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家庭会议

从康寒松办公室出来,袁行舟的心一直在紧张地跳动着。他认真咀嚼着康寒松的每一句话,分析着话里话外潜藏的意思。他确信,这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次谈话,他为自己大胆而又合情合理的推测吓了一跳。但是,他不敢妄下定论。他觉得,他应该找个人分析分析。找谁呢?彭方羽已经调走了,身边没有一个真正谈得来的人。唉,算了吧,有些事还是自己慢慢揣摩吧。袁行舟回到秘书科,喝了一大口水,用指甲尖挖了点万金油,涂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上,起身下楼,准备将剩余的文件交给一楼的督查科。

刚走到楼梯口,楼下传来一阵吵闹声。楼下是值班室,是通往楼上的必经之地。上访的群众经常堆在那里,吵闹是常事,见怪不怪了。袁行舟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没曾想,一把被人拽住。

“我认得你,你和市长来过我的养殖场,你带我去见市长。”

袁行舟一看,是一个四十来岁农民模样的人。这张脸,显然经历了太多的风吹、雨淋、太阳晒,沧桑、憔悴,因激动而涨红,却掩不住一片愁容。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我叫冯春生,在海平镇搞滩涂养殖的,前几年,李市长来我那儿,你也在,你个儿高,我记得。李市长说了,有什么事我可以到市政府直接找他。”这人指了指值班员,气呼呼地说,“他偏偏不让我进去!”

袁行舟终于想了起来,那年他第一次随着大部队和李之年到川南、榆江调研,第一站去的便是这个冯春生的养殖场。几年不见,这人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那时候多风光啊,和市长应答如流,给众人展示着他美好的创业蓝图。那么多人,他居然会认出自己来?

值班员向袁行舟解释,这人一直要往里冲,说是要找市长,和他说了市长不在,他不信,一定要见市长,问他什么事情他也不说,这样就吵起来了。

其实,值班员心知肚明,这人绝对是来上访的。上访的人络绎不绝,天天都有,每个都想见到领导,最好能让领导听他倾诉一番。领导哪有那么多时间,哪里会应付得过来?每个都见,领导啥事也不要干了。其实,值班制度也明确规定,记录好群众的上访事由,再交由相关领导或部门处理。但群众不认这个理,说共产党的领导干部怎么能不见群众呢,都是你们这些小干部搞的鬼,就大吵大闹了。这种场面值班员也见得多了,椅子伺候、茶水伺候,你吵就吵,不上去就行。

袁行舟弄清了事情始末,心平气和地对冯春生说:“老冯,市长开会去了,真的不在。你有什么事,你就和这位值班同志说,他会替你转告市长的。”

值班员插了一句:“你看,我没骗你吧,他是市长秘书,这下你总该相信了吧?”

袁行舟白了他一眼,嫌他多嘴。但是已经迟了,冯春生更是抓住袁行舟不放:“秘书同志啊,你就让我去见见市长吧,我这事情,没有市长出面是解决不了哇——”话音都带着哭腔了。

“老冯,真的,市长真在不在。”看着这样一个年龄的男人要落泪,袁行舟心中隐隐不忍,几乎要带他上去了,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于是接着说,“你如果信得过我的话,你把材料交给我,我保证转交给市长——你带材料了吗?”

冯春生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袁行舟,十分恳切甚至是哀求地说:“秘书同志,千万帮我交给李市长,没有活路了,没有活路了……”

“哎呀,你就放心吧,交给他就等于交给市长了。你回去吧,回去吧。”那个多嘴的值班员又不识趣地插了一句话。袁行舟又气又急,当着冯春生的面又不好说他,只好顺着说:“老冯,先回去吧,我一定会交给市长的。”

冯春生抹抹眼睛,走了。看着他佝偻的背影,袁行舟实在难以把这个背影和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养殖场主联系在一起。

值班员递了一根烟过来,表功似的摇头晃脑笑着说:“终于搞走了,嗳,刚才你袁大秘书要是没及时出现,我真拿他没辙。”

“以后别在上访群众面前秘书长秘书短的,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嘴,没人当你是哑巴!”袁行舟劈头盖脸给了他一句,烟也不接,虎着脸走了。那值班员愣了,你不是市长秘书?哪儿错了?

冯春生走出市委大院,眯着眼仰望头上那轮白晃晃的太阳。快入夏了,太阳已经显示出它的威力。头有点晕,头上被打的部位又隐隐作痛了。揉揉痛处,刀疤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仿佛又狰狞地出现在眼前。他打了个趔趄,腿软绵绵的,走不动了。腿上也有伤,刚才吵着忘了痛。市委大门的雨披遮住了阳光,留下一堆难得的清凉。他靠着大门的墙壁坐了下来,背后是三块白底红字的牌子——“中国共产党海川市委员会”、“海清省海川市人民政府”、“中国共产党海川市纪律检查委员会”。休息了一会儿,感觉身上有点力气了,伤痛也没那么厉害了,便起了身,回头看到那三块牌子,按了按口袋,将里面的两封信拿出来,分别写上“海川市委书记收”、“海川市纪检委书记收”,投到门前的邮筒里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

这晚,康寒松家里开着一场气氛不大和谐的家庭会议。川南区区长赵伟国约他一起吃晚饭,他推辞了,让老伴赵琳在家里做好饭,并且交代老伴一定要把康婕叫回来。他应酬多,经常不在家吃饭,他的宝贝女儿一点也不比他这个副市长闲,三天两头地在外应酬,老伴意见大得不得了,说这个家你不要女儿也不要,我一个人上寺庙念经吃斋得了,免得天天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家。老伴见康寒松难得回来吃饭,兴高采烈地做了一桌子菜,两口子左等右等,菜都凉了还没把康婕等回来。康寒松发了火,朝电话大吼:“无论什么事情,有什么客人,我命令你,马上给我回来!”

家门终于打开了,康婕将脚上的香奈儿凉鞋甩到一边,大大咧咧地说:“什么事呀,火急火燎的?”

康寒松没好气地说:“疯来疯去,没个女孩子样!”

康婕躺到沙发上,故意叹了一口气:“唉,康老爷子,没法子呀,我本来想做男人,谁让我妈把我生成女人呢。”

赵琳啐了一口:“没个正形!快来吃饭。”

“快说快说,到底什么事,我不吃了,朋友还在等着我呢,你们刚才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知道吗,我被罚了好几杯才请了假回来……”

“朋友,朋友,你看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康寒松的火气又上来了。

“老爸——”康婕嘟起了嘴。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老伴打圆场,剥了片橘子塞到康婕嘴里,“丫头,你爸有正经事和你说。”

“酸死了!”康婕把橘子吐了出来。赵琳连忙拿了一张纸巾,帮她揩嘴。

“你看你,都是你把她惯的!”康寒松瞪了老伴一眼。

“老妈,我们是亲密战友,坚决和敌人战斗到底!”康婕朝他爸做了个鬼脸。

“好了,说正经的。”对这个女儿,康寒松真拿她没办法,他只好缓了脸色,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丫头,今天给你爸你妈一句实话,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有啊,谁说没有,一大堆呢。柜里的衣服,一天换一件,喜欢哪件穿哪件。”康婕嬉皮笑脸地说。

赵琳拿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头:“再胡说,把你舌头剪了。”康婕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缩了回去,做噤声状。

“你都二十七岁了,二十七岁了知道吧,疯疯癫癫。别人像我这样早都当爷爷做外公了。你说,到底有没有?有的话领一个明天回家给我看看。”

康婕附在妈妈耳边,小声说:“老爷子想当爷爷了,嘻嘻。”又转过头朝她爸爸说,“我才不想那么早把自己给嫁了!”

“丫头,迟早总要嫁人的呀,先别说结婚,你就是定下一个男朋友,我心里也就不发慌了。你那些婶婶阿姨们一见我就一句话,康婕呢,你们家康婕啥时候结婚呀。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丫头,你就让你爸爸妈妈省点心好吗?”赵琳抚摸着康婕的头发,眼中充满了母爱的柔光。

“妈,我一辈子都陪着你,我不结婚。”康婕在妈妈的怀抱中撒娇。

“傻孩子。”赵琳悠悠叹了一口气。

“你妈妈说得对。这样和你说吧,如果你没有男朋友的话,我这边有个年轻人,很不错,哪天你们认识一下。”

康婕从她妈妈怀里蹦了起来:“切!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八百里加急把我叫回来,原来要给我介绍对象啊。你们也太看不起自己的女儿了,我要人介绍吗?真搞笑!爱认识你们认识去。我走了。”拎了包包,“砰”的一声摔门而出。

“你——唉!”康寒松气得说不出话来。家庭会议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