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抉择之难

所有的久别重逢都是蓄谋已久。

下了飞机,许湘便和韩玫、李查德、何晶分道扬镳。韩玫打车,李查德和何晶坐地铁,许湘坐磁悬浮。磁悬浮列车快速便捷,终点站离许湘家很近。

许湘走向磁悬浮车站,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转过身一看,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高大男人也拖着一个行李箱,正朝她走来。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正是徐一帆。

许湘毫无心理准备,瞬间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倒是徐一帆大方地跟她打招呼:“你好!真巧啊,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是啊,真巧啊!”许湘顺口回答。

“你是刚下飞机?”徐一帆问。

“是的。我刚出差回来。”许湘说,“你呢,你是赶飞机还是刚下飞机?”

“我是坐飞机回美国,不过离航班起飞还早。你要是有空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聊几句?”徐一帆提议。

许湘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同意了。

两个人就在候机楼里找了一个咖啡厅坐下。

“许湘,你看起来一点都没变啊。”徐一帆说。

“你也没怎么变啊。”许湘说。

“我在Facebook上加了你好友。”徐一帆说。

“我在国内用不了Facebook。”许湘想起前些天在德国时看到了徐一帆的加好友邀请,但是却没加,心里有些尴尬,便借口搪塞了过去。

徐一帆倒不以为意:“我找你聊是因为我有回国创业的想法。”

“哦。”听到徐一帆说想创业,许湘出于职业的本能略微提起了些兴趣。

这么多年过去了,时光在两个人身上好像都未留痕,再见时,依然是当年那个人。许湘的心中已经没有什么伤痛,但同时对徐一帆也没有了什么特别的感情。时间抚平了恨,以及爱。许湘觉得眼前只是一个认识的人,她都想不出能跟徐一帆聊什么。只是说到创业,总算是跟她的投行工作有一点搭边。

“创业做什么呢?”许湘问。

“基因靶向药研究,”徐一帆说,“我现在在美国就是做这个的。这是我的名片。”徐一帆递上他的名片。

许湘接过名片,礼貌地端详了一会儿,是一家基因技术公司,徐一帆的职务是副总裁。

“基因靶向药现在可是热门呢!”许湘说。

“是的。”徐一帆又进一步说了他在美国的公司具体做些什么研究,有哪些先进的技术,有怎样的应用前景。许湘其实没听懂多少,只回想起当初徐一帆也喜欢这样滔滔不绝地讲她听不太懂的话。那时候虽然听不懂,但她很有兴趣听,而现在则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了。

“你有没有详细的介绍,可以发邮件给我。”许湘说。

“好的。你从前的邮箱还能用吗?”徐一帆说。

“哦,从前的不用了。”许湘从包里找出一张名片递给徐一帆,“你发到我名片上的邮箱吧。”

徐一帆也看出许湘对技术问题兴趣不大,便扯开话题说:“你老公怎么没来机场接你啊?”

“我没老公。”许湘淡淡地回答。

“Sorry,”徐一帆赶紧道歉,“我不知道你的情况,还以为你成家了……”

“没事。”许湘说,又随口反问道,“你在美国怎么样?”

徐一帆说:“美国么,外人看着是挺好,可是像我这样的华人也就是打工的命,要想做到公司的高层是很难的,要创业就更难了。我想回国来做点自己的事,这次回国就是先来看看,待了一个多月,收获挺大的。上海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我觉得这里到处是机会。”

许湘说:“是啊,比起我们读书那会儿,上海的变化的确很大。”

这话刚说出口,许湘就后悔了。若是认真地回忆读大学的时光,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和徐一帆一起谈恋爱相处的日子。许湘并不想去回忆往事,过去的都过去了。

徐一帆听了这话倒来了劲头,久别重逢的拘束仿佛一下子解开了,脸上的表情也舒展开来,刚才正襟危坐,现在身体也往前向许湘凑了凑,兴高采烈地说:“我们读书的时候也有那个时代的乐趣啊……”

正在这时,徐一帆的手机响了,徐一帆拿出手机一看,对许湘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接通了电话。

—Hello, Robert, good evening.

—Oh, I’m sorry. I mean good morning. So you’ve just got up.Have you had breakfast?

—It's evening here.

—I'm at the airport. Boarding in two hours.

—I’ll arrive home at midnight, so don’t wait for me.

—Of course. If you behave yourself, you will see your gifttomorrow morning.

—Bye.

“是你儿子啊?”许湘问。

“是的,上小学四年级了,”徐一帆想接着说,“说起我们大学那会儿,有些事情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许湘不想让这个话题再发展下去,便说:“你的航班快要起飞了,我也该走了,今天我们就聊到这儿吧。”

“好的,好的,”徐一帆说,“我很快就会再来上海的,到时候我们再详谈。另外我回去以后会尽快把打算创业的书面资料发邮件给你。我现在对国内的情况不太熟悉,如果回来创业,希望你能帮帮我。”

许湘没有直接答应,只是会意地点了点头,便和徐一帆道别。坐在回家的磁悬浮列车上,她的心绪有些乱,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不安分地涌出来,让她的心里五味杂陈。幸好,磁悬浮列车很快就把她送到站。回到熟悉的家,温馨的感觉让她平复下来。那只是一次偶遇,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不会改变。

唯独徐一帆提到的要回来创业看上去是认真的。徐一帆有了她的联系方式一定会再来找她,到时候避也避不开。但为什么要避开呢,说不定真是个好项目、好机会呢。

现在是个好时机,药监局年底前出了新政,对于进口药不需再走国内审批程序,有国外认定即可,许湘觉得机不可失。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徐一帆究竟怎么样了?抛开往日情分,是否可以合作?许湘没有把握。这时,门铃响了,许湘去开门,是快递员。快递送来一套高档茶具,看地址是直接从德国空运过来的。许湘心头一震,一股暖意流遍全身。真没想到,左彬在机场免税店给她也买了份礼物。

许湘立刻打了个电话给左彬。一来是道谢,二来她想问问他和徐一帆合作的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什么事都想和左彬说。

“茶具收到了,还喜欢吗?”左彬接起电话便问。

“承蒙你的关爱啊,送我一套‘杯具’,你是想我的人生是茶几,上面摆满了悲剧么?”许湘总是忍不住要和左彬开玩笑。

“杯子也有‘一辈子’的意思,咱们是同学,情谊长久嘛。”左彬说。

“我找你是有正事要说,”许湘转过话题,把偶遇徐一帆,以及徐一帆打算回国创业的事情和左彬说了。

左彬听下来也觉得是个好机会,他支持这个创业机会,但重要的是要找到风险投资公司来投钱。许湘特意提到徐一帆是她的初恋男友,但是现在已经毫无瓜葛。左彬说风投最看重的是人,如果人不靠谱,风投是不会投钱的。所以左彬建议让他和徐一帆先见一面,看看这个人靠不靠谱,是否专业。许湘同意了。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的‘悲剧’。”许湘最后说。

“不是杯具,是茶具!”左彬纠正她说。

“跟你开玩笑的,”许湘说,“谢谢你的礼物,下次到我家来喝茶。”

韩玫下飞机后先回了趟娘家。

进了家门,她看见爸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很平常也很温馨,她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了下来。她想到自己家的客厅,那么大,有着水晶吊灯和大电视机,但水晶吊灯一年开的次数和那台几万块能看3D的大电视一样,寥寥。一直以来,她想要的无非是父母这种平平淡淡却又相知相守的生活,有着温度和温情的婚姻。虽然李响送她的首饰越来越贵,但是她的婚姻却越来越冷。

“爸妈,我回来啦。”韩玫收起了情绪,欢快地和父母打招呼。

“小玫,你今天怎么来了?”韩妈妈喜出望外。

“想你们了啊,我这趟去德国给你买了条羊绒围巾,给爸买了件羽绒服,反正亮亮还在上课,我就先给你们送过来,陪你们吃顿中饭。”韩玫说。

“你也不早说,我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菜。”韩爸爸说罢就起身去了厨房,打算做菜。

“没事,我随便吃点。”韩玫换好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陪母亲一起看电视。

又是国产剧,剧里在演一个丈夫,在医院里两头跑,一头是为他喝酒自尽未遂的妻子;一头是为他吃安眠药自杀未遂被送来洗胃的情人。最让韩玫受不了的是,三个人当着面的一出戏,妻子让丈夫做选择,到底和她过还是和情人过,而无法给答案的丈夫,被逼得没办法,就拿起刀子割了自己的手一刀,又不是割腕。

“太狗血了!咋不挥刀自宫呢。妈,这种低级剧你就别看了,降低品位。”韩玫忍不住吐槽。

“那什么剧高品位?”韩妈妈问。

“美剧。有个美剧也讲男人出轨,你知道最后结局怎样?老婆跟他离了之后找了个比他年轻比他帅的小男友;他跟情人去求婚,情人却接受别人的求婚了。最后两个女人都不要他,这种剧才有品。”

“我们这边的编剧,总是编两个女的围着一个男的,弄得要死要活的,还把选择权交给男的,这种剧我就特别不爱看,我爱看选择权永远掌握在女人自己手里的剧。”韩玫继续吐槽。

“算了,我不看外国剧,我这么大年纪还要听英语看字幕,你饶过我吧。”韩妈妈继续看得津津有味。

韩玫看不下去了,去厨房帮老爸炒菜。

吃好饭,她去了趟律所。律师那边说,这些天就追踪到李响和小三吃了一顿饭,拍到几张两个人吃饭的照片。韩玫盯着这几张照片看了很久,收好照片回了家。回到家,李响已经在家了,还特意把亮亮送到了爷爷奶奶家,给韩玫准备了烛光晚餐。一看见韩玫回来,李响就接过箱子迎了上来想抱她,被韩玫推开了。李响讨好地把手机递给韩玫说:“我新换了一个vivo手机,经摔。我一同事,也是和老婆吵架,他们家住六楼,手机从六楼摔下去都没事。以后我的手机随你摔,随你看。”韩玫接过手机,先看了微信,通讯录里没有了那个人,貌似已经删除了。再翻了短信,往下翻了十几条,看到一条转账记录,20万,收款人,孙姚婷。

“是故意留给我看的?20万算是了断费?也就好了两三个月吧,收费不低啊。”韩玫心里这么想,却也没发作,把手机丢还给李响,然后去洗了手吃饭。

突然餐桌上只有两个人,韩玫觉得不太适应,她都想不起来,上次和李响单独吃饭是何时了。气氛有些尴尬,两个人找不到什么话题,除了孩子,好像没什么可聊的。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没有了孩子的夜,突然变得格外漫长。

吃好饭,李响去洗碗。韩玫把行李箱里的衣服、礼物等都拿出来该洗的洗,该放的放,然后觉得困顿极了,于是洗漱了早早回房休息。睡得迷迷糊糊中感觉李响抱了过来,韩玫想挣脱,却觉得乏力,只能任由李响行事。韩玫就想快点结束,但李响却格外卖力,想尽力延长。事毕李响马上睡着了,韩玫却彻底醒了,她觉得犯恶心,赶紧去卫生间冲澡。“李响和别的女人是怎么做的?”她越是不想去想,这个问题越困扰她,她难受极了。她打开手机,收到了Franz的问候,问她回家是否顺利,让她好好倒时差。这次Franz特意为了她装了微信方便联系,让韩玫觉得很受重视,这样的问候也让她觉得温暖,她的脑海里又出现了Franz的俊脸。

“好女人上天堂,坏女人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韩玫又想起了许湘说的这句话。

“那么曾错过的,是不是错的?”韩玫开始和Franz聊天。

男女之间持续的聊天往往预示着危险的开始。韩玫和Franz现在基本天天都会聊几句,聊着聊着,韩玫发现自己渐渐地对Franz有了精神依赖,亮亮的事她都愿意跟他说,他也爱听,还会说德国的父母在这种情况下会如何处理,韩玫听了觉得很有启发。Franz会用谷歌翻译把一些话直接翻译成中文发过来,也开始越来越多地去中餐厅吃饭。有一次,他去一家台湾餐厅吃饭,拍了一张菜单照,把韩玫乐坏了。

(这道菜我谷歌不到,但却非常美味)

Franz就像透过山谷裂缝照进的阳光,一点点驱走韩玫心中的阴霾。

就在韩玫一天天快乐起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看着验孕棒上的两条杠,她却高兴不起来,她还没决定是否和李响和解,这个时候的意外只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合理拒绝夫妻生活。对于她,之后的义务尽起来实在是艰难,她是能逃则逃,怎么就会中招呢?她打电话告诉了妈妈,妈妈倒是很高兴,说过几天陪她去医院确认一下。妈妈当然高兴,因为李响的事韩玫一直瞒着,马上要过年了,她想大局为重,尤其别跟老人说不开心的事,他们越老越脆弱,经不起事。但其实,她心里非常犹豫。她无法确认李响是否彻底回归了家庭,不知是心理作用或是其他,虽然李响这段时间努力改善,在家时间比从前多了,她却总觉得他人在心不在,她抓不到任何把柄,信任的重建需要时日,感情的裂痕也难以修复,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潜意识里,她甚至希望去医院查的时候胚胎有问题,那就是天意,她无需人为做任何决定。然而,B超做下来,医生告诉她胚胎很好,根本就不问她要不要这个孩子,还以为她是头胎,跟她嘱咐了很多。妈妈在旁边听了很高兴,韩玫却心情复杂。

出了医院,韩玫问妈妈:“做女人为什么这么苦?”

妈妈说:“傻孩子,做人就是苦的啊!是不是生二胎有点怕,不要怕,生亮亮你都那么顺利。”

“那倒不是,李响前阵子出轨了,我一直没告诉你,怕你担心,我真的没想好,这个孩子我要还是不要。”

“孩子就是天意让你们不要分呀,有两个孩子婚姻肯定会更稳固的呀,现在的电视剧里演的都是这种事,说明这种事很普遍,社会风气不好,男人又经不起诱惑,他回来了就好,女人要学会翻篇。”

“女人是翻篇了,男人却难。电视剧里不也说,男人的出轨只有0次和100次之分,他出过一次轨就会出很多次。”

“那也未必,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还是打电话告诉他。”

韩玫打了电话给李响,李响高兴坏了。他其实一直想要两个孩子,但不好意思要求韩玫,这次虽然是意外,倒是称了他的心意。韩玫在那一瞬间又想起了他们有第一个孩子的开心时刻,她不再犹豫,打算安心养胎,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她打电话给律师,告知撤销委托,让律师把账单寄给她。谁知律师说,希望她亲自去律所,需要当面结算一下。韩玫到了律所,律师递给她李响这段时间的开房记录和监控拍到的照片。韩玫拿着照片的手在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流产。她立刻再返回医院,医生非常不解,但也给她开了单子。她选择了无痛人流,签字预约了第二天的手术。

她自己的家和娘家都不想回,打给许湘,说要住她家。许湘心想坏了,肯定出了大事。她把手头的事放下,第一时间赶回了家,跟韩玫前脚后脚到门口。听着韩玫把事情说完,许湘叹了口气,说:“这是大事,你别赌气做决定,真的做了这个决定你也别太内疚,更不要后悔。”

“我今晚再想想,所以我想住你这,不让他们干扰我的决定。”韩玫说。

“真的要做,还是别做无痛的,麻醉药对神经系统有伤害,忍忍就过去了。”许湘劝道。

“我哪忍得了,心已经很痛了,身体更无法吃痛。”韩玫说。

说话间,许湘的工作电话不断进来,韩玫也没有力气多说,心里乱得很,早早就洗了睡。许湘的工作电话打到11点多,悄悄进了小房间,看到韩玫已经睡着的样子,就放心了,出了房间。她想想还是不对,觉得应该告诉李响一声,就打李响的电话,已关机。她发了条消息:“如果你还想保住你的孩子,明天8点前去一妇婴。”韩玫一夜无眠,这一天一夜,Franz的消息她一个都没心情回。

第二天一早,许湘陪韩玫去医院,许湘给医生打了招呼,医生很给力,把韩玫排在第一个手术。

“你确定不后悔?”许湘问韩玫。

“不。”韩玫很坚决。

许湘看着手表,快8点了,李响怎么还不来?她真心希望李响能来挽回这个局面。她希望韩玫不要流产,虽未生育过,她的心却有着女人天生为人母的无比柔软。但她无法劝,用孩子来绑架婚姻,是她不认同的。但身为女人,她了解,女人若非绝望之极,又怎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她知道,此刻的韩玫,绝望之极、脆弱之极。流产是对女人身心的巨大伤害,这一场伤害,将是终生的。

生育权虽说掌握在女人手里,但到头来,吃苦的还是女人。越是这么想,许湘越是觉得,婚姻制度终有一天会走向灭亡,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女人把生育独立于爱情和婚姻,这是女人实现真正独立的重要标志。

8点刚过,韩玫被推进手术室,8:15,李响到了。

“你怎么现在才来?昨晚手机还关机。”许湘质问道。

“韩玫呢?韩玫呢?”李响不回答,焦急地问。

“进手术室了。”许湘冷冷地说。

李响懊悔地用拳头捶墙,低声骂了句:“他妈的。”

“你他妈的是人么?”许湘骂了他一句,然后走了。夫妻的事交给夫妻自己处理,作为闺蜜,她能做的只到这了。

一个多小时后,韩玫被推出了手术室。她虚弱地看着李响,一句话都不想说。李响也默默无言,扶着韩玫上了车。上车后,韩玫把律师给她的那包材料扔给了李响,说:“送我回我妈家,我们离婚。”李响打开材料看了,说:“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你好好养身体,什么事都养好了身体再说。”

这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暖阳天,韩玫却觉得阳光格外刺眼,她忍不住流下泪来,止也止不住。躺在手术台上时,其实她后悔了,但被上了麻药的她还来不及跟医生说反悔,就已失去了知觉。

或许,这是她这一生最错误的决定,又或许,是最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