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秀色可餐

美色是快速折旧的资产,所以大家都只想租、不想买。

左彬的直觉很正确,肖虹也配资买了玉龙医药,毫无悬念的爆仓,被强平在了最低点。

爆仓的那几天,肖虹觉得自己就是行尸走肉。但即使是行尸走肉,也是一块美味的肉,无数狐狸和恶狼流着口水等着叼走的肉。她曾想过逃跑,但现在科技那么发达,能逃到哪里去呢?如果逃回老家,追债的追到老家,那岂不是把父母都连累了?

或许当初从家乡,那个十七八线的小镇,考到上海的一个三本大学就是个错误。

到了上海,她发现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只够有钱同学做一次指甲;到了上海,她才知道,有的女孩子20岁的生日礼物可以是一只两万多的包。她知道有被包养的同学,这些女孩很快就住到了外面,来去都有豪车接送;她看到有的同学为了入党或一个实习机会就去主动献身;但她不想成为她们。

她谈了一场校园恋爱,和一个同样来自小镇的男同学。性是穷人的咖啡,他们没钱开房,就在夜幕降临后,找校园偏僻角落偷偷亲热。毕业后男友郑鹏回到老家当了一名公务员。在那个地方,公务员和国企员工被认为是最好的职业,理想的归宿。

她还记得大四时一个冬天的晚上,她依偎在郑鹏的怀里,惴惴不安地问他对未来有什么打算。郑鹏信誓旦旦地说他想和她两个人一起在上海奋斗打拼,打造出属于他们的一片天地。虽然校园里的气温还不到10摄氏度,可她觉得她全身是那样的温暖。但后来几个月找工作的日子,气温一点点在升高,她的心却越来越凉。郑鹏参加了一场又一场的求职会,投出去数不清的简历都石沉大海。他刚开始还挑一些和自己专业对口的或者有兴趣的岗位投简历,一个月过去了连一个通知面试的电话都没接到过。后来只要是上海的公司招聘他都去投。相比之下肖虹就幸运得多。她已经得到了两份用人单位的offer。虽然只是前台、文员这样不起眼的工作,但对一个三本毕业生来说也不能有更高的奢求了。她小心地没有告诉他,只要他去投简历的地方,她也会去投。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同时接到了一家证券公司营业部招聘业务员的面试通知。

业务员是证券公司最基层的岗位,工作就是为营业部拉客户,工资只有最基本的底薪,其他的要靠业绩提成。即便是这样的一份工作,十个名额竟然也吸引了一百多人去应聘。在等待面试的时候,大家会互相聊几句。坐在他们边上的,有一个本市211大学的本科生,一个外省985大学的本科生,还有一个澳洲留学回来的硕士!郑鹏沉默了。肖虹完全记不得那次面试她被问了什么问题,她根本没心思回答任何问题,她只惦记着郑鹏在面试中表现怎么样。

肖虹面试完,坐在休息室里等。她没心思玩手机,目不转睛地盯着休息室的门口,希望下一个走进来的就是郑鹏,更希望他面带笑容满怀信心地走进来对她说:“面试很顺利,绝对没问题。”

“同学,你也是来面试的吧。”边上有个人主动和她搭讪。

肖虹转过头去,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挺斯文的样子。肖虹点点头。

“你面试什么岗位?”那人又问。

“营业部的岗位。”肖虹回答说。

“我也是来面试的。我是学法律的,我应聘的是法务部。”

“哦。”肖虹没有心思和他聊天,只客气地点了点头,便又转过去看着门口。

那人继续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来面试的人真多啊,比上星期我在海明证券面试的时候人还要多。我看大多数人都和你一样应聘营业部业务员岗位的。你面试的时候面试官都问了些什么?”

肖虹不想搭理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那人有些尴尬,但继续鼓起勇气说:“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杨嘉,复旦法律系的。你叫什么?”

“肖虹。”

“幸会啊,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以后说不定就是同事了呢。”杨嘉问道。

这时郑鹏面试完走进了休息室,肖虹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问:“感觉怎么样?”

郑鹏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肖虹心里一凉,但脸上却带着笑容说:“结果还没出来呢。再说也没关系,还有很多机会的。”

郑鹏苦笑着说:“回去再说吧。”

杨嘉看着肖虹挽着郑鹏的手走了出去。“杨嘉”这个名字像风一样吹过肖虹耳边,没留下一丝痕迹。

回去的路上,郑鹏和肖虹没有说一句话。

一周以后,她生日那天收到了那家证券公司给她的offer,而他却没收到任何消息。那天晚上他们原本约好了一起去大学的活动中心看电影——这是肖虹在大学期间最喜欢的娱乐方式了,可是到了时间郑鹏却没出现,发微信也不回,打电话也不接。她担心出事,于是到他的宿舍楼下去找他。同学说他和两个同学出去喝酒了。她在宿舍楼下等了两个多小时,在宿舍关门前终于等到了两个同学抬着醉得不省人事的他回来了。她一句话都没说,失望地走回自己的宿舍。

第二天,她收到他道歉的微信。他们又像从前一样出双入对。直到毕业前的某一天,郑鹏突然对她说,他舅舅在老家给他谋了一份公务员的工作,他爸妈都希望他回老家去。

她一愣,但还是微笑着说:“祝贺你!”

她留在了上海,最终去了那家证券公司。肖虹入职的那天和另外两个新人一起见他们的老板,证券营业部的经理白石通。白石通一见到肖虹就说:“是我把你招进来的!”

这时肖虹才依稀记起,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似乎就是面试当天的考官之一。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选择去证券公司而不是太太平平地去做一个文员或前台接待。她甚至不知道股票是个什么东西。但是从郑鹏告诉她决定回老家做一个公务员时起,她突然对一切太太平平的工作产生了厌恶感,那是猥琐没有勇气的人才会做出的选择。她感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股票她不懂,但是她听说过股票是个能发财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试试呢?她这样的外地姑娘,一无好家世、二无响学历、三无高收入,只有年轻和好身材,但是凭着这点资本,她嫁不到本地的有为青年,现在的婚姻都很现实,她只能嫁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镇青年,在上海基本是买不起房的,最多也只能买一个很偏很小的房子,每天花三四个小时在上班路上,一辈子辛苦打拼为了还贷款。只工作了三年她就认清了这一严酷现实,她知道自己最后的归宿要么是快速地挣到一大笔钱能在上海买房,要么还是回老家,而且还要趁早,要趁她还没成为小镇标准的“老姑娘”,要在30岁前把自己妥妥嫁了。

刚工作的时候在证券公司的底薪很低,除去租群租房和吃饭剩不下任何钱。但是白石通还挺照顾她的,会带她见一些大客户,把一些大客户划到她的名下,让她能有业绩。第一年的年终奖拿了两万块。她高兴得准备给自己买一套新衣服。妈妈的电话来了,说弟弟要考艺术类院校,要先报名上艺考班。艺考班一期的学费要两万块,家里供她上大学已经掏空了,没什么钱,希望她能帮家里一下。她无话可说,而且她也从心底里喜欢弟弟,希望弟弟能有出息,能出人头地。春节回家的时候她把两万块全给了妈妈。

第二年年中,白石通辞职下海离开了营业部。新来的营业部经理是将近五十岁的单身女人,为人严厉,非但不再照顾她,反而处处挑她的毛病。出去见客户也从来不带她,这样她就很难再开发新客户。肖虹算算自己的业绩,到年底恐怕一分钱奖金也没有了。

这时白石通又找到她,建议她跳槽到他的新公司去做他的助理。白石通给她开出了一万块一个月的工资,这对于一个毕业两年不到的小女生算是不错的待遇了。她毫不犹豫地跳槽去了白石通的公司。

然而这也没有让她更宽裕。上海整治群租,原来的群租房不能住了,她只好租了个单间。条件比原来有改善,房租贵了三倍,要三千多一个月。弟弟考上了艺校,开销非常大,她知趣地每月给家里寄两千。她自己的开销也在增加。她经常要去见客户,要化妆,要穿得时尚,不能再像大学里那样清汤挂面、素面朝天、穿着随意。这样一来,每个月她仍然存不下多少钱。

另外,在潜意识中,她觉得自己再省吃俭用,每个月也就能存个千儿八百的,而这点钱能用来干吗?在营业部,在配资公司,她看到了太多财富大进大出的故事。有一个客户靠配资从几万块赚到了200万,但也有很多客户从几百万输到只剩几万块,甚至分文不剩。那个暴富客户的故事是白石通的口头禅,逢人便说,而后面那些人的故事则从不提起。跟着白石通久了,她也被灌输了一个理念,只要把握好机会,从几万块到几百万是很轻松的事情。

白石通有一个简单的绝招:但凡去见有钱的男人,他都带着肖虹一起去;如果是见阔太太,他就自己去。那些有钱的男人大多五十岁朝上,看到肖虹在边上,态度自然变得和气,努力表现得温文尔雅。肖虹很清楚自己的作用。一开始她觉得有点厌恶,但是看到白石通更加谦卑恭敬的样子,她就明白了。白石通毕竟是她的伯乐。

白石通对她是尊重的,从来没有挑逗骚扰。白石通很看重钱,但对美女却没有太大的兴趣。这一点让肖虹觉得安全。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个花瓶,但一个普通本科院校毕业一无所长的外地女孩,能当一个安全的花瓶不也应该满足了吗?但她还是有追求的。她希望能学学股票,这似乎是一个有魔力的领域。从白石通那儿看来学不到什么炒股的本事。她也没有任何基础知识,想买本书来看都不知道从何下手。

直到她遇到了左彬。

她一见到左彬就对他有好感。她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既不老又有钱的,几乎都是富二代,除了左彬。他不像个生意人,而是个读书人。他话不多,一桌人喧闹敬酒的时候,只有他静静地听着,既不跟着起哄也不游离于众人之外。而但凡他开口,必然切中要害,让人印象深刻。

白石通让肖虹给左彬敬一杯酒,顺便介绍两个人认识:“这是左总,明星基金经理,现在出来做私募了。这是我的助理肖虹。”

“左总是高材生啊,复旦大学毕业,海归硕士。肖虹你要学炒股票可以向左总多讨教讨教。”白石通继续说。

左彬客套地说:“白总才是老前辈,我还要向白总多学习。”

左彬和肖虹互换了名片。肖虹主动加了左彬的微信。

第二天,肖虹发微信给左彬,请他给自己推荐两本书。左彬简单地回了“好的”,就再无下文。肖虹以为左彬架子大。没想到第二天京东快递送来两本书,是左彬买的,送到了她名片上的地址。肖虹翻翻那两本书,觉得确实通俗易懂,合上再仔细看封面,其中一本由四个作者合著,第三个名字赫然就是“左彬”。肖虹的心里一阵乱跳,一闪念中她想起来自己高中时暗恋的数学老师。书里有看不懂的地方,她就会发微信问左彬,而他在微信上的一些回答她仍不能理解。左彬说:“这样吧,明天我请你吃午饭,把这些问题解答一下。”

第二天中午,肖虹去了左彬预订的地方,发现是一家高档西餐厅。肖虹跟着白石通出席过很多豪宴,但都是一大桌人,喧喧闹闹,最后总是茅台五粮液喝得横七竖八,杯盘狼藉。她还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西餐厅是那样安静、整洁、有品,跟韩剧里的一样,有轻柔的背景音乐,来就餐的都是体面的男女。肖虹非常喜欢这个地方。她本打算自己买单请左彬吃饭,毕竟左彬送给她书也给她指导。但服务员送上菜单的那一刻她就退缩了,她知道这样的地方一定不会便宜,但也没想到这么贵。另外,她也不知道该点什么好。

“这个地方的松茸烤银鳕鱼做得不错,你可以试试,吃银鳕鱼不会发胖的。”左彬看出来她的窘迫,主动推荐。

“好的,那就银鱼吧。”肖虹说。

左彬笑了笑,用法语报了一大堆菜名。边上的侍者边点头边记了下来。

等菜上来的时候,肖虹又窘迫了一次,她不知道该怎么用刀和叉。左彬不动声色地展示给她看,右手拿刀,左手拿叉。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聊了起来。

“左总,书上说‘股票是公司的所有权凭证’,这个话我看得半懂不懂的。股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肖虹问道。

左彬笑笑,解释说:“这种冠冕堂皇的定义是不太容易理解。股票就是a piece of a company。一家公司的其中一份。就好像你现在吃的是一份银鳕鱼,是一整条银鳕鱼的其中一份;我吃的是一份牛排,是一整只牛的其中一份。一张股票就是一家公司的其中一份。”

肖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左彬接着说:“我给你说个笑话。有个大妈,家庭主妇,因为孙子喜欢吃银鳕鱼,就到海鲜市场去买。‘老板,你这儿有没有银鳕鱼啊?’‘有啊,大妈,您要多少?’‘先来一条吧。’‘要一条?’大妈见老板面有难色,便说,‘要不就先买两条尝尝,要是味道好啊下次多买几条。’老板说,‘好嘞!不过您老得稍等会儿,我这里没现货,得去仓库取。’大妈就在店里等着。不一会儿,老板开了辆卡车来了,上面装了两条巨大的鱼,每条都有一米多长,百来斤重,对大妈说:‘大妈,这是您的两条银鳕鱼。小店做了那么多年生意,还从没遇到过您这么大的客户呢!’”

肖虹已经笑得合不拢嘴,突然发觉自己这样放肆地笑和周围的环境很不相称,便赶紧收敛了笑声,不好意思地看看左彬。左彬也出神地看着肖虹,刚才肖虹发自内心的天真无邪的笑让他心神荡漾。他如果在家说这样的笑话给老婆听她未必会笑,多半会说“无聊”,所以日子过久了,他就没有在家说笑话的心了。肖虹看到左彬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想到刚才的笑话,不禁又偷偷地笑起来。左彬看着笑盈盈的肖虹,谈兴更浓。

左彬又说:“很多人认为股票就是一张价格会变化的花花绿绿的纸,那是从前的事了。从前真的是有一张一张纸质的股票的,后来没有了,全部都电子化了……”

“就像以前用纸币,现在都用支付宝和微信支付了?”肖虹插了一句。

“是的是的,你真聪明。”左彬说,“那你觉得是纸质的股票好呢,还是电子化的股票好呢?”

“我觉得电子化的好。”肖虹说。

“为什么?”左彬问。

“因为环保啊。”肖虹其实对环保并没有那么重视,只是觉得和左彬这样既有文化又有钱的人在一起,说自己重视环保一定是不会错的。“您觉得哪种好?”肖虹反问道。

“我觉得还是纸质的好。”左彬说。

“为什么?”肖虹问。

“因为万一公司破产了,纸质的股票还可以拿回去糊墙啊。”左彬一本正经地说。

肖虹又一次笑得花枝乱颤。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魔都“魔”在什么地方。群租房、上下班挤地铁、喧闹的证券营业部、配资公司里来来往往的赌徒、横七竖八杯盘狼藉的豪宴,她从来都没有好印象,这一刻,她似乎才看到了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

自那顿饭以后,肖虹和左彬就定期见见面,谈谈证券知识聊聊业务。自然而然地,话题就有了延伸,肖虹会说说自己的大学生活,左彬会说说他在美国留学时的一些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