啊,这是什么样的日子?又有多少人在过着这样的日子?你是土生土长的承新人,对承新的民生,你比我有发言权……正武啊,咱们当官是为什么啊,老百姓饥寒交迫水深火热,咱们还有什么脸吃酒席坐轿车啊,咱们还有什么脸高高在上享清福啊……”

陈之行说着,紧紧地捏着手里的茶杯,不时地咬咬牙,不时地叹息,说到最后,根本就不看蓝正武的眼睛,好像在自言自语,那些感慨和诘问,也像在说给他自己。

说完了,抬起头,猛然发现了对面的听众似的,陈之行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放下茶杯,搓搓手,搓搓脸,说:“唉,说多了,正武啊,说得不对的,别往心里去啊,我是急性子,有时候控制不住情绪……”

蓝正武连忙说:“没有,陈书记,您说的都对,您想的问题我也整天在想,您说的都对……”

“是吗?”陈之行的双眼亮了亮,说,“想想老百姓的事儿,是应该的,要不,咱们当干部干啥,是吧。当干部可不能吃闲饭啊……是吧。”

蓝正武说:“是,您放心吧,陈书记,我一定想着老百姓的事儿,不吃闲饭。”

陈之行说:“那就好,那就好。”

陈之行刚到承新,就处理了薛涌的冤案,这让蓝正武对陈之行始终畏惧有加。也许,在常人看来,他是应该跟陈之行划清界限的,陈之行也一定是会对蓝正武心存芥蒂的。而事实上,蓝正武没有,陈之行更没有。薛涌的冤案,是一场失误。蓝正武一直想跟陈之行好好地解释一下,检讨一下,可事过境迁,也就没有逮住个屁嚼不烂的必要了。

今天,能和陈之行面对面地谈了那么久,蓝正武觉得还是很荣幸的。他非常希望这次谈话,能化解陈之行心中积蓄已久的不快。他也希望,今天是一个起点,他和陈之行正式建立友好关系的起点。

当然,蓝正武心里很清楚,要想让陈之行赏识,首先要把工作做好。眼下的重中之重,就是高盛的事。

幸亏高盛没事儿,要是高盛有个什么闪失,薛涌的悲剧就会又一次上演。到时候,他公安局副局长的位置就不一定能保住了。

蓝正武下了决心,高盛的事儿处理完之后,一定要好好地抓一抓公安局上上下下的警风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