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面孔

“当天平之光/化作一道彩虹/我知道,那是法官的身影/时光在卷宗里流淌/青春在执行中消弥/在百姓的梦乡里/你是一颗守夜的星执行/正义的呐喊/你无怨无悔/生命的价值只为守望公正”

朱海鹏打开电脑,在法院的网页上有一首小诗《执行法官》,作者“茹”,他想一定是欧阳茹写的,虽然不是十分的出彩,但法院诗歌的创作一直是低谷,因而这首小诗也就像那草地上一朵野花,分外惹人注目。

自从那次事件过后,欧阳茹匆忙谈了个男朋友,朱海鹏心里感觉有些遗憾,可是自己是有妇之夫,总不能对人家小姑娘有过分想法吧,于是就将这段感情埋在心底。

新年过后,朱海鹏制订了新的工作思路,坚持机制灵活,创新执行方式。主要有三点做法:第一,因“案”制宜,灵活执行。每个案件都有其特点,必须加以分析,对那些有条件执行的,迅速采取执行措施,保证在一个月内执结;对那些躲避执行、拖延执行的,建立严密的财产监督和有力的惩罚机制,限制其高档消费,定期进行财产申报,降低其社会信用评价,增强被执行人自动履行的自觉性;对那些条件确实困难的,多做思想工作,以法服人、以理服人、以情感人,做好执行和解,分期分批履行。第二,因“时”制宜,突击执行。打破工作时间常规,采取节日行动、凌晨行动,对一些外出打工、不在家的被执行人采取措施,促使一批历年积案得到解决。第三,因“地”制宜,集中执行。对在同一区域的案件集中执行,做好细致的排查工作,收集相关执行线索,确立执行重点、难点,通过执结一案、震动一方,带动一批案件的执结,对案件审理也起到良好的效果,不少当事人在案件审理中当即支付,阻止了矛盾延伸、维护了社会稳定。

这些措施,朱海鹏第一时间向贾振清进行了汇报,贾振清说:“你的这些做法我赞同,相信亚男院长也会支持的。春节期间我去看正明院长,他要我多关心你,你也要努力啊,好好干吧!”

朱海鹏知道贾振清的意思,这句“好好干吧”是他的口头禅,春节期间段正明打电话让他到贾振清家走走,朱海鹏本不打算去,段正明苦口婆心地说:“海鹏啊,我知道你的性格,可是你不能依你的性子行事啊,现在贾振清深得邓亚男信任,必要的交往还是要的,这可不像我在位那些时候,大丈夫有时也得委曲求全,你的路还很长啊。”

朱海鹏记得在中学课文中学过孟子的文章,是讲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可是历史上这样的人却极少,大多数人以屈求伸,比如司马迁能忍受宫刑写出《史记》,韩信能受胯下之辱而成汉之大业,伸着的人谁不是屈过来的?做个大丈夫不容易,不然怎么叫大丈夫?一个中国人,能把屈伸这两个字放在心里琢磨透了,他就有办法了。屈就是蓄势,不蓄势怎么能有力?把自己看得太金贵就金贵不起来,这是生活的辩证法。不把自己看成什么,才可能成为一点什么,一开始就把自己看成什么,那到头来什么也不是,这也是生活的辩证法。

朱海鹏就听了段正明的话,上了贾振清的门,贾振清很高兴,后来果然对他的看法改变很多。

贾振清喜欢朱海鹏事无巨细的汇报,这是他认为控制权力的一种有效方式。大多数领导都喜欢下级多汇报,并不在于汇报的实际内容,重要的是听取汇报所象征的权力。所以几乎朱海鹏汇报的案件,贾振清听得多,说得少,基本上按朱海鹏的意见办。

崔玉彬也常常往贾振清那跑,既为一些案件的事,有时也向他汇报思想。崔玉彬认为多向领导汇报,说明你尊重领导,就是没有工作可谈,汇报思想也行。他揣摩着贾振清喜欢什么就汇报什么,说得贾振清眉开眼笑,常常说:“你这个小崔啊,你这聪明劲要是用在工作上,十个朱海鹏都不抵啊。”崔玉彬说了些什么引起贾振清这么大的兴趣呢,原来是一些荤段子,他想领导工作很累,也想放松一下,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休息,于是准备了一些带“色”的笑料,一下子让贾振清心神皆爽。别看贾振清在台上就座的时候一副正而八经的样子,生活中他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需要不断的感官刺激。崔玉彬想有人说官场上的人总有多副面孔,表面上看是这样的,其实也不准确,一个人的面孔只有一副,他的眼睛、鼻子之类的不可能有多种组合。后来他才悟出,面孔其实只是类似电视荧屏的东西,平板而机械。多姿多彩的是这荧屏上表演的思想。修炼到家的官场人物,就是成天脖子顶着个电视机,你想看哪个频道,他就给你开哪个频道。

贾振清对崔玉彬印象不错,但不错归不错,真要提拔重用他还有顾虑,因为这人和自己是一条路子,“教会徒弟打师傅”的事现实中常见,多疑的他既要把崔玉彬当做狗一样使用,又要存一个心眼对他严加提防。

崔玉彬见贾振清和自己还没有到亲密无间的地步,心知那点钱的作用也只有这个效果了。现在像贾振清这样的领导,哪个还差钱呢。

崔玉彬没有什么钱,可是他的这个表弟琚忠明却很有钱。这次他回来准备在东山投资五百万元开一家夜总会,现在正为门面的事烦恼。

崔玉彬和他吃喝玩乐可以,提出借钱琚忠明却支吾其词,崔玉彬知道像他这种商人钱攥在手里也能捏出水来。他想这个世道真的不公平,有手段的人赚起钱来,钱就像水一样的流进他口袋里;没门路的想挣口吃饭的钱,就像走在沙漠里的人很难喝上一口水。这个琚忠明哪里是个什么东西,他完完全全是个骗子,他先是在报社当临时工,后来以此到处吹嘘,凭着自己的长相先是到深圳当了几年“鸭子”,后来又在黑道上混,反正无恶不作的事干了不少。现在在那边上了“黑名单”,吓得跑回老家想做点正当生意。

正巧崔玉彬手上有一件房屋拍卖的执行案件,市食品公司门市部欠工商银行抵押贷款三百万元,银行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琚忠明听说后如获至宝,请求崔玉彬从中帮忙。崔玉彬把手中的案件向贾振清作了汇报,并说表弟想请他赏脸吃顿便饭。

贾振清见崔玉彬对自己忠心耿耿,便满口答应。地点仍然在“追梦缘”,贾振清来时见饭庄的档次比较低,心里有些不快,后来一见漂亮风骚的女老板娘刘燕,加上满桌山珍海味,顿时啧啧称叹,对刘燕说:“刘总,想不到你这店里能做出这种好东西,不错,玉彬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样有客人来我可安排在这里招待。”

崔玉彬生怕贾振清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来之前就给刘燕打了电话,见贾振清这般说话,连忙说:“贾院长,我到这里来充其量也才二次,这个刘总是琚总的表妹,上次琚总从深圳回来在这里招待我,我才知道东山还有这么好的小酒店。”

刘燕也打圆场:“贾院长,一回生,二回熟,下次你可记住了。今晚是我表哥请客,明天晚上我再单独请贾院长。”说完,向贾振清抛了一个媚眼。

贾振清会意笑着说:“好,我一定来,下次我们也可以将你这个饭庄作为法院定点招待的地方。”

刘燕兴奋地站起来,打的来到贾振清身边,贴着他的身子说:“贾院长一言九鼎,我刘燕敬您一杯,您随意,我干了。”

贾振清眯着眼睛,看着这个风韵犹存的俏佳娘,也站起来说:“一言为定,我贾振清从来不打诳语,今天有这么多人作证,不过你可要搞好服务哟。”

刘燕媚态十足地说:“那肯定的,你贾院长什么时候来都给你安排好。”

崔玉彬见贾振清与刘燕两人臭味相投,打得火热,心中灵机一动,想一点小钱现在是打不动贾振清了,既然他爱好女色,不如把刘燕送给他,这个小女子被自己收服后,现在对自己是百依百顺。让她在贾振清面前不断地吹“枕边风”,比自己送他几万块钱要好得多。这个女人“功夫”不错,虽说有些不舍,但自己还可以隔三岔五相会,何况这个女人本身就是个“公共汽车”,自己也无所谓留恋的。倒是汪凤琴对自己一心一意,可是这也是个麻烦,自己又不能离婚,可汪凤琴是个死心眼,她要是因为自己一辈子不结婚自己也会愧疚死。

饭后自然去唱歌,刘燕陪贾振清唱了好几首,大家都夸两人唱得好,配合也很默契,说得贾振清心里比喝了蜜还甜,贾振清心想虽说自己也有个老情人王诗娅,但比起风月场中的老手刘燕来说自然逊色不少。这一晚上,贾振清意乱情迷,恨不得立刻和刘燕滚到一处。

刘燕知道男人都有这个毛病,得不到手的东西十分猴急,一旦到手也就无所谓了。因为男人在乎性,女人在乎情。虽说自己对情也看得淡,要的就是利。她想如果第一次就被贾振清弄到手了,他一来会瞧不起自己的人格,二来知道什么味了下一次不一定再来。她要不断地燃起贾振清的欲望,在关键的时候帮他点燃,让他对自己印象深刻,这是她当女人的成功之处。

到凌晨的时候,刘燕提出到此为止,贾振清虽意犹未尽,但觉得也不能强人所难。贾振清用猎人的眼光打量着她,觉得这女人十分有趣。贾振清听崔玉彬说过:“一个好猎人并不急于一下子得到猎物,总是先慢慢地欣赏,然后再一下子捕获。”当时他认为这话十分精辟,要是一下子吃到也就没有悬念了,慢慢欣赏她的“表演”才更有乐趣,吃当然是要吃的,不急在一时。

琚忠明先将刘燕和崔玉彬送回家,最后才送贾振清回家,在他家门口,琚忠明将一个厚厚的袋子递给贾振清说:“贾院长,这是我的一些资料,麻烦您有时间看一下。”

贾振清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接过袋子进了门。

第二天一早,贾振清将朱海鹏找到办公室,对他说起崔玉彬手上的这起案件。

“海鹏啊,市食品公司门市部拍卖的事我想跟你沟通一下,这起案件的标的比较大,崔局的意见还是在王军那个公司拍卖,毕竟是家里人亲属办的,也好控制些。至于以后有些标的较小的案件也让其他的公司参与拍卖一些,免得别人说闲话,也让你不好做啊。”

朱海鹏知道这个案件,崔玉彬填报的审批表还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他也正想就此事向贾振清请示一下,现在的贾振清可不同于以往了,大事小事一把抓。有一次邓院长接到一个当事人的反映,让朱海鹏就这个案件向她汇报,他没有先向贾振清汇报径直向邓亚男汇报了。贾振清知道了大为光火,当着邓亚男的面将他狠狠批评了一顿:“朱海鹏,作为党员和部门领导,你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你不知道这是越级吗?再说这么小的事情还让邓院长操心,你这个局长是怎么当的?说句你不高兴的话,我要是邓院长,马上就将你这个局长的‘帽子’拿了,我相信会有很多人想当这个局长的。”

朱海鹏见贾振清敢在邓亚男面前大发淫威,大为惊愕。还有一件事让朱海鹏印象更加深刻,那是一个外地的当事人来领取执行款,金额超过1万元,朱海鹏批了后拿到贾振清那审批,碰巧贾振清下乡去了,朱海鹏见邓亚男在办公室,就把这事对她说了请她审批一下,邓亚男迟疑了一会,拿起电话拨通了贾振清的手机:“贾院长,有一笔执行款需要你审批,当事人是外地人,现在在我办公室,好,那我批了。”

朱海鹏见邓亚男为这点小事也向贾振清通气,可见贾振清在东山法院的地位已今非昔比了,连邓院长也让他三分,心想再也不敢三心二意了,即便自己忠心耿耿想干一番事业,一旦得罪贾振清,位子不保到时想干点事也不可能了。很明显,东山法院的权力结构发生了失衡,话语权在贾振清这里了,如果自己和他硬干,只怕邓亚男保不住自己,段正明也保不住自己。

“贾院长,我也想正就这个事向您请示呢,如果您定下来了,我们执行。”朱海鹏心里有气却不敢发作,心想此刻还是不往枪口上撞好,中国有句古话:“多行不义必自毙”,到时他只会自取灭亡。

“好,那就这样吧,你可不要保留意见哟。”

朱海鹏从贾振清那出来,回到办公室立马在执行日志上写道:“贾院长指示市食品公司门市部拍卖一案由腾达公司拍卖。”朱海鹏心想自己得保留些证据,到时查起来既可以向检察机关提供线索,又可以证明这并非自己情愿,在评估拍卖中倒下的执行法官近些年已经不少了。

朱海鹏将审批表交还崔玉彬的时候,崔玉彬笑着说:“朱局,晚上王经理委托我请你在一起坐坐。”

朱海鹏想起上次的事,推辞说:“不了,我晚上还要去看陈阿姨呢,她最近又住院了。”

崔玉彬“哦”了一声,想起段正明对自己的压制,心里巴不得那个陈香梅病得重才好。

过了一会儿,王诗娅过来了,对朱海鹏说:“朱局,谢谢你关照,我弟弟想请你吃个便饭。”

朱海鹏把陈香梅病重的消息告诉了她,王诗娅表示同情地说:“听说陈姨恢复得很好,怎么说病重就病重了,改天我去看看。你如果不能去,也不为难你,我弟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是一点小意思,你就不要再推托了。”

朱海鹏慌了,连忙说:“这可使不得,你我是同事,这手上的事情也不算什么关照,无论给哪家公司拍卖都是一样的拍卖,你弟弟要这么做我下次也不敢把案件交给他的公司拍卖了。”

王诗娅见朱海鹏这么说,将东西收起来,说:“朱局,我也不勉强你,咱们来日方长,等你忙完这一段时间一定要赏脸哟。”

朱海鹏应承说:“有时间一定行。”他想这句话灵活性很大,对这种“饭局”,到时只怕自己又会没时间。

王诗娅满意的走了,走起路来屁股一撅一撅地,显得很大很翘,或许这种屁股的女人欲望都很强,一个男人可能应付不了。王诗娅是这样,汪凤琴是这样,那个刘燕也是这样,朱海鹏一边想一边情不自禁地笑了。

晚上,妻子俞静和岳母带孩子到医院看陈香梅去了,朱海鹏正在家写一篇《关于构建执行联动威慑机制破解法院执行难的建议》论文,忽然听见有人在敲门。

自从当上执行局负责人后,经常有当事人晚上敲门,他基本上不开,让人觉得他家里没人,敲了一会就走了。这次他以为俞静没带钥匙,就开了门,门口不是妻子,而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戴着墨镜。

朱海鹏本想说一声“你敲错门了”然后关上,却见那人笑呵呵地摘下墨镜说:“朱局,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琚忠明啊,我们一起吃过饭。”

朱海鹏一看,果然是琚忠明,是崔玉彬的表弟,他心里想这个人也真是的,晚上戴什么墨镜,搞得像特务一样。

“怎么,不欢迎我么?”

“是琚总,我记起来了,请进。”

琚忠明进来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见房子不大,沙发破旧,客厅的电视还是二十四英寸的,惊讶地说:“想不到朱局长家里这么清贫,这在东山市干部中很少见的。”

“我们夫妻就那么点收入,能有房子住就算不错了。”

“朱局长,你是怕露富吧,谁不知道你们这行灰色收入不少。”

“我这个人对钱看得很淡,有吃有穿有地方住就行了,钱这东西永远赚不尽,多了也花不掉,人要为钱活着,那也没什么价值了。”

“精辟,朱局长水平就是高,我琚某人也读了一些书,跟朱局长比差得远了。”其实琚忠明初中没念毕业,他读的书是不少,都是些教人怎么骗人的书。他将这些知识背得滚瓜烂熟,用在那些富婆身上狠敲了她们一笔,而且她们还心甘情愿。

朱海鹏见这人一说起来没完没了,不知道他来有什么用意,笑着问道:“琚总,你不会跟我来谈人生哲理的吧,如果是这样,我们改日再谈,我还要赶篇材料呢。”

“是啊,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有一事相求,还请朱局长帮忙。”说完将请托之事对朱海鹏说了,想请他帮忙将那个门市部变卖给自己。

朱海鹏正色道:“琚总,这个我可不能答应你,一切按法律程序办,现在已经进入拍卖程序,你可以公开参与竞买。”

琚忠明笑着说:“我知道这个程序,如果到时拍卖不掉,还请朱局长帮忙。初次登门,这是一点心意,请笑纳。”说完,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沓一沓的钞票来,在朱海鹏面前码了高高一堆,足有五六万元。

朱海鹏见这个人如此厚颜无耻,变了脸色说:“琚总,你这样做就不地道了,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快收起来,如果不收我就叫保安来了。”

琚忠明见朱海鹏态度坚决,知道这一招行不通,于是将钱收起来,起身就走,临走时对朱海鹏说:“这个门市部我看上了,也要定了,你要是跟我过不去,我会有对付你的办法的。”

琚忠明刚走不久,朱海鹏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贾振清打来的,连忙接通:“海鹏啊,还没睡吧?”

“贾院长,这么晚了,您找我有事?”

“还不是崔玉彬手上那个拍卖的事,他有个表弟找了我想通过法院变卖给他,他没有找你吧?”其实琚忠明刚从朱海鹏这离开,就打了电话给贾振清。

“他刚从我这离开,想贿赂我,我没有接受,我说一切按程序办。”

“你做得对,他也到我这来了,我批评了他一顿,不能这样做嘛,如果到时拍卖不掉,那时再说。咱们走一步瞧一步,哪能绕过拍卖程序呢?”

贾振清挂掉电话,想这个朱海鹏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或许一下子没见过许多钱,吓住了;人没有不爱财的,这种事情只能温水煮青蛙,有了初一不愁没有十五,心火也会越来越大,待到一定时候,还会嫌你送少了。他冷笑一声,不信我搞不定你朱海鹏。

市食品公司门市部的拍卖只在《东山报》上刊登了拍卖公告,朱海鹏知道是拍卖公司做了手脚,并不是省那一点公告费,他就这事向贾振清提起,贾振清说他知道,然后和他扯起了陈香梅的病情,说他前两天刚去探望,并一再叮嘱朱海鹏要常去看看,毕竟段正明对他不错,是他的伯乐。最后,他叹了口气说:“陈大姐不知这一关能不能闯过,我可真替她担心啊。”说完,摘下眼镜,用手背揩了揩眼睛。

果然不出朱海鹏所料,市食品公司门市部第一轮拍卖因无人竞买而宣告失败,他们正在筹备第二轮拍卖。

王诗娅来找过朱海鹏几次,一定要他赏脸吃一次饭,并说贾院长那边都说好了。朱海鹏拗不过情面答应了。

下班的时间还没到,贾振清来到朱海鹏办公室,对他说:“海鹏啊,咱们一道过去,那个王总天天来请,怎么得也给人家个面子吧。”

“她姐与我们是同事,其实没有必要的,能照顾的肯定要照顾。”

“给他个面子,我都答应了,你不能不给面子吧,现在你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了,坐我的车走。”

朱海鹏见顶头上司都答应了,亲自来接他,如果再不去就会伤了领导的面子,也会伤了同事的感情。在贾振清面前,朱海鹏知道要收敛自己的个性,因为贾振清不喜欢下属有个性,不能有思想和观点,虽然他口口声声地说很喜欢大家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要有创新的思想意识,要有与时俱进的精神,但你千万不要信以为真。他能让你超过他吗?他能看你比他强吗?他能容你比他神吗?所以,只要你进了他的大门,他永远都是你的导师,永远都是你的长辈。你有水平他没有水平你也要听他的,你有本事他没有本事你也要听他的;你就是浑身都是水平和本事,他就是浑身没有水平和本事,你也要听他的。因为领导你不是凭能力,而是凭权力。权力永远大于能力,主宰能力,甚至扼杀能力,毁灭能力。

这一段时间,朱海鹏也想了很多,虽然自己大小是个执行局负责人,可是却没有任何级别。在中国,官大一级压死人,县官不现管,到时贾振清只消一句话说这样的下级不好管理,邓亚男能不听吗?当领导使用干部的标准理论上说是德才兼备,可这些概念靠什么来掌握?靠的是领导的感觉。而领导对下级感觉,最重要的是能不能驾驭,能驾驭的就是好干部。

地点仍然在“追梦缘”饭庄。最近贾振清常往这跑,崔玉彬判断他对刘燕可能得手了,何况这也是迟早的事,他为自己促成这样的事而沾沾自喜。他记得有一次贾振清酒后给他打了个比方:世上只有坐轿子的人才有轿子,抬轿子的人将轿子抬好了,抬到位了,坐轿子的人自然就会给抬轿子的人一顶轿子,最后抬轿子的人也会成为坐轿子的人。如果不抬轿子,那是一辈子也别想坐上轿子。就是最终坐不上轿子,能抬一辈子的轿子也是你的福气。抬上了轿子,就归到了坐轿人的门下,就有了保护伞。因此,当下级的就是要全心全意为上级服务。

崔玉彬想贾振清真是人物,连酒后的话都句句有意味的,自己可得好好体会,有些领导别看平时看不出,关键时刻他心里转一下弯,就是你一生的命运。人一辈子踏中一步,满盘皆赢,否则满盘皆输。市场也好,官场也好,奉行的都是操作主义的法则,每一次操作都是为了让别人出局而自己入局。现在这个年代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得到了就是胜利,而且是最后的胜利者。

晚上只有五个人,除了贾振清、朱海鹏、崔玉彬外,还有就是王诗娅姐弟俩。贾振清不喜欢人多嘴杂,范围越小越好。

今晚刘燕不在,崔玉彬感觉很奇怪。他不知道是贾振清让她到瑶海去采购点海鲜,说第二天有重要领导来吃饭,其实他这样做是支开刘燕,以免让老情人王诗娅看出他和刘燕的破绽。

一番吃吃喝喝之后,贾振清提出今晚不唱歌了,大家去洗澡。王诗娅推辞不去,说孩子一个人在家,老公出差去了。

贾振清说:“是你自己不愿意去的,可不是我们不让你去哟。”

王诗娅笑着说:“我不去也好,省得你们几个男人放不开,今晚你们就开开心心地放松一次。”

贾振清装作生气地说:“你别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好不好,你弟弟和我们在一起,他可以监督。”

王诗娅很大度地说:“他呀,早就靠不住了。男人嘛,没有点风流史才不算是真正的男人呢。”

朱海鹏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想这是什么逻辑?如果按照王诗娅的逻辑,自己有风流史吗,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友也是他的初恋,名叫叶月霞,可那个女人心高气傲,对自己的苦苦追求视而不见,两个人连接吻都没有,这肯定不能算了,至多是自己的单相思;欧阳茹那肯定更不算了,难道自己不算是真正的男人?

东山市这几年经济搞得红红火火,尤其是民营经济在全省位居前列,大工业格局基本呈现。尤其是新任市委书记刘源来了后,依托落凤山旅游资源,大力发展旅游业和娱乐业,使东山市的人气积聚起来,渐渐地东山在南湖省有了“小香港”之称。

贾振清一行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将近10点钟,从弯弯曲曲的山道上,就看见远处山坳里一片璀璨的亮光。车子驶近,朱海鹏下来只见立着一块金碧辉煌的高大石坊,上面写着“落凤温泉苑”五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而且是用五彩霓虹灯勾勒出字的轮廓,耀眼夺目。往里面看,是一排排别墅型建筑,被五颜六色的地灯照得光怪陆离。门前的停车坪,停着奔驰、宝马、林肯等各式各样的小车,一看那气派,就知到这里来的人决不是平庸之流。

门口的礼仪小姐穿着大红的中国式旗袍,亭亭玉立,似一只只撩人的火凤凰。礼仪小姐在前面引路,大家来到一处“瑶池仙苑”楼前,只见这是一栋西洋式的建筑,大门及周边的墙上装饰着西方的人体艺术造型雕塑。进了大门,里面是一条长廊,两旁立着和真人大小差不多的女性雕塑,有的身上裹着一条纱巾,有的则一丝不挂,摆出各种姿势,一个个风情万种的样子。

朱海鹏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对这里的氛围感觉新鲜而又刺激,这里的一人一景都给人一种暧昧不清的暗示,于是心里不免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好在贾振清镇定自若、谈笑风生,也就强忍着默不作声,既然跟着领导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话也别说,一切等候安排就是。

很快三四个迎宾小姐走了过来,引导着他们来到浴池。这里全部是贵宾间,也就是一人一间的那种。朱海鹏进到室内,只见一个三四见方的大浴池,旁边还有一张按摩床。引导他进来的那个迎宾小姐十分漂亮,她动作麻利地前去放水,水从池的四周分四股涌出,在中间激起了水花,带着一股蒸腾的热气。朱海鹏去过西安的华清池,那是一家皇家温泉,相传皇帝洗后妃子洗,妃子洗后大臣洗,那些池子依地势而建,十分精妙科学。

迎宾小姐出去后,朱海鹏麻利地脱去衣服,裸着身子下到池中,水温不冷不热十分适宜。浴池里的水满溢出来,顺着另一条管道流向外面的普通间,然后流到大众间。水流在中间汇合,激起氤氲的水气,这水气中裹挟着一股硫磺气味在屋子缭绕盘旋。唐代诗人白居易写过“温泉水滑洗凝脂”,感觉还真不假,水柔润滑腻,让人舒爽无比。朱海鹏心想有钱人真会享受,不知洗一次这样的澡要多少钱,在华清池的时候导游曾向他推销过,洗一次这样澡收费800元,那可是他将近半个月的工资,他吓得吐了吐舌头作罢了。

朱海鹏仰面躺在水池中,感觉身上的毛细血管在不断地扩张,血液也更加通畅,全身通体舒畅无比。他想东山竟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哪天也带老婆俞静来潇洒一回。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却听见浴室的门被人打开了,心里不觉一惊。他回过头定睛一看,在蒸腾的雾气中一个通体白色穿三点式的女孩向他走来,进来时将门从里面拴上。

朱海鹏第一次在一个不认识的女孩面前赤身露体,一时又找不到东西遮盖,用双手捂住私处,感觉十分困窘,他低声喝道:“你是什么人,谁让你进来的?”

女孩“咯咯”笑道,似乎朱海鹏就像是外星人似的。她笑着说:“这位先生是第一次来吧,我嘛,叫娇娇,是这里的擦背小姐,是专门给您服务的。”

朱海鹏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只见她十八九岁的样子,皮肤白皙,容貌姣好,说话声音娇滴滴的,怪不得叫“娇娇”呢。娇娇上身着粉红色镶花边乳罩,下身穿一条窄小的镂空真丝肉色内裤,里面的一团黑色极力地显露出来。朱海鹏看得心惊肉跳,觉得全身发热,没有男人见了这身打扮不想入非非、神魂颠倒的。

朱海鹏极力克制住自己,对这小姐说道:“你出去吧,我不要擦背服务。”

娇娇见朱海鹏刚才迟疑的样子,以为他还在犹豫,就主动下池上前从背后搂住他,将一对坚挺的奶子紧紧贴在朱海鹏的背上,头靠在他的肩上,带着湿气的秀发散发出好闻的香味在他胸前像瀑布一样倾泄开来。“先生,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追求享受的,不然他们大老远跑来专门洗个澡,值得吗?你们来的四位都是那个王经理包单,他是我们老板的朋友,也是这里的常客,要是我没有把你服务好老板会骂我没用的,我也在这呆不下去了。”

朱海鹏的脊背感受到娇娇那丰满乳房的弹性,她那光洁细腻的皮肤和自己身体接触所产生的奇妙感觉使朱海鹏感到全身不由自主的震颤。

那女人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他们三个人经常来,此刻恐怕早就进入温柔乡了,你不要紧张,我会让你很快活的。”

朱海鹏听着这带着娇喘的呢喃,仿佛进入了一种虚幻的境界,感觉像是在做梦。自己不是没有风流史吗?马上就会有了,他不知是想躲避还是希望这种事发生,总之,他感觉自己的防线就要崩溃了,没有男人在这种诱惑下不解除防御的。

这时,衣柜里手机的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朱海鹏轻轻推开那个美丽的胴体,走近衣柜拿出手机,是俞静打来的,她带着哭腔说:“海鹏,你在哪里?阿姨她不行了,你快点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吧。”

朱海鹏顿时清醒了,答应一声,穿衣向外飞奔而去。

陈香梅死了。

朱海鹏赶到医院的时候,发现她正躺在段正明的臂弯里,像是睡熟了一样。

段正明见他进来像是没有看见,眼角两行清泪直流。俞静的眼睛哭肿了,像两只红桃子。

朱海鹏走过去,紧紧地搂住段正明:“段叔叔,您要节哀顺变,阿姨可不希望看到您这样。”

俞静啜泣着说:“海鹏,阿姨临终前除了遗憾没见到段斌外,就是挂念着你,你怎么这么久才来啊?”

朱海鹏内心惭愧,痛哭失声,他对着陈香梅的遗体跪下说:“阿姨,都怪我不好,没有给您老送终,您打我骂我吧,那样我会好受些。”

可是陈香梅再也不会说话了,她的眼睛紧紧地闭上了。周围的鲜花全部凋谢了,像是被她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医生和护士进来将段正明劝开,将陈香梅的遗体抬上小推车,向着太平间推去。段正明和朱海鹏夫妇默默地跟随着,直到那太平间的门“叭嗒”一声关上了。

此时早春还没有过去,医院草坪上还有一两枝残梅,微弱的香气在风中若有若无。

一连几天,段正明茶饭不思,他总是默默地坐着,沉浸于对过去的回忆之中。三十多年的相濡以沫,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虽然医生告诉过他残酷的现实,像陈香梅这种病不手术只能活一个多月,手术后可以多活半年。当陈香梅手术后超过半年的时候,他心里是多么高兴,可是她只比医生的预期多了3个多月。段正明早知道这一天要来,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到了这时,还是接受不了这一现实。

遗体告别那天,前来送行的场面十分壮观,人们是冲着段正明来的。一排排的花圈摆满了大厅,段斌一家三口给前来送行的人行礼,朱海鹏一家也早早地前来帮忙。

在送行的行列中,有市四大班子部分与段正明私交甚密的领导、有市直各单位的领导及干部职工,大部分是段正明的同事和陈香梅生前工作过的单位同事以及亲朋故旧,还有一些是听到消息后前来的案件当事人。

陈香梅躺在鲜花丛中,人群围着她的遗体绕行一圈,然后与段正明及家人握手。

贾振清紧紧地抱住段正明,泣不成声:“老领导,你可要保重啊。”

段正明老泪纵横,哽咽着说:“振清,香梅不会忘记你的,她比医生预计的多活了3个多月。我也要感谢你啊,自从她手术后,我天天陪着她,我们在一起聊着过去,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她走的时候是快乐的,要是说有遗憾的话,就是没有出去好好玩玩,我原本打算退休后和她一起到祖国各地走走,现在看来没法实现了。”

“老领导,我理解你的心情,要是没有遗憾多好啊。”

贾振清又说了些安慰的话,然后告辞走了。

崔玉彬没有来,他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汪凤琴过来叫他,他推说身体不适。汪凤琴问他哪里不适,他说受凉了,头晕目眩。汪凤琴听他这样说,劝他回家休息。其实崔玉彬根本没病,他是对段正明不满,要不是段正明对自己百般打压,又将自己的“干女婿”提拔做自己的领导,自己或许就是执行局局长了。想到这,他心中怒火中烧,仇恨像毒药浸透了他的全身。

在崔玉彬的政治词典里,谁是谁的人很重要,找一个后台或靠山是每一个当官的从政之道。这在古代叫门生,现代就叫谁是谁的人。有大靠山就可以当大官,站错队可不行。历朝历代反腐败,最难管的是大官所亲近的人。直到今天反腐倡廉的文件总是三令五申强调:要管好领导身边的人。——领导身边的人是哪些人呢?不外乎两类,其一是和领导生殖器发生某种关联的人,即有血亲和姻亲的人,像老婆、儿女、大舅子、小姨子之类,这种亲近是天然的,当然能得近水楼台之便;其二是和领导生殖器没什么关联(“干女儿”和情妇似乎不在此列),主要是伺候领导或者是与领导社会关系?“虚拟血亲化”的人,如领导的秘书、司机、警卫、随从或者“干女儿”、“干儿子”之类。后者虽无儿女之实,却有儿女之名,这就叫“虚拟血亲”,即用血亲的名义来强化这种依附关系。水浒中的高衙内并非高俅亲生儿子,隋唐演义中杨林手下“十三太保”都是干儿子,可这些干儿子飞扬跋扈一点不比亲儿子逊色。在崔玉彬看来,朱海鹏是段正明的秘书,他的老婆又像是段正明的女儿一样,所以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干女婿”,要不是因为这些,他朱海鹏何来今天的风光,这些都是他的靠山段正明恩赐的。崔玉彬想现在自己得好好抱住贾振清的“粗腿”,只要他肯出力帮自己,就是做他的“干儿子”也心甘情愿。

遗体告别仪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然后陈香梅被推进火化炉,化成一股青烟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