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偷梁换柱

韩东林最近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他的亢奋,从脸上就能看得出来。那张平日里白皙的脸,最近一直挂着一片红,一激动就红,而激动又经常出现,没来由的,有根据的,反正,激动一拨接着一拨,涨潮似的,把他的心鼓荡地像拉满了弦的弓,按捺不住的兴奋。

亢奋源于办公室主任曲茂林的一番话。曲茂林的儿子结婚前,韩东林以帮忙干活的名义去新房打探情况,发现新房还没摆上电视机。他七拐弯八抹角地弄明白其中缘由,原来曲公子想要东芝彩电而曲茂林觉得太贵。韩东林便把父亲叫到海川,密谋了一番,决定送一台25英寸东芝彩色电视机给曲公子做结婚礼物。婚宴上,他又包了一个大红包。袁行舟那穷小子只包了三百元,还唧唧歪歪地喊穷。他故意和袁行舟说,自己包的是五百元。他就想看着袁行舟的落魄样子,当着他的面刺激他。其实,他包的是一千元。这个数字不能说出去,已经超过一个月的工资。五百元钱已经够刺激袁行舟了!电视机和一千元的大红包产生了巨大的作用,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婚礼的第二天,曲茂林把他叫到办公室,十分和蔼可亲地询问了他的工作情况,说了一通年轻人好好干之类的话,并暗示会关心他的前途,会好好培养他。他觉得曲茂林就是在明确地暗示他,他相信“炮弹”的力量,相信自己的感觉。

关祥清搬房子,他也包了个不小的红包。按行情,搬房子包二百元就说得过去了,一般是三百,但他还是包了五百元。分管干部工作的副主任,在他的仕途上,将起着极其关键的作用,丝毫不能怠慢。

这天上午,韩东林又买了几条硬壳中华烟和几瓶剑南春酒,准备去梁腾飞及几位副秘书长家走走。这年头,礼多人不怪嘛。

韩东林把烟和酒拎回宿舍。衣柜已经塞满衣物,桌子的抽屉也被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床底下是有空间,但一弯腰便一览无余……正在韩东林到处寻找烟酒藏身之地时,袁行舟开门进来了。韩东林急忙把烟酒塞到被窝里,自己也侧身躺到了床上。

袁行舟见韩东林神色紧张,又见他被窝鼓鼓囊囊,便取笑道:“兄弟,大白天的也搞金屋藏娇哇,可得注意身体啊,人的一生只有几千发‘子弹’,可别几年内就打光喽。”

“藏个屁娇!”韩东林顺势趴在鼓囊处,装模作样打起了呼噜。

袁行舟从自己抽屉里拿了一本书,走了。韩东林从床上跳了起来,扒开一条门缝,看见袁行舟确实走了,方才放心地掀开被子,码好烟和酒。瞬间又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很好笑,心想,自己花钱买烟买酒,居然像做贼一样怕人看见,怕什么呢?就算袁行舟看见了这些东西,又能怎么样,让他羡慕去吧,让他哀叹去吧!想到这里,韩东林感觉心里踏实了很多,便重新考虑安置这些烟酒的地方。床底下?不不,那太脏了,这么金贵的东西怎能在那里蒙尘。门后边?也不行,一不小心被门给撞倒那就惨了。突然,韩东林眼睛一亮,对,就放在桌子上,这个最显眼的地方才是最合适的地方,让走进这个房间的人——当然,主要是袁行舟,一眼就看见这些东西高高盘踞在桌上。想到就做,韩东林将杂乱的桌面收拾一下,将烟和酒摆上去,左瞧瞧,右看看,甚是得意。孤芳自赏了一番,重新躺到床上规划送礼方案——谁家先去,谁家后去,到谁家该说什么样的话等等,可谓考虑详尽周到。盘算着,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中午袁行舟回到宿舍时,韩东林正发出如雷的鼾声。袁行舟自然第一眼就看到了桌面上的红中华、剑南春,心细如发的他自然也明白韩东林的用心。他不动声色,躺到床上翻看这些天因工作忙碌而没看完的《平凡的世界》。路遥的这部小说写得太感人了,袁行舟有时候甚至读得浑身战栗,这哪是写孙少平,分明写的就是他袁行舟啊。

他直起身子来,眼睛不由得朝三只空荡荡的菜盆里瞥了一眼。他瞧见乙菜盆的底子上还有一点点残汤剩水。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盆底上的菜汤四处飞溅。他扭头瞧了瞧:雨雪迷蒙的大院坝里空无一人。他很快蹲下来,慌得如同偷窃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汤往自己的盆里舀。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像炸弹的爆炸声一样令人惊心。血涌上了他黄瘦的脸。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溅了他一脸菜汤。他闭住眼,紧接着,就见两颗泪珠慢慢地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

第一次翻开《平凡的世界》,读到这一段时,他失声痛哭了。这样的场景,在他身上真真切切发生过。孙少平穷归穷,但总有一个完整的家,可以时时感受到家的温暖。可他呢,母亲跑了,父亲死了,爷爷奶奶也病逝了,这世上,他孤身一人,内心的苦楚伤悲,只怕胜过孙少平百倍千倍。他不敢回忆那些痛苦的日子,那是他心上永远的伤疤。可这部小说一页一页,将这伤疤一层一层撕开,让他不忍卒读,却又难以释卷。

他在眼前的环境中是自卑的。虽然他在班上个子最高,但他感觉他比别人都低了一头。而贫困又使他过分地自尊。他常常感觉到别人在嘲笑他的寒酸,因此对一切家境好的同学内心有一种变态的对立情绪。就说现在吧,他对那个派头十足的班长顾养民,已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感情绪。每当看见他站在讲台上,穿戴得时髦笔挺,一边优雅地点名,一边扬起手腕看表的神态时,一种无名的怒火就在胸膛里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

这简直就是他的内心独白啊。他袁行舟虽然不肯承认自己存在“变态的对立情绪”,但对立情绪从初中开始就有,而且一直延续到现在。的的确确,每当看到韩东林在面前显摆时,心中就有一股怒火在燃烧,恨不得冲上去一拳砸扁他的鼻子,让乌黑的血涂满那张恶心的脸。这不,将这些烟啊酒的码在桌子上,不就是明摆着在自己面前显阔吗?谁不知道这家伙又要去送礼行贿。

韩东林从美梦中醒来,睁开眼,先看到了亮晃晃的烟和酒,顺着目光,又看到了袁行舟躺在床上看书。他干咳一声,见袁行舟没有反应,便自言自语:“妈的,工资没提物价飞涨,这中华烟一条都涨到三百六了,一个月工资还买不了几条,叫人怎么活!”斜眼看看袁行舟,对方还是没反应,便故意搭讪:“行舟,看什么书哪,这么认真?”袁行舟扬了扬手中的书,没有说话。“哦,《平凡的世界》呀,听说过,好像是讲一个贫困家庭的青年的故事吧?现在一些作家真好玩,就会拿一些事儿赚人眼泪,什么家境贫寒啊,什么怀才不遇啊,好像不写这些就没东西可写了。”袁行舟白了他一眼,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心中却骂道,真个无知的蠢货!

韩东林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讪讪地出去洗脸了。回到宿舍,手机响了,却是苏同珂打来的:“小韩,前几天布置给你的材料搞好了没有?”韩东林忙不迭地回答:“快好了,就剩一点点。”“抓紧点,明天早上一上班给我。”

韩东林关了电话,骂骂咧咧说道:“这苏胖子,简直就是催命鬼,不给人口气喘喘!”他精心构思的送礼计划泡汤了,因为那篇文章,他压根儿就没开始动笔,为了明早能向苏同珂交差,晚上只能熬通宵了。

晚饭后,韩东林去办公室加班,袁行舟也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看着韩东林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的样子,心里直想笑。看了几份材料,索然无味,便起身来到街上。

街上依然嘈杂拥挤,汽笛声、叫卖声、歇斯底里的音乐混杂在一起,直冲击耳膜。海川的城市建设太差劲了,街道狭窄,没有绿地、没有广场、没有停车位,违章搭盖、占道经营随处可见,高高矮矮的水泥楼房像老牛散落在地上的粪便,这儿一坨,那儿一堆。这哪像一个拥有三十万人口的地级市市政府所在地。

袁行舟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突然,一个精瘦的男人拉住他的手,热情地说:“领导,好久不见了,店里坐坐吧。”

袁行舟一看,似曾相识。抬头看了看那店铺,恍然想起,原来是曾经在这买过假牡丹的小卖部。

“领导,最近很忙吧?真的好久没有看见你了。”那人将袁行舟拉到店里,恭恭敬敬地让坐、敬烟、端茶。

袁行舟打了个哈哈,说:“为他人做嫁衣裳,都这样,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你们这些生意人,看我们都讨厌吧?”

“哪里哪里,我们敬都来不及呢。”那人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

“不讨厌就好啊,我们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理解万岁吧。最近生意还好吧?”

“托领导的福,赚点小钱,养家糊口而已。”

袁行舟环顾店内,店虽小,拾掇得倒也干净,货架上摆满了烟酒食杂。突然一个念头从心头闪过。

“老板,最近店里还有假货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上次经您教育之后,再也不敢做那坑人的事了。”那人连连摆手,一脸无辜。袁行舟却看到了隐藏的一丝慌张。

“你别紧张!”袁行舟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将耳朵附到嘴边来,“这么和你说吧,我想要点假货,有用。”

“领导,真的不骗您,小店没那东西,我向天发誓。”

“别和我来这一套!”袁行舟放下了脸,“要我自己动手找吗?嗯?”看那人愣在当地,便又将声音放轻柔,说:“你别怕,我不是来找你碴子,我有急用。假硬壳中华给我拿四条,假剑南春拿四瓶来。说实话,假东西我到什么地方拿不到,随便找个店铺那就是个伸手的事,再说了,单位里还存着一大堆呢。看你这人厚道,又走到这了,老话都说找不如撞。你想想吧,我照付你钱。”

那人认真揣摩了一番,确定袁行舟不像在骗他,于是打开了一个上锁的柜子,拿出四条硬壳中华。“领导,剑南春我这没有,您得上别的地方。”

“多少钱?”

“钱就不用了,这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您以后多多关照就行了。”

“那不行,做买卖讲究一是一二是二,不能让你亏了,赚点钱都不容易。”

“领导……那就拿一百二十元吧,一条三十元进的。”

袁行舟心里大吃一惊,这造假卖假的也太狠了吧,多少倍的利润啊!脸上还是没有表露出来,保持镇定,拿了一百二十元钱给他,说:“谢谢你了,你这人不错,我们算交上朋友了。”

那人嘻嘻一笑,故作神秘地对袁行舟说:“领导,送礼去的吧?经常有人来要这些货,不过他们拿不了这么便宜的。既然领导当我是朋友,我就再帮领导跑跑腿,我去帮你买剑南春吧,我能搞到最便宜的。”

袁行舟点了点头,说:“老哥,那就辛苦你了。”

那人招呼妻子看好店,匆匆跑出去。没过多久,果真拎了四瓶剑南春回来。从外观上看,和真的没什么两样。袁行舟大为感慨现今的造假技术。

“这批酒质量不错,瓶子都是真的,用别的酒灌进去的,不是老喝的人还喝不出真假来。贵点,一瓶得二十元。”那人有点夸耀地说着。

袁行舟又掏了八十元钱给他,并让他分别用黑色塑料袋装了,十分亲切地和他握手告别,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到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