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察奸情瑞合独闯添香阁 挑事端刘晓激怒懵懂人

都市的傍晚霓虹闪烁,光怪陆离,大街上车流如梭。

我盯着前边那辆熟悉的黑色奥迪,脚下一轰油门,我的桑塔纳跟了上去。这时,奥迪车进入左手道,缓缓地停了下来。那是一个十字路口,红灯恰巧亮了,我看到奥迪车左尾灯红光闪闪,现在我终于看清了它的车牌号,不错,它确实是我们局长胡凤岐的“坐骑”。

胡凤岐不是到省里开城市建设工作会议去了吗?他的车怎么会在这儿?我这样想着,脑海中不知为什么就冒出了一个念头:我的妻子白雪媚是不是也坐在他的车内?

路口红灯还在亮着,我疑窦顿生,默默地掏出手机,按下了岳父家的电话号码……

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白雪媚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今天是周末,她要到娘家去看儿子,问我去不去。那时,我正在西四方拆迁工地。西四方城中村改造工程开工在即,局里下了死命令,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做通“钉子户”们的工作,可“钉子户”们仍然与我们几个工作人员打着持久战、麻雀战、蘑菇战。作为征迁科长,我心里急得像一团火,因此,我很抱歉地对白雪媚说明了情况。白雪媚“嘿嘿”冷笑着,阴阳怪气地说:“张瑞合同志,征迁科长不是好当的吧?”我听了,心里涌上一种酸溜溜的感觉。这时,白雪媚又说:“瑞合,你就是笨,‘钉子户’们的工作有什么难做的,你干的是具体事儿,啥也别管,啥也别问,就按领导的批示去办,有什么问题,局里有人给你兜着呢。你怕啥?”我知道,白雪媚的所谓“局里有人给你兜着呢”指的是局长胡凤岐。这些年来,白雪媚与胡凤岐如胶似漆,关系已经发展到了令我无脸见人的地步,由此,我得到了局长胡凤岐的很多庇护,这一切都是我妻子白雪媚的面子。按理儿,白雪媚与胡凤岐的关系本应该有所避讳,可是,他们不,最起码白雪媚不避讳。她时常这样有意无意地刺激我,丝毫不考虑我的自尊。

电话很快接通了……

岳父告诉我,白雪媚刚进家门就接了一个电话,啥也没说就匆匆出去了。

我的心头不由一震。

这些日子,我已经发现白雪媚与胡凤岐又在频繁地接触,此次胡凤岐在赴省城开会期间连夜赶回来是为了什么?那一刻,我总觉得白雪媚十有八九就坐在局长胡凤岐的奥迪车内。

我正这样想着,路口的绿灯亮了。

奥迪车徐徐通过路口向左驶去。此时,岳父还在电话里问:“瑞合,你找媚子没事儿吧?”

我的眼睛盯着前边的奥迪车,不置可否地“啊啊”了几声,随手关上手机,松开脚下的离合器,桑塔纳缓缓地跟了上去。

奥迪车左转右转驶进了一条槐树蓬荫的小街,寻寻觅觅奔向乡巴佬饭馆,街灯将树影斑斑驳驳地筛了一地。我看见乡巴佬饭馆的侏儒门童蹒跚着两只小短脚,有如《封神演义》中的土行孙一般遁到奥迪车前,煞有介事地挥手示意停车,奥迪车果真停了下来,侏儒殷勤地跑上前欲开车门。这时,从车窗内伸出一颗熟悉的脑袋,那是两年前接替我给局长胡凤岐开专车的司机马长民。马长民同侏儒交谈了几句什么,又缩回车内,奥迪车迟疑了一下,徐徐地向前驶去,停在了与乡巴佬饭馆仅十几米之遥的添香阁大酒店。

我紧张了起来,眼皮神经质地“啪啪”跳了几下,我不知道奥迪车上将要钻出什么人,惶惶中,我的腿抖抖地松开脚下的刹车,轻踩了一下油门,桑塔纳便在灰暗的夜色中缓缓跟进。这时,我看到奥迪车门打开,一双熟悉的粗腿沉沉落地,局长胡凤岐腋下夹着一个皮包,撅着硕大的屁股下了车。他在原地站着,转身环顾左右,之后,鸡行鸭步扭上了添香阁大酒店的台阶。

奥迪车短促地鸣了一下笛,尾灯闪烁,倏然离去。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奥迪车里并没有下来我的妻子白雪媚。

我身上感到了一丝轻松,连忙用脚轰了轰油门,准备离去。车徐徐前行,从车窗里,我看到局长胡凤岐站在添香阁大酒店前厅,神情有些焦急,好像是在等人。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胡凤岐在这儿等谁呢?”我想。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一闪,一双熟悉而韵致的女人秀腿便从添香阁一侧“笃笃”走进我的视野,“秀腿”迈上了台阶,走向前厅。我看到前厅里肥胖的胡凤岐扭过身,一只手抬起来搭在了“秀腿”的肩上。车窗顶部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秀腿”的脸,连忙缩了一下身仰望前厅,此时,胡凤岐恰巧侧身,肥胖的身躯一下子遮住了“秀腿”,我飞快地转换了一下角度。然而,晚了,此时,胡凤岐已将那个女人拥在怀中向添香阁深处走去。

“秀腿”款款,时隐时现。

我呆了,心撕裂般地一阵绞痛。

虽然没有看到“秀腿”的上身和脸部,但我敢断定,那“秀腿”便是我妻子白雪媚。

我痛苦地合了一下眼,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桑塔纳吃惊地“叫”了一声。

“这个贱货!”我的愤怒犹如液化了的气体,从密封的罐中“滋滋”地喷射出来。

“妈的!胡凤岐为了幽会,不惜从几百里之外的省城赶回来,他们俩的关系到了一种什么程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我心底的愤怒瞬间溅出了火花,那喷射出的气体“嘭”地一声燃烧了起来。

我在怒火与妒火的燃烧中急切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我在部队开了十几年车,经历过雪山草地、大漠荒滩,千难万险之中,从没皱过一下眉头,可是,现在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我与妻子白雪媚之间早在几年前就已初露端倪的感情变故。

六年前,我以部队士官驾驶员的身份转业到地方时,曾经庆幸自己有一个交际花般八面玲珑的妻子。在白雪媚的多方周旋下,我当上了胡凤岐的专车司机。俗话说,相府的厨子七品官,对我们司机而言,给什么级别的领导开车,在社会生活中就有什么样的地位和待遇。当时就有人私下跟我说:“好好干吧,给胡局长当好差,没你的亏吃!”

找到了一个好差事,我当然高兴。

开上专车后,我渐渐发现,胡凤岐侠肝义胆、敢作敢为,身上有一股子梁山好汉的味道。他“大道理”讲得闪闪发光,“小道理”讲得丝丝入扣;干“正事”雷厉风行,干“邪事”勇猛无畏;论说的,论讲的,论正的,论歪的,他都能拿得起放得下。曾经有人这样评价他:“说得像孔繁森,做得像王宝森,为人像和珅,喝酒像鲁智深。”无论说他好也罢,坏也罢,反正全局上下没有一个不怵他的,也没有一个不服他的。

局长当到了这个份儿,就连我这专车司机都跟着自豪,在转业最初的两年中,我以军人的忠勇仁义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把胡凤岐侍奉得无微不至,很快,我们便处得如父子如兄弟。由此,我们两家人也亲密得跟一家人似的,经常聚到一起吃饭、钓鱼、踏青、郊游,有时也凑在一起打打麻将什么的……

我记不得白雪媚是从什么时候与胡凤岐“有一腿”的,我恍惚感到他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交易,但我当时并没有感到什么异常。因为,自从我转业后,白雪媚就变卖了她的服装店,做起了房地产生意。我知道,在白雪媚的房地产事业中,胡凤岐的作用举足轻重。

然而,这样只过了两年,胡凤岐的恩泽便惠及到了我。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推心置腹地说:“大张呀,我发现你是个人才,想来想去,还是给你安排个职务吧!毕竟,你不能一辈子给我开专车呀……”

我早就意识到胡凤岐会给我“安排”的,可我没想到“安排”得竟是如此之快。我是司机,没做过领导工作,按照惯例,主要领导的专车司机“引退”后安排个车管科长副科长什么的就已经很不错了,可是,胡凤岐却给了我一个征迁科长的职位,这使我大感意外。近些年,旧城改造、新区开发、道路拓宽、新路开辟已成为城市建设的重点,主管土地征用、旧楼拆迁、占地补偿工作的部门炙手可热,以胡凤岐的为人,他完全可以待价而沽,做些交易,但是他却轻而易举地将征迁科长的位子交给了我,这是多大的面子?

我不由得诚惶诚恐起来。

我曾惴惴不安地问过胡凤岐:“局长,我是司机,征迁科长这个差事儿我干得了吗?”

胡凤岐淡淡一笑:“你怎么干不了?我说你能干你就能干!司机怎么啦?你跟我这两年,经的见的那些事儿足够你用了!”

我还是不放心。我知道,当初为了提拔刘晓当征迁科长,胡凤岐曾将一位市领导“搬”了出来,现在让我顶替了刘晓,他怎么向市领导交代?因此,我又说:“刘晓当征迁科长还不到三年,我顶了他,恐怕不太好吧?况且,刘晓在市里有人啊!”

胡凤岐斜眼看着我,忽然“嘿嘿”笑了:“刘晓市里有人?对对!那是我说的,我说他有人他就有人……可是……”他大手一挥接着说,“怎么跟你讲呢?总之,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儿!记住,搞征迁要跟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不是趴在桌子上写文章。刘晓写文章是把好手,可一遇到具体事儿就不会处理了,狗肉上不得席,不是一线干才!”

我还想问些什么,胡凤岐不耐烦了:“你不要婆婆妈妈的,我相信我的眼力。这两年,你跟着我可能也看出了一些为官之道,在这儿,我可以明确地跟你讲:做官不管大小,只要沾点儿官气儿,就不能立志当好人,慈不掌兵、义不理财,你若是只当好人,人人都会欺负你,就没有了官威。没人怕你,你还怎么做官?可话说回来,你也不能光当坏人,当坏人离心离德没人给你卖命,你的官同样当不成。这就需要把握分寸和火候,你要当好人又不被坏人所欺负,必要时就得披上坏人的外衣,这些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你做征迁工作也一样,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会经常碰到‘坐地炮’、‘滚刀肉’式的人物,对待他们,软的硬的都得用,好人坏人都得当。我看出来了,在这方面你比刘晓强,我用的正是你这一点儿。”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胆子小、没魄力的好人,在部队服役这么多年,我接受的都是正统的理想信念教育,我从来没想到过要当坏人。可是,转业到地方后,我确实已经认识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人,不能太老实,人善有人欺,马善得人骑。这些年,我跟着胡凤岐走南闯北,看惯了别人的奉迎巴结。俗话说,主有多大,奴就多大,渐渐地,我潜移默化地染上了胡凤岐的为人和作风,变得张扬起来,我故意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惹得全局上下好人不敢惹我,坏人不敢小看我。当然,我清楚自己背后站着胡凤岐,只要有他在,没人敢把我怎么样!我觉得我确实在变,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在人们眼里,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没想到,胡凤岐却偏偏看中了我这一点儿。

“张扬并不可怕,有些工作要的就是这个张扬劲儿!”胡凤岐对我说。

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当上了征迁科长。

走马上任那天,我异常兴奋。下班一回家,我就把当上科长的消息告诉了白雪媚。结婚以后,白雪媚虽然并没有埋怨过我什么,但我知道她在心里肯定是看不起我的。我想,现在我终于当上了官,白雪媚还不欢呼起来!

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当白雪媚听到我提升的消息时,眼皮儿抬都没抬一下,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不屑地咕噜一句:“有什么好高兴的,小人得志,穷人乍富!早知这样,我……”她欲言又止,鄙夷地撇了撇嘴,对着镜子,继续做她的美容。她在自己的脸上贴了一层雪白的面膜,整个脸部只剩下了那双空洞而冷漠的大眼睛,冷眼一看,恰似一颗吓人的骷髅。

我那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问白雪媚:“我当上科长的消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白雪媚淡淡一笑,站起身,仰面躺到床上,轻蔑地说:“你说呢?嗯?我能不知道吗?”

我的心“咯噔”一声响,呆住了,一股酸溜溜的东西渐渐从心底泛起,涌上了我的喉头。

就在那一刻,我懵懵懂懂地意识到,白雪媚与胡凤岐确实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关系。我当征迁科长,也许是白雪媚与胡凤岐的某种私下交易。

然而,白雪媚除了令人垂涎欲滴的美貌,还有什么资本与胡凤岐做交易呢?

我不敢想!

一颗奇大的脑袋伸进车窗,乡巴佬饭馆的侏儒门童仰着下颌怪声怪调地问:“先生用餐吗?”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白雪媚的“秀腿”和局长胡凤岐的粗腿一个款款、一个沉沉地走向添香阁深处,并没听见侏儒说什么。

也许是车窗顶部的阻挡,抑或是我根本就不敢往上看,我观察到的一直是白雪媚和胡凤岐的双腿,我害怕看到白雪媚那张娇艳的脸在大庭广众之下依在局长胡凤岐宽阔的怀里,我还害怕看到局长熊掌一般的大手抚摸白雪媚柔软的肩头。可是,随着两人步伐的移动,我还是看到了他们的全貌,我看到局长胡凤岐的黑手臂如蟒蛇般缠在了白雪媚的细腰。

我的心像被谁捅了一刀,痛苦地再次闭上眼,恍惚间感到白雪媚穿了一件红色的紧身旗袍,就是歌厅舞厅里坐台小姐们经常穿的那一种。

一股热血轰隆隆冲上了我的头顶。

“先生,你在这儿用餐吗?请你让开车道好吗?”侏儒说。

我睁开眼。

便看到白雪媚与胡凤岐已在服务小姐的引领下一步步走上楼去,消失在仙阙般的霓虹之中。

我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办。

“先生,你在等人吗?请把你的车停到车位好吗?”侏儒循循善诱。

我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感到头顶已冒出了愤怒的火苗儿。我瞪起眼对侏儒断喝道:“去!一边去!”

“这么说,你不想在我们这里用餐?”侏儒不紧不慢,不屈不挠。

我的一腔愤怒无从发泄,粗声低吼道:“用什么餐!滚!滚远点儿!”

“对不起先生,我不能滚!如果你不在我们这里用餐,那你的车就不能在我们门前停,滚的应该是你!”侏儒斩钉截铁。

我“咦”了一声,狠狠白了侏儒一眼,感到喉头被噎住,我没有吭声。

“先生,你大概是个大干部大领导吧?就算不是,你开着车,也是个有权有钱的富贵人,你的身份和教养好像不应该是这副样子,尤其对像我这样的下人!你不觉得你有点过分吗?”侏儒不亢不卑,倒显出了几分绅士风度。

我吃惊地望着侏儒,一口恶气闷在胸中,我想发怒,可我不知自己该对侏儒“怒”些什么。我就这样望着侏儒,沉吟片刻,无奈地将车开到乡巴佬饭馆门前的停车位上。

侏儒一步一摇地追上来,再次将一颗奇大的脑袋伸进车窗:“先生,你决定在这里用餐了?”

我没好气地打开车门下了车,推开侏儒,强压怒火,低声道:“我在这等几个人,人到齐了我就在你这吃饭,你满意了吧?”

侏儒立即高兴起来:“你早说不就完了!先生订餐了吗?如果没有预定,请跟我来!”

我看到侏儒高高地抬脚迈上台阶,膝盖几乎顶着了下巴。

“来呀先生!”侏儒回身招呼我。

我怒道:“叫魂儿哪?你急什么?”

侏儒开始怀疑我:“你到底在这儿吃不吃饭?”

我说:“我这就给你去找人!”

我这样说着,迟疑片刻,一咬牙,向添香阁大酒店走去……

“红袖添香”是一个很有暧昧诗意的词,添香阁大酒店或许名出于此。这家酒店特色卓然,服务管理人员一律大红着装,火爆温馨中透着某种赤裸裸的撩拨,使人很容易联想起结婚入洞房之类的喜庆。前几年,添香阁开业,我和白雪媚与胡凤岐一家在这里聚会,发现这个酒店的服务员好像受了某种专业训练,那一张张眉目传情、含笑带春的娇媚脸庞很有一股子职业“烟花”味道。对此,胡夫人惶惶然充满了担心,忧虑忡忡地说,这儿哪是什么酒店,简直就是烟花柳巷“狐狸窝”,甭说男人,就是女人到了这种地方也会淫心萌动,把持不住的。为此,胡夫人谆谆教导胡凤岐,你大小也是个领导,显鼻子显眼的,到这种地方来,没事儿也会让人说出事儿来,被人撞见影响不好……胡凤岐对外跋扈,可在家里却很惧内,此后请客吃饭果真没有再来这个地方。然而,胡夫人绝没有想到,今晚她的丈夫和我的妻子还是来到了这个扎眼的地方,偷情幽会原本是一件很隐秘的事儿,这是否就是古人说的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呢!

我跟踪胡凤岐、白雪媚始于两年前。那时我刚当征迁科长不久。有一天,我与转业到本市的几位战友相聚,说起世道艰难,人生变数,大家慨叹良久,一齐将羡慕的目光投向了我。他们都说我命好,转业后三混两混便由一介“车夫”混成了征迁科长。我那时正春风得意,一时间豪情万丈,壮怀激烈,边大口喝酒边扬风乍毛地说了些牛气冲天的大话。我那时认准了一个理儿,人,如果自己把自己小看,别人肯定高看不了你。我曾经从胡凤岐那里听来一句话,那话叫做:“谦虚不是美德,是自卑,是缺乏自信,是没有底气。”作为专车司机,我不知多少次随胡凤岐出外应酬,每到一个陌生的酒场、官场、交际场,胡凤岐总是做“高头大马”状。他曾经对我说:“但凡有几分傲气的人,大多都有几分才气和本事;否则,他就傲不起来!”我极想表现自己转业后的才气和本事,醉意朦胧之中不觉大吹大擂起来,我吹嘘自己,吹嘘我的岳父,吹嘘我的妻子,顺便还吹嘘了一番我的顶头上司胡凤岐。总之,该吹的我都吹了一遍,战友中有混得“运交华盖”、“破帽遮颜”的,听着我的话很不舒服,于是,便你一句我一句地阴阳怪气起来。

“别吹了,你那点底儿,我们还不清楚!”

“你清楚什么都没用!还别不服气,咱们混得就是不如人家大张子。”

“哪点儿不如?不就是没娶个有能耐的媳妇吗!”

“说到点儿上了,像人家大张子,娶个有本事的媳妇,什么都给你办了,省多少事儿?”

“那是,连夜里那点儿事儿也省下了!”

他们哈哈地大笑起来。

当时,我醉意正浓,反应有点儿迟钝,也跟着大家笑,笑着笑着,觉得不对劲儿,生气地问他们:“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说:“没什么意思,我们是羡慕你呀!你说你多顺,在部队时,你开车,我们也开车,可白雪媚偏偏就钻进了你的车,哭着喊着要嫁给你,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种事儿怎么我们就遇不见?再说转业吧,我们为了找个好一点儿的单位钻坛顶瓮请客送礼,把转业费都花尽了。你呢?山不动,水不摇,白雪媚一个人就帮你办了,现在又当了征迁科长,你说你娶的这媳妇有多好?”

“是啊!把雪媚也借给我们用一用如何?”有人开始起哄。

有人又道:“我们不行,没那福!就是真把雪媚借来当媳妇,咱也吃不得女人的软饭。”

大家“轰”的一声又笑了起来。

我一下子就蔫了,感觉好像从天上一头栽到了地下,刚才还做“高头大马”状的我再也无话可说了。

白雪媚是个什么人,战友们都清楚……

十多年前,大学生白雪媚看了电影《红高粱》,野性迸发,在一个寒假里,独身一人乘汽车辗转赴西藏“考察”。她曾听一位去过西藏的老师说,去了西藏,就可以洞穿整个人类的发展史……

那个寒假,我还在西北某部服役。我是汽车兵,长年累月随汽车连给青藏公路沿线的兵站送给养。那一天,就在我准备随车队出发时,指导员把我留下来。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等待后,我等来了身着牛仔服,打扮得很有几分野性的白雪媚。指导员告诉我,她要去西藏拉萨,嘱咐我将她送到我们连车队所要到达的目的地兵站,之后,再安排她搭乘下一个去拉萨方向的车队。

当时,我们连车队已经出发了。

我真有点生气,不知道这个打扮招摇、长相也招摇的女大学生到底有多大的来头儿,居然让我单车单人等了一个多小时。

青藏线雪山峡谷,气候无常,汽车兵们最忌讳的就是“放单车”。

我把车开得很疯野,我如一只离群的孤雁,狠命拍动着翅膀追赶着我们连车队。

茫茫雪原,天垂云低。解放牌篷布卡车如一只甲壳虫在冰雪覆盖、时隐时现的青藏公路上踽踽独行。我一边专心驾车,一边时不时从车镜中偷觑几眼白雪媚,我在偷觑中一次次被惊呆:这是一个美丽得令人眩目的女孩儿,两道细眉骄傲而富有野性地微微上挑,一双媚人的大眼睛天真而贪婪地望着车窗外,肤色白皙,脸上的表情却挂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还没有看到车队的影子,但从公路上的新鲜车痕看,似乎离车队不远了。

可是,就在这时,天忽然阴沉下来。不一会儿,雪粒像铁砂一样“刷刷”地打在挡风玻璃上。我看到白色的雪尘一团团涌来。一望无际的雪原恰如悬浮在白色的云团之中。

起风了,下雪了。

白雪媚望着车外壮观的雪景兴奋地尖叫。

就在这尖叫声中,我听到一直正常行驶的卡车车体内有“咔嚓咔嚓”的声音,随着这声音的响动,车速减缓,渐渐地停了下来。我奇怪,加油,汽车发动机“轰轰”地叫,声音空空的;我挂挡,松开离合器,汽车并没有启动。就在我停止点火的那一瞬间,我听到车体内“哗啦啦”响了一下,像是玻璃摔在地上的声音。我的脑袋“轰”地一炸,凭着多年的驾车经验,我知道汽车的离合器片碎了!

这是汽车极不常见的故障。我心急火燎地下了车,在风雪中仔仔细细地对汽车故障部位检查了几遍,断定确实是离合器片碎了,于是,我懊丧地回到驾驶室,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白雪媚不解地看着我:“怎么啦?”

我说:“离合器片碎了!”

白雪媚根本就不知道离合器片是个什么东西,她睁着一双美目,疑惑地说:“碎了再换一个呀!”

我苦笑了一下,告诉她,这离合器片一碎,必须交汽修厂换件,我一个人根本就没办法修!

刚刚还一脸冷傲的白雪媚瞬间就变成了骇然,她吃惊地望着我:“那咱们该怎么办呀?还有没有办法?你总会有办法的是吗?你不会是吓我吧……”她这样不停地问着,下意识地推开了车门。

风裹着雪粒霰弹般密集地射进驾驶室。白雪媚连忙关上车门,惊恐万状地看着我,再一次问我:“张师傅,我们还有救吗?”

单车抛锚,我比白雪媚还要害怕,但看到冷美人儿吓成了这副样子,我的心里陡然产生了一种怜香惜玉的情愫。我故作平静地对她说:“跑车的人,遇到车抛锚是很正常的,没事儿的,前边的车队见我们没跟上,一定会来接我们的!”

我说这话时,心里其实一点底都没有,在西北高原人迹罕见的公路线上,单车坏在路上的危险性是可想而知的。天寒,地冻,暴风,雪崩,任何灾害都可能遇到,在无以抵御的大自然面前,单车每时每刻都面临着死亡的考验。

然而,我不忍心将这些告诉白雪媚。我知道,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我绝对是白雪媚的主心骨,如果我乱了方寸,白雪媚恐怕就会失去精神支柱。

就这样,当我们孤男寡女共同面对突然降临的危险时,我真正体验到了什么是同舟共济;什么是生死与共;什么是相濡以沫;什么是心灵沟通:好像就在那一瞬间,我和白雪媚这对素昧平生的人一下子变得格外容易交流了。

“都是我连累了你,不是为了等我,你也不会困在这里!”她说。

“没啥!送你,也是我的任务!你怕吗?”我问。

“怕啥?”她反问。

“这荒原雪域,几百里几千里不见人烟……”我犹豫片刻说。

“你是解放军,身边有你呢!你是司机,是男人……”她说这话时,居然冲我笑了笑。

我的心忽地一热,陡然生出一种责任感。

我鼓足勇气默默地望着她,她也含笑望着我,目光里充溢着信任与鼓励。半晌,她突然“格格”笑出了声。

我吓了一跳。这时,她说话了:

“喂!我发现,你长得有点像《红高粱》里的‘我爷爷’,姜文演的,很男人的,真的,不骗你!”

我的心一动。

我一直对自己的长相很没信心。平时,战友们都管我叫“张大帅”,电影里,军阀混战时期的大帅们大多长得有几分匪气,这个外号说明我长得很匪类!久居西北边陲,我当时并不知道城市的红男绿女正在猛烈抨击电影里的“奶油小生”,而银幕上的那些“歪瓜裂枣”却成了他们的追逐对象,“丑星”的流行,在我的情感人生中竖起了一座里程碑。若干年后,当白雪媚兴浓之中与我倾吐衷肠时,她曾多次抒发过她初见我时的感受,她的话千篇一律,没有丝毫新意。她说,你长得很丑,但你长得很男人。男人如果很男人,对女人来说也是一种魅力。

当时的白雪媚在我的眼里很另类,那时我就已经看出,她是一个追风逐月赶潮流的女孩子,通俗地说就是有点疯疯癫癫的。

那一天,我们坐在车内说了许多话,不知不觉间,天地暗了下来,雪粒子越来越大,打在玻璃上,“刷啦啦”地响着,为了得到一丝暖和气儿,我一直没有关闭汽车发动机,尽管如此,车内还是越来越冷。渐渐地,我感到白雪媚说话的声音已有点瑟瑟发抖,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上身套着羽绒服,下身的牛仔裤紧绷着,显得异常单薄。我暗自责怪自己的粗心,将自己身上的皮大衣脱下来,不由分说裹到她的身上!她起初推辞,后见我很坚决,便用一双美目柔柔地望着我问:“那你怎么办?”

我笑了笑,屈身从驾驶座下掏出一床薄棉被,我说我有这个!

夜深了,解放牌卡车的驾驶室很窄小,我忽然觉得一男一女坐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从心理上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便对白雪媚说:“夜长着呢,咱们休息一会儿吧!”

她有些诧异,望望驾驶室,对我说:“怎么休息?”

我说:“你就在这儿,我到车厢去。”

白雪媚不依:“风雪这么大,还不把你冻坏?”

我说:“车厢里有苫布,铁甲一样厚,冻不着!”

白雪媚还是不依,犹豫地说:“要不,咱俩就在这凑合着一起休息吧!”

我那时还是个“黄花小伙子”,很腼腆,脸一下子就红了,我说:“那多不方便!”

白雪媚见我很窘,便没有说话……

我下了车,夜很黑,风很紧,雪很大。

我躺在了车厢的苫布下,身上盖着那床草绿色的薄棉被,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和雪粒子打在苫布上的“刷刷”声。我睡不着,不一会儿,我的手脚便冻得麻木了。正在这时,我听到风雪声中一个哀哀无助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像是一只小绵羊在咩叫:“张师傅,我怕!你下来好吗?”

我听了,心一动,掀开苫布,挣扎着站了起来。

风雪像钢针一样刺在我的脸上,我用胳膊遮了一下麻木的脸颊,便看到夜幕下的白雪媚如一棵孤独的幼柳在风雪中摇动着。我跳下车,由于双腿已被冻麻,我落地时重重地跌了一跤。

白雪媚就是在那时一把搂住我的,她哭了起来,哽咽着对我说:“我怕!我真的很怕,你哪儿也别去,就跟我在一起好吗!求你了!”

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热流涌遍全身,我从来还没有同女孩子这样亲近过。我说:“你别怕,我在车厢休息,是想腾出驾驶室,让你躺下睡得舒服一些!”

她说:“你干吗不陪我呢,嫌我是个女孩子吗?都啥年代了,你还这么封建!”

我说:“驾驶室里太窄小,两个人不方便,我是好意!”

白雪媚用她的小拳头狠狠杵了我一下:“你这人呆不呆呀,天这么冷,你让我怎么睡!”

我想了想,笑了,连忙与白雪媚相拥着进了驾驶室。我说:“那咱们就说说话吧!”

我打开驾驶室顶灯,便见白雪媚脸色苍白,我把皮大衣仔细地裹在她的身上,窘迫地问她:“咱们说点什么?”

白雪媚也看着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你说会有人来接咱们吗?”

我肯定地说:“没问题!”

“雪这么大,万一要是电话线被风刮断了呢?万一接咱们的车也坏在半路呢?万一没人知道咱们的车坏在这里呢?万一他们找不到咱们呢?你说咱们会不会死在这儿?”

“不会的!”我说。

我们就这样说着话,不知不觉间,白雪媚已依偎在了我的怀里。驾驶室太小,起初我没有发现,发现后不由得吃了一惊,长这么大,我还从没有跟任何女性这样亲密接触过,我不习惯一个女孩子依在我怀里的那种感觉,我想推开她,可想了想却没那样做。这时,白雪媚忽然对我说:“你肯定比我冷,在这非常时期,咱们谁也别想得太多了,现在,我建议咱们还是把大衣和棉被集中起来使用,咱俩离近点儿或许还能暖和一些!”

我说:“我不冷!”

白雪媚便嗔起了脸:“你这人真虚伪!你这个样子其实很没意思!”她这样说着,已经取下大衣和被子,她大大方方地把身子依偎在了我的怀里,然后将大衣被子盖在我们俩人身上说:“你不觉得这样更暖和些?”

那一刻,我心里涌动起一股暖流,这暖流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辐射到了我的全身,我的身子开始有点发热和膨胀,我咽了一口唾沫,感到这股异样的暖流比寒冷还要可怕。我的心怦怦跳,鼻翼就闻到了女人的体香,我被这闻所未闻的气味儿烘得有几分眩晕,忙乱中无意地用手触摸了一下白雪媚的头发,那油滑的青丝使我的手触电般地震颤了一下。这时,我感到白雪媚开始紧紧地抱我,她凄楚地对我说:“我从来没这样害怕过,张师傅,我们会死吗?”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女人的可怜和可爱,感到了一个成年男人危急时刻对女人负有的那种天生的保护欲望的涌动,我用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语气对白雪媚说:“你这傻丫头,你真傻,有我在,你怎么会死呢!”

我说话的语调和内容把我自己都感动了,我慢慢地进入了角色。

这时,白雪媚更紧地抱着我,我感到了她身体的瑟瑟抖动,她开始抚摸我,开始娇喘吁吁,我听到她用梦呓般的口吻说,我热!

我深有同感,便说,我也热!

我们掀开了那床薄棉被和皮大衣。

我想说什么。可是,她的嘴已堵住了我的嘴。

那是我第一次品尝白雪媚的香唇,有点儿甜,还有点儿好闻的奶腥味儿。我俩就这样吻着,直吻得天旋地转。

那时,我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还是白雪媚提醒我,她说:“我不行了……”说完,顺势倒了下来……

白雪媚开始脱衣服……

我看得发呆,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白雪媚的手伸向了我,我的衣服扣子被解开……

我傻了,在白雪媚打开自己的那一瞬间,我几乎眩晕了过去。

从来没有过的美妙,我像一个还没有学会驾车的新司机,刚刚坐进驾驶室就被一只美妙的魔手指挥着,糊里糊涂地闯入了禁区……

我从“禁区”逃了出来,看到白雪媚哭了,她流着满脸的泪对我说:“你怎么能这样?”

我从美妙的仙境一下子掉到了尘埃。我惊醒了,我吓呆了。

是啊,我怎么能这样,我干了些什么?

白雪媚继续哭:“你毁了我!”

我害怕了,是呀,我把人家毁了……

一种罪恶感随着白雪媚的哭泣一下一下地咬噬着我的心,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怎样安慰白雪媚。那一刻,我的心头只有后悔和恐惧,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与搭车的女学生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这要是让部队领导知道了还不得把我送军事法庭……

恐惧犹如车外的风雪,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我于恐惧中认真地将刚才的事情想了想,直觉中,我感到自己在这件事儿中是被动的。但是,自古道“奸出女人口”,眼下,白雪媚哭了,她指责我把她毁了,在这危机四伏的非常时刻,作为男人,我还怎么能说得清楚呢?

我越想越怕,忍不住给白雪媚跪了下来。我这一跪,跪得很有气势,我昂昂地对她说:“小白,这事儿做也做了,我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说怎么着吧?”

白雪媚渐渐止住了哭,默默地看着我,半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你这个土匪!瞧你这样儿!”

我莫名其妙,不知道白雪媚为什么笑。若干年后,白雪媚告诉我,我给她下跪时,很像电影《红高粱》里的“我爷爷”,她喜欢的就是我在那一刻表现出的那股子土匪劲儿,她曾经给自己设想过与男人“第一次”的情景,设计了一万种,一万种都没有跳出“野合”的圈子,而那一天她在风雪青藏线上与我的“野合”正暗合了她的潜意识……她说她当时很怕,暴风雪中,她产生了一种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幻觉,她还说,人将至死时,其实有很多东西需要体验,那时,她的愿望就是做一个完整的女人……

我妻子白雪媚就是这样一个人,前卫、新潮,做事不顾后果。我曾经沉下心来总结过她与我的情感经历,每一情感阶段都与时尚和潮流有关。八十年代,她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只身踏上了奔赴西藏的“通天大路”,敢爱敢恨地与我在风雪青藏线“野合”;南线战事胶着,军人流血牺牲,渴望并焦灼地喊出了“理解万岁”,全社会似乎一夜之间被唤醒,将军人视为“新一代最可爱的人”,那时,她又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我这个英模人物;九十年代,“春天的故事”唱遍大江南北,“十亿人民九亿倒(倒爷),还有一亿在思考”,她几乎连“思考”都没有,毅然决然地辞去公职,投身商海,做起了服装生意;现如今,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女人都在以傍大款、攀高官为荣,白雪媚又毫不犹豫地投入了局长胡凤岐的怀抱……

这就是我的妻子白雪媚,她性格中的要强和对时尚的追求,决定她将永远站在时代潮流的最前沿;生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大变革时代,她总有赶不完的新潮。

我了解白雪媚,就像了解我自己的手指一样,自从那次与战友聚会后,我便开始了对白雪媚长达两年的断断续续的跟踪。身为男人,我事业的通达和个人的进步竟然无不与妻子的不贞有关,我的自尊使我总想寻机清扫一下心头的耻辱……

添香阁金碧辉煌,霓虹闪烁。

我的脑海中上演着我暗地跟踪白雪媚与胡凤岐幽会的每一幕。我承认,在捉奸这个问题上,我是矛盾的:我妻子白雪媚有情于我,局长胡凤岐有恩于我,感情与恩威,奸情与背叛犹如一把双刃剑,面对这把剑,我无论采取什么办法去应对,受伤害最重的总是我。在这极度的矛盾中,我既想捉到奸情给这对狗男女以有力的报复,又无力面对奸情给我的身心带来的无情打击。因此,在长达两年时断时续的跟踪中,每到关键时刻,我往往是知难而退,多次跟踪都没有看到实质性的场面。但是,越是这样,越能发挥我淋漓尽致的想象,我好像看到了他们偷情时的种种龌龊与无耻。这种想象痛苦地咬啮着我的心灵,使我极想破釜沉舟作出长痛不如短痛的抉择。现在,白雪媚和胡凤岐无意中又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抉择的机会,曾经千百次地在我心头激荡的那股愤怒与痛苦再一次鼓胀着涌了上来。

我登上了添香阁的大理石台阶,冥冥之中,我几乎是本能地又一次想到了捉奸,我要实现我两年来未敢实现的愿望。我要将那对狗男女堵在屋里,上前先打我妻子白雪媚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面对面指着胡凤岐的鼻子问:“你大会小会说的都是反腐败,你的腐败就是这样反的吗?你枉披了一张人皮!”我这样做时,那对狗男女说不定会惶恐地给我下跪,请求我的饶恕,也说不定他们并没有在床上做那苟且之事,他们会反过来骂我疑心生暗鬼,还会骂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们一定会这样说:“我们在聊天,在拉家常,我们怎么啦?”

如果是这样,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我又开始犹豫了,拿不准自己该怎样做,每次跟踪捉奸我都会冒出上述想法,每次都不了了之,半途而废。退一步讲,捉奸并不一定会捉在床上;进一步讲,即使捉在床上我又怎样面对那个刀劈斧剁般令人痛楚战栗的残酷场面?

我的脚步迟疑了,可是我已经来到了添香阁前厅。

引领小姐身着一袭红裙满面含春魅力四射地走到我面前:“先生,你是在这儿用餐呢,还是在这儿娱乐健身?我可以带你去!”

我支吾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楼。

忽然之间,我想起了胡凤岐向我传授为官经验时的谆谆教导:“急事缓办,缓事急办。”这是胡凤岐教给我的一种工作方法,现在,捉奸事急,是不是该缓一缓?也许再考虑考虑会比较好些,于是,我稳稳心神,故作轻松地问引领小姐:“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我的话音还未落,猛地感到身边有一阵风旋过,接着,重重的一拳杵在我的后背。我禁不住“哎哟”一声,愤怒地转回头,却见身边的几个男人望着我“嘿嘿”发笑。我定睛看,发现自己并不认识他们,料定那一拳不可能是他们杵的。我心想,今晚这个世界好像人人都在跟我过不去。正待发作,却听见脚下有人“吃吃”窃笑,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猛然间从我面前站起一人,那人“呵呵”笑出了声,我愣了片刻刚要张嘴,却见那人又杵我一拳,嗔怪道:“大张子,傻啦你,是我呀!你瞧你,眼都直了!”

添香阁故意制造温馨情调,使得前厅的光线暧昧幽暗,我听着这声音好熟,定睛细辨,恍然认出面前这人竟是我的前任——建设局征迁科科长、现办公室副主任刘晓。

“刘晓,是你?你这家伙……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问。

“笨!天香阁是什么地方?到这儿还能干什么?瞧你六神无主的样儿,是不是陪咱们局长吃饭来啦?”刘晓笑呵呵地反问。

“陪局长?”我茫然,懵懂地问,“你看见局长了?”

刘晓看着我,释然道:“噢!我说的呢,原来你真是陪局长吃饭呀!去吧去吧!我刚瞄见他,在楼上呢!”

我愣了一下,连忙矢口否认:“我陪什么局长呀!我陪他干吗?”

刘晓不解,奇怪地问:“不陪局长?那你到这来干吗?”

“我,我没事儿呀!不陪局长就不能到这儿来吗?”我说这话时,心止不住“怦怦”狂跳。

“这么说,局长来这儿你不知道?”刘晓很认真地问。

“不知道呀!怎么啦?我刚从西四方拆迁工地回来,只是想在这儿随便吃点儿饭。”我扯谎道。

刘晓想了想,摇摇头,默默地笑了:“大张子,你说得挺轻巧呀!随便吃点儿饭?就你一个人?你舍得到这儿来?你不过啦?知道不,这是添香阁,可不是你们家门前的馄饨摊儿!”刘晓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探寻,见我没接他的话茬儿,又满脸疑惑地问了一句,“大张子,你说实话,你到这儿来,真的没事儿?真不是跟局长一块儿来的?”

饶舌的刘晓不断追问,问得我心里直发毛,我镇定了一下自己,故作轻松地说:“刘晓你真麻烦,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就为吃点儿饭,我才来这儿的!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

刘晓笑了:“当然能!不过,你要真是‘随便吃点儿饭’,好办,跟我们一块儿‘随便’吧,你是大忙人,平时请还请不到呢!”他这样说着,用手指了指身边那几个人,介绍道,“这几位,都是我大学时的同学,本来早就说好聚一聚,千挑万选相中了这地儿,可刚才,我瞄见咱们局长了,还领着一个女人,亏我躲得快,不然,要是撞见,他难受,我也难受,所以,赶紧换个地方……”

我一惊,故作好奇地问:“局长领着个女人?你看见了?那女人是谁呀?长什么样儿?”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此话一出口,我马上就后悔了。

刘晓不认识似的望着我,半晌,摆了摆手,大大咧咧地说:“你这人,问这干吗!那女人……哎!这么说吧,她不是你媳妇……”我吓了一跳,刘晓笑了,“当然,也不是我媳妇,可也不会是咱们局长的媳妇。管他呢,走走走!咱们到旁边的乡巴佬怎么样?”

我惊出一身汗,总觉得刘晓似乎话中有话。然而,事到如今,我已不可能拒绝刘晓的邀请,也不可能继续我的跟踪行动,更不可能选择上楼捉奸了。

我只好就坡下驴,迷迷糊糊地跟随刘晓等一干人走出添香阁……

乡巴佬饭馆的侏儒门童蹒跚地迎上前来:“先生,你的人都来齐了?”

乡巴佬饭馆店面不大,却很有自己的特色,其格调有点类似前些年流行全国的知青部落村,主营各种粗粮、野味、山货等农家饭菜,粗粮细做,别有一番野趣乡风,与毗邻的添香阁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倒也优势互补、相得益彰。

乡巴佬饭馆有一幅耐人寻味的广告词,红底黑字镶嵌在铺面招牌上。

上联:你不管,他不管,饭馆。

下联:穷也罢,富也罢,吃吧。

横批:饭馆管饭。

我们被侏儒门童引进一个雅间。雅间很别致,乍一看,完全是五六十年代北方农村的住屋装饰,迎门挂着两串一米多长的鲜红小辣椒,辣椒中间挂着几穗金灿灿的玉米,其格局犹如大年初一门楣上春联包裹中的“福”字,屋内靠窗的一侧盘着土炕,炕上严严实实地铺着一张画了山水楼阁的油布,炕中央摆着一张方桌。我发现,这屋中的家具和摆设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拙朴中透着奢华,土俗中浸着典雅,给人一种奸商假扮憨厚的感觉。

我怀疑墙上的辣椒和玉米是塑料做的,禁不住伸出了手。

刘晓嘲笑道:“大张子,你别摸了,这满屋的装饰中,也许只有那两样儿东西是真的……不要怀疑一切嘛!”

我蔫蔫地缩回手,总觉得刘晓看透了我的什么心思……

自从我顶替刘晓当上了征迁科长后,我的心一直惴惴的,不知道同事们怎么看我。那些日子,我总觉得身前身后有鄙视的眼睛,角角落落有窃窃的私语,我硬撑着,故意高昂着头走路,大着声说话。渐渐地,我习惯了人们恭敬地叫我“张科长”,习惯了下属或同僚们低眉顺眼地向我请示、汇报、协调工作。征迁科是个权力科室,人们不敢小看我,很快,我对我的岗位由不适应到适应,由谨小慎微到大刀阔斧。我的成绩令人刮目,我成了局领导的重臣和宠臣。终于,我在征迁科长的位子上站稳了脚跟。

然而,一直不能令我释然的是刘晓,不知怎么,我总是觉得对不起他,只要一见到他,心里就有些发慌,表情也跟着不自然起来。刘晓是个文化人,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一次,他主动找到我,一如既往地喊我为“大张子”,推心置腹地对我说:“你别以为当征迁科长是什么好事,征迁科是个是非之地,权力大,责任也大,有些事儿很难处理,这个科长我干了三年,知道自己不是干这行的料儿,所以,主动提出了辞职。你顶替我,既不是你的意思,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领导这样安排的,咱俩平时又没有什么过节,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呢?”

刘晓的话没有丝毫的卑亢和怨责,令我不敢小看;同时,我也被刘晓的心胸宽阔所感动,自此,交往多了起来……

在机关混事儿,部门领导主要是协调领导与领导、部门与部门之间的关系,要协调好关系就必须搞好关系,我不想长期拄着胡凤岐这根拐杖走路,我的工作需要同僚们的支持,我本人也需要和同僚们交朋友。然而,由于我是胡凤岐的“心腹”,大家在敬畏我的同时,又在孤立着我,没有人真正地跟我交心,我在“高处不胜寒”的心灵体验中感受着无法诉说的孤独,而此时刘晓却主动与我开诚布公,沟通思想,我自然迫不及待地视刘晓为朋友……

我们点了菜,多是些猪肉粉条、狗肉烧酒之类,看似土俗,价格却不菲。

酒就这样喝了起来,那酒很烈,入口如火炭,只咽下两杯,我的肚里就像燃起一只酒精炉。

酒场规矩,三杯过后,新认识的朋友要逐一碰杯敬酒加深印象,刘晓便把他的几位大学同学重新给我做了仔细的介绍,姓名、籍贯、年龄、职业、职务等等。此时,我方得知,刘晓的同学都是学建筑专业的,一律辞去了公职,一律是经理总经理,一律做房地产生意。

我好笑。心想,现如今,如果在街口架一挺机枪扣上一梭子,不管是坐车的、骑车的,还是散步的,只要被子弹撞上,十个里可能会有八个是经理。

我同经理们一一碰杯,说了些场面上的话;经理们对我很恭敬,也说了些场面上的话。

坐在温暖的土炕上,有人“贩卖”起酒文化:“酒风看作风,酒品看人品,酒德看道德,酒劲儿看干劲,酒力看魄力,酒量看胆量……”

于是,我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很快,酒场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我心里一直想着添香阁里的白雪媚和胡凤岐,情绪很郁闷,我借酒浇愁,酒便越喝越多,肚里的“酒精炉”也就越烧越旺,脸热烘烘的,好像着了火。

我渐渐进入了一种忘我状态,暂时忘掉了心头的烦恼与屈辱。我抖擞精神,开始与身边的旧友新朋论“哥们儿”。我拍着刘晓的肩对经理们说,刘晓是我的前任,是我的老领导,还是我最交心的朋友,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说这些时心里很明白,我是想借此机会进一步密切与刘晓的关系。

刘晓被我的话感动,他“嘿嘿”笑着,一边摇头一边点头地说:“前任是真的,领导我可不敢当,你是哥哥,我是弟弟。”

我说:“是呀!我是你的傻哥哥,你是我的亲弟弟!”

刘晓端起酒杯:“来!我敬哥哥一杯!”

我啥也没说,端起杯,将酒倒入口中。

刘晓对经理们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哥哥。前两年,我当征迁科长,没魄力,没能力,没给大家办成事儿,现在我不干了,可征迁科还有咱哥哥在,哥哥是行伍出身,义气、实诚、可交,你们有什么事儿尽管跟他说。”

经理们更加活跃起来,纷纷端起了酒杯。

甲说:“有个几何定理叫做,第一条线与第二条线平行,第二条线与第三条线平行,那么,第一条线也就与第三条线平行了。同理可证,刘晓是哥哥的铁哥们儿,我们是刘晓的铁哥们儿,那么,我们也就是哥哥的铁哥们儿了。今后弟弟们的生意,还靠哥哥多扶持!来!我敬哥哥一个!”

我头脑还清楚,喝下那杯酒,故作卑谦地说:“能帮的肯定帮。不过,你们都是老板,现如今的老板个个手眼通天,我能帮你们什么?”

乙说:“不知道能不能通过哥哥引见一下,认识认识你们的胡凤岐局长?”

一提到胡凤岐,我的心“咯噔”一下,端杯的手僵在了半空。我强挤出一丝笑,勉强道:“胡局长我认识,可刘晓也认识呀!干吗非要拐我这道弯……”

乙打断我的话:“哥哥你别推辞,你跟胡局长的关系,刘晓怎么能比?”

我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立即联想起了白雪媚和胡凤岐。妈的,我现在跟胡凤岐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我神经兮兮地想,他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有些羞怒:“你们干吗非要认识他?”

乙说:“哥哥呀!你是个明白人,胡局长是建设局局长,手指缝儿里漏下的工程也够我们这些小公司挣几年的,实话跟哥哥说了吧!这些年,我们没少往胡局长那里跑,可这个人油盐不进,清正廉洁,就是不买我们的账,所以,还得靠你帮忙引见!来!哥哥,干了这一杯!”

我心里像长了草,默默地干了手中的酒,没有说话。

刘晓见状,连忙说:“哥哥你也别为难,你只管给他们引见,别的事儿你甭管,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丙说:“是啊!哥哥,只要你帮我们与胡局长建立了关系,我们是不会亏待你的,大家都是朋友,挣了钱大家花!”

我想了想,搪塞道:“胡局长既然油盐不进,清正廉洁,我就是把你们介绍给他,又能做成什么事儿呢?”

丁笑了:“哥哥你是大好人,就把局长想成了大好人。其实,胡局长并不是不吃好处,他只是不吃交情不深、底数不明的人送的好处,不吃房产公司老板直接送的好处。据我们掌握,胡局长也不是不捞钱,他有一个情人,叫什么来着?好像叫……”

丙不屑地望了丁一眼,似乎在嘲笑他的孤陋寡闻:“你呀!在圈儿里混了这么多年,怎么连这点儿底数都摸不清楚,就那个白雪媚嘛!地球人都知道!小娘儿们风骚得很,是胡凤岐的‘铁靠儿’……”

我的心头轰然一震,脑袋“嗡嗡”直响。没想到,在世人眼里,白雪媚与胡凤岐的情人关系已发展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

“哎哎哎!”刘晓用筷子指着经理们,郑重其事地说:“什么白雪媚黑雪媚的,你们几个别瞎说!咱哥哥可给胡局长开了两年专车,关系非同一般!”接着,他又以玩笑的口吻说,“小心哥哥告你们的黑状!”

乙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在外面能养情人是一个男人成功的标志,就是哥哥告状,胡局长也不会生气。”

刘晓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边咀嚼边附耳对我小声说:“哥哥,弟弟我老早就听说局长有情人,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今天,我在添香阁总算亲眼看到了,说不定那女人还真是那个白……白什么来着?”

“白雪媚!”有人答道。

我已抬不起头,肚里的酒好像变成了燃烧的汽油,耳畔火苗蹿动,整个身子被抛进了火海。我愣怔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听清刘晓他们再说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子被撼动了一下。刘晓的声音飘进我的耳鼓:“哥哥,就帮他们这个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我仍然愣怔着,恍惚地应了一声。

刘晓高声说:“喂!想什么哪哥哥?”

我打起精神,连连点头,敷衍道:“好好!”

几个人马上高兴起来,举起杯给我敬酒,我意识到了刚才的失态,强迫自己恢复豪放,端杯狂饮。

终于,话题从白雪媚、胡凤岐的关系跳了出来。

我感觉自己好像跳出了火海。

然而,不幸的是,刘晓和经理们偏偏又讲起了黄段子。一个个黄段子如射出的毒箭穿透耳鼓直钻我流血的心,段子中男女偷情欢爱的有趣儿细节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到近在咫尺的添香阁……

酒开始往脑门子上撞,我渐渐晕了起来。

经理们见多识广,黄段子一个接一个,他们不时爆出大笑。那笑声像举起的铁锤,一锤锤敲击着我的脑袋。

我恍惚听到有人在说:“现如今,咱们男人也分三六九等了!听我给你们说个顺口溜,听完了,对照一下自己到底是几等男人!”

大家道:“好,说吧!”

一个很有韵律的声音响起来:“一等男人家外有家!”

很快有人发表评论,语气里透着气馁:“家外有家那是包二奶,这说的是大款!咱们是还没富起来的那部分人,目前还不够格!”

我强打精神,竖起了耳朵。我想:“胡凤岐算不算?”

那人接着说:“二等男人家外有花!”

评论又开始了,语气里透着无奈:“家外有花那是养情人,说的是腐败官员!咱们现在是帮助别人腐败,自己还没条件腐败,不够格儿,不够格儿!”

我想:“胡凤岐肯定够格儿!”

那人又道:“三等男人现使现抓!”

评论便充满了希翼:“咱们几个,还真说不定有这样的,比如到外地出差,瞅冷子潇洒一回,神不知鬼不觉,这事儿只要能瞒住老婆别弄一身病回家,现如今也不算个啥了!”

我想:“哪一天方便了,我也争取当个三等男人,也现使现抓一回,她白雪媚不守妇道,我就不守男道!”

那人继续道:“四等男人下班回家!”

刘晓说:“我可能属于这种男人,正点上班正点下班,两点一线,出去吃个饭也得向老婆请假!看来,数我混得最惨了,位列第四,是最低的等级吧?”

我想:“我的工作比较忙,常常加班加点,应该说,我不是那种下班就回家的人,还不是最低等的。”

我正这样想着,那人却又道:“还有低等的呢?五等男人下班回家见不到她!”

刘晓说:“有点意思了,这说的是娶了女强人当媳妇的男人吧。这种女人不管家不管孩子,男人当女人的保姆,可不就位列五等了!咱们几个里有没有五等男人?”

我感到一阵悲哀,心想:“白雪媚就很少正点回家,看样子,我是五等男人了!比刘晓还低一级。”

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激灵,定睛一看,见刘晓正冲着我笑:“哥哥,听说嫂夫人早就下海做了生意,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女强人!”

我脑海里闪过一个问号:“刘晓怎么知道白雪媚在做生意?”没等问号打开,云里雾里,几根手指一齐戳到我眼前:“惨了,哥哥混成五等男人了!”

那人道:“像咱哥哥这样的五等男人还不算最惨的!”

大家问:“难道还有六等男人吗?”

那人道:“有!六等男人下班回家后看到了她的那个他!”

轰的一声,笑声四起。

我不明白,可我不愿问,可偏有人也不明白,偏就问了:“这是什么意思?”

立即,几个声音如箭一般射进了我的心窝:“你怎么这么愚昧,‘她的那个他’是说女人在家偷汉子!”

我周身一震。

“咱们这几个人里有没有六等男人?”刘晓狂笑着问。

我骇然,感到了不妙。刘晓在问我吗?我是不是六等男人?

我是!我绝对是!

笑声如敌机轰鸣着从我耳边“隆隆”滚过,我到底没想明白刘晓是什么意思,这时,我听他们开始诠释六等男人。

甲说:“其实六等男人最绅士、最有风度。你想,下班回家后看到‘她的那个他’还能从容以对,这得多深的涵养,一般人能做得到吗?”

乙说:“如果下班一进门看到‘她的那个他’正在偷‘她’时能说一句,对不起,打扰了,你们继续,我回避一下,转身出屋,那就做得更到位了!”

丙说:“那不成,一进门先要问候一声,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这是个力气活儿!你们先忙着,我去给你们准备点心,完事后垫垫肚子!”

甲说:“你说得也不对!程序乱了,应该是先准备好热水,洗了身子后再吃点心!”

众人狂笑。

刘晓总结道:“要我说还有七等男人呢!”

大家问:“七等男人怎么说?”

刘晓说:“七等男人给‘她的那个他’舔脚巴丫!”

“高!实在是高!这是地道的民间文学,是人民群众智慧的结晶……”

“服务员,给我支笔!”

“找笔干吗?”

“我要把这七等男人的顺口溜记下来,好好普及普及,也好让大家对照检查一下,看自己到底是几等男人……”

“哎!自己是几等男人自己最清楚,谁也不会承认自己给‘她的那个他’舔脚巴丫的……”

“现如今观念更新,给‘她的那个他’舔脚巴丫没准儿还是一种时尚呢,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现在吃软饭的男人海了去了,人若不要脸,连鬼都害怕……”

“经典!哈哈哈哈……”

我的身体憋胀起来,耳畔“咝咝”地响着,似有一根导火索在燃烧,导火索瞬间燃尽。我不知自己大吼了一句什么,一把推开桌子,在满屋惊诧的目光中倏然站起,就在这时,我的脑袋像一颗被引爆的地雷轰然一声闷响,闷响中,埋在心底压抑多年的屈辱和愤怒啸叫着滚向我的喉头,化作一篇语无伦次的不息长话,我要对刘晓他们说:“我受够了我不能忍受了我要报仇我要雪耻我要杀人我决不当王八你们太欺负人了太小看我了太不给我留面子了我操你妈我还是人吗我这样的人还活个什么劲……”我不知自己喊没喊出上边那些一闪而过的话,我可能就在这喊与未喊的刹那间,一头扎在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