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包两停

川南区委、区政府在区影剧院召开了声势浩大的拆迁工作动员大会。全区副科级以上干部和区直机关股级以上干部一个不漏参加会议。一走进会场,明显感觉到一股肃杀的气氛。主席台上方悬挂着一条血红的横幅标语——“谁不配合拆迁工作,就摘谁的帽子!”十几位区领导表情严肃端坐台上。

会前,每个单位都收到一份区委、区政府联合下发的《关于在龙腾大厦项目建设中严格执行“四包两停”政策的通知》。通知白纸黑字写着:凡是在政府有公职的人,在规定期限内,包做好在菊园社区的亲属的拆迁补偿评估,包签订相关协议,包在规定期限内腾房并交付各种证件,包做好妥善安置工作;谁没有完成“四包”责任,谁就暂停原单位工作、停发工资。这个炸弹般的消息,在川南区引起强烈震动。街头巷尾,酒肆歌廊,家家户户,都在谈论这件事。

这场会议的主角,不是主持区委、区政府工作的赵伟国,而是孙德灿,他的另外一个身份是龙腾大厦项目协调建设指挥部总指挥长。孙德灿受袁行舟的点拨之后,次日便找到赵伟国,毛遂自荐,主动请缨,要求担任总指挥长。赵伟国正愁没人承担这项工作,自然一口应承。孙德灿也提出一些条件,要求区委、区政府做他的坚强后盾,出硬政策,下狠措施,给他权力,放手让他去干,黑脸人他来当,得罪人的事情他来做,啃下这块硬骨头,为领导解忧,为川南的发展尽一份力。一副大义凛然、舍生取义的样子,赵伟国听了颇为感动。

会议正式开始了。总指挥长孙德灿近乎干嚎的声音响彻在会场的每一个角落,并通过悬挂在影剧院楼顶的大喇叭飘荡在川南区的上空:“……一定要举全区之力,推进菊园社区拆迁工作,为重点项目建设扫清障碍。想得通要干,想不通也要干。谁不顾全大局,就动谁的位子!谁不配合拆迁工作,就摘谁的帽子!没有商量,没有讨价还价,挥泪斩马累(谡),谁影响川南发展一阵子,我就影响他一辈子!”这个白字先生,把“马谡”念成了“马累”。

会议决定,抽调干部组成宣传组、保卫组、拆迁组。宣传组入户宣传,负责做好拆迁户的思想工作;保卫组负责安全保卫工作,严厉打击破坏、干扰、阻碍拆迁工作的行为;拆迁组负责所有地面建筑拆除工作。宣传组马上开展工作,与会人员也要立即行动起来,做好亲属的思想工作,在规定期限内落实“四包”责任。

犹如惊雷滚过天空,又似乌云团团压城,整个川南区陷入一片紧张和恐慌之中。处在风暴中心的菊园社区居民,抵触、慌乱、愤怒自是不必言说。不住在菊园社区的人,也是人心惶惶。川南区本就是一个小小的地盘,上推几代恐怕都在一个锅里吃饭,抬头不见低头见,亲缘关系错综复杂,机关干部中没有几个人与菊园社区居民扯不上关系。区委、区政府这个“四包两停”政策,几乎涵盖了川南区所有吃财政饭的人。

人心惶惶,人心惶惶,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说明“四包两停”起到作用了。孙德灿听到外界的反应后,暗自得意。

菊园社区北街三十号,二楼灯火通明,房东孙金贵身边围坐着一群神情激愤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谩骂不止。

“好了,别说没用的废话。大家联合起来,明天到市委、市政府上访,不行就到省里、到北京。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说话的地方!”孙金贵拍案而起。

孙金贵出生在川南区乡下一个小村庄,年仅十五岁便来到县城跟人学做皮鞋,后来独立门户成了一个皮鞋加工户,三十岁那年拿出所有积蓄在这里购得一处三层的砖木结构商住房,并及时办理了房产证、国有土地证变更手续,还缴了五千多元土地出让金,出让期限四十年。从此孙金贵便住在这里,一楼隔了两个店面,一间操自己的老本行,另一间租人开了家南北干货店,每月纯收入有五六千元。孙金贵一家六口人,两个孩子在上大学,所有家庭开支都靠楼下两间店面。按拆迁赔偿协议,孙金贵家店面面积31.5平方米,住宅80平方米,安置补偿价格是,门市7630元/平方米、住宅1100元/平方米,总共32.8万元。而目前菊园社区临街店面的实际价格是一平方30000元、住宅2000元,按市场价格算至少应该值198万元,二者之间的差价高达165万元。这不是明火执仗的抢劫吗?你说,哪个会签这样傻的卖身契?

“对,上访,去上访!”

“我们死都不签字,看他能拿我们怎么样!”

“家家户户都去,谁不去谁是孙子!”

…………

孙金贵挥挥手,打断众人的话:“上访也要讲策略,用不着家家所有人都去,家里最好都留个把人看家。明天到了市委,不要吵也不要闹,更不要打砸,好好地向市领导反映问题。你们几个分头去做一些事情,老马、老六,你们去通知左邻右舍,明天八点在社区北门集中。毕哥、阿福,你们连夜去扯几条白布做标语用,标语内容我们等下再讨论讨论。大家看,这样行吗?行的话,就去做吧。”

人散去,留下一屋子呛人的烟雾。

孙金贵感到喉咙干涩,咽了一口唾沫,火辣辣的疼。老婆坐在边上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他爹,真的要拆吗?这可咋办?”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拿手背去抹。

孙金贵叹了一口气,说:“你去楼上看看爹和娘吧,听听咳得厉害不厉害。”

老婆上楼去了。孙金贵摊开一张纸,想写几条标语,写了几个字,写不下去,把纸张揉成一团,扔到墙角。没一会儿,地板上已经有了三四个纸团。唉,本来肚子里就没什么墨水,能写出什么东西出来。孙金贵自嘲地摇了摇头。突然想起在区教育局上班的小舅子杨一鸣,不都说一鸣是才子写得一手好文章吗,写几条标语那还在话下?于是,挂通杨一鸣的电话,让他马上到家里来一趟。

杨一鸣本是乡下中学的语文教师,因为文笔出色,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一些散文诗歌,引起区教育局领导的注意,将他调到局办公室,从事综合文字工作。书生意气,难免有一些清高,又爱针砭时弊,说一些不合潮流的话,因此虽然工作认真勤奋,但一直得不到提拔重用,调到局机关好几年了,还是普普通通的科员。区委、区政府《通知》下发后,他在办公室中大发议论,连讥带讽:“这是封建时代才有的‘株连’政策,就连十年动乱中祸国殃民的‘四人帮’也没想出如此‘高招’,始作俑者实在是‘精英’,智商绝对超过张春桥、姚文元,假如诺贝尔评奖委员会设立大搞形式奖、劳民伤财奖、损害群众利益奖、大吹大擂奖、大贪特贪奖之类奖项,我杨一鸣绝对敢大言不惭地说,仅我们川南区的大官员,就可抱回几个大奖。”

接到姐夫的电话后,杨一鸣立即赶了过来。

一见面,杨一鸣对“四包两停”又是一番讥讽。他姐姐刚从楼上下来,听到这个骇人的消息,惊恐地问:“阿鸣,这不连累到你了吗?”

“姐,别担心,甭管他,这是土政策,没有法律依据,是违法的。我就不信,真敢停了我的工作、停了我的工资。”杨一鸣安慰他那如惊弓之鸟般可怜的姐姐。

孙金贵和杨一鸣在桌上推敲标语内容,反复斟酌,敲定三条:“反对非法拆迁,维护人民利益”、“人民当家作主,私有财产不容侵犯”、“爱我家园,护我家园,反对拆迁”。

内容刚定下来,出去买布的人也回来了。几人一起来到顶楼平台,拉扯开长布条,铺到地上。杨一鸣拿着一把刷子,蘸上墨水,“刷刷刷”几笔写完。孙金贵找来几根竹竿,吩咐老婆拿了铁丝针线,将标语两头缠到竹竿上,架到墙上晾着。

大家回到二楼,又商量了一下明天上访的有关细节,才各自散去。

次日早上,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开到市委、市政府门口。三条白底黑字的大标语在风中鼓荡,特别显眼。门口的保安没见过这般阵势,慌了手脚,连忙关上铁门。上访群众进不去,几百人便在大门前席地而坐,静默无声,秩序井然,一个个表情悲壮肃穆。

袁行舟坐在市委办的小车上,正准备到财政局找谢才进办点事。司机见大门口紧闭,连按了几声喇叭,保安苦着脸来到车前说:“出不去啦,群众将外面的路都堵死啦。不敢开门,一开,全都涌进来,不得了哇。”

袁行舟下车,走到门前,眼睛贴着门缝往外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头,以及触目惊心的几条标语,懊恼地坐回车上,对司机说:“调头调头,出不去了。”又拨了孙德灿的电话,毫不客气地说:“老孙,这边闹翻天了你知道不知道?市委的大门都被堵死了,出出不去,进进不来。还好刚才只是我想出去办事,误了我的事小,误了领导的事,我看你吃不了兜着走!十点多李市长要去顺达集团调研,出不了门的话,什么后果,不用我说了吧,你自己明白!”

孙德灿吓出一身冷汗,连声说“对不起,马上派人处理”。他顾不得抹去额上的汗水,急令刘全带领公安干警过去把群众带走,若不听劝阻,恣意闹事,该抓的抓,该关的关,绝对保证市委、市政府办公环境不受影响。

刘全正在郊区城乡结合部开展社会治安工作调研,意识到事态严重,忙打电话到110指挥中心,让指挥中心马上调度政保科干警和市府路派出所干警立即赶往市委、市政府大院,劝阻和疏导群众,维护秩序,他随后就到。刘全在电话中一再交代,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耐心细致做上访群众的思想工作,切不可粗暴蛮干。

待刘全赶到市委、市政府大院,那里已乱成了一锅粥。上访群众原本在门口静坐,政保科干警牛清谷一到现场,便大声呵斥,让群众退到两边,给领导让出一条路来。群众冷眼看他,无动于衷。牛清谷伸手去拉扯坐在最前排的一个老头,老头拗着不动,牛清谷一使劲,将那个老头的衣服扯裂了。孙金贵冲了上去,扭住牛清谷的手,制止他动粗。牛清谷气急败坏,骂道:“他妈的,你敢妨碍执法,让你进去蹲几天!”说罢,掏出手铐,招呼同行的公安干警,一起把孙金贵压住铐上。愤怒的情绪就像一把火在干柴上燃烧起来,群众围了上来。干警们也扑上去,互相推搡。眼看一场恶性事件就要发生,刘全及时赶到。他用车载喇叭大声喊:“我是区公安局长刘全,我是区公安局长刘全,请大家保持冷静,保持冷静。”人群稍静下来,刘全下车朝门口走去,群众让出了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

牛清谷看见刘全过来,邀功似的说:“刘局,这些人简直无法无天,居然公开抗法,围攻我公安干警,喏,抓了一个为首闹事的。呔——”他用手指了指怒目圆睁的孙金贵,朝孙金贵腿上踢了一脚,吼道:“给我老实点!”

群众一看,“呼啦”又围了上来。

刘全气得脸色发青,沉声道:“谁让你铐人的,解开!”

牛清谷仿佛没听明白一般,愣在当地。

“我命令你,马上解开!”刘全斩钉截铁地说,同时让所有公安干警退到街上。他诚恳地对孙金贵说:“老乡,我的干警工作方式粗鲁,让您受委屈了,我向您道歉。”

孙金贵激动地说:“刘局长,我们是向市委、市政府反映问题,不是聚众闹事,更没有公然抗法,阻碍执法。老百姓有了事情,总该有个说话的地方,到了共产党的市委、市政府门口,就成了聚众闹事吗?”

“就是,我们没有闹事!”

“我们要见市委书记!我们要见市长!”

“共产党要为人民服务,为人民作主!”

群众的声音此起彼伏。

“老乡们,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有问题可以通过有关渠道反映,可以派代表到信访局去。这么多人挤在这里,既影响市委、市政府的正常办公,也存在许多不安全的地方。老乡们,这街上车来车往,要是有点闪失,必将酿成大祸呀。老乡们,听我一句劝,留下几个代表,别的先回家吧……”刘全苦口婆心劝说群众离开。

孙金贵见刘全态度真诚,终于同意自己和老马、阿福、毕哥等人留下来到有关部门反映问题,让别的人先回家。刘全亲自疏导交通,有序引导群众离开市委、市政府大门。一场危机暂时得以缓解。刘全松了一口气,这时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已经沙哑了。

刘全不知道的是,在他艰难地做群众思想工作的时候,牛清谷偷偷溜到一边,给孙德灿打了个电话,添油加醋地告了他一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