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山流水，白雾腾飞，挂在高枝上直窜云层的匣子里放着一只——巨型蛋糕，飘飘忽忽在云间看不真切，一道白光闪过，让人垂涎欲滴的果酱忽然变得透明，苏落葵一把向前扑去。
但是，为什么下巴会有点痒。
苏落葵眨了眨眼睛，窗外的阳光满盆倾倒在床铺上，她抬起手肘微微遮挡才从刺眼的阳光中醒来。她下意识动了动右手，眉间一蹙突然猛地往右侧看过去。
“早……”
方淮从她的臂弯里抽出手，滑到她下颌处还拿指腹挠了挠她的下巴。
“你是猪吗？”方淮站直身子，阳光把他的半边身影投射到地面形成小片阴影，“再睡下去，活动都要结束了。”
苏落葵把被子往脑袋上一盖，义正词严：“我困。”
她把脑袋钻进枕头下面，整个身子窝进床铺里，浅蓝色被子上方只能依稀看见她乱糟糟的头发。
方淮第一次撞见苏落葵赖床的时候，她还惊慌失措地抱着被子整理头发和睡衣，甚至把他赶出门外，这才过了多久苏落葵对他已经视而不见了。
方淮无奈地戳了戳高高隆起的被子，说：“起床了，一会儿该迟到了。”
苏落葵待机的脑袋渐渐重启，她拉开被子探出一双眼睛。
“几点了？”
“九点三十五分。”方淮往床头柜上的闹钟瞥了眼。
苏落葵立马坐起身。
昨天她和许晓约好今天四人一起吃饭，但恰巧遇上羊城的国际美食节，最后便改主意一起去参加美食节的活动。奈何她昨晚看电影到凌晨三点才入睡，这会儿灵魂正飘在半空还未归位。
苏落葵坐起身扒拉了两下头发就盯着被子上面的方格图案意识放空。
方淮站在她身后，伸手把她散落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收集在手心里，捆扎成低马尾。
“我给你讲个故事。”
苏落葵睡眼蒙眬地顺势往后一靠：“什么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孩他总是晚睡晚起，然后——他就死了。”
苏落葵愣了两秒，嘟囔一句：“你这是什么黑暗童话啊！”
“麦兜妈妈讲故事。”方淮推了推她靠在他胸口上的脑袋，“专门讲给你听的。”
“我又不是麦兜。”
“可你是猪啊。”方淮伸手佯装勒住她的脖子往怀里一拉，“起床吃早餐。”
苏落葵笑着蹭了蹭他的胸口，这个角度从窗外看出去能够在窗棂的一角看见湛蓝的天空和膨胀柔软的白云，没有风，空气里都是阳光和被套上洗衣粉的味道。
真好啊，天气很好，人也很好。
国际美食节举办在天河区体育中心，以吸引海内外游客前来观光，招徕同行前来商讨烹饪技艺为主，所以活动期间，羊城各类酒家、饭店都会拿出自家的名牌产品参加评选，便有“食在广州”的美誉。
苏落葵到达约定地点的时候，美食节大门外早已人头攒动。许晓和卢彦坐在一旁的休息座椅上聊天，卢彦摘下头上反戴的鸭舌帽预想往许晓头上一扣就被对方的一记刀眼给镇住了。
“我这不是怕你被太阳晒到嘛。”卢彦可怜兮兮地凑近许晓。
“我都不怕，你担心个毛球。”许晓颇有大侠风范地把胸前的长发捋到耳后，一抬头就看见苏落葵和方淮站在她眼前。
“苍神！”许晓站起身顿时笑弯了眼。
卢彦原本靠在她肩膀上的脑袋一歪差点摔倒在地，他长叹一口气，冲苏落葵耸耸肩。
方淮今天依旧是标配的鸭舌帽，但因为天气的原因，苏落葵便把他的口罩换成宽大的平光镜，这会儿他正别扭地拿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
“叫我方淮就行了。”
许晓不依不饶，闪着星星眼：“连推个眼镜都这么好看。”
苏落葵故作恼怒作势踹她一脚：“你够了！”
卢彦立马心领神会连拖带拽把许晓拉了进去。
许晓被卢彦扣住肩膀正想回头，卢彦眼疾手快地捏住她的下巴往前面转，丝毫不给她回头的机会。
“卢彦，你别靠我这么近！”
“你别离我太远。”卢彦拉住卢彦往外抽的手腕。
“这还远啊，我都没走出你手臂的距离，你干脆拿根绳子把我胡噜一串挂你脖子上得了！”
“好啊！”卢彦大喜。
苏落葵看着前面大打出手的欢喜冤家笑弯了眼，一物降一物，卢彦天生就是来镇压许晓的通天宝塔。
“张嘴。”方淮从旁边小摊的蒸笼里买了一盒烧卖，此时正夹起盒子里的烧卖往她嘴边碰了碰。
苏落葵一张嘴，把整个含住。
方淮：“……”
“好烫啊。”苏落葵瞪大眼，一边张大嘴哈气一边手舞足蹈地一蹦一跳。
方淮“扑哧”笑出声，伸手钩住苏落葵的肩膀，圈在角落的石柱旁：“你怎么这么笨。”
苏落葵好不容易吃完整个烧卖，热得脸一阵通红。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拥挤的街道里早已没有卢彦和许晓的身影，只有匆匆而行的路人和美食小摊。
方淮接触到她的目光：“他们去前面的酒楼喝老火靓汤了，你要喝吗？”
苏落葵刚摇了摇头就看见一位四五岁的小少年撞在方淮的脚上。
小男孩眼睛亮亮地抬头看方淮，奶声奶气地问：“大哥哥，你能抱我看表演吗，太多人了我看不到。”
方淮迟疑了片刻就俯下身子一把抱住对方的腰，让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观看前面舞台上的魔术表演。
舞台下环绕着一圈又一圈的观众，小男孩坐在方淮肩膀上能够略过前面一众人的脑袋清晰看到魔术师挥动的手臂，他欢呼雀跃地举着双手跟着挥动。
苏落葵拆开口袋里巧克力递给他，他立刻甜甜地喊她“姐姐”，她心里柔软得恨不得把他揉进怀里。
“我呢？”方淮冷不丁说了一句。
她往小男孩脸上逗弄的手指一顿：“你？”
方淮视线往她包里一扫。
“方淮，人家才四岁。”
“我五岁。”方淮一本正经道。
苏落葵甩他一记白眼却从背包里取出另一颗巧克力，拆除外面的金色锡纸把巧克力球递到他嘴边。
方淮煞有介事地抿了下嘴：“好甜。”
小男孩坐在方淮的肩膀上刚看完表演的一小个环节，视线便在人群里撞上着急寻找他的妈妈。
方淮小心翼翼地把小男孩放到地面，小男孩扑腾着小短腿一把扑进他妈妈怀里。
“你不是……”他妈妈抱住小孩惊喜地瞪大眼，往周身扫了眼便立马压低声音，“谢谢你。”
方淮揉了把小男孩的发顶就拉着苏落葵的手离开。
美食节的店铺里总有断断续续的音乐声传出来，苏落葵挑了一家“一只猫”的奶茶店，进去买了一杯焦糖奶昔和牛奶。
“你好像特别喜欢喝牛奶。”苏落葵把手中的牛奶递给方淮。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方淮要不是喝矿泉水就是喝牛奶，苏落葵也喜欢甜食，但总觉得热牛奶的甜度裹紧喉间会黏腻得惊人。
“我习惯了。”方淮微微抬高帽檐，高挺的鼻子落在阳光下，“当时医生提醒我平时多喝牛奶，我便一直有喝，后来就戒不掉了。”
苏落葵捧着奶昔的手心一紧，瓶身上冰凉的水珠落在她手心里，又冷又滑。
白朗说过，提高多巴胺的饮料有很多，其中就有牛奶，方淮这里所指的医生不言而喻。
苏落葵身子一歪，就看见方淮眉间微皱拉着她往身边靠了靠。
“人太多了，你要抓紧我。”
苏落葵抓住他的手躲开迎面而来的行人和越发滚烫的日光。空气里都是甜腻的奶味和飘香的孜然味交融在一块，他们的影子从身后跑到身前，延伸到前面的人流里，路边的音响里在放着五月天的新歌。
你问我全世界哪里最美
答案是你身边
只要是你身边。
苏落葵和方淮回到公寓门前的时候才想起卢彦和许晓，许晓短信轰炸了她一番才收手说下次来公寓做客。苏落葵哭笑不得地翻着短信，突然看见她妈妈给她的留言，原本往电梯走去的脚便拐了个弯跑去门卫室拿包裹。
方淮把半米宽的纸箱放在客厅的地板上，才摘下脑袋上的帽子，撸了一把额间被压扁的碎发。
“这是什么？”
“我爸妈给我寄的礼物。”苏落葵从抽屉里取出剪刀，拆开包裹就看见各种家乡的干货和一只布偶娃娃，苏落葵晃晃布偶娃娃的手臂，“我爸妈在这一点倒是跟你哥挺像的。”
苏落葵的生日在下一周，但她爸妈对快递的效率颇有微词，担心快递丢件又担心它没办法按时到达，每一次都是提前一个星期。
“你的生日不是在下周？”方淮拉扯着布偶的手臂，“我不可能记错。”
“是在下周，但你怎么知道？”
方淮不置可否，得到肯定答案便悠闲地坐在沙发上摆弄着手上的娃娃。
他手指灵活地把公仔长长的手臂绕到身后绑成蝴蝶结，见苏落葵翻着手上的一包东西看日期才停下恶搞的小动作。
“那是什么？”
“长寿面。他们没办法给我煮就给我寄了食材，你之前没吃过吗？”苏落葵心下算着保质期，嘴上脱口而出后才回过神。
“对不起……”
方淮扫她一眼：“为什么要道歉？”
苏落葵莫名心虚地坐在方淮身边。因为方淮的病情，她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关于方展夫妇的事情，它就像是一个隐晦的爆炸点，她生怕一不小心就触碰了方淮的隐藏机关。
方淮见对方没有说话才兀自道：“我哥每年都会给我煮，但我不喜欢，他后来就没煮了。”他拿指尖推了推苏落葵的额头，“你以为就你吃过，那是我不吃。”
苏落葵顺势挂在方淮手臂上。方淮垂下眼睛不说话的时候，嘴角拉成一条平线，眼眸底下裹着一层冰冷的寒霜。可是明明他抬头笑的时候眼睛装的分明是一注暖意。
“方淮，他们一定很爱你。”
所以，不会怪你也不会希望你一直把自己罩进没有阳光的自责和愧疚之中。白朗说过，方淮就是因为太正常了，他身上起初完全看不出有病情加重的端倪，这也是大多数心理疾病患者的状态，把自己伪装成铜墙铁壁，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心里面的千疮百孔，风一吹就会空洞作响。
方淮握住布偶手臂的指尖一颤，半晌后，指尖微微用力在软绵的公仔上按下深深的凹槽，手指一放开，它就会快速膨胀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时间的暗涌在方淮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苏落葵看见方淮发梢一晃，有笑意荡漾在他眼睛里。
“嗯。”
方淮应了一声，声音很轻，眼神温柔。
[2]
EN的“文学新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初赛已经结束，正处在审理稿件的阶段，苏落葵前几天经过一番心理交战才决定把稿子以匿名的方式投递到公司的邮箱，这件事只有张启明知道。可她每一次经过会议室看见相关部门正襟危坐地在里面讨论稿件或比赛进程都会小心翼翼地隐藏好自己的身影，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别人知道她匿名参加比赛。
但最近几天她已经无心再顾及比赛结果，她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苏落葵绕过会议室目不斜视地走进茶室，茶室里面的休息座椅上正坐着同一个办公室的两名同事，苏落葵脚步一顿故作镇定地挥手打招呼。他们立马笑着站起身随口聊了几句便离开茶室，匆匆扫过的视线却没有落在她的脸上。
苏落葵长叹一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美食节的隔天，方淮就被爆出暗藏“私生子”的绯闻，话题不过一瞬就蹿上微博热门搜索。照片里的方淮右手护着肩膀上的小男孩，左手按在对方沾着巧克力酱的嘴角上，小男孩眼睛亮亮地冲着前方。
“父子情深”，苏落葵看见标题上的文字时，一口血如鲠在喉。且不说绯闻的真假，方淮自己在她眼里都是个争着吃巧克力的幼稚鬼，怎么可能会有一位四五岁的儿子！
但苏落葵显然低估了媒体翻云覆雨的能力，后续报道还把落在角落往背包里找巧克力的苏落葵暗指为“‘喜’当后妈，难忍落泪”。
……他们可能对落泪有所误解。
苏落葵当时正和张启明坐在办公室的电脑面前，张启明眼疾手快地抢走她手里的鼠标，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拖到茶室，避开众人的目光围剿
苏落葵被张启明抓住肩膀，仍不死心地胡乱踹着脚：“他竟然说我‘不孕不育’？张哥，你别拉着我，我要去砸了‘嘉行天下’门口的大字招牌！”
张启明好不容易把她按坐在椅子上，累出一身汗：“我们没有证据，对方也不会承认。况且那些狗仔可不就期待着我们反击，他们正好又能借机上热搜。”
苏落葵心不甘情不愿地在茶室躲了一上午，所幸EN动作很快，不仅官方出面辟谣，晒出律师函警告，当事人的父母也在平台上发表声明，言论才渐渐被平息。
不过显然“后遗症”还是存在，苏落葵趴在桌子上想起方才同事看向她肚子时的眼神……她还是个孩子，太残忍了。
苏落葵喝了口咖啡，登上微博账号。
反观各大营销号的造谣、黑粉的插刀，苍果们倒是淡定地抢占各位大V的热门评论。
“理智追星，不打扰苍神的私人生活。”
“如果是真的，喜迎苍小少爷为什么要开撕？”
“不是我说哦，你们这么造谣。我苍神怼天怼地怼圈内记者的爆脾气很快就会爆发了。”
理智又乐观，苏落葵翻着评论都要替方淮流下两行清泪。她正兴致盎然地往下翻评论，身后突然一道阴影满上她的手腕，她刚想转身就被耳朵边的超高分贝吓得鸡皮疙瘩一窜，猛地站起身。
待看清来人，她才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找我有事？”
“我这不是想你了嘛，就来看看你。”高隐整理着西装袖口，挑眉一笑。
苏落葵一脸冷漠。
“哎，没劲。”高隐把桌子上的文件推到她手边，“正经事。EN和临城南山区有一个小型合作项目，之行让你后天代表公司走一趟。”
“我？”苏落葵翻开文件，眼神扫到合作资金“啪”的一声合上，“小项目？”
高隐沉吟片刻：“之行的意思是想让你带方淮一起过去。”
“为什么？”
“他怕方淮变成‘电竞选手’啊。”高隐拈了拈发型笑道。
苏落葵眨眨眼突然想起方淮上次游戏里五杀EN签约作家的事迹悄声在公司里传开，方之行显然是有所耳闻。苏落葵之前问过方淮，方之行为什么宁愿送变形金刚都不送他电脑设备，方淮当时只说，这辈子都别指望了。
方之行这是怕他弟变成“网瘾少年”？弟控之力不可估量啊。
“所以，你到底是做过什么让方总这么担心你？”
方淮蹲坐在阳台宽大的藤椅上，闻言握笔的手指一顿：“我之前胃痛住过院。”
苏落葵把手上的书反盖在桌子上，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她灵光一闪，这句话是张启明和她说的，在她最初成为方淮的私人助理时，张启明提醒她一定要照顾好方淮的饮食起居。她当时直接代入为“方淮为了赶稿忘记吃饭，才胃痛住院”，原来玩游戏才是事情的真相。
苏落葵半天没有说话，方淮抬头扫她一眼才淡淡的补充道：“就一次。”
方淮面向圆形桌面，他的左侧摆放着一小沓的白纸，右侧放着几支黑色签字笔和签好名字的几张扉页。
他衣袖微微拉高露出半截修长的手腕，手腕晃动手指在白纸上落下凛冽干净的“苍术”二字。
“你写个祝福吧。”苏落葵伸出食指往桌子上点了点，“就当是小惊喜。”
方淮蹙眉看她一眼，笔尖却往上移了移落在白纸的上方，言简意赅：
祝福
苍术
苏落葵：“……”
苏落葵欲言又止，方淮已经换了一张新的扉页继续签。
“后天几点？”
“啊？”苏落葵一愣才想起他是问后天EN签约的时间，“下午三点，你要去吗？”
方淮刚想应答，就看见苏落葵猛地抬起头道：“不对，你后天要交稿！”
苏落葵煞有介事地交叉十指支撑着下巴：“方淮，你散文作品集一共有十二篇，还差一篇呢。”
阳台上的白炽灯高高挂在方淮头顶，倾泻而下的流光在他背上顿时一压。方淮拿起桌边的牛奶喝了一口才缓下心里的复杂情绪。
“这是你今天第三次问我稿件，我突然有点后悔让你当这一次的编辑。”
苏落葵心下“咯噔”一声，面上却无辜地捧着脸：“为什么啊？”
“我没办法拒绝你。”
方淮拿起手边的签字笔，连签了三张。
“我想要你只崇拜我。”
苏落葵眼神晃了晃，夜晚的风有点凉，放在书籍旁边的热茶上方的白烟被风吹散在半空，她心里一阵感动立马放柔了目光。
“方淮，我再也不催你了。”
方淮立马把桌上的杯子往前一推，方才脸上的失落顿时消失殆尽：“帮我倒杯牛奶，谢谢。”
苏落葵：“……”
方淮开车去临城那天，恰逢遇上羊城四月份的第一场大雨。受损的道路两旁的裂缝积满了雨水，行驶而过时便会溅起小片的水花。灰蒙蒙的天空挤满了乌云，大雨透过云层喷洒而下，砸在模糊的挡风玻璃上。苏落葵起初还和方淮聊着天，后面的路程盯着雨刮器便开始昏昏欲睡。
到达南山区酒店时正好是午饭时间，他们在周边吃完午饭后就回酒店稍作休憩。
苏落葵在车上睡过，这会儿精神正盛。她本想坐起身看电视打发时间，掀开被子的手却一顿，视线落在身后的方淮身上。
方淮侧身靠着枕头闭着眼鼻翼轻颤，她怕惊醒他，只能重新背对着方淮躺回床上。
时钟指向两点一刻时她正预起身，身后突然传来细小的声响，她刚想回头腰上突然一紧，身后随后便贴上方淮温热的胸口。方淮抬手压着她身侧的被子，把脸埋进她的后颈。
“再睡一会儿。”
方淮的发梢蹭在她的脖子上，有点痒。她缩了缩脖子重新闭上眼。
再次醒来时，窗外的阳光正盛，在路面上铺上一层金光，一闪一闪的，晃眼。
签约比苏落葵想象的更顺利，方之行应该和对方提前打过招呼，但方淮还是认真地看了一遍合同，询问了几个细节和附加条款才签上名。苏落葵见方淮穿正装的机会不多，记者会一次，还有就是这一次。她几乎没有见过方淮过问EN的事务，偶尔到公司也是为了给方之行送药膳或同她一起吃饭，但对于方之行交代的事情虽然会面露不耐但却很少回绝。她曾经问过方淮为什么，方淮只说他不愿意管这些。只是后来她才知道方淮的股份几乎和方之行持平。
一山不容二虎，哪怕方淮和方之行明镜坦荡也免不了旁人的煽风点火，方淮甚至特地签了一份合同，把行使权交由方之行。
苏落葵在愣神的片刻，方淮已经完成签约正和对方握手告别。
方淮走出公司大门才解开领口上的纽扣透气：“真麻烦。”
苏落葵接过他手里的外套，跟着他回酒店。
晚餐是在酒店前面的一家餐厅解决的，苏落葵很喜欢那家餐厅，靠窗的位置望出去能够隐隐看见一望无际的大海。蜿蜒而行的海岸线上面有很多人在骑着双人自行车，在落日下被剪切成独立的剪影。
方淮一开始就注意到苏落葵的心不在焉，但他深知苏落葵不撬到嘴边不开口的脾气，难得按捺下心里的急躁。
“那是深圳湾，也称后海湾，是香港和深圳相连的海域。”
“你去过吗？”苏落葵好奇地看着方淮。
方淮手指一顿，放下筷子。
“小时候来过。”方淮喝了口苏打水，冲淡嘴里的辣味，“出去看看？”
苏落葵来过这座城市，但没有去过深圳湾公园，只知道在深圳湾公园附近有一个鸟类的自然保护区，堪称最小的自然保护区，却是上百种候鸟过冬休眠的去处。
海边的风很大，太阳正落在半山腰上，夕阳的熔金铺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水纹荡漾。天空很低，往远方延伸像海天一线，隐隐能够看到横跨其中的深港大桥。
苏落葵站在绕着海湾高高建起的海岸上往下望，能够看到细碎的黑色石块，海水冲刷礁石露出光滑的石面。他们往下走了几个台阶坐在石椅上吹风。
“方淮，我问你件事啊。”
“爱。”
苏落葵绾起被海风吹乱的头发：“什么？”
“你们女生不是最喜欢问这个嘛。”方淮侧头看她，眼睛里沾着朝霞的影子。
苏落葵扶额笑出声：“你的高冷人设彻底崩塌了。”
“我就没同意过这个人设。”方淮顿了顿，“你要问什么？”
苏落葵的笑意渐渐落下来，摇摇头：“没事了。”
身后有三三两两散步的老人，苏落葵隐在昏黄的光线下看着一对年迈老人互相搀扶前进，她随着他们的背影望向左侧就看见方淮的视线也落在他们身上。
方淮回过神，把帽兜从身后盖在头上兀自说道：“我昨天去看我爸妈了。”
看着他从帽子里露出的半张脸，苏落葵微微睁大眼。
“白朗说，我真正需要面对的不是恐惧、愧疚，是我爸妈。我每一年都会跟我哥去看他们，但我从来没有自己去看过他们，我怕他们怪我。”
方淮的声音淡淡的，海浪冲刷岸边碎石的声音轻易就能把它掩盖过去。
“但是你那天说，他们一定很爱我，我突然就想自己去看看他们。我希望他们原谅我，我也能原谅自己。”
“我想好好和你在一起。”
白朗问她，方淮为什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痊愈。她当时不明所以，此刻却像是瞬间抓住了答案的边角。
苏落葵抓起眼前掉落的头发，捆扎在身后。夏天快要来临之时许晓约她一起去剪短长发，她当时正窝在方淮怀里玩手机里的单机游戏，方淮冷不丁说了一句：“你长发扎马尾好看。”
苏落葵当时因为这一句话便放弃了从冬天就开始计划的短发发型。喜欢好像就是这样，会因为对方的只言片语放弃自己曾经的想法。
“方淮，你为什么想当作家？”苏落葵喉间动了动还是问回最开始的问题。
方淮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停顿的时间很长。
“因为有遗憾，所以想自己创造一个世界。”
“真好。”苏落葵盯着海面出神，“你好像就是我从小到大就羡慕的那种人，天赋异禀、技能满点，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能成功。”
苏落葵垂下眼睛，落在腿间的左手突然被一把握住，方淮的手心很烫。
“落落，这世界上没有人是不借助后天努力就能成功的天才，成为作家这回事并不是一时兴起，在我十八岁之前我看过上百本作品才能磕磕绊绊地开始写我人生的第一本书，那本书至今还被压在出版社没有发表。”
苏落葵眼神一颤，用力握紧方淮的手，夕阳终于沉入了海底黑夜在悄无声息地降临。
收到比赛结果的时候，苏落葵正一个人待在酒店房间里等方淮一起去吃晚餐。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明明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迎接坏消息的降临，可是当它真正降临的时候又会失落地感叹“为什么会这样呢”。所有的心理暗示和准备并没有让如期而至的难过减少一星半点。
“方淮，你只看过一次我的作品，但在此之前我已经参加过很多的比赛，‘文学新星’也好，‘概念比赛’也好，很多很多没有结果的比赛。”
苏落葵把脸埋进他怀里：“我在努力，可我总是做不好。”
她心里觉得难堪，自己并没有一点点变成很厉害的人，但是她原本难以启齿的话一接触方淮温热的掌心就越来越藏不住。
海岸的路灯骤亮，顺着延伸出去的海岸线打破一路黑暗。方淮掌心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在哄一位难过的小孩。
“做不好也没关系，我也做不好。”
“你也有做不好的事情？”
“有。”方淮安慰似的捏着她的脖颈，“你一哭，我就没辙了。”
那天的海风很大，他们挤在不长的石椅上聊天，方淮说起澳大利亚的生活，苏落葵提起她第一次知道苍术时在贴吧里每天都给苍术私信留言。
“我没有看到过你的私信。”方淮坚定地否认。
“那是因为你压根就没看私信吧！”
“那你重写一遍。”
苏落葵脸色一红，她当时甚至口出狂言不嫁苍术心不死，私信的内容自然好不到哪去。
她立刻回绝：“你把《出师表》交了我就给你写。”
方淮：“……”
[3]
苏落葵回到羊城后就和方淮去了一趟超市和药材店给苏家父母寄了很多药膳的食材，没过几天，就接到苏母的电话视频。当时方淮正坐在沙发的尾端看书，苏落葵一开始按错到后摄像头，镜头对着方淮一扫而过，苏父却眼尖地喊一嗓子，方淮当时正拿两指翻着下一页书页，闻声先是一愣，苏落葵眼皮一跳立马扯开话题。
“哎，我不看你，我看看方淮。”苏父摆着镜头道。
苏落葵和方淮对视一眼，方淮立马收起沙发上散开的书籍，僵硬地对着镜头问好。
“忙吗？”
“不忙不忙。”
“羊城进入雨季，容易感冒你们都注意点啊。”
“好，谢谢伯父，您和伯母也注意身体。”
“行，改天有时间和落落回家吃饭。”
方淮快速看了眼苏落葵点头答应，又贴心地慰问了几句才挂了电话视频。
苏落葵一边往嘴里塞薯片，一边看着方淮乖巧地对着视频应答，心里新鲜得不行。
方淮挂断视频后就愣愣地坐在沙发上，没缓过神。
“怎么了？我爸是不是太热情了？”
方淮突然一脸认真地看着她：“我们也算是见过家长的人了。”
苏落葵立马呛了一口。
羊城连绵不断地下了三天大雨，清晨大雾弥漫高楼恍若梦境。苏落葵却顾及不到骤变的天气，这几天她正跟着张启明负责方淮散文作品集最后的定稿及消息发布。方淮微博一公布上市消息就引得一众人翘首以盼，许晓在下午就直接轰炸她的电话预定亲笔签名版。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你都是见过他本人的人了。”
许晓直接撂下一句狠话：“我不管！给不给！不给我就去你家安营扎寨！”
“不是我给不给的问题。”苏落葵摸了摸鼻子，“这是他的粉丝福利。”
许晓痛心疾首：“我作为你最好的朋友，竟然拿不到你男朋友的签名！要你何用？”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作为他的女朋友对他的作品都始终保持着仰视的姿态。”
苏落葵总是很难把才华横溢的苍术和眼前腹黑傲娇的方淮混为一谈，所以时常她在品一本作品里的一段话时突然听见方淮高深的见解后都会有两秒的停顿。
而方淮的应对方式就是在所有的对话里都增加“男朋友”的前缀。
“你男朋友我要出门了。”
“你男朋友送你过去。”
“你男朋友的哥哥让你和你男朋友和他一起去吃饭。”
苏落葵的回答就是一个字：滚。
但影响总是潜移默化地窜进她脑子里，有一次和同事讨论公事时她把“方淮的作品集需要加赠礼吗”这句话说成“我男朋友的作品集需要加赠礼吗”。
场面一度很尴尬，她和张启明无声对视两秒，对方才施施然道：“加狗粮吧。”
苏落葵这种鸵鸟壮的羞耻心情持续到她生日当天。中午，她和许晓、卢彦吃过午饭后许晓就颇为得意冲她挤眉弄眼说，让她等着方淮的惊喜。
可她非但不觉得惊喜反倒有所防备。她大学生日时许晓可是做过把她整张脸按在奶油蛋糕上的蠢事。好在方淮只是带她去了一家高视野看夜景的西餐厅。
餐厅的位置就在瑞和公寓的附近，在广州塔对面的一栋娱乐大厦里的84楼旋转餐厅。透过周身的透明玻璃能够看到整个缀着彩灯变换的灯塔和鳞次栉比的高楼以及条条柏油马路和幽暗的珠江。
方淮落座不久后就跑去角落的小平台上，苏落葵望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一架三角钢琴立在中央。方淮坐在方形软凳上，头顶的聚光温柔地落在他的肩膀。
前奏缓慢，高潮部分开始加速，方淮弹的是《梦中的婚礼》。
方淮透过余光看向她的位置，中途有人认出方淮拿出手机拍摄，他却依旧眉眼带笑，泰然处之把一整首钢琴曲弹完才面对连绵不绝的掌声致谢。
“刚有人偷拍你，明天你又得上头条了。”苏落葵探过身子担忧地说道。
方淮专注地顺着牛排纹路把牛排切成小块的肉粒推到她眼前。
“那就上吧。”方淮担心的反倒是另一件事，“我刚才一紧张弹错了一个音。”
苏落葵一怔：“没关系，反正都很好听。”
方淮却没有因此安心下来，频频往手机上看了一眼又一眼。
苏落葵见状才出口问了一句：“你赶时间吗？”
方淮抬头看她，淡淡地扫了窗外一眼：“还有30秒。”
苏落葵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只能看到漆黑的夜空和眼下层层而立的楼房。
她刚想开口询问就看见半空中有微弱的火苗渐渐升腾抵达到高空中随着一声巨响炸出成片的烟花，接二连三的烟花占据她眼前的半片天空，火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像燃起的火苗。
餐厅里顿时一阵躁动，方淮却突然拉住她的手示意她看向烟花中间的灯塔。
灯塔上的彩灯突然变换成蓝色灯光，出现雏形的汉子从塔顶一路显现到塔底：
因为你，我才拥有丰盈的灵魂
苏落葵猛一回头看向方淮，方淮顺着塔身彩色灯光变换的文字往下念：“如果我只能在这世上做三件事，那便是我爱你，爱你，你。”
苏落葵喉间滚了滚，感觉鼻尖一阵酸涩。
这是《暗涌》里男主写给女主的告白信。
方淮耳尖一抹微红，握住她的手指轻轻颤动，他突然勾嘴咬着半边下唇得意一笑。
“既然你记不住我是你的男朋友，那就让大家都记住你是我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