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霍海泡了杯咖啡,坐回到摇椅上,晃了两晃。这时一只苍蝇飞过来,盘旋了一阵子,落到写字台旁边的国旗上,看上去那么让人恶心。他呷一口咖啡,在心里盘点着这次省城之行的一点一滴。此行他花了不少的时间、精力和银子,当然,这主要不是为吕四权,主要是为了他自己。他是一个有“远大理想”和“抱负”的人,是一个在仕途上有雄心壮志的政客。他深谙官场的潜规则,他一直按这个潜规则规划自己的人生,并把这些潜规则运用得炉火纯青,这使他在仕途上平步青云。他十分清楚,到了他现在这个位置,其升迁荣辱,决定权已经不在天龙市,而是在省城。他不往省成跑,就壮志难酬,理想难以实现。他在副书记的位子上也有几个年头了,按照他对自己人生的规划,现在的他,应该到再上一个台阶的时候了。这样的心情,随着岁月的流失,越加紧迫,因此,他往省城跑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了。他的关系网甚至延伸到了北京,天龙市驻京办事处的干部曾经对人说,这霍书记何其子得,把后门都走到天子脚下了。可要说他在省城没有为吕四权张罗,那也确实有点冤枉。毕竟,那是自己带到仕途上的小兄弟,一起构成了利益攸关的生命共同体,就像他的尾巴,想甩也甩不掉。他盘点来盘点去,觉得此次省城之行,吕四权的收获比自己的大,自己的事反而有点云里雾里,越来越不明朗了。

他无意间又看到了那只苍蝇,就拿了本杂志,悄悄地凑过去,猛一使劲把它拍死了,苍蝇的尸体沾在国旗上,越发让人恶心。他用杂志拨下那具尸体,一个污点就永远地沾在那面国旗上。他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咖啡,想到吕四权的事,就拨了他的电话。

吕四权也在自己的办公室苦思冥想,局长的位子就在他的隔壁,近在咫尺,却又像远在天边。这些日子里,吕四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为此他寝食难安,度日如年。他望眼欲穿,等待着霍海的消息。上班后,他拿过几个文件夹,看也懒得看,匆匆签上自己的大名,交到局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怎么也坐不住了。正在这焦急如焚的时刻,手机响了,一看,是霍海的,他喜出望外,赶忙接了起来,迫不急待地问道:“霍书记你回来了,回来了我们给你接风诜尘。噢,让我过去?好,好,我马上就过去。”

关了手机,叫上小胡,就往市委跑。他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霍书记叫他,是凶还是吉呀!

示意他坐下来,他应声坐到霍海斜对面的沙发上,望着批阅文件的霍海,从霍海的脸上他读不出任何意思。

“书记辛苦了。”他见霍海抬起头,殷勤地问了一句。

霍海半开玩笑地说:“为吕大局长效劳,应该的。只要日后你飞黄腾达了,不要把我忘了,事情办不成,不骂我就行。”

一听此话,吕四权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花朵,他嘻嘻笑着,开心地说道:“书记说笑话了,我吕四权能有今天,还不全靠您的提携。我这辈子,就是把我自个儿忘了,也不会忘了书记您的大恩大德。”

“好了,说正事,”霍海正色道,“该跑的地方,我都跑了,该找的人,也都找了。他们当着我的面,给尚书记和肖明轩都打过电话了,尚书记答应在部门领导班子调整时,可以考虑你的问题。”

霍海说的尚书记,就是市委书记尚文天,天龙市的一号人物。他能这样表态,本身就是一个极有价值的信号。吕四权心头一热,差不多要掉眼泪了。霍海看他兴冲冲的样子,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你也不能掉以轻心,配备政府部门的主要领导,市长的意见至关重要,如果市长态度强硬,横加阻拦,尚书记也不能硬来。”

一提肖明轩,吕四权心头一紧。他望着霍海,央求道:“您看霍书记,肖市长那儿我去过了,他是横竖不买我的账,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您能不能做点儿工作,你们领导之间,有些话好说,不像我,几句话就给打发了。”

霍海把目光从吕四权的脸上移开,望着窗外,半晌他说:“这个人,不好说话呢。”实际上,他的潜台词是,肖明是从人民代表大会的票箱里跳出来的,常常以民选市长自居,说话办事,往往与官场上的潜规则背道而驰,对霍海之流的言行,看不怪,也说不到一块儿。要他去给肖明轩求情,如果遭到拒绝,他的脸上挂不住不说,传到社会上,实在不好听。想到这里,他对吕四权说,“肖市长这里,你还是自己跑跑吧,人吗,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多跑跑,多说点软话,功夫到家了,钢铁也会变软的。”

吕四权忧郁了半天,有点不大情愿地说:“谢谢书记指点,我再试试吧!”

“另外,在这段时间内,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说话做事,一定要谨慎。我听说局里的大部分人都看好陈志之,民意也不能等闲视之,尽管它起不到决定作用,但领导层有人在乎这个,明白了吗?”

“明白了书记,我注意就是了。”

“再没什么事了?”

“没有了。”

“那你就回去吧。”

“好,那你忙着。”吕四权说着起身就走。到了门口,霍海突然把他叫住,说:

“哎,那什么,你放我这里的钱,这次上省上打点了一下,花得差不多了,剩了一点,要不你拿走!”

吕四权转过身,紧忙说:“看您说的,那东西放我那儿也是放着,不如放您这儿,说不上哪天就派上用场了呢。”说到这里,他追加了一句,“不够用的话,我再拿一点过来。”

“先不用,先不用。”

“那我先走了?”

“去吧。”

吕四权回到局里,想起霍海说的民意啥的,就想在各科室转转,和大家聊聊天,做一点廉价的感情投入。说顺嘴了,再许个愿什么的,也许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于是,他先推开局办公室的门,正碰上丁小凡往外走。丁小凡便问:“吕局长有事呀?”

“没事就不能喧一喧呀。”

“哦。”丁小凡说,“你先坐坐,我这有个材料给陈局长送去。”

“那你忙你的,有空咱们再喧。”

“也好。”丁小凡说着就出了办公室的门,去陈志之那儿。

丁小凡给陈志之送去的是他写的关于天河流域考察情况的一份汇报材料。陈志之匆匆看了一遍,签了字,对他说:“打印几份,分别送给调查组的组成部门,请他们提出修改意见,限时反馈给我们。我们在修改时,该吸纳的一定吸纳进来,修改后,呈送肖市长阅定。你看这样可以吗?”

丁小凡笑笑说:“就按你说的办吧。我安排办公室尽快印发给他们。意见反馈回来,少说也得三五天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想去趟马莲沟,请几天假。”

陈志之想了想:“我想还是等这事完了再去吧。局里资助的那点资金,让会计先划拨过去,不足部分,只有找机会再挤一点,能解决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了。”

“这几天我做了点工作,捉了一个同学,他是一家私人企业的老板,答应给解决一点,条件是他必须派人考察后才决定扶不扶持,扶持多少。所以,我还是催催他们,和他们尽快下去一趟,把这事敲定。快浇秋水了,时令不等人呀!”

“你的心情我理解,”陈志之说,“但从全局来看,马莲沟的事毕竟是局部的,而天河流域的事涉及全局,不能掉以轻心。这段时间,我们要多考虑考虑这事,尽量多拿出几套方案,供领导们选择。你说对不对呀?”

“你既然这么说,我就只有服从了。”丁小凡说罢,站起身,从陈志之的办公桌上拿起签过字的材料,到凌琳那里,把材料和U盘交给她,要她起草一个简单的征求意见的通知,把汇报材料附上,打印若干份,分别送给调研组的成员单位。凌琳一一答应了。接着他问凌琳:“给马莲沟的钱,手续办了没有?”

“还没有。”

“要不这样,”他说,“你马上到财务室小蔡那儿,把那个手续给办了,材料的事,晚上加个班也不晚。”

凌琳看上去有点为难。丁小凡问她:“有什么不便吗?”

凌琳说:“晚上秦科长不是请客吗,你不知道?”

丁小凡约略知道,像秦寿、吕四权、霍海之流,经常纠集一帮同乡,搞一些聚会,有时范围小,一个单位或者一个小区域内的老乡门,坐一块儿吃吃饭,联络联络感情;有时范围大一点,市上以及县区有头有脸的人物聚到一起,互相认认老乡,亲亲密密一番;而有时候,范围要大得多,省内各部门和全省各地职位较高的同乡人汇集省城,局外人很难知道,他们在搞些什么名堂。眼下的吕四权和秦寿,显然不是同乡会,而是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笼络同事,为吕四权坐掌局长大权鸣锣开道。丁小凡想到这里,摇摇头说:“不知道。”接着他说,“最近以来,这个秦寿三天两头地请客,你不觉得无聊吗?”

凌琳说:“无聊不无聊,人家请了,不去不是得罪人了吗!”

丁小凡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问凌琳:“请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不知道。”

“你就不要去了,晚上加班,我请你。”

“好。”

丁小凡出了凌琳的办公室,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隔着门,对凌琳说:“你给小胡说一声,他也一块儿去。”凌琳答应了一声,就去财务室,办理资助马莲沟的款项。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丁小凡坐下来,闭上眼,默默地把这几天的工作捋了捋,觉得没有什么急着要办的事了,于是,他拿起这几天正在看的一本书,《苏共亡党十年祭》,慢慢地看了起来。

下了班,他和凌琳、小胡一起到附近的一家牛肉面馆,要了一盘牛肉,几个小菜,三碗牛肉面,两瓶啤酒。三人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面,就着小菜,一边喝啤酒,一边聊天。不一会儿,啤酒也喝完了,他仨原回局里加班。

凌琳打印材料,丁小凡看文件,整理明天要做的事,小胡则上网玩游戏。这样过去了两三个小时,凌琳把材料打印好,交给丁小凡。丁小凡看了一下,个别地方改了改,就问凌琳:“时间还早,我们干点什么呢?”

凌琳说:“你说呢?”

在一旁玩电脑的小胡不怀好意地笑笑,坏坏地问:“我是不是回避一下?”

“去你的吧,这么大的人了,一点正经都没有。”凌琳反击道。

“那人就这,永远都长不大。来,咱们三人,正好斗地主。”丁小凡建议道。

于是三人坐在一起,小胡开始洗牌。问:“什么惩罚?”

“输了的喝酒。”丁小凡说。

“那不行,我不能喝酒。”凌琳说。

“不要紧,我给你代。”丁小凡说。

“那不行,”小胡歪着头,对丁小凡说,“都是你的部下,你也不要怜香惜玉,厚此薄彼。我看这样:一杯酒五块钱,能喝酒就喝酒,不能喝酒的掏钱,谁代酒谁拿钱,这符合市场经济规律,最公平了。”

丁小凡问凌琳:“怎么样,这主意?”

凌琳看看他俩,半天才说:“行。”

小胡拿过扑克,找出一瓶酒,铺排开来,他们就斗起了地主,不知不觉,夜已很深,一瓶酒也喝得底儿朝天,丁小凡和小胡把赢来凌琳的钱退给了凌琳,各自回家了。

回到家中,丁小凡见只有女儿雯雯在她的卧室里做作业。丁小凡在卫生间换了拖鞋,推开雯雯的门,问:“你妈呢?”

“出去了。”雯雯头也不抬回道。

“怎么这会子了还不回家?”丁小凡随口问道。

“你不是也这会子了才来吗?”雯雯又顶了他一句。

“你也管起我来了,这小东西,一点礼貌也没有,真正的白眼狼。”丁小凡嗔怪道。

“对不起,我是跟老爹开玩笑呢,老爹误解了。”她在父亲面里,一直就这个样子,在称呼上,也是一会儿爸爸,一会儿老爹的。

丁小凡听后哑然失笑,俄顷他说:“别贫嘴了,做你的作业吧!”说着关了女儿的门,打开电视机,翻来覆去地找节目看。他胡乱翻了一阵子,妻章惠琴回来了。丁小凡问她到哪里去了,姑娘一个人放在家里,你也放心。章惠琴说下午霍书记到她们单位检查工作,晚上安排去唱歌,单位上派她们几个女的去陪,她们就去陪领导了,所以这会子才回来。丁小凡长长地嗯了一声,问道:“哪个霍书记?”

章惠琴说:“就是市委的霍副书记呀,难道还有一个霍书记么?”过后她问,“哎,你这是审我呀?”

“哪里,哪里,我也就随便问问。”说完,他关了电视机,说时间不早了,睡吧。章惠琴似乎意犹未尽。她望着丁小凡半晌,说:“哎,我们谝起你来,霍书记对你还是有点儿印象,说你如何如何有水平,如何如何有能力,你也不乘机走动走动,攀攀龙附附凤啥的,好打点秋风。你看你的那些个同学同事,眼瞅着一个一个上去了,你也不觉得寒酸。”

丁小凡盯着她看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章惠琴看看他,转过头来说道:“怎么?不认识似的,把我都看羞了。”

“老婆,”丁小凡正色道,“什么叫攀攀龙附附凤呀,你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在这些事情上瞎掺和。”

“我这不是为你好嘛,那么严肃干什么呀!”

“是嫌我官小了,你在人面前没面子了吧?”

“你这就没意思了。”章惠琴说着站起身,走向卫生间去洗漱,准备睡觉。丁小凡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捣鼓着电视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