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陈之行对高盛摆了摆手,示意他暂停,严肃地说:“高盛,你刚才所讲的我都听清楚了,你要知道,人说话是要负责任的;你要是撒谎,是要被追究法律责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高盛说:“明白。”

陈之行说:“你还有什么要讲的,接着讲吧!”

一个警察走进来,给陈之行沏了一杯茶,陈之行看了一眼,是茉莉花茶——无意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他们怎么知道他只喝茉莉花茶?

蓝正武?……

陈之行对警察说:“给老高大哥也倒一杯。”

高盛立刻说:“陈书记,我还想抽根儿烟。”

陈之行对那个警察说:“不好意思,我不吸烟,麻烦你去给他找包烟。”

警察说了声“是”,出去了。很快,警察拿着一包中南海回来了。

高盛三口两口抽完了一支烟,又点燃第二支。他伸手驱了驱烟雾,对陈之行说:“陈书记啊,你们当官的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住好的,你们咋能知道老百姓多难多苦啊……”说完,又觉自己说话不妥,解释道:“哎呀,我没啥文化,说话不好听,陈书记你多包涵啊。”

陈之行说:“你尽管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不是假话就行,我要听你讲真话。”

高盛说:“好,我一定讲真话。”

可是,高盛说完,又抽起烟来。陈之行看了看表,已经是早晨7点钟了,他9点钟之前必须赶到省纪委,给12.23专案组的部分人员开协调会。可是,他又不想催促高盛,他有种强烈的感觉——眼前的这个高盛是个有故事的高盛,而故事背后所包含的,正是他一直希望能够看到的关于承新百姓生活的某些真相。

陈之行喜欢真相,热爱真相,追求真相。

作为一个城市的纪委书记,掌握的真相越多,发现的问题就越多;只有多发现问题,才能多解决问题。

真相从来都让人沉重,高盛给予陈之行的真相也不例外。有那么几个时刻,从不吸烟的陈之行差一点就要拿起那包中南海,和高盛一起吸个痛快了。

高盛从他的家讲起,高盛的家住在承新的采煤沉陷区。

采煤沉陷区是什么“区”?

《承新采煤沉陷区综合治理方案》对当地的采煤沉陷区是这样描述的:承新矿区10个原国有重点煤矿开采后形成沉陷区面积为110.13平方公里,沉陷区的建筑物及市政基础设施等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住宅、学校、医院等普遍出现墙体开裂、倾斜,门窗变形,地面裂缝、凹陷等险情,居民住宅已无法满足基本的居住条件;有的学校学生已被迫迁出,校舍停用,有些学校在有隐患的教学楼中教学;地面开裂塌陷造成道路中断,交通受阻;农田大面积下沉,无法耕种……

关于采煤沉陷区治理,陈之行特意找来了有关材料。材料上是这样的写的:如今,承新采煤沉陷治理工程已有52栋住宅楼拔地而起,5000余户沉陷区居民喜迁了新居,3750户沉陷区居民走向了新的就业岗位……

可是,高盛的家却依然在沉陷区安营扎寨,屋子里的水泥地面已经凹陷,有两面墙已经倾斜,房门和窗子已经由长方形变成平行四边形了。

第二天,陈之行一大早就让赵晓带着他来到了高盛家所在的三道坎沉陷区。

正如高盛所说,沉陷区如同强震之后的废墟,而高盛的家和其他还没有搬走的三户,就像强震后幸存下来的建筑物,东一幢西一幢地分布着,虽然还没有完全倒塌,却也是孤苦伶仃,危机四伏,风雨飘摇。

赵晓帮陈之行盯着脚下的路,确切地说,那里根本无路可走。到处都是拆迁之后留下来的残砖断瓦,偶尔,还会有钢筋和木条埋伏着,不小心刮碰了,就要摔跟头。

陈之行在一户居民家的门口站住,从房子里走出一位老妇人。老妇人实在是老,嘴瘪瘪的,没有牙,弯着腰,拄着棍子。陈之行问:“大娘,为什么不搬走啊?”老太太抬起双眼,茫然地看着陈之行,瘪了瘪嘴巴,不说话。陈之行提高了嗓门,老太太才终于说话,原来,老太太的耳朵聋了。

陈之行喊着:“大娘,为什么不搬走啊?”

老太太也喊着:“没钱,没钱啊!”

陈之行再说什么,老太太就听不见了,他就冲着老太太挥挥手,往另一户走。

另一户和老太太的住处隔着30米的距离,原本他们是一趟房的,别人搬走了,房屋拆除了,就留下这一户和老太太那户。陈之行站在这户的房前,四下看着。不一会儿,里面的人就出来了。

出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问陈之行:“大兄弟,找谁?”

陈之行说:“不找谁,随便看看。”

那位妇女上上下下打量陈之行,说:“你是来视察的吧?”

陈之行笑了,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妇女答道:“看你溜光水滑立立整整的,不是一般人儿。”

陈之行哈哈一笑,转移了话题:“大姐啊,既然你说我是来视察的,我就得好好视察视察了。据我了解,你们这里一共有100多户人家。为什么人家都搬走了,你不搬啊?”

陈之行触到了大姐的痛处,大姐对着远方叹了口气,说:“拿啥搬啊,不给人家送礼,人家就不让你搬……唉,凑合住吧,反正房子也没塌……”

“给谁送礼啊?”陈之行追问。

妇女说:“大兄弟,你到底是干啥的啊?”

陈之行说:“我是市委的工作人员,到这儿了解一下沉陷区的治理情况。”

妇女将信将疑地看着陈之行,说:“我说的嘛,看你就不是一般人儿。”

陈之行问:“大姐,这里是不是住着一户姓高的,户主叫高盛?”

妇女说:“是啊,有!”妇女伸出手往前面指了指,说:“看见没?那户就是!”

陈之行说:“高盛家条件也不是太好吧?”

妇女摆了一下手,说:“别提了,这几年啊,要不是跟老高家比,我都没法活了,一跟他们家比,我还挺知足呢!”

陈之行说:“老高家怎么了?大姐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啊?”

那位妇女看看赵晓,指着陈之行,警觉地问:“他真是市委的啊?”

赵晓也笑了,说:“如果是骗子,能到你们这儿骗吗?”

妇女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也是啊,这鳖地方,耗子都不乐意来,更别说骗子了!来吧,大兄弟,外头太冷了,进屋唠吧……我这屋再不暖和,也能比外头稍微强点!”

北风很硬,已经把陈之行和赵晓吹透了,陈之行和赵晓就随着妇女进了屋——迎接他们的是一股冷飕飕臭烘烘的气息。

妇女把他们让进西屋,说:“咱们就在这屋唠吧,我家老头儿脑血栓,炕上吃炕上拉,那屋味儿太大了。”

陈之行问:“谁伺候他啊?”

妇女说:“我呗!”

陈之行又问:“经济来源呢?”

妇女说:“孩子大学毕业上班了,每月给俺们400块钱……”

陈之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问:“那老高家呢?比你们还困难?”

妇女说:“哎呀,他们家那日子,不是人过的……你就别提了!”

陈之行环顾着这位妇女的家——西边的山墙上,有一道巨大的裂缝,炕头比炕梢高出一大块,门窗也都不同程度地变了形。东屋的炕上,还躺着一个不能自理的病人……

那么,高盛的家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