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大失所望

一场春雨过后,小草探头探脑地从土里钻出来,远远望去,市政府机关大院好像铺上了一层绿色的地毯。亭亭玉立的白玉兰也吐出了新绿,几株桃树绽开粉红的花朵,一片春意盎然。

范瑜老教授那儿传来好消息,启功的字弄来了。老教授在电话里略带得意地对袁行舟说:“启功老先生看得起老夫这张薄面,收到老夫的信后,欣然提笔,写了一副对联,且不收分文。人书俱老,佳作呀,佳作。老夫爱不释手,几欲占为己有,你还不快快赶来,免得老夫反悔。”

袁行舟大喜过望,立即赶往省城,取得墨宝。

作为一名书法爱好者,袁行舟深知作品的珍贵,小心翼翼地藏在公文包里。但又受不了诱惑,回来的路上,一再展开,仔细端详,贪婪地深吸那浓郁的墨香。

回到海川,袁行舟径直来到“七步闲庐”书画装裱店,让老板马上进行装裱。老板是海清师大美术系毕业的,与袁行舟同届,平时素有往来。这老板一见作品,眼睛一亮:“哪里弄来的好东西,花了不少银子吧?”

袁行舟“嗯嗯”几声,站着不走,要老板亲自动手裱褙,他要在一边看着。

“启功真迹,海川鲜见。看这墨色鲜亮,估计刚写不久。老先生年岁已高,据说现在很少提笔,这副对联弥足珍贵,按市价,至少值这个数。”说罢,伸出手掌,摊开五指,翻了一翻,再翻了两翻。

“别啰嗦了,好像就你懂行!好好裱,把你的活儿全使出来。”袁行舟心里一惊,却不形于色。他知道这东西值钱,但没想到能值这么多钱。

老板看袁行舟站着不动,不解地问:“大秘书,难道你真的要站在这看我裱吗?”

袁行舟点了点头。

“你以为这东西一下子就能裱得出来?这种潮湿天气,没个三五天能干得透?亏你还练过两天书法,一点基本常识都没有!不放心我的技术,怕我弄坏了,还是怕我技术太好,给你来个狸猫换太子?我还要在海川这地头上混,借我十个胆都不敢,您就放宽心吧。裱好了,我打电话给你。”老板连讥带讽一顿笑骂。

还别说,袁行舟心里确实有这些担心。被人当面点破,有些不好意思,嗫嚅着说了几句一定要好好裱之类的话,仍有些不放心地走了。

李之年办公室里有人,袁行舟在门口绕来绕去,待得人一走,马上进去,把弄到启功作品并已放在装裱店裱褙的好消息向李之年作了汇报。

李之年一扬眉,兴奋地说:“太好了,太及时了。不错,真不错。嗯,花了多少钱?”

袁行舟略一迟疑,一句话脱口而出:“本来要二十万,我老师出面,打了个对折,才十万。”话音甫落,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捏成拳头。

“很好,这事情你办得不错。找一些名目,把钱摊开,拿到一些单位处理掉。还有,好好感谢感谢你的老师。对了,你是怎么和你老师说的?”

袁行舟察言观色,脑袋瓜飞速运转,马上猜透李之年的心思,应道:“我和他说,我舅舅在上海做生意,遇到一个酷爱启功书法的大客户,为了攻关,急需买一幅启功书法作品,又怕买到赝品,问我有没有办法。亲舅舅的事,只好麻烦老师。”

这纯粹是一番鬼话,他那天在范教授家里,故意把小赵支开,说得完全是另外一番话——“市长喜欢书法,特别喜欢启功的作品,我想买一幅送给他,保证高兴,他一高兴,我就大有希望……”云云。

李之年“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看得出,李之年很满意。

走出李之年办公室,袁行舟松开紧握的双拳,手心里已沁出汗水。一念之间,撒了个谎,短短一句话,十万元就落入口袋。这钱来得太容易了!他回到自己办公室,吞下一大杯冷开水,闭上眼,盘算找哪几家单位充这个账,考虑完毕,长吁一口气,睁开双目,精光迸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袁行舟已习惯看着领导眼光说假话谎话而脸不红心不跳。如果说以往一些假话谎言是为了取悦领导,是为了在他人面前显摆以图虚荣,那么,这次谎报凭空赚得十万元,彻底完成了他心灵的“涅槃”,达到了更高的一个“境界”。他,再也不是那个收了人家三千元钱紧张得一夜睡不着的袁行舟了。钱来得那么顺当,他甚至有点后悔在李之年面前把价格讲得太低,说二十万,二十万不照样落入囊中?市面上不就那个价?

换届如期进行。

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郝旭成并没有退到二线,也没有像传言中所说的调任省人大常委,而是以将近六十岁的高龄继续担任市委书记。

郝旭成自己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换届前夕,当省委书记李东传找他谈话时,他已经作好了退下来的心理准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让他看透了许多。他为人低调、厚道,与锋芒毕露的李之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的人说他软弱,说他怕事,说他老好人。这些他心里都有数。其实,不是怕事,不是不争,他抱定的一个原则是:以和为贵,平安是福,平平稳稳度过政治生涯的最后一站。和也不是无原则的和,不是无原则的退让,大是大非面前绝不让步。虚名浮利,有什么好争呢,风头就让李之年去出吧。

面对李东传,郝旭成不像以往那么拘谨,而是以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对李东传说:“书记,我终于可以放下担子,回家享受天伦之乐喽。”

“怎么,想撂挑子啦?”李东传笑眯眯地看着他。

郝旭成挠了挠头,鬓角一簇白发闪了出来。

“旭成同志,在全省各设区市的书记中,你是老大哥了。前几年的人事调整上,有些领导觉得你的年龄比较大,去当市委书记不合适。是我力排众议让你上。你经验比较丰富,人也比较沉稳,和之年同志搭班子,我放心。事实证明,你干得不错嘛。”

“书记,我……”

“你听我说。这次换届工作,省委很慎重。对于海川市委班子的组成人选,尤其是一把手,省委班子里有不同的意见,一些领导提议让之年同志上,特别是省长和王部长,他们极力推荐之年同志。他们讲的也有一定道理,之年同志年富力强、有魄力,而且又当了那么长时间的市长,该换一换岗位。但是,是否就一定适合当市委书记呢?我的意见还是和前几年一样,让他回到省直机关。我也找他谈了,他还是不想回省里。”李东传顿了顿,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一阵清冷的风吹进来,“他这个人,个性太强,一般的人没办法和他搭班子。我想来想去,还是你,旭成同志,你再辛苦几年。”

“李书记,谢谢您的信任。但是,我有时候真的感到力不从心。”

“海川的发展,处在一个关键时期。一个好的班子,一个好的班长,尤为重要。我也想过,让你回到省里,派一个年轻点的同志下去。但是,想来想去,还是不妥。之年冲一些,你沉稳,你替他好好把把。你一定要负起班长的责任,在搞好班子团结的同时,统筹兼顾,考虑得再细些,该硬的时候得硬,一切为了党的事业,为了人民群众的利益,不要顾虑太多、患得患失。我相信你,也需要你,好好干!”

还有什么好说呢?郝旭成抱着一腔感激和感动,心中鼓荡起久违的创业激情,踌躇满志地回到了海川。

李之年却如冷水淋头,凉透心底。俗话说,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当李东传找他做思想工作让他回省直机关时,他只觉眼前一黑,差点从椅子上滑了下去。他本能地拒绝了。当然,话他还是懂得说的,不至于在李东传面前太过失态。他说:“李书记,前几年您让我回省里,我选择留在海川,那时就下定决心要在海川扎根,没有把海川发展起来我绝不回省城,现在海川的发展已初现端倪,我舍不得走,也不放心走,我现在还是这个态度。”他晃晃悠悠地来到组织部王部长办公室,发了一通牢骚。王部长说:“好话帮你说了一箩筐,李书记不为所动,哎,爱莫能助,爱莫能助啊,下次吧,等下次机会吧。”

倒是潘明理的几句话,如醍醐灌顶,给了他一些启发,也给了他一些阿Q式的安慰。

他给潘明理打电话,明着抱怨李东传,实则也在抱怨潘明理,怪潘明理工作没有做到位。

“老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想想,你把孩子舍出去了吗?老爷子已经帮你出面打招呼啦,但是,光打招呼是不够的,我不是和你说过了,该做的工作一定要做,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潘明理的话总是充满了神秘,“我也听到一个内部消息,你别看郝旭成老实,他上面也有人。他这次可出了大血啦。但是,你别急,你要稳下来,该做的事情要加大力度去做,机会还是很多的——老爷子说了,目前只是个过渡,是李东传的权宜之计,他也得应付应付郝旭成上面的人啊,老爷子的话他还是会听的,不然,你已经去省文化厅天天看人唱歌跳舞啦,还能留下来当市长?留下来意味着什么?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老兄,你是个明白人,不用我说太多吧。”

该做的要做?是在李东传身上没下足工夫,还是别的什么没做到位?

李之年一拍额头。嗐!“光打招呼是没有用的……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不明摆着说在他潘明理身上下的工夫不够吗?那次潘明理走后,李之年根据他俩的秘密协定,将菊园社区旧城改造项目提交市委常委会研究,没想遭到了余震的强烈反对,郝旭成也表态不支持,李之年只得作罢,很不好意思地打电话向潘明理解释,几个绊脚石很讨厌,碍手碍脚,项目只能等他当上书记了才好操作。回想那时,潘明理虽然说了没事没事慢慢来,话里也透出了几许不高兴。

想通了这一点,李之年把肠子都悔青了。

当市长没什么,只是依然由郝旭成这个老不死的当市委书记,怎能甘心!好吧,看你怎么来当市委书记,我提不了,你也别想安生,海川到底谁说了算,咱骑驴看账本——走着瞧!李之年把牙齿咬得咯咯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