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偶知真相

海川市委、市政府大院盘踞在南湖边一个低矮的山包上,办公楼、宿舍楼、幼儿园,杂乱无章地挤在大院里,甚至还有几座民房就建在大院的最北边,所以大院里面经常可见荷锄而过的农民,成为海川一道独特的风景。这是历史遗留问题,牛拾劲那一代南下干部主政海川时,选定这个湖边山包作为机关所在地,山光水色,景色迷人。可山包上已有几户农家,当时机关没几座房子,也没觉得有什么大碍,干群和谐,其乐融融。随着时间的推移,机关人口和建筑物的增多,矛盾就显露出来了。机关管理局曾动员那几户农民搬迁,也提出了比较优厚的条件,但那几户人死活不搬,说是当年地委、行署同意他们留在那。其实这些人除了怕搬迁给生产生活造成麻烦外,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认为这地块风水好,能福荫子孙,不然领导什么地方不挑偏偏挑这山包做衙门?机关管理局也想过将他们摒于大院围墙之外,但还是没能搞成。为什么?大院好几幢建筑基本和民房连在了一起,再说,把他们围到围墙外,他们出行的路就给堵了,往哪儿走呀?不还得给他们绕着大弯修条长长的路。修路,他们也不干,嫌太远。这事情,只好这样搁下了,但要求农户不得养猪养牛。

袁行舟的宿舍,就在一座民房前面。从窗户探出头,农户的屋顶就在眼下。清晨,雄鸡唱晓;傍晚,炊烟袅袅。没事的时候,袁行舟喜欢趴在窗台上,看农户门前欢跑的狗儿,不停啄食的鸡和蹒跚学步的孩子,甚至某次还看见男女主人光着身子在床上打滚——这对健壮的夫妻显然太激动了,忘了拉窗帘,不知道有多少个因无聊而临窗的人目睹了这场大战。

桌子上的烟酒已经没了影子,恢复了往常的杂乱。袁行舟凝视肮脏的桌面,心里涌起了一阵愧疚,为自己不光彩的卑劣行径感到羞耻,胃部泛起一股酸水,难受得几乎想吐。但这种羞耻与愧疚瞬间又被一种快感取代。他想象领导抽着假烟、喝着假酒大发雷霆,韩东林被训得狗血喷头的倒霉样,不禁哑然失笑。这就是代价,就是平日里无端羞辱我的代价!袁行舟为自己找了个堂皇的借口,虽然还是有些心虚,但坦然多了。

袁行舟所想象的场景没有出现,韩东林并没有那么惨。他送给领导们的烟和酒,要么被藏之高阁,要么被转送他人,苏同珂则干脆没收,唯有办公室副主任刘静棠拆了烟抽了,刚一口就知道是假烟,气得在家里暴跳如雷,直想把韩东林叫来大骂一顿,但想想又不妥,只好把对韩东林的怨恨深深埋在了心底。

《平凡的世界》看完了,孙少平、孙少安、田晓霞等人物活在袁行舟的心里,他为他们的情感与生活经历高兴、痛苦、悲伤,但他并没有过度沉湎在小说之中。他从小说中读出了一个道理:要摆脱贫困窘迫的命运,单凭努力奋斗还不够,一定要充分利用自己的智慧,集聚一切有可能的力量!人脉关系是最重要的,在人事复杂的机关,一定要睁大了眼睛,探明水的深浅,理出一条游刃有余的路。要低调,要隐晦,不要看轻任何一个人,不要轻易与任何人树敌。

想到这里,袁行舟嘴角露出了一丝坚毅的笑容。

下午,趁着给梁腾飞送材料的机会,袁行舟特意绕到康寒松的办公室,敲敲门,走了进去。自从彭方羽介绍他认识康寒松后,他又单独找机会去了几趟康寒松的办公室,和康寒松说上几句家乡话。康寒松对于这个年轻人最近时不时到他办公室显得有些不耐烦。政治饭吃了几十年的康寒松,一眼就看穿了袁行舟的心思,无非就想靠上自己这棵大树。所以,每当袁行舟来到办公室,他不是随便敷衍几句,便是以工作繁忙暗示袁行舟早点离开。

这次,当袁行舟神色恭谨走到他办公桌前,嘴边还没有张开,康寒松的肥脸便绷紧了,也没叫袁行舟坐,硬邦邦地说:“年轻人,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不要老指望着别人能帮你什么!”说罢,埋头整理桌上的文件,再也不看袁行舟一眼。袁行舟尴尬地立在当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赤红着脸走出去。

康寒松今天说话不好听,除了对袁行舟不耐烦外,他自己心情不好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昨晚陪李之年打牌输了不少钱。李之年喜欢打牌,往往兴趣一来,便叫上一些领导干部和商人打牌,玩一种叫“跑得快”的扑克牌游戏。游戏不是白玩的,一张扑克牌一百元,上游的人要向三游、未游的收钱——你手上剩几张牌,就得出几百块钱。李之年逢赌必赢,就是输了也是赢——谁敢赢他的钱啊?这不,昨晚一个包工头本来赢了六千元,看输了钱的李之年脸色不好看,便从口袋中掏出四千元,加上赢来的钱,凑了一万元送给了李之年。李之年喜欢打牌,是海川公开的秘密,有的人出于这种那种的原因不大想去打,但李之年一句半开玩笑的“本领导叫你来打打牌你都不来,不讲政治啊你!”吓得人跑步也要跑去。因此坊间流行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市长半夜打电话。”当然,这种高层游戏,很多人想参加都没得参加。康寒松昨晚手气不大好,也输了将近一万元,心情大为郁闷。袁行舟不凑巧这时候到他办公室套近乎,难怪没有好脸色看。

康寒松的办公室在三楼,综合科在二楼,在往回走的过程中,袁行舟觉得这一段路是那样漫长,腿脚是那样的沉重。羞辱啊,这简直是自取其辱!康寒松各种表情的脸在他脑中变幻交替——和蔼的,严肃的,愤怒的,慈祥的,谦卑的,嘲笑的……袁行舟感觉自己走不动了,便停了下来扶墙站着,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沁出。这时,苏同珂恰巧经过,看袁行舟神色不对,关切地问:“小袁,你怎么啦,脸色这么差?”

袁行舟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擦了擦汗,说:“没什么,可能有点中暑,办公室里有正气水,喝点就没事了。”

苏同珂按了按他的额头,说:“嗯,还好,不怎么热。本来想叫你去计委跑一趟,了解一下几个重点项目的进展情况。这样,你先去休息吧,我让小韩去。”

袁行舟感激地说:“苏主任,没事,还是我去吧。真的没事。”

苏同珂拍了拍袁行舟的肩膀,说:“好吧,你去我放心。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袁行舟回到综合科,喝了口茶,稳定了一下情绪。他先给计委打了电话,联系好相关人员,然后出大院叫了一辆黄包车,坐上就走。

踩黄包车的是一个壮实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裳,脚上是一双泛白的解放鞋,看样子来自农村。那车夫蹬开了车,问一句:“老板,去哪?”

“直走,去市计委。”

“好嘞,您坐好了。”车夫使劲地蹬起车子。拥挤的大街上,车流人流杂乱无章,这车夫却骑得游刃有余,左穿右插,明明一辆小四轮对面冲过来就要撞上,这车夫将把头一扭,黄包车擦着小四轮车厢而过,小四轮上甩下一句恶狠狠的话“找死啊!”而黄包车已像鱼一般游到另一辆卡车边,戛然而止,避过相向的一辆摩托。袁行舟直看得心惊肉跳,忙对车夫说:“师傅,我们不赶时间,安全第一啊,慢点骑。”

那车夫“唔”了一声,将速度放慢了一些,说:“老板,钱不好赚啊,我也想赶着多赚几个呢。”

袁行舟对这车夫突然产生了一些兴趣,便问:“师傅,你哪里人啊?”

“乡下人,榆江,江门,听说过吗?”

“江门?哦,我去过。”袁行舟想起曾经跟随李之年到那调研过,脑中几乎同时浮现出了成片的牛羊。

“小地方,农村,没啥好待的。”车夫摇了摇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农民苦命啊——”

“江门挺好的呀,我还去过坑头和坑尾村呢,那里的农民靠养……”袁行舟的话还没说完,那车夫回头打断了他的话:“我就是坑头人啊!”一脸惊讶。

“啊?!”袁行舟觉得实在是巧,但他心头立马就有了疑问,便问车夫:“师傅,你那地方不错啊,家家户户都养羊,不少人靠养羊都发了财,你怎么跑出来蹬黄包车了呢?也不是说蹬黄包车不好,只是放着家里的财不发,跑这里日晒雨淋的多辛苦。”

车夫苦笑了一声:“哎呀,别提养羊了,简直折腾死人。政府的嘴巴就是……。”说完,马上意识到不对,忙对袁行舟说:“老板,乡下人不懂讲话,你别见怪。”

袁行舟也笑了笑,说:“你随便说,我也不是政府里的人,是来这里办事的。我只是好奇,都说你们那养的羊可多了。”

“咳,提起来一肚子都是气。那纯粹是糊弄人的。听说是有什么大领导要来检查,县里乡里的干部就要我们家家户户都去准备羊,每家至少要三只,没有的想办法去借,借不来完不成任务的,要罚款一百。老百姓谁不怕罚款啊,只好到处去借,借不来的只好花钱去租,一头一天五块钱哪。说是政府会替我们出租金,到现在还没见到租金的影!干部还说,不能跟领导乱说话,说错了话也要罚款。千交代万交代他们还是觉得不放心,后来派了七八个干部到我们家里借了干农活的衣服,索性让他们充当羊倌。那么多羊,都是外村借来的,怕弄乱了,还不了人家,只好家家在羊身上做记号。为了不让羊乱跑乱窜,影响领导视察,乡里专门安排人向坡上草地喷洒羊爱吃舔的盐水,羊就乖乖地待在那吃草了。”

袁行舟听得目瞪口呆,他终于明白当初看到的那些羊身上为什么涂着不同的颜色了。

“我们村还好些,羊还比较好借。坑尾村的人就惨了,他们要到处借牛!牛,那么好借吗?哪有那么多牛?一家一头,也要大几百头啊。

“这些年,有些领导把农民给骗惨了。前几年,让我们种西瓜,要求家家户户都要种,不种都不行,把你菜园子里的菜都拔了,一定要种上西瓜。到处都种上了。瓜熟了,价格却贱得让人无法接受,甚至还够不上运到城里的车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瓜烂在地里。县政府这时候没人出来讲话了,他不管你卖得掉卖不掉了。乡下人骂街,说某人说话不算数,就讲你的嘴巴怎么像某些领导一样。作孽呀。我家借了三只羊,不知道怎么搞的没了一只,我老婆哭得要去喝农药。唉,真不叫人活呀。孩子读书要钱,老人生病要钱,买种子买化肥要钱,乡政府时不时还要来收这钱那钱。钱钱钱,钱去哪里拿啊。只好跑城里卖力气赚点辛苦钱了。”

袁行舟心情很沉重,没有再说话,下车的时候拿了十块钱给车夫,没向他要找零就走了。他为自己曾经写过的调研文章而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