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四面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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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句老话,用在胡阿德身上,却依然是那么的贴切。

纪委注意到胡阿德应该有段日子了。一开始,纪委疏忽了他,尽管秘书陈小染在调查当中就已提到胡阿德,强中行在汇报材料中也多次提到这个人,但纪委还是没对他引起足够重视。

当然,这也与金子杨的思想转变有关。后来金子杨在对省委的汇报中,专门就此作了检讨。金子杨承认,最初的日子里,他对孔庆云确实抱有成见,这成见不只是对孔庆云,也有对夏闻天的。

金子杨检讨的这些,庞书记当时是意识到了,但没提醒。庞书记有个习惯,或者叫工作方法,对同志间长期工作当中形成的成见,他不主张用行政的手段去干预,去说服,他希望有成见的同志能坦诚地坐下来,互相检讨,互相交心,能把成见主动化解掉。一时两时化解不了,没关系,力争时间长一点,宽松一点,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组织还是尽量少出面,内部矛盾就该内部消化。这是庞书记一贯的主张。其实夏闻天不止一次找过他,意见很大,最激烈时甚至当着刘名俭的面提出,孔庆云一案,不能由金子杨负责。“他会越描越黑!”这是夏闻天的原话。“别的同志查出他十分罪,我认;金子杨查出一分,我怀疑!”这也是夏闻天的原话。

庞书记始终抱以微笑,不论夏闻天态度有多偏激,言辞有多激烈,他都以微笑回答他,弄得夏闻天慢慢没了脾气。

“夏老,您这脾气得改改,不能什么事都先入为主,这样不好,不利于矛盾的解决,也不利于工作开展。”

“改不了,我夏闻天一辈子就这脾气,你让我改,他金子杨怎么不改?”

“子杨同志改不改,不能您说了算,得看事实。庆云一案,是省委集体定的盘子,就由金子杨同志负责,能不能秉公执法,能不能实事求是,我们还是看结果。”

“好,这可是你书记说的,如果将来处理不公,我找中央!”

“如果处理不公,我庞彬来负一切责任,您要上访,我陪您去中央。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案子您不能干预,也不能过问,就由子杨同志按原则去办。”

“原则?他金子杨能有原则?”夏闻天仍然耿耿于怀,看来他对金子杨的成见不是一天两天能消解了的。

庞书记不跟他计较,对夏闻天,他还是很了解的,一个敢把意见公开说到对方面前的人,一个为了原则就连省委书记也不让的人,是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另类。有时候庞书记会想,如果江北少了夏闻天,会不会有更多的同志滑向错误甚至犯罪的边缘?远的不说,单就班子内部,冯培明,金子杨,这些同志都对夏闻天有意见,但也都对夏闻天心怵几分,这种怵,是好事,它是领导干部相互制约相互警戒的有效方式。庞书记从不提倡无原则的亲密,更反对一个班子只有一种声音。

“不同的声音多一些,对我们的工作有好处,至少它会提醒我们,我们做每一件事,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些眼睛,就是监视器,就是我们需要的群众监督。”这是他到江北后,在一次省直机关干部大会上的讲话。

纪委真正下决心对胡阿德立案侦查,还是因为龚建英。龚建英对整个案件的突破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是一个结,所有的疙瘩都系在她身上,这一点,最初谁也没想到。

龚建英除了向纪委和盘供出自己在楚玉良等人的利诱和胁迫下,将潘进驹送给楚玉良的名贵字画放进孔庆云办公室这一重要犯罪事实外,还供出了楚玉良和胡阿德、潘进驹等建筑商之间的利益关系。早在一期工程上马前,身为党委书记的楚玉良就跟胡阿德、潘进驹等人关系密切,他们跟葛、陶二人形成一个紧密的利益群体,正是因为当时分管基建工作的副校长孔庆云不予配合,致使江大一期工程,潘进驹未能分得一瓢。这让葛、陶二人很为不满,更让楚玉良心生嫉恨。早在孔庆云还没竞选校长一职前,楚玉良就采取卑劣手段,向省厅举报孔庆云从万河实业那儿拿了巨额好处,检举信递上去后,前教育厅葛厅长责令纪检小组展开调查。纪检组长庄绪东找万氏兄妹取证,万黛河拒不承认向孔庆云行过贿,当时冯培明主管此项工作,得知消息,冯培明严肃批评了楚玉良。冯培明当时的出发点是为了闸北新村工程,怕楚玉良他们这么一搞,会让闸北新村工程蒙羞。楚玉良并不死心,他的目的是想坐到校长兼党委书记的位子上。后来葛厅长升官,调任组织部第一副部长,楚玉良认为时机成熟,谁知竞选校长,他又意外地输给了孔庆云。楚玉良认定是周正群从中作梗,便想连同周正群一起搞掉。他跟潘进驹、胡阿德等人多次密谋,精心策划如何向孔庆云和周正群行贿、如何拿到证据等阴谋。此计不成,他们又将目光瞄向路平,想借路平之手嫁祸于孔庆云。检举信中所谓潘进驹送给孔庆云一套房子,也是由路平一手经办的,可惜,直到孔庆云被“双规”,他还不知道自己在省城金江多了一套房。

鉴于以上事实,纪委决定对胡阿德立案侦查,出于对案件管辖权的考虑,纪委要求公安厅经侦处介入,又怕陶副厅长从中作梗,金子杨请示庞书记后,作出一项决定,先对公安厅陶副厅长采取措施。

陶副厅长刚一被控制,楚玉良便慌了,连夜去找冯培明,想寻求保护,谁知这次他碰了钉子。冯培明道:“凡事都有度,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心里应该有数。既然做了,就承担责任吧。”说完,让保姆送客。

楚玉良愣在了那里,见他不走,冯培明叹了一声,又道:“玉良啊,我是对你有过期望,不瞒你说,期望还很大。但我没想到,你们会背着我干出那么多荒唐事。我是喜欢提携别人,也喜欢培植亲信,这是我的软处。想来想去,我也是一个政治上很不成熟的人,怪就怪我太看重权力,太看重别人的拥戴。但我冯培明不贪,这点恐怕你们都没想到。我贪权,贪图权力给我带来的荣耀,你们却什么都贪,贪权,贪钱,贪色。这些年,你打着党委书记的旗号,搞了多少女人,真当我不知道?”

楚玉良心头猛地一震,不明白今天的冯培明怎么了,怎么能说出这番话来!

就在他惊诧时,冯培明又说:“你胆子也太大了,万黛河那样的女人,你也敢图谋不轨!太过分了!去吧,去向纪委检讨,现在检讨还来得及。”

楚玉良摇晃着,天旋地转。冯培明这番话,太意外也太让他难堪了!他正想反击,保姆说话了:“楚书记,走吧,冯主席身体不好,还是让他休息吧!”

楚玉良恨恨地站了一会儿,一跺脚,离开了冯培明家。

一下楼,他就将电话打给葛副部长,没想到,这一天葛副部长的声音很低沉,只说了一句“我很累”就将电话挂断了。

楚玉良站在黑夜里,茫然无措。一团黑云从远处飘来,沉腾腾压在了他头上。

天要下雨了。

胡阿德是两天后被经侦处控制的,之前他已听到风声,逃到了江龙。

他本来是想在江龙作短暂停留,然后逃到境外去,结果,警察堵住了他出逃的路。胡阿德呵呵一笑,顺从地伸出了手,对这个结局,他早就料想到了。

警察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一点也不反抗?

胡阿德瞟了一眼警察:“不明白了吧,不明白的事还多着呢!”

对胡阿德来说,人生就是一场赌博,无所谓赢也无所谓输,输或赢都是一个结局。从某一天开始,他便开始了一场豪赌,别人很难理解其中奥秘,当然,胡阿德也不指望别人理解。

胡阿德的人生原本不是这样,一开始,他也有份体面的工作,周正群担任春江市委副书记的时候,胡阿德是江龙县工商银行副行长,年轻有为,颇具魅力。那时候期货交易刚刚兴起,香港、深圳等地的期货公司纷纷来到江北寻找市场。一家名为“金海岸”的深圳期货公司落户江龙县,靠其新颖的宣传方式和丰厚的利润回报很快在江龙掀起一场期货旋风。谁知一年后,“金海岸”神秘消失,除留下几台破旧电脑和一大堆不知用途的所谓进口商品外,相关人员全都不见踪影。随后,有关方面曝出“金海岸”是一家典型的皮包公司,它在内地10座城市同时开设了分公司,靠着天花乱坠的宣传,还有瞒天过海的手段,利用人们对期货的无知和好奇,以高回报高收益为诱饵,一年时间共诈骗了三个亿的资金,受害群众多达十万余众,受害银行二十余家。事情败露后,“金海岸”骨干分子抢在公安部门采取措施前全都逃到境外,只留下各地的受聘者和代办人员。

陆小雨就是因这起诈骗案坐牢的,陆小雨当时是江龙工商银行内招的代办员。“金海岸”入驻江龙县,先跟江龙县工商银行取得联系,得到银行支持后,才明目张胆开始其诈骗活动。“金海岸”公司共从江龙诈走客户资金二百六十余万,诈走银行资金1200万,其中经陆小雨经手的就有132万。案发后,陆小雨被客户追得无处藏身,差点就被愤怒的群众丢进江里。陆小雨锒铛入狱,胡阿德也丢了副行长官职。

风波并没因此而止,陆小雨入狱不久,江龙县工商银行内部工作人员就向警方举报,陆小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胡阿德授意下进行的,胡阿德跟“金海岸”公司关系非同寻常。此前胡阿德跟陆小雨的关系早已在江龙传得沸沸扬扬,案发前两个月,胡阿德跟结发妻子离婚,公开了跟陆小雨的关系,就凭这一点,他与诈骗案也难逃干系。

江龙警方本来是要一路穷追下去的,哪知关键时刻周正群发了话,出于对地方经济的保护,尽快平息这场风暴,周正群主张就事论事,不要无节制扩大影响。周正群这句话,等于是保护了一大批人,因为那个时候如果穷追下去,受诈骗案牵连的,绝对不止胡阿德一人。

半年后胡阿德辞职离开工商银行,先是去了深圳,后来又辗转上海。周正群担任市委书记后,胡阿德以广州鸿发实业驻春江办事处主任的名义,在春江市开始他的第二次创业。此后,他在生意场上几番沉浮,时而腰缠万贯,气粗如牛,时而又因举债累累,销声匿迹。总之,那次期货事件,算是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也让他由一个银行小官员变成浪迹社会的大江湖。

没有人知道,当年的期货风暴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也没有人知道,在那起差点让五百多名江龙人倾家荡产的特大金融诈骗案中,胡阿德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胡阿德自己给自己的评语是:他是头猪。不,比猪还笨!

周正群后来也反思过,期货一案的确有不少疑点,他也感觉到有人漏了网,但这是以后的事。对周正群而言,当时他只有这一个选择。期货案掀起的风暴实在是太大了,受骗群众围在工行大楼前,几天几夜不走,过激者甚至怀揣炸药包,要将江龙工行大楼夷为平地。如果再深究下去,势必会让群众的情绪失控,也会让江龙乃至春江的形象一落千丈。

有时候为官就是这样,顾头舍尾的事常有,迫不得已,或者别无选择。两全其美的机会实在不多,十全十美的事怕是一辈子都难做一件!

胡阿德却坚决不这么想。期货案让他悟出一个道理,要想不被别人像羔羊一样宰掉,就得先变成一头狼!他辞职下海,就是要丢掉羊性,锻炼自己的狼性!

但胡阿德被人耍了。那场期货风暴,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受害者,替罪羊。当然,这怪不得周正群,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他在那起诈骗案中,充其量只是扮演了一个二道贩子的角色,他将别人的旨意传达给陆小雨,然后将陆小雨的工作汇报给别人,仅此而已。他得到的唯一好处,就是获得了陆小雨的爱情,至于钱,他也不知道进了谁的腰包。事发后,陆小雨为他挺身而出,一人包揽了全部罪责,他呢,却不知道找谁说理去。周正群一句话,算是让他免受了牢狱之苦,但也使那些真正的幕后黑手得以逃避制裁,他心里不平衡。

他没有选择站出来,没有选择揭发,他选择了另一条路,就是要以狼的方式让那些披着羊皮的狼一个个落水,显出原形,进而遭到报应。

这些年,他大肆圈钱,疯狂地送钱,以连环套的方式让那些摆出一副正经嘴脸却欲壑难填的伪君子们一个个中计,成了他套中的猎物。他想,迟早有一天,他会让这个世界震惊,他要制造一起比当年期货案更骇人听闻的官商勾结案。这个计划甚为庞大,有可能要付出他一生的努力,为了加快速度,他不惜再次利用陆小雨的感情,可惜,他的宏伟目标尚未实现,这根链条便断了。

胡阿德几乎没让经侦人员怎么费劲,就痛痛快快将自己的计划招了。

很可惜,他没能把周正群拉下水,也没能把冯培明腐蚀掉。这是他最大的遗憾。应该说,他是有机会把冯培明腐蚀掉的,都怪万黛河,提前给冯培明打了防疫针,也怪他自己,对冯培明判断失误,把他想成了跟葛、陶一样的人。

跟他的判断一样,所有的人都震惊了,经侦队员、纪检成员,还有金子杨,还有早就对他暗中侦查的刘名俭,甚至包括万氏兄妹。没有人想到他会有那么多钱,也没有人想到他会送出去那么多钱。

担任过工商银行副行长的胡阿德自然清楚钱生钱这个道理,拿一分钱的投入换取十元百元的回报,这种买卖只能在某些官员身上找!

在这根链条上,腐蚀掉的不止是葛和陶,还有他们的秘书,还有楚玉良、路平,还有春江市常务副市长及十多号下属,以及闸北新村批地过程中卷进去的十几位小官员。

遗憾的是,胡阿德现在拿不出证据,证据全在陆小雨手里。他跟陆小雨约定,一旦事发,两人就一起逃到国外去。没想到陆小雨提前失了踪,他找不到她。

2

专案组会同经侦队员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刘名俭从春江赶来,听完经侦队员的汇报,刘名俭也傻了眼。对胡阿德及潘进驹等人利用政府官员做保护伞,在工程招标中提前获取招标信息,制作伪标,拿到工程项目后又通过种种手段追加投资,挖国家墙脚,从中牟取非法利益的犯罪事实,他已掌握到不少证据,但没想到事实会是这样。

怎么办?专案组开完会,金子杨跟刘名俭急忙向庞书记作了汇报。庞书记同样震惊,他原来预想,胡阿德跟葛陶二人一定会有些瓜葛,但瓜葛如此之深,涉案人员如此之多,还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一条毒蛇!他怎么就能……”庞书记话说一半,止住了,目光困惑地落在金子杨脸上,这是他很少有的一次困惑,金子杨跟刘名俭越发感到这案的棘手,两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说话。

“没办法,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收网吧。”过了半天,庞书记沉沉说道。说完,又补充一句:“我一直希望他们能自首,能向组织主动检讨,可惜啊,这两个人,滑得太远了。”庞书记脸上滑过一道阴影,看得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不愿看到。

“是他们太过贪婪,利欲熏心。”刘名俭道。

“这样的同志,不挽救也罢。”庞书记目光望着远处,像是极不情愿地又说了一句。

商量完葛、陶二人的事,金子杨吃不准地又问:“培明同志呢?是不是也……”

庞书记果断地摆摆手:“他的情况不同,对他,我还是寄予希望。再等等吧,多给他一点时间。”

金子杨跟刘名俭揣着心事出来了,对将要打响的这场反腐战役,两人心中居然没有丝毫的痛快感,毕竟,同志中间出现这样的腐化堕落者,是件令人很沉痛的事。两人沉默着走出省委大院,上车的一瞬,刘名俭忽然说:“春江彩陶案可能另有其人,这事我们冤枉培明同志了。”

金子杨并没有表示惊讶,盛安仍早在两个月前就将那件陶器交到他手上,声明是李希民送给他的,就算冯培明能排除嫌疑,李希民呢?

相比之下,金子杨更不愿意李希民出事。

两个人心事重重回到宾馆,专案组的同志都在等着他们,这一天的金江市,空气似乎格外凝重,所有人心里都沉甸甸的。上午10点,纪委终于作出决定,对组织部葛副部长、公安厅陶副厅长、江北大学党委书记楚玉良予以“双规”。同时,经侦队员也接到命令,立即控制潘进驹!

命令下达半小时后,金子杨跟刘名俭脸上还是堆着一层化不开的愁云,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起同一个人:政协主席冯培明!

冯培明已经两天没上班了,不是闹情绪,这一次,他是真病了。

三天前他感觉身体不舒服,想去医院看看,人上了年纪,身体的各个部位挨个儿要跟他过不去,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闹罢工,总之,这两年,身体状况一年比一年差。冯培明刚要打电话通知司机,李希民进来了。

说实话,这个时候,冯培明是不愿看到这些下属的,尤其是李希民。他总感觉,多年的从政生涯,自己身边并没有一位贴心人,尽管他自始至终在努力,想建立起这么一个阵营,一个在政治上充满激情,敢于冒险,敢于创新,敢于越别人不敢越的雷池,碰别人不敢碰的禁地,又能碰出成果,碰出政绩的阵营。他把这阵营称做革新派,跟夏闻天那样的保守派相斗争,相抗衡。斗争和抗衡,并不是为了达到他个人的目的,内心里,他是真想干一番大事业,把江北的事情搞上去,特别是江北高教事业,一定要走在全国最前列。为此,冯培明野心勃勃,斗志昂扬,然而,多少年过去了,他脑子里描绘过的蓝图并未实现,理想反而离现实更远。

到底是他错了,还是现实错了?冯培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近一段时间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消息,都跟身边人有关,跟他的阵营有关。一开始冯培明不信,认为是造谣,是别人借机打击他,瓦解他,想把他彻底孤立起来,想让他及早离开政治舞台。冯培明为此愤怒、焦躁,陷入从未有过的不自信和不镇定中。庞书记到江北担任一把手,本来对他没有任何冲击,到了年龄,就该到二线,就该到后台,况且政协也不是绝对的后台,只要想干事,还有的是机会。但庞彬来偏偏跟夏闻天关系密切,以前还跟夏闻天一起共过事,这就让他不舒服了。走了一个夏闻天,又来一个庞彬来,都是跟他政见不合者,都是对他抱有成见者。无形之中他就跟庞书记有了隔阂,有了距离。这距离,就是他的心病,就是他的痛。

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他的脑子里冷不丁就会跳出这么一个想法,这想法一出来,他就愈发不安,愈发烦躁,愈发地没有耐心,没有判断力和辨别力。作为一名政治家是的,冯培明一直把自己誉为政治家,从不认为自己只是一名政客,一名官员,政治家是他的梦想,也是他毕生的奋斗目标。人应该是有目标的,当政客,冯培明还没把自己降到那程度,只做一名普通的官员,他又不甘心。政治家,多么耀眼多么有分量的词啊,冯培明常常为此激动得睡不着觉!作为一名政治家,不但要有眼光,要有目标,更要有超常的镇定力,敏锐的眼光,洞察一切驾驭一切的能力!可惜,很多东西他都能想得到,就是做不到。

力不从心啊。到现在,冯培明终于发出了这样的喟叹。他承认,自己这一生,有过梦想,有过辉煌,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生,相比成功而言,败笔更多。

为什么出事的都是他阵营里的,为什么钻空子的都是他身边的人,为什么利欲熏心者都投到了他冯培明门下?夏闻天就没这麻烦嘛,夏闻天身边虽然人不多,大家都对这人有意见,可最终呢,他仍然堂堂正正站在那儿。哪像他,现在是焦头烂额,四面楚歌!

冯培明重重地叹了声气,抬头问李希民:“有什么事吗?”

李希民没回答,脸色黯然地走到沙发边坐下了。

“你看你这人,问你话哩,没听见?”说着,他咳嗽起来,很厉害。

李希民看他脸憋得通红,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样子,急忙起身:“不要紧吧?”

冯培明又咳了几声,总算止住了,没好气地甩给李希民一句:“你还知道问一句?”

李希民看他脸色,不像是小病,跟了他这么多年,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如果是小病,冯培明不会让别人发现,当年在市里,指挥抗洪救灾,他患了急性胃炎,却坚持在现场挺过了两夜。这方面冯培明是条硬汉子啊!

李希民赶忙倒来一杯热开水,顺手操起电话就打120。冯培明烦躁地说:“你想嚷嚷得全城都知道啊,叫司机,陪我去医院。”

半小时后,车子来到市医院,经过一番检查,医生怀疑是间质性肺炎,但又不能确定,需要住院观察。一听住院,冯培明不满了:“不就咳嗽几声,住什么院?打吊针,打完回去。”

司机陪着冯培明打吊针的时候,李希民悄悄走出治疗室,给医院院长打了电话,院长正在开会诊会,腾不开身,打发一位副院长过来。在医生办公室,李希民对副院长将情况说了,副院长叫来主治医生,主治医生刚才并不知道冯培明是政协主席,此时一听,脸色就变了,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抖。副院长赶忙说:“不用紧张,把你的意见说出来就行。”主治医生这才道:“冯主席的身体很不好,我怀疑是由腺病毒引起的,如果不及时救治,会引起坏死性支气管炎。”李希民不懂医学,一听“坏死”两个字,惊道:“情况是不是很严重,要不要成立专家组?”副院长摇摇头,向他介绍了一番间质性肺炎,说这种病完全可以控制,不过得病人配合。

副院长跟主治医生商量治疗方案时,李希民给舒伯杨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责备道:“你这秘书长怎么当的,冯主席的病在身上潜伏了两年多,你居然没发现。”舒伯杨听了,也是一阵儿惊慌,他让李希民等在医院,自己马上赶到。

一小时后,医院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主要是舒伯杨来时带了冯培明的秘书,这位30岁的秘书科科长大约从没处理过这类事情,认为主席住院是一件很大的事,他拿着电话,不出10分钟就叫来了十多位部门领导,都是平日跟冯培明走得近的。这些人一来,医院想安静也安静不了了。李希民看着不舒服,又不好跟秘书直说,瞅个机会,向舒伯杨暗示了一下,舒伯杨这才发现刚才还有条不紊的治疗工作因秘书的电话,多了种别的味儿。他把秘书叫到楼道里,训道:“是不是想让全省人民都知道?”秘书刚想辩解,舒伯杨黑着脸道:“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打发走多事的秘书,又劝走闻讯赶来探望的部门领导,舒伯杨到楼下办理了住院手续。一切安排妥当后,已是下午5点,冯培明执意不让他们留在病房:“回去吧,都回去,你们留在这儿,我看着心烦。”

舒伯杨知道,冯培明是想安静一下,如果他们执意留下,弄不好他连液都不输了。于是他向司机叮嘱了一番,两人离开病房,到了楼下,舒伯杨忽然记起什么似的问:“对了,你怎么知道他身体不舒服?”

李希民让舒伯杨问得结舌,是啊,他怎么知道冯培明身体不舒服?

见李希民面露尴尬,舒伯杨没再多问,不过,心里却止不住一阵儿乱想。目前江北这种复杂的形势,谁跟谁之间都有一种本能的警惕性。沉默了一会儿,李希民终于忍不住道:“我找冯主席,是想说说陶器的事。”

“陶器?什么陶器?”

“一件陶器。”李希民的声音有几分暗淡,跟他的心情一样,这些日子,那件陶器就像一句魔咒,不时跳出来将他折腾一下。

舒伯杨哦了一声,从这声“哦”里,李希民听出,舒伯杨是知道这件陶器的。

“盛秘书长已找我谈过,要我向组织上说清楚。”这时的李希民,真是有一种倾诉的欲望,或许他被困得太久了,急需借助别人的力量。

“那就说清楚吧,别再犹豫了。”舒伯杨诚恳地说。

“有些事,怕是很难说清楚啊!”李希民的声音越发灰暗,下午的光线下,他那张脸也比平日暗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有种沧桑感。

舒伯杨的心动了一下,知道李希民怎么会跟冯培明在一起了,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希民,别再犯犹豫了,我们应该相信组织。”

“伯杨,不是我不相信组织,这陶器,背景复杂啊!”

“你是担心……培明主席?”

李希民重重点了下头,舒伯杨能这么想,让他一阵儿轻松,可很快,他的心就又暗了下来:“我是想来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谁知他又犯了病。”

“你糊涂,这事让他怎么表态?”

“伯杨,你不知道……”李希民欲言又止。

“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担心他儿子吗?可希民你想过没有,这事要是不向组织主动说清楚,责任就全在你了。还有,你怎么能保证,这陶器就跟他儿子有关?”

李希民不吭声了,类似的问题他想过不止一遍,但真要让他去向组织揭发自己的老上级,他做不出。

李希民又等了两天,两天后,他终于听到消息,姓葛的和姓陶的被“双规”了。

怎么办?就在他举棋不定内心作剧烈斗争时,电话响了,是舒伯杨。

“希民你快来,冯主席要出院,我劝不住。”

李希民匆匆赶到医院,就见冯培明已到楼下,正跟舒伯杨发着火:“要住你住,我躺在那儿,不踏实!”

李希民赶忙劝:“主席,身体要紧,还是回病房吧!”

“身体?我的清白眼看都没了,还要身体做什么?回去,马上回去!”

看来,冯培明已经知道葛、陶二人被“双规”的消息。

回到冯培明家,舒伯杨还想尽尽秘书长的职责,跟保姆叮嘱这些天起居饮食应该注意些什么,谁知冯培明不耐烦地说:“你有完没完,单位没工作,还是派你来监督我了?”一句话说得舒伯杨离开也不是,留下也不是。李希民似乎洞察到了冯培明的意思,对舒伯杨说:“你先回去吧,我留下照顾。”

舒伯杨走后,冯培明打发保姆去买菜,其实是故意支开保姆,然后冲李希民说:“现在总该跟我说了吧,那件陶器到底怎么回事?”

李希民刚一结巴,冯培明就火了:“你还要遮掩到什么时候,难道要等他们把我抓起来?”

李希民知道再也不能瞒了,这才一五一十将古董商阿朱送他陶器的事说了出来。

冯培明听完,沉吟片刻,还是不大相信李希民的话,追问道:“真是阿朱送的,跟小三没关?”

小三就是他儿子。

李希民赶忙道:“是阿朱,这事跟小三没关。”

“我要你跟我说实话!”

“真的是实话,这事小三并不知道。”

“那好,我问你,你跟阿朱怎么认识的,他平白无故送你陶器,怎么解释?”

“是……潘进驹。”

“潘进驹?”冯培明愈发惊愕。

“潘进驹跟阿朱早就认识,阿朱是替潘进驹说情。江大一期工程,潘进驹没拿到项目,想提前为二期工程做准备。”

“扯淡,他从春江市拿的工程还少吗,江大他没拿到,其他呢,城市学院不是他修的?商学院这几年的工程不是他修的?他要拿多少才够!”

骂完潘进驹,冯培明渐渐冷静下来,不过静了还没5分钟,就又火了:“你打电话,让小三马上回来!”

“这……”李希民不明白他让小三回来的目的,不敢轻率行事。

“打啊,你不是跟他很投缘吗,打电话让他回来,就说他老子要死了,肺癌!”

“主席……”

李希民并不知道,冯培明早就想让儿子回来,春江陶器案一直搁在他心上,令他坐卧不宁,他想亲口问问儿子,事情是不是他做的,那两个民工是不是他害死的?可这个孽障,起先还支吾着,说过些日子就回来,后来跟他通电话,他就不耐烦,最近索性失了踪,冯培明打不通他电话,更找不到他的人!

李希民吞吐半天,才道:“他也很久没跟我联系了,听说……”

“听说什么?”

“他的公司出了问题,好像跟阿朱起了矛盾。”

“混账,都是混账!”

3

又是两天过去了,冯培明跟李希民都联系不到小三,就连阿朱也突然失了踪。

这一天,冯培明正在跟春江方面一位下属通电话,问他知不知道儿子的下落,门铃响了,冯培明以为是舒伯杨,打开门后,门外站着两个人,前面笑吟吟这位,让冯培明定睛看了有一分多钟。

这一分多钟,直把冯培明看傻了眼。

要说,冯培明跟黄南起是很有一段缘分的。这个怪才,被春江百姓称为“万事通”的怪老头子,一开始,跟他还是很能谈得来的。冯培明曾经在春江工作过一年,是在夏闻天离开春江后。不知什么原因,他总是步夏闻天后尘,夏闻天工作过的地方,除了江龙县,他几乎全都干过,而且一半时间是接夏闻天的班。怪不得他要发感慨,这辈子,他几乎活在夏闻天的阴影里。夏闻天不知用了什么魔法,只要他在某个地方当一把手,这个地方的老百姓就会中魔,他走了很久,老百姓都还沉浸在他留下的记忆里回不过神来。这就让冯培明的工作无意中增加了不少难度,他要是干得好,老百姓就会说,这是夏书记打下的基础好;他要是干不好,老百姓就会怨声载道,夏书记在时怎么好怎么好,省委为何要给他们换来一位庸才?总之,老百姓要变着法子拿他跟夏闻天比。偏偏,他又不是一个墨守成规踏着别人脚印走的人,他一心都在想着超越夏闻天,否定夏闻天,原想闸北高教新村会让他露脸,让他自豪,谁知……

冯培明在春江工作的那一年,黄南起担任春江地委信访办主任。这也是夏闻天的大手笔,他竟然将爱说怪话爱给政府挑毛病的黄南起提拔重用,从医药局中医药协会会长的位子提拔到地委信访局,专门跟上访户打交道。这样的思维,在当时看来,不仅叛逆,而且大胆,跟一向沉稳守旧的夏氏风格大相径庭,但夏闻天偏偏就这么做了,黄南起虽是给他惹了不少事,却也替他灭了不少火。冯培明刚到春江,就有人向他建言,无论如何要把黄南起拿掉,再也不能让他在信访局长的位子上替那些专业上访户出谋划策了。但冯培明没急着动,他想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上任第二个月,冯培明就领教了一次黄南起的厉害。当时计划生育很吃紧,春江下面几个县超生现象不同程度存在,夏闻天为了遏制住这种态势,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其中就有重罚,要罚得超生户过不下去日子。结果在罚的过程中,就出了问题。江龙一位山区农民,连生四胎都是女娃,乡村两级罚了款,没钱交,村干部带人将他的房扒了,这下可好,他竟带着老婆娃娃住进了黄南起的办公室。按说处理这种事,黄南起是有办法的,依黄南起的智慧,还有多年从事信访工作的经验,处理这点小事不难。可黄南起没处理,这天一上班,他带着上访户,还替他抱了一个孩子,来到冯培明办公室,把孩子往沙发上一放,问:“让他们住哪儿?”

换上别人,冯培明也许不生气,但他是黄南起,冯培明莫名地就发了火:“你说住哪儿,这楼上你随便挑,挑上哪间让他们住哪间!”

黄南起没吭声,抱起孩子走了,中午时分,秘书长慌慌张张走进来说,黄南起把上访户安排在了二楼小会议室。

冯培明立刻就失了态:“他就是这样搞上访工作的?把矛盾上交,把上访户引到书记办公室,这就是他黄南起的本事?好,他想将我的军,就让他将,谁也不要管,就让他住!”

冯培明属于那种不怕事的人,他说不管,还真就没管。每天出出进进,装作看不见,有人跟他提起,他装不知道。这样过了一周,黄南起憋不住了,跑来找他,请示怎么办。冯培明说:“不知道,按政策,你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嫌会议室地方小,就往礼堂搬,那儿地方大。”

黄南起没把话说出来,又过了一周,上访户一家不见了,有人说黄南起四处化了缘,凑足了路费,打发他们回了家。也有人说,黄南起自己掏腰包,将他们安顿到一家小旅馆。冯培明不为所动,只装这事没发生过。又是一周后,组织部收到一份辞呈,黄南起要求辞去信访办主任,重新回到他的医药局去。冯培明这才觉得不能装了,问:“理由?”

组织部部长说:“他说地委主要领导不重视信访工作,没法干。”说着,将黄南起写的辞职报告递给冯培明,冯培明一看,差点就气得笑出声:“好啊,黄南起,说你是春江一怪,你还真成一怪了。”说完,对组织部长道:“通知开会,让他也参加,把理由讲到会上,让大家定。”

结果,这次开会,冯培明让黄南起上了一课,这一课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黄南起在会上慷慨陈词,先是对地县两级的官僚作风大加指责,对乡村两级在执行政策中的野蛮作风更是来了一通猛批,然后他才道出事实。原来,那对夫妻只生了一对女儿,属两女户。另一对女儿,是在逃避计划生育的路上捡的,是对双胞胎,被人遗弃到路上,这对夫妻不忍让孩子被野狗吞食,就将她们收养了下来。结果,就被乡村两级定为超生户,罚款不说,还扒了房。按当时的政策,农村两女户是允许的,但必须采取节育手术。这对夫妇大约也是考虑到四个孩子不好拉扯,不想再生了,就跑去乡医院结扎,谁知大夫竟然说他们属罚款对象,罚款交不齐,不给做节育手术。这对夫妇想把孩子交给乡上,乡上不要,又不忍心把孩子扔掉,这才跑来找黄南起。没想到,还让冯培明来了个不闻不问。

冯培明听了,顿感自己失职,可碍着下属的面又不好承认,只好匆匆宣布散会。会后他才得知,那对夫妻将捡的那对孩子扔给了黄南起,带着自己亲生的到外面讨饭去了!

冯培明对黄南起的认识就因这对夫妻开始,对他的尊重,也因那对遗弃的孩子开始。那对孩子一直由黄南起收养,现在怕也上中学了吧!

后来从跟黄南起的深谈中,冯培明才得知,黄南起不仅是一位慈善家,还是一位中医。黄南起祖上就是中医世家,清朝年间,春江有名的黄氏济生堂就由他的祖先创办。黄南起上的也是中医大学,并且得到了祖父跟父亲的真传。黄南起辞职,是一心想恢复祖上创办的黄氏济生堂。这些都是题外话,真正打动冯培明的,还是黄南起的民生理论。

黄南起说过一番话,冯培明至今还记忆犹新:“为官一任,不在于你干了多少大事,多少耀眼的工程,这些政绩不代表你是一个好官。能不能对得住老百姓,还要问你自己,你在位子上,是否干过愧对老百姓的事?如果有,哪怕是一件,你也不敢拍着胸脯说,你就是一个好官。别的可以将功抵过,老百姓的事,没法抵。”

要说这样一个人,冯培明理应重用,理应跟他成为朋友,可他还是将黄南起撤了。

那是在那年冬天。冯培明一心要建春江工业园,在夏闻天手上三起三落争论不下的春江工业园工程,冯培明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就统一了思想,项目通过论证后,进入实质性阶段,谁知拆迁房屋时遇到了麻烦。春江工业园选址在春江城东的落水桥一带,规划用地中正好有一片居民区,原以为拆迁难度不是太大,地委、行署出台的拆迁补偿政策也算优惠,谁知一跟居民接触,就遭到了抵抗。落水桥一带都是多年来的搬迁户,居民身份复杂,房屋建筑缺少规划,东一片西一片,里面有不少危房。其中偏偏有位老住户,府上曾经有过花园,在“文革”中毁了,一听拆迁,死活不同意。谈了几次都没谈通。地委研究后,决定强行拆迁,不能因一两个钉子户影响工程建设。然而,强行拆迁中出了事,该户人家的女主人趁拆迁办工作人员不注意,一头撞在了推土机上,当场流血身亡。事情闹大了。

随后几百号居民抬着尸体来到地委门前,搭设灵堂,自愿为她守灵,政府调解了几次,都没能解决。地委提出赔偿,对方又不接受,正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冯培明听到一个消息,这起事件的幕后策划者竟是黄南起,是他出主意要该户居民在地委门前搭设灵堂!

随后冯培明得知,该户人家跟黄南起家是世交,算是春江两大名门望族,可惜如今都衰败了。再调查下去才知道,黄南起这样做,原因还在春江工业园工程,他是一个对工业园工程持极端怀疑的人。

冯培明一开始不相信,认为黄南起不至于如此冥顽,更不至于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谁知跟黄南起当面谈过后,他才确信,这个人,骨子里确实有一种冥顽之风。

黄南起直言不讳,承认这起上访事件就是他出的主意,目的,就是逼迫政府把春江工业园工程停下来!

冯培明哪能容忍他如此目无组织目无法纪,这等于是带头煽动群众,跟政府作对。在当晚召开的常委会上,他就将黄南起撤了职。

不过,黄南起还是给他留下了一句忠告:“如果你一意孤行,春江工业园就会成为你的一大败笔,毁了你个人没关系,毁了整个春江的经济,你只怕……”黄南起尽管没把话说完,冯培明却能猜得出,他后面要说的,无非就是“罪人”两个字!

事实证明,春江工业园的确是他这一生最大的败笔,他也因这项工程提前结束了在春江的任期,被省委调整到政策研究室学了五年政策。

看见冯培明,黄南起也愣住了,没想到多年不见,当年叱咤风云的冯培明竟也一脸沧桑,满脸沟壑。

两个人就那么隔着门望了很久,直到身后站着的刘名俭开口,两人才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大约是因为有刘名俭在场,冯培明脸上硬是挤出一丝笑容,客气道:“二位快请进。”

黄南起是受纪委和周正群重托,前来向冯培明说明春江陶器案的。

黄南起这个人,天生就是一个不安分者。当年被冯培明撤职,他并没喊冤,也没有四处找人说情,而是愉快地接受了命运对他的又一次安排。春江工业园拆迁矛盾还未彻底解决,冯培明就听说,黄南起就张罗着开他的黄氏济生堂了。没过多久,他的黄氏济生堂,已在春江小有名气。

这些年,黄南起跟儿子北京中医大学毕业的黄济人一道,将黄氏济生堂开得有声有色,这家前清年间就在春江颇负盛名的中医堂,已成为春江一块金字招牌。知情者说,黄氏父子手中握有祖传的两百多个秘方,尤其对疑难杂症更是在行。什么“药到病除”、“华佗在世”、“医德高尚”、“救死扶伤”的锦旗和牌匾,挂满了墙壁。这还不算,父子俩还有一个怪癖,但凡那些挣了大钱的,比如包工头暴发户开奥迪坐大奔的,不管什么病,一律用黄氏秘方,当然药钱也贵得惊人,而对那些下了岗一家几口就不了业吃不起药的,他用一般方子,便宜,有时候甚至分文不取。拿他的话说,不就一些草药吗,值不了几个钱。有一次周正群找他治病,一语道破天机,你这哪是行医,简直就是劫富济贫。

黄南起呵呵一笑,不语。

医术高,病患就多。病患中什么人都有,什么消息都有,济生堂慢慢又成了信访办,难事,疑事,解不开的事,都到了他这里,他这人又好琢磨,又爱管闲事,这一好一管,就越发招来更多好事者,于是“华佗”之外,他又多出一个雅号:万事通。

周正群跟他的交情,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

关于春江陶器事件,还有那两个甘肃民工,就是黄南起无意中从前来看病的两位民工嘴里听说的。一开始黄南起也没在意,后来又有民工提起这事,而且说话的口气很神秘,这才引起黄南起的警觉。正好春江政府大楼竣工,周正群到江龙检查工作,中间找他了解政府大楼工程建设中的疑点,黄南起就将这些疑惑全说了。周正群听完,再三叮嘱,这事千万不能外传,但要留意,有没有更新的消息。不久,黄南起就听说,那两位甘肃民工死了,说是游泳时掉江里淹死的。

这下黄南起更觉得这里面有名堂,他便利用以前的关系开始暗中调查。谁知这一调查,就查出一个更大的黑幕来。

那两个民工果然是被人害死的,这一点,刘名俭及其专案组也在后来的侦查中得以查证。只不过,害死民工盗走陶器的,不是万河集团,而是有人假借万河集团名义,想栽赃给万氏兄妹!

那两个甘肃民工是在一个外号叫“秃手”的小包工头手下干活,秃手领的包工队算是外包工。建筑业有这样一个习惯,大公司承揽下工程后,除主要工程外,一些分部工程,包括土方、贴墙、抹灰等,都由外包工完成。工程项目越来越多,外包工、黑包工也越来越活跃。秃手原在万河实业当项目部副经理,后来另起炉灶,拉起小山头,带着四十多号人干外包工,这样来钱快,而且自己说了算。春江政府大楼工程开工前夕,万河实业人力不足,土方工程便承包给秃手。没想到,秃手这次撞了大运,挖着了古陶。秃手以前干过文物走私,虽是小打小闹,却也熟悉一些这里面的行行道道,后来被人坑了,差点搭上性命,这才收手,到万河实业当建筑工。一见着古陶,秃手便知道机会来了,于是他火速跟一个叫阿秋的女人联系,这女人平时做服装生意,暗中却在搞文物。秃手以前跟她打过交道,知道她跟香港那边的文物贩子有关系。阿秋看了货,知道这是笔大买卖,于是跟秃手一番密谋,如此这般,出了个杀人灭口的主意。秃手便佯装带两个民工去江边游玩,趁其不备,将他们推入江中。过后,他通过阿秋,将那批古陶倒卖给了叫阿朱的“四老板”。随后,秃手便消失了。

刘名俭这次到春江,一方面调查周正群一案,一方面跟春江警方联手,暗中调查彩陶案。直到一周前,才从深圳将秃手抓获。在强大的心理攻势前,秃手如实交代,并且供出了另一个事实:所有这一切,都是春江市常务副市长跟潘进驹导演的!

春江市常务副市长早就知道文惠院有陶,还有更多文物,为将这些地下宝藏独吞,遂跟潘进驹合演了一场双簧戏。首先由潘进驹物色外包工,点名要外地民工,然后他通过工程指挥部将其安插到万河实业,由其负责挖土方,一旦见到陶,立即杀人灭口,将罪名转嫁到万氏兄妹身上。包括那个叫阿秋的女人,也是提前安排好的,就等秃手上钩。本来他们要将秃手也灭掉,可惜秃手提前发觉,钱也没拿就跑了,他们这才罢手,逼着万河实业拿钱,给甘肃民工作了赔付,算是将此事了结了。没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秃手最终还是向警方供出了他们。

春江市常务副市长这样做,还有另一层目的,就是想通过阿朱把冯培明的三儿子也牵扯进来,有了万河实业跟冯培明,这出戏,他就算是演实在了。

……

这一天的冯培明,等于又让黄南起上了一课。本来他对黄南起还抱着戒备,尤其看到他跟纪委副书记刘名俭一道登门,更让他心里多了层提防,没想到黄南起却道出了一个惊天事实。

听完,他沉如千斤的心一下就轻松了。

“真是他们干的,跟我家小三无关?”

黄南起重重点头,刘名俭也向他作了保证,一时间,冯培明心里乱得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刘名俭对黄南起说:“来一趟不容易,给冯主席号号脉吧!”

黄南起刚要伸手,冯培明本能地缩起手:“号什么脉,谁说我有病?”

4

夏闻天对女儿夏雨大发雷霆。

夏雨还没把孔庆云辞职的事说完,夏闻天就怒道:“他想做什么,你问他,还想做什么?辞职,他有资格辞职吗,惹出这种事,还要跟组织闹脾气,是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

“爸。”夏雨怯怯地叫了一声。按照金子杨他们的要求,夏雨去给丈夫做工作,不料丈夫很固执,怎么说他也不听,夏雨这才跑来找父亲。

“自我膨胀,一次教训还不够,还要接受第二次!”夏闻天不听女儿解释,认定孔庆云是无理取闹,或者,就是想借此跟组织要好处。

“姥爷,你不能光说我爸,组织上对他不公,就应该提出来。”一旁的夏可可插话道。

“不公?你给我说说,怎么不公了?问题没给他查清,还是处分他了?”

“把我爸抓进去,就是不公。”夏可可撅嘴道。

“我看组织上处理得轻了,应该判他几年刑!”夏闻天愤愤道。

“姥爷,你这是什么心理,我看该反省的是你,别以为你是老革命,就可以对所有事都一锤定音。”夏可可摆出一副跟姥爷舌战到底的架势,这几个月以来,她提心吊胆,现在总算可以松口气了。一想到父亲受到的不公正遭遇,可可就替父亲鸣不平。

“我一锤定音?如果让我作决定,非给他处分不可。”夏闻天居然跟可可较起真来。

“你专断,不讲理!”夏可可冲姥爷嚷了一声,一看母亲委屈的样子,又道:“这个家,向来就是你说了算,你把家当成单位了。”

“可可!”夏雨赶紧阻止。

“我就要说!”夏可可也较起了真,“姥爷,以前我尊重你,怕你,认为你说的总是对的,现在我发现,你也有不对的时候,还不允许别人提出来。这个坏毛病,是多年工作中养成的,你必须改。”

“好啊,教训起你姥爷了。”夏闻天将矛头转向自己的外孙女,想发火,却又实在发不出来,只好泄气道:“我看你现在跟你爸一样,骄傲自大,这很危险。”

“危险的是你。”夏可可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夏雨制止了几次,都没将她制止住,她一鼓作气,将心头对姥爷的不满发泄出来。气得夏闻天立在那里,嘴唇抖着,半天发不出声音。

“说到你痛处了吧,没话了吧,没话就认输,有错误能改正,还是好同志,这可是你教我的。”夏可可这才嬉笑着往姥爷跟前凑,气得夏闻天一把推开她:“少来糖衣炮弹,不上你的当!”说完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家里的气氛这才缓和下来。夏闻天叹了一声,将目光转向夏雨:“他是真辞职还是跟组织闹情绪?”

夏雨嗫嚅半天,吃不准地道:“我看……这次像是真的。”

“他敢!”夏闻天一下子又怒了。夏可可伸了下舌头,冲姥爷扮个鬼脸:“我爸能当教育厅厅长,干校长,亏了。”说完,怕姥爷骂,钻卧室去了。

夏闻天追着她的身影喊:“你爸还能当联合国秘书长呢,不知天高地厚。”

“这个他可干不了,说不定呀,将来你外孙女能干。”夏可可从屋里还了一句。

夏闻天刚要批评,电话响了,拿起一听,是找可可的,声音很像周家那小子,夏闻天没好气地说:“她不在!”

“谁啊?”夏雨问了一声。

“还能有谁,一天到晚不停地打,管管你宝贝女儿。”

夏可可从卧室探出头,神秘兮兮道:“是不是他?姥爷你做得好,我手机换了号,他不知道。”说完,挤一下眼,又缩回去了。

“看看,你养的宝贝女儿,整天不学习,就知道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早恋!”

夏可可又从里面喊:“姥爷,我这岁数,早就不能算早恋了,要算只能算黄昏恋。”

夏闻天气得哭笑不得,夏雨却让女儿这句话逗乐了。

发完火,夏闻天平静下来,语重心长地给夏雨做工作:“雨儿,你们两口子都是党多年培养的干部,也都担任重要的领导职务,脑子里一定要绷根弦,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庆云这场风波虽说是过去了,但要认真汲取教训,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别人为什么瞅上他,为什么要嫁祸于他,要好好反思一下。你自己也要注意,往后跟什么人接触,不跟什么人接触,心里要有数。人这一辈子,栽不起跟斗,一个跟斗栽下去,你就什么也没有了。”

夏雨点点头,心里又忍不住为孔庆云着急起来,真怕他不听劝说,冲动之下干出什么事来。夏闻天见女儿犯愁,安慰道:“庆云的事,你也不必太着急,再等等,我想他还不至于太糊涂。”

正说着,门铃响了,夏雨起身打开门一看,是金子杨跟刘名俭。见两位纪检大员登门,夏闻天显得颇为激动,拿出最好的茶叶,亲手为他们沏茶。看着父亲激动的样子,夏雨心想,父亲变了,跟以前大不一样了,脸上再也没了那种僵硬的表情,变得对人亲切和蔼起来,他总算学会平易近人了。

金子杨也显得很客气,不只客气,举止间还透出一种少有的拘谨。简单寒暄了几句,金子杨道:“夏老,我们是登门道歉来的。”

“道歉?道哪门子歉?”夏闻天不明白金子杨这话从何谈起。

金子杨笑了一下,道:“庆云同志这场风波,给您一家人带来不安,对您个人的形象也造成了伤害,我们两个,向您作检讨。”

“扯淡!”夏闻天将手里的水杯放下,盯着刘名俭:“是你的主意?”

刘名俭赶忙说:“是我们开会研究的,这场风波,伤及您一家,我们很不安。”

“我说刘名俭,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你以为这样说,我心里就舒服了?我夏闻天心胸还没狭隘到这程度。如果是谈工作,我欢迎,如果拍马屁,你们走。”

“爸”夏雨生怕父亲再发脾气。

刘名俭冲金子杨使个眼色,两人没再在这话题上纠缠,意思表达到就行,说多了,真有拍马屁之嫌。

夏可可藏在卧室不敢出来,又怕漏掉外面的谈话,耳朵紧贴在门缝上,一听姥爷又要发火,心里恼道:“死脑筋,动不动就跟别人甩脸子。一个退休老头,跟谁摆谱啊!”心里骂得正痛快,就听姥爷问:“庆云呢,什么时候回学校?”

“结论已经作了,庞书记想在下周召开一次扩大会,在会上替他跟周副省长正名,所以暂时还得委屈他们一下。”

“正什么名,问题查清不就行了?”说到这儿,夏闻天忽然盯着金子杨问:“听说他要辞职?”

金子杨赶忙欠欠身,不安道:“是我们工作方法不当,查案中伤害了他,他有情绪我们能理解。不过,眼下情绪化解了,今天上午,庞书记派他去春江接周副省长,让他们两个人交流交流。”

“化解了?不是说他情绪蛮大的吗?”

“是庞书记找他谈话了。”刘名俭补充道。

“好啊,架子蛮大的嘛,省委书记不找他,他这个校长还不当了?”

夏可可在里面一阵儿窃笑,老爸这一招,高啊,就该这样,看他们以后还敢乱冤枉人!这么想着,眼珠一转,老爸官复原职,那她的冤案也该平反了。尽管学生会主席有可能当不成,但平反总比背着黑锅要强。

这一天的金江市,空气格外清醒,天气也是出奇的灿烂。夏可可在网上发出一个帖子:云散了,天晴了,噩梦终于结束,同志们,向前冲啊!不多一会儿,她就看到了天行健的回复:曲终了,人散了,我的爱情成一锅粥了!

别人是轻松了,黎江北却一刻也轻松不得。

胡阿德虽是如实供出了闸北新村炒地的阴谋,但由于证据在别人手里,此案还不能铁定。他已向刘名俭反映,证据在崔剑手里,纪委也找了崔剑,但顽固的崔剑却非要等找到陆小雨后再拿出证据。

“我把证据拿出来,她有了生命危险怎么办,你还想让我背上一条人命啊?”无论他怎么劝,崔剑就是这句话。

别看崔剑平时有些大大咧咧,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让黎江北对崔剑有了新的看法,貌似有心无肺的崔剑,内心里,竟也有一根柔弱的神经,只是,不轻易表露出来。陆小月的死,对他打击很重,他把这一切埋在心底,埋了二十多年。

要说,这一切,黎江北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也是他不敢硬逼着崔剑把证据拿出来的原因,如果陆小雨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只怕就会永世不得安宁。

往事如烟啊!每每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些烟雨蒙蒙的往事,黎江北的心就被悔恨和愧疚折磨得汪洋一片。一个年轻的生命走了,虽说他不是直接的凶手,但是,如果他能坦荡一些,或者勇敢一些,陆小月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或许可以温暖过来……

陆小月考取研究生后,一开始表现得很乐观,黎江北也看不出她有什么愁事。尽管崔剑再三叮嘱,让他把她盯紧一些,如果有什么思想波动,一定要告诉他。那个时候,崔剑告诉他,他跟陆小月断了,感情上不再有纠葛,两个人已把所有事都说开了。说开就等于心头的疙瘩解了,黎江北天真地这么想。

应该承认,黎江北是一个感情上很不成熟的男人,尽管他已经结婚了,但对“感情”两个字,理解得却很片面,甚至称得上幼稚。“什么感情,我不信那一套,两个人看着差不多,结伴过日子,能够彼此负责,能把日子过好,事业上有进步,这不就是完美的家庭?那些情呀爱呀,听着肉麻,尽是小说电影里用来骗人的。”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跟崔剑说,跟妻子说,跟他的研究生说,后来,还跟陆小月说。

黎江北跟妻子的恋爱,谈不上恋,也谈不上爱。恍惚中他似乎就没有恋过,也没有爱过,经人介绍,两人见了面,交谈过几次,感觉对方还可以,是个持家过日子的人,于是很快结婚,实实在在过起了小日子。他没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他要做学问,要研究课题,要带学生,要参加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时间安排得满当当的,一点瞎想的工夫也腾不出来。

婚后半年,妻子提出让他陪着看一场电影,他说:“哪有时间啊,一场电影两个小时,加上路上消磨的时间,足可以看一篇论文。”气得妻子黑了脸骂他:“黎江北,说你是木头,你还真木得出名了,你看看人家两口子,哪像我们?”他呵呵一笑:“不能像,各过各的日子,怎么能像呢?”然后就抱着杂志,钻卧室去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是陆小月改变了他对人生对生活的看法!

一开始,陆小月跟他很有距离,尽管那时候,他已知道陆小月跟崔剑的感情纠葛,陆小月也亲口告诉他她爱过崔剑,但一切都过去了。陆小月把他当老师,跟其他同学一样,保持着尊敬,也保持着距离。慢慢地,这种距离就没了,上课时黎江北爱提问她,她呢,也喜欢回答黎江北的问题。有课题需要学生参与时,黎江北会想到她,她呢,也喜欢参与到课题中来。再后来,两人就有了单独接触,有时因课题,有时因同学之间的小事。这种亲近是自然而然的,但跟爱没有任何关系,这点黎江北能保证,到现在他也不承认,自己当时对陆小月萌生过爱意,如果真是那样,事情可能会演变成另一种结局。

问题出在陆小月身上。大约一年后,陆小月上研究生的第三个学期吧,黎江北至今还记得,那是四月的一天,春暖花开,空气中充满芬芳,陆小月突然拿着两张电影票,请他看电影。黎江北当时想也没想就说:“我哪有时间,你找同学看吧!”说完,就丢下陆小月进了教研室。

半小时后,他因一份资料忘在了办公室回头去取,却发现陆小月还站在校园假山下的花坛边。他不解地走过去,问她:“怎么还不去,电影不是马上要开场了吗?”没想到陆小月居然说了一句让黎江北到现在都摸不着头脑的话:“这个世界上,怎么总是有人要孤单地活着?”说完,她丢下他,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后来,陆小月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跟他保持距离,再也不肯参与到他的课题里来了。

在以后的很多个日子,黎江北都会记起那个空气中弥漫着芬芳的日子,四月,校园假山下花坛边,一个受过伤的女子,请她看电影。可惜,他是个书呆子,不懂得品味,也不懂得回应。

黎江北后来才知道,自己不是书呆子,自己也有对爱的渴望,也有崔剑说的那一份冲动。

如果事情仅仅停留在那一天,也不会引出后来的剧变,可惜,它没停下来。

两年后,陆小月留在了江大,成了他的助手。有一次,他带队去下面调查基层教育,这是一个大课题,也是他第一本理论专著。在江龙乡下,一个叫三河沿的小村子,他们调查农村孩子受教育状况。晚上,江边,江风习习,月色朦胧,两个人本是谈论着课题的事,谈论着三河沿的孩子,谈着谈着,陆小月猛地把头扎在他怀里,双手竟箍住了他!

之后是一片迷离,一片晕眩,一片比月色更让人看不清的朦胧。

最后,他推开了她,推开了情感再一次迷失的陆小月。推开倒也罢了,悔不该说出那样一句让他后悔一辈子的话:“小月,你不能这样,让崔剑知道了他该怎么想!”

事情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半年后,陆小月跟江大最负盛名的“老夫子”恋爱了。老夫子姓查,比黎江北还要大六岁,因为过分的顽冥和生活小事上的无能,一直没有哪个女孩肯青睐于他,结果就成了江大有名的困难户。谁知,才貌出众的陆小月愿意跟他谈恋爱。

陆小月跟老夫子的恋爱,完全是一种报复,对崔剑和黎江北的报复!等黎江北发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陆小月索性搬到老夫子的宿舍,同居了!

陆小月连受两次打击后,作出这样震惊的选择,不难理解。难以理解的,反倒是他黎江北。这个时候他应该站出来,告诉陆小月这是错误的选择,或者,他应该告诉崔剑,至少崔剑比他有办法。可惜,他沉默了。不但沉默,还对陆小月投去蔑视的目光。

又是半年后,陆小月跟老夫子分手了,报复毕竟只是报复,跟过日子不同。

又是一个月后,陆小月离开江大,跟谁也没打招呼,黎江北当时在国外,等他一年后从国外回来才得知,陆小月离开了人世。说是生陆玉时难产,医院没保住大人。

黎江北宁愿相信,是陆小月自己选择了离开,离开老夫子,离开江大,离开这个世界上熟悉的一切,包括她爱过和恨过的人!

一个为爱而来的女人。黎江北后来这样评价她,可惜,这一生,她都没能得到一份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