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

[1]

宜形工作室在越秀区东方大厦写字楼的25层。这里原先是一家杂志社的办公室,后来因为人员的壮大,原本宽阔的空间逐渐变得拥挤,杂志社老板便决定集体搬迁到另一个城区,租下一个10层小楼作为驻扎地。

每次周一会议,工作室的老板都会拿这件事来激励员工,力求脱离小井底往更广阔的天空飞。

许晓新合作的漫画家叫余凡,有一张欺骗性十足的脸,喜欢反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露出光洁的额头,五官秀气,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得像天使,一开口头上就长犄角变身青脸獠牙的恶魔。

“头上长犄角的不是小青龙吗?”苏落葵撑着脑袋,见对方甩过来一记眼刀才笑着没打断。

漫画里的“大触”,许晓所接触过的十个有五个是闷声不善言辞的宅男。上一次,许晓合作的漫画家是一位略微年长的男人,梳着二八分的头,中间略微秃顶,开口说话时眯着眼睛,一脸猥琐。许晓原本以为是自己以貌取人,但当对方在加班讨论脚本时把油腻的掌心贴在她大腿上时,她差点没把对方仅剩的几根头发拔个精光。

所以初见余凡时,她还沾沾自喜。对方举止得体,长着赏心悦目的脸蛋,勾嘴对她一笑就像一片叶子荡在湖水上,直荡得她眼冒星星。却不想对方刚保持没几天就露出恶魔尖锐的小爪子,挠得她恨不得一把迷药迷昏他,剪了他的爪子。

“他一开始揪着脚本内容不放我还没发现,一直到他无从下手修改画稿让我重新设计脚本的时候我才觉得猫腻,这家伙根本就是故意刁难我!还拉着我讨论分镜!”许晓咂着嘴一巴掌拍向桌子,“分镜关老娘什么事啊!害我加了好几天的班,更可恶的是,我直接把事情摊开跟他讲,他竟然还嬉皮笑脸地说‘我想和你做朋友’,老娘又不是三岁小孩。”

苏落葵眨巴着眼睛,把眼前的咖啡往许晓跟前推了推:“你怎么说的?”

许晓没好气地喝了口咖啡:“还能怎么说,就问他想干什么,我不过是个脚本师,和平度过这三个月,之后桥归桥路归路之类的。”

苏落葵继续撑着脑袋,一脸狡黠:“那他说什么?”

许晓捧着咖啡的手一顿,脸色变了变:“没什么”。

苏落葵了解许晓,如果对方只是说了一句“做朋友”之类的蠢话,许晓压根不会一副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气势。

“有猫腻啊……”苏落葵拖着长音,直把许晓的血液往脸上拖。

许晓喝着咖啡含混不清地说:“有个鬼猫腻,他就说他不想跟我桥归桥路归路之类的鬼话。”

后面的声音像被吞进肚子里,轻得像呓语,却让苏落葵哭笑不得。

“然后呢?”

“没有然后!”许晓撑着下巴,用匙羮敲打杯沿,“喂喂喂,你公司是和记者站合并了吗,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啊!”

“啧!”苏落葵冲许晓打了个响指,“我赌一百块,余凡绝对喜欢你。”她顿了顿,“不,两百块!”

“小财迷。”许晓笑骂着点了点她的鼻尖,随后想起什么般坐直身子,“不说我了。你住房的问题解决了吗?我看到官网的公告,景辉楼的大四生都搬得差不多了,你自己在那里我不放心。”

景辉楼的人确实走得差不多了,她夜晚回去都能在楼梯上听见自己踢踏上楼的回音。

许晓见她没有说话,提议道:“要不你搬来我家吧。”

“你那是家又不是出租屋,里面可住着你爸妈呢!更何况在学校,能有什么事情。”

许晓却没有因此放下心来,她往周边看了眼,压低声音:“你忘了大二那年的事情了吗?”她指了指自己的手臂,“我现在光是想起,鸡皮疙瘩都要扎堆地冒起来。”

大二……搅拌的匙羮碰到陶瓷杯的边沿,撞出清脆的声响,她吓了一跳,才惊觉冷汗已经爬上背脊。

苏落葵这辈子最害怕提起的时期就是大二,一切都得从阶梯教室那份早餐说起。

《中国古典文献学》,被安排在周一早上,这是她们宿舍唯一不敢逃也不敢迟到的课程。因为主讲的教授是罗劲红教授,院里出名的挂科收割机,上学期在她手上挂科的人数占了全班四分之一。

后三排的位置是不能坐,苏落葵和许晓便退而求其次坐到倒数第四排靠窗的位置。苏落葵在原位置坐定,把书包取下往抽屉里塞却怎么也塞不进去。她低下头往里看,看见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餐。

许晓偷偷摸摸凑近她,看见袋子上的logo直咋舌:“这谁的早餐啊,一大早吃得这么奢侈。”

这家店是学校附近有名的早茶楼,叫“春晖苑”。光听名字就觉得来头不小,里面的早茶个头小且贵,但特别好吃。苏落葵喜欢他家的水晶桂花糕、乳香咸煎饼和流沙煎堆,但耐不住高消费,只吃过几次。她吸了把鼻子,才忍住没有打开眼前的食盒。

她们原本以为是有人放错了早餐或是遗忘在座位上,等到第二节下课还是未见人找过来,顿时坐不住了。她和许晓对视了一眼,打开了餐盒。

她在临走前留了字条,还让对方联系她,她会给予赔偿。

恰逢第二天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也在这个教室。苏落葵踩着铃声进教室,这次的早餐直接放在桌面上,上面贴着的便利贴是她前一天放在抽屉的那一张。她拿起便利贴,就看见背面添了几个字。

“给你吃。”许晓念出声一脸揶揄,“看来这是有爱慕者啊。”

苏落葵没理她,把食盒塞进抽屉。

后来事情越来越诡异,她开始收到匿名的包裹,公仔、书籍、玩具、模型等各种各样的礼物,她终于察觉到不对。她曾尝试过拒收,隔天就会在宿舍门口看见包裹,她只能把它们塞进一个密封大盒子里,每每想起都觉得毛骨悚然。

真正让她无可忍耐的是对方黑进华大的校园网,表白墙上满屏都是她的名字,还有关于她的喜好,以及看似亲昵实则令人汗毛直立的叮嘱。

管理人员撤不回,麻烦计算机系的成员帮忙才解决了事情。她因此成为校园内第一个因为被“变态”追求而产生的风云人物。

“那还是个有钱有技术的变态。”许晓摇摇头,“如果换成普通人又是送早餐礼物又是黑进系统高调告白,早被传成佳话。”

苏落葵喝了口咖啡,苦涩和甜腻瞬间窜进她的味蕾。

“还好这种现象只持续了三个月,不然我都快成神经病……”她还想说什么,放在桌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振了振。

来电是张启明。

张启明一般都不会给她打电话,有什么事情交代也是通过短信。她狐疑地接起电话。

苏落葵突然瞪大双眼,半分钟后挂断电话还处在出神的状态。

许晓抬手在苏落葵眼前晃了晃:“怎么了,一副丢了七魂六魄的样子。”

苏落葵靠在椅背上一脸惊魂未定:“公司让我搬去瑞和公寓当方淮的邻居,方便照顾他。”

“……”许晓盯了她几秒,迅速拿出手机按了几下。

“你干吗呢?”

“我查一下瑞和公寓房价涨到多少了!”许晓手一哆嗦差点拿不稳手机,她伸手拉住苏落葵一脸兴奋,“我的天啊,你公司还需要人吗,会写脚本会画分镜还会端茶递水的那种。”

张启明挂了电话,终于从这一系列事情中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老大突然提出更换厨师的要求,而且嫌弃酒店的厨子一股饭店味,还要求新厨子能随叫随到?大老板不但不生气反倒略有所思地把苏落葵安排在老大隔壁?

张启明坐在办公室盯着眼前的电脑一脸困惑,铃声响起时他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便听见方淮质问他事情的进展,他如实回答。

方淮话锋一转:“预告都快放一个月了,你怎么都不着急,这几天安排下在杂志和EN官网开始连载。”

张启明撑着桌面的手肘一滑:“老大,我没听错吧,你不是说稿件存够五万字再安排吗?”

方淮正坐在客厅看电视,闻言,按键的手指一顿。

“我没说过这句话。”

张启明:“……”

电视里正播放一部偶像剧,男主拉扯女主的衣袖质问对方为什么要和自己分手,方淮皱了皱眉索性关了电视仰躺在沙发上。

他除了写稿,一般很少询问关于连载的事情,也难免张启明会惊讶。他不耐烦地侧了侧身,如果不是某人在朋友圈鬼哭狼嚎的样子太丢他的脸,他才不会插手管这件事。至于为什么丢的是他的脸这回事,他来不及细想就枕着窗外的阳光睡意昏沉。

[2]

苏落葵搬行李那天谢绝了许晓帮忙的提议,挑挑拣拣终于把东西塞进大背包和28寸的行李箱里。

瑞和公寓每一层都只有两个住户,10楼两个住房都是方之行名下的资产,方淮独占一个就算了,现在为了方淮把他的私人助理安排进另一个住房……有猫腻。苏落葵对着旁边的门嗅了嗅,仿佛闻见一股子八卦的味道。

不对,不是八卦……她耸了耸鼻子,是烧焦味吧!

“喂!喂!方淮!你在不在啊!”她顾不上放下背包,一个劲地拍打门。

方淮打开门,伸手按住对方往他怀里扑的脑袋。

“苏落葵,你一大早干吗呢?”

苏落葵从门缝里俯身进去,终于找到烧焦味的源头——厨房。

方淮抹了把鼻子:“我刚烧水来着,你背着这么大背包是要去流浪吗?”

苏落葵扬起嘴角,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哈哈,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方淮伸手抬起她的背包,漫不经心道:“哦,是吗,那我今天中午要吃牛肉拉面,你收拾好东西快点去做。”

苏落葵见对方帮她抬起背包,刚想顺势把背包取下来,对方却一把松开手,她毫无准备,差点被压断肩膀。

她揉了揉肩膀才问:“能打个商量吗?”

方淮看向她。

“牛肉泡面怎么样?康师傅牌的?”

方淮把她转了个身,往门口推。

苏落葵一把抱住旁边的花瓶:“哎,不然统一的也可以啊!”

方淮皱着眉拉她的手:“放手。”

“我不放,隔壁的钥匙还在你这里呢!”

“玫瑰上有刺。”方淮一开口就自知说错话。见苏落葵看他,他连忙把她推出门外关上门。

苏落葵不依不饶地敲门:“钥匙啊!你倒是给我钥匙啊,不然我怎么做牛肉拉面啊!”

刚说完就听见身后的门“咔嚓”一声从里面打开了,她盯着眼前紧闭的门停了两秒,一脸惊恐。

“方淮,有小偷啊!”

“你这种智商的小偷才这么明目张胆地行窃吧。”方淮从门内走出来,“张启明没有告诉你两个住房本来就是打通的吗。”

苏落葵:“……”他还真没有告诉我。

方淮站在她身后,拍了拍她脑袋:“听见了吗?”

她抬头问:“什么?”

“水声。”

方淮拉过她放在一旁的行李:“快进来。”

这人从小喝敌敌畏长大的吧,嘴巴这么毒。苏落葵撇撇嘴,跟着他走进去。

两家的格局大同小异,一个书房、两个卧室、卫生间、客厅以及延伸出去宽大的阳台。阳台那里有一扇门,通过阳台那扇门就能随意进出,家具和生活用品俱全,应该是事先安排好的。

苏落葵在暗红色沙发上坐下,比起方淮家,这边的风格更像是招待客人的前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夜黑风高狼烟四起,苏落葵抱胸缩进沙发。

看见方淮往厨房走,她才警惕地拉开抽屉,准备找笔纸,立字据约法三章。

她手指一顿,抬头冲里面喊:“之前有人在这里住过吗?”

桌子下面放着纸张,抽屉里还有用了半包的纸巾。

“方之行之前偶尔会留宿在这边。”方淮抹了下沙发,捻捻手指。

“快起来,多脏啊。”

苏落葵却没有听他的话,瞪着眼靠在沙发上,神色不明地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眼神?”

“你放心,我都懂也绝对不会说出去。”为表诚意,她还举起三根手指晃了晃。

“懂什么啊,快去做饭。”

苏落葵方才对“房子打通”的担忧顿时卸下来。

大学时许晓一时兴起要自制火锅,从此她们便在外卖和食堂之间开辟了另一条途径。但掌勺的都是另一个舍友,她只会打下手。

她翻遍整个厨房,终于找到两只西红柿和几个鸡蛋,照着柜子里落满灰的食谱,简略地煮了西红柿鸡蛋面。方淮难得没有挑刺——吃了两口。

她把残羹倒进垃圾桶里,包扎好。

方淮坐在一边看电视,注意力却明显不在电视上,像灵魂出窍。

苏落葵突然想起张启明那天在办公室说的话,心里有只猫伸出并不锋利的爪子往她的心上挠了挠。她轻手轻脚把碗碟上的水渍擦干净,放进消毒柜,走近方淮。

“方淮?”她压低嗓子,“苍术?”

方淮没动。

苏落葵眼珠转了转,问:“如果上帝给你四条往回走的路,襁褓、幼年、少年、青年,你会选择哪一条?”

方淮说:“我什么都不选,众人皆罪,唯有我被赦免。”

苏落葵撑着沙发的手一下握紧,这是她初见方淮时在皮质笔记本扉页看见的那句话。

方淮的睫毛颤了颤,在眼底投下小片的阴影:“《暗涌》第七章第二节,男主角对心理医生说的话。”

方淮动了动久坐的腿:“这句话出自英国一位流浪作家自传里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位妄想症患者执着于在有限的生命里寻求无限重生的怪诞想法,他认为人忘记前世今生上天或入地再轮回,是因为原罪。因为有罪,所以没办法带着记忆重生,才会想要往回走。”

苏落葵呼吸一窒。

方淮伸手把苏落葵半张开的嘴巴合上:“这么惊讶?剖析《暗涌》的报道没看过?”

苏落葵像吊着一口气在深海里巡查一通,闻言才长吁一口气。

呃,忘记这茬了。

她咬咬牙坐在方淮旁边,一把抓住方淮的肩膀:“你看着我。”

方淮配合地侧身看向她。

苏落葵的眼睛近得让他有翻白眼的冲动。

“你是不是苍术?”

方淮:“……”

方淮一脸认真:“不是。”

苏落葵移开看向方淮的眼睛,皱着眉靠在沙发上。

心理书上说,人有左大脑和右大脑,一个是回忆区,一个是创造区,一般回忆区在左大脑,创造区在右大脑,判断一个人是否说谎就看他的眼睛是往左上方转还是往右上方转。

可是,书上没有告诉她,不转眼球属于哪一种啊!

方淮的目光像一面放大镜,她如坐针毡地站起身:“呵呵呵,我就随便聊聊,随便聊聊。”

她傻笑着往阳台的位置移动,不顾方淮异样的眼光跑回房间。

方淮收回目光,对着头顶的橘黄色灯光轻笑出声。

下午,苏落葵要赶回公司,便匆匆收拾东西拿着方淮给她的钥匙锁了门,半点不敢绕回去接收方淮仿佛看残障的眼神。

公寓里的冷气充足,走出门才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羊城的夏天到了,阳光变得剧烈甚至灼人,她加快脚步跑进写字楼,迎面撞上高隐。

她现在看见高隐就发憷,对方在看见她的时候眼睛一亮,冲前台的小姐挥了挥手走过来。

花蝴蝶!苏落葵腹诽,嘴上却笑着打招呼:“你好,高特助。”

高隐帮她按了电梯,随着她一起上楼。

“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

他意有所指:“和人相处得还好吗?”

“很好,办公室的同事很帮忙,张……哥也很友好,教了我很多东西。”她就不说方淮,急死他。

高隐先忍不住了:“哎,你这丫头,我问你跟方淮相处得怎么样。”

苏落葵冲他摆摆手,一脸神秘:“高特助,你放心,我会帮方总看着他的。”

电梯刚好到28楼,高隐看着对方走远的背影怀疑自己耳朵失灵,帮方之行看着方淮?方之行这几天黑着脸,难道不是因为苏落葵“鸠占鹊巢”吗?

苏落葵可不知道高隐的困惑,她到资料室的时候张启明已经待在那里了,手上正在翻EN最新的一期杂志,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苏落葵从背后凑近他,看清书上的文字顿时叫出声。

“你干吗啊?吓死我了。”张启明合上杂志,心有余悸。

“我刚是看到《孤身》了吧,没错吧!”她拿过杂志,翻了翻果然看见,大字标题《孤身》下边标着“文/苍术”。她呼吸一窒,张启明眼疾手快掐了她一把,她才把尖叫扼杀在嘴里。

“小声点,这还是样板。没问题的话,下午加印再运往各个书店。”张启明撑着头,却没有对方那么兴奋——《孤身》的连载篇幅他是严格按照两年前《暗涌》的连载篇幅上交的,但这多了一倍的篇幅是什么东西!

苏落葵往后快翻了几页:“哇,苍神连载的篇幅这么大,得有两万字了吧,我都不知道我男神还是勤奋的码字员。”

“这么巧,我也不知道。”张启明没好气地收回杂志。

对方刚回他信息,解释说是因为时隔两年给读者的福利,张启明多嘴问了句存稿。

“5000字。”对方回他。

按照以往的更文速度,他估计又得去买根麻绳以死相逼才能保证下次连载的字数。他摸索着下巴,突然看见眼前一本正经坐下来看杂志的苏落葵。

他咳了声,见对方看她,引诱道:“样本我有两本,送你一本怎么样?”

对方果然眼睛一亮,他趁热打铁:“是这样,方淮最近更文的速度有点慢,我这边有事没时间一直催他。你呢,就多在他面前提提苍神,给他提提醒?”

苏落葵抱紧杂志:“一言为定。”

[3]

苏落葵回到公寓时,方淮还没回来。她把食材放进厨房,围上新围裙。同事今天吃比萨,她嘴馋吃了一块之后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指吞了,索性查了资料,下班后去买食材。

她哼着歌刚切完香肠就听见开门声,她笑着从厨房里探出头。

“我看见柜子里有烤箱,今晚给你做和风照烧鸡比萨。”她得意地抬了抬眉却看见对方垂着头靠在玄关的柜子上。

她站到方淮前面:“你怎么了?”

客厅里的吊灯没有打开,围绕在天花板四周的小型夜灯,方淮说是方之行挑的,亮度不低还能够护眼,苏落葵就站在一盏小灯下面,她下意识眯了眯眼,却看见方淮眼睛闪了一下。

“没什么,你去做比萨吧。”

想要拥抱她。这个念头把方淮自己吓了一跳。这是第一次他打开门,里面有流光和温情在流淌,他突然迷了眼差点伸出手。

他跟白医生认识很多年,但每一次见完白医生都像硬生生吃了一把黄连,脑袋被掏空,他对这种感觉简直深恶痛疾。

他抬起脚把自己缩进沙发里,听着厨房锅碗瓢盆相互碰撞的声音发呆。

苏落葵第一次做比萨,事先问了精通厨艺的舍友具体步骤,顺带上网查了注意事项,除了成色有点焦,味道马马虎虎。

方淮今晚安静得有点不同寻常,吃了比萨就跑去洗澡,连怼她的日常都消失了。她收拾着餐具,捉摸着对方是不是因为卡文而心情不好。张启明说他更文速度慢,说不定正是因为压力过大。

所以,当方淮穿着居家服擦着头发从卧室出来,就看见苏落葵端坐在沙发上,一副促膝长谈的模样。

他把湿毛巾往椅背上一扔,警惕道:“你要干吗?”

方淮刚洗完澡,身上冒着热气,发梢的水珠淌过脖颈滚进他衣领里,苏落葵红着脸把室内的温度调高了几度。

“你最近是不是时常感觉头昏脑涨,心里喘不过气?”她往胸口的位置压了压。

方淮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反问:“你最近是不是时常忘记东西,昏昏欲睡?”

苏落葵瞬间被带偏:“你怎么知道!”

“你这是老年痴呆,得治。”方淮擦着头发,斜眼看她。

她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埋汰她,顺势往沙发一靠,直入主题:“我理解你,作家都会有卡文心情烦闷的时候,但是你不能放弃啊,李大钊说了,坚持到底就能胜利。”

方淮:“……”

见对方没有反驳,她往前凑了凑:“你知道吗,我苍神这次《孤身》连载篇幅——”她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挥了挥,声音顿时高了几个分贝,“两万字!你看他都这么努力,你这种小透明作者也要加油啊。”她语重心长地拍拍方淮的肩膀。

方淮避开她的手,终于回过味来:“张启明让你来催稿?”

苏落葵直摇头:“没有,没有。”

“双重否定表肯定。”方淮按住她的脑袋,“别晃,头疼。”

苏落葵抱住抱枕一脸求饶:“那你别告诉张哥,不然他要把杂志样本收回去了。”

“不就一本杂志,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倒是给我啊!里面有苍神还没发行的限量版文字,你倒是给我啊!”苏落葵坐直身子,冲他龇牙。

方淮:我倒是想把原稿给你,怕你没胆拿。

“我进去吹头发,你一会儿把桌上这一堆废纸带回隔壁。”方淮抬抬下巴,“还有你自己。”

苏落葵刚想把抱枕扔向他后背,思虑片刻还是把抱枕塞进怀里,按开电视。今天她一定要守着方淮写稿,不然没法对张启明交代。

她跳下沙发,打算拿今晚剩余的材料给方淮做夜宵。

她把剩余食材从冰箱取出,一一放在桌上摆放好,估摸着应该能煲个玉米浓汤和炒个小菜。

现实永远比想象单薄,她还未大展厨艺让方淮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先败在开辣椒罐头上。她咬咬牙用力,手下的瓶盖还是纹丝未动,只得求助于方淮。

“啧,他又跟你打小报告。”

“好,我知道了。”

苏落葵的脚一顿,方淮背对着她在打电话,声音像是小孩子不满时的抱怨却透着亲昵。

啧,狗粮天上来。

她咋舌,识趣地退回厨房

她对照着手机上的菜谱操作,把浓汤搞定后,继续看炒菜的步骤。

热锅,开火。

OK,开火了。她弯腰看架台上的手机,下一步是倒入三勺色拉油。

三勺是多少?她一头雾水地往下翻,焯水?勾芡?都是些什么啊?现在看菜谱都得带翻译了吗?

她皱着眉靠在料理台上点开网页,准备求助于广大网友。刚查到关于勾芡的解释,一股烧焦味突然窜进鼻子里,她吸了两口却吸进一口浓烟,呛个正着。

油锅上冒着烟雾,隐隐有火光从中往外冒。苏落葵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关了火从柜子里拿出大瓷盆,咳嗽着从水龙头接了半盆水刚一转身,却瞥见厨房门口隐隐绰绰的人影,她吓得手一抖失了准头一盆水全浇在方淮身上。

冰凉的水珠滚进方淮的衣服内,他没忍住颤了颤。

白色的油烟弥漫在厨房四周,方淮抹了把脸,看见眼前黑漆漆的锅和拿着水盆呆若木鸡的苏落葵。

苏落葵一把扔下脸盆,手忙脚乱地拿纸巾擦拭他的衣领,方淮越过她装水灭火。

苏落葵驻立在原地,脑袋低得快埋衣领里。方淮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带她到客厅。

苏落葵被按坐在沙发上,方淮半蹲在她面前翻着她的手腕仿佛在查看她身上有没有伤口。

苏落葵的视线落在对方微微皱起的眉间和抿紧的嘴唇,他额头的发梢沾了水,正在往下滴落,有一颗落在她手背上,她才清醒过来。

“你快去换衣服吧,我没受伤。”

方淮脖子僵了僵,放开她的手站起身:“你脑子是摆设吗?一天到晚也不发挥点作用。”

苏落葵自知有错在先,半点没有平时抬杠的气势,讨好地拉住对方的衣摆:“我本来想给你做宵夜来着,煲着汤就忘记热着油的锅,它就着火了……”

方淮往衣摆上扫了眼,挂着水珠的衣服贴在皮肤上,他不适地拉了拉衣领:“不用做了,你回去睡觉吧”。

他走回房间换衣服,盯着电脑却想起苏落葵一脸“我苍神天下第一好”的表情,手腕一动关闭游戏界面,打开文档。

指针指向十一点的时候,他伸了伸懒腰,拿着马克杯去厨房倒水,路过客厅的时候看见苏落葵蜷缩在单人沙发上,脚上盖着他的运动外套,头一点一点地往沙发上靠。

电视开着,估计是怕吵到他,音量很小。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轻轻推她一把,怕突然吓到她声音放得很轻。

苏落葵迷糊着一张脸,揉了揉眼睛,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软糯和有气无力:“我今晚的工作是看着你。”

清醒过来的瞬间,看见前面的电视正在播姜磊的电视剧,她顿时一跳:“我怎么睡着了,电视剧都快播完了!”

方淮往电视看了眼,这不就是那天拉着女主衣袖质问对方为什么要跟自己分手的男生嘛,叫姜磊?那个当红炸子鸡?

方淮不乐意了,站到她面前挡住电视。

“那你倒是看着我啊!”

“啊?”

方淮绕过桌子,一只手撑着沙发俯身凑近她,温热的气息打在她脸上,伸出手指指了指她的眼睛再指向自己。

“看着我。”

苏落葵对上他的眼睛,愣了两秒血液瞬间往上涌,耳尖通红。

方淮俯身在她上方,遮住头顶一半的光线。她身子往下滑了滑,等阴影彻底罩住她,不等方淮说话,便从他臂弯里窜出去,跑到阳台直接关上门。

她靠在门边捂住胸口喘气,心跳声“咚咚咚”敲打她的耳膜,她捂住眼睛哀号——真要命!

苏落葵一早被门铃声吵醒,从被窝里挣扎着醒过来,后脑勺却一阵钝痛又砸回被窝。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呼出的热气弄得鼻尖发痒,她揉了把鼻子,才意识到感冒好像加重了。

这几天羊城温度飙升,她热得睡不着,便半夜摸索着把空调度数降到最低,没想到第一夜就中招了。

凌晨六点她鼻塞得难受,起来吃了一次药,犹豫了片刻还是发信息向张启明请了假,躺回被窝之前还暗搓搓地发了个微博。

她拿过床头柜的遥控器调高温度,抽屉里躺着一盒白加黑,她凑近看才发现日期已经过期了,她当时迷瞪着眼也忘记去看生产日期,难怪会加重。

她刚推上抽屉,张启明的声音就远远地灌进她耳朵。

“Surprised!”

方淮“砰”的一声关上门。

张启明在门外敲门:“老大,是我啊!你怎么关门了!”

方淮的声音半会儿才响起:“你怎么来了?”

方淮的语气透着不耐烦,苏落葵躺回床上,仿佛看见他皱着眉抱胸靠在门边,吊着他那双桃花眼斜眼看人。

她闭上眼睛,意识渐渐散去。

张启明把食盒放到桌子上:“落葵感冒请假了,就拜托我送午餐过来。”

“落葵?”方淮冲他挑挑眉,“你们很熟吗?”

张启明缩了缩脖子:“不熟,嗯,苏落葵。”

“感冒了?前几天看着还活蹦乱跳。”方淮嘟囔了声,见张启明看他便一口气喝完豆浆,“稿件下午给你,还差个细节没有写。”

张启明哪敢催稿,昨天《孤身》那期杂志创新高,销售部的组长一大早笑不拢嘴,官网连载点击率破几亿,甚至有粉丝寄礼物到公司,只是方淮都让他放起来了。

他拿出手机递到方淮面前:“老大你看啊,热搜又是你,系统都要炸了。”

方淮伸出手点了几下,看见张启明昨天刚发了两张图片,一张是《孤身》在官网连载的截图,一张是杂志目录。很普遍的宣传手段,评论却足有十一万条。他点开评论,往下翻,看见热评第三条是一名叫“苏美人”的网友。

苏美人:看完我已不是我,是苍术的老婆!献上我的户口本[心][心]。

点赞有好几万。

方淮点开对方的微博,随手翻了翻,果然是苏落葵。

他把手机丢回给张启明:“你自己看着处理吧。”

“那下期连载还是正常字数?”

方淮应了声,走进房间换了一身衣服:“我下午要去琴行。你到林姨那里去一趟,我让她炖了药膳,你把它拿给方之行。”

送走张启明,方淮回书房打开文档,把关乎主角的那个细节补上后,又套了件外套出门买感冒药。

苏落葵把鼻子和下巴埋进被窝里,只露出眼角红红的眼睛。

方淮把药放到桌子上,把另一个红色塑料袋里的大白兔奶糖扔进了抽屉里。

走到床前,他把她拂开的被子往下压了压,伸手碰碰她的额头再对比自己。

不热,没发烧。

苏落葵却呓语一声,伸手拉住他的手臂。她身上的温度因为闷在被子里异常高,连带方淮的手心都火热得像要冒出一团火,方淮抽了抽手臂,没抽出来。

苏落葵做了一个梦。梦里,苍术在商业区开了一场签售会,她作为幸运读者在签售会之后和苍术合影。她兴奋地挽住对方的手臂冲镜头笑,就感觉到对方的手在往外抽,她手忙脚乱地一把抱住对方,却被一阵白光晃了眼。

苏落葵半睁着眼看方淮,嘟囔道:“你留言不回复我,手也不给我抱。”

苏落葵的声音软软的,像裹着棉花糖又带着让人温度上升的炽热,方淮只好蹲在床边。

“谁不回复你?”

苏落葵愣愣地看着他,显然没有认出他:“你啊。”

“我是谁?”

苏落葵垂着眼仿佛在思考着怎么回答,方淮只当她没睡醒往外抽了抽手,却又被一把抓住。

“你是电。”

方淮一脸不解。

“你是光。”

这是要唱歌的节奏?

“你是唯一的智障!”

苏落葵哼哼唧唧唱完最后一句,蹭着枕头睡着了,留下方淮对着她的睡脸干瞪眼。

方淮抽出手,关上房门,给张启明打电话:“把微博账号和密码发给我。”

张启明奇怪道:“老大,你以前都不管这事。”

方淮挂上电话:“你以前也没那么多废话。”

苏落葵昏昏沉沉地睡到晚上才饿醒过来,余光瞥见床头柜上的感冒药,顿时一个激灵。她当时虽然迷迷糊糊,但脑海里依旧记得自己对着方淮唱“你是唯一的智障”这件事。

她胆战心惊地吃了感冒药,提起抽屉里的大白兔奶糖去找方淮,屋里却一片漆黑。

她吸着鼻子打开灯,身上围着小毛毯坐在沙发上给方淮打电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声音沙哑,鼻音很重。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她装的,企图用病患的身份祈求对方原谅她的过错。

方淮按下密码:“在门口。”

方淮换了鞋,就看见苏落葵红着鼻子,把自己绕成一个肉粽坐在沙发上,声音可怜兮兮:“我好饿。”

“叫外卖。”

“不想吃外卖。”

方淮斜了她一眼:“别想我给你煮。”

见对方没有提中午的事情,苏落葵才放下心凑近他。

方淮打开外卖界面给苏落葵叫了一份皮蛋瘦肉粥,给自己叫了宫保鸡丁、铁板水晶粉和一份虾仁炒饭。

苏落葵不满地跳起来:“凭什么你吃好吃的,我喝粥啊!”

方淮用手机推开她的脑袋:“生病的人就要有点生病的自觉。”

苏落葵顺势倒在沙发上,捂着嘴用力咳嗽了几声:“我觉得我可能快不行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吃正欢楼的鲜虾卷、芝士牛肉煲。”她顿了顿,“还有宫保鸡丁和铁板烧。”

方淮抱着从背包里取出的书,讪笑着看她:“要不粥也别喝了,就当是我送你一程。”

苏落葵:“……”

苏落葵盯着对方走向书房的背影,裹紧被子更坚信方淮是喝敌敌畏长大的毒蛇怪。

苏落葵恹恹地抱膝窝进沙发里,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刷微博,一登入微博,手机就振个不停,她按了静音,抖成帕金森的手臂才镇定下来,却看见微博界面提醒她有一万多条评论转发和点赞。

苏落葵早上在微博发了个白加黑的图片,配文是“需要苍神亲亲抱抱才能好起来@苍术”。

她深吸一口气往下滑。

热评第一,苍术:抱。

她愣了半晌,猛地站起身视线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才确认不是看花了眼。

方淮从书房里出来见状伸手推了一把苏落葵:“别光脚。”

苏落葵没有动,愣愣地抬头看他:“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

苏落葵凑到方淮面前举起手,语气黏糊糊:“抱……”

方淮下意识抬起手,对方已经跑远。

“哈哈哈哈,苍神评论我了!他说‘抱’,四舍五入就是在一起啊!不行,我得发朋友圈,还得发微博!我的天啊,苍术回复我了,我男神回复我了!我要哭了!”

方淮:“……”

苏落葵身上裹着毯子,刚一蹦差点滑倒在地。方淮伸手拉住她,把她按进沙发里。

“别乱动。”

苏落葵眼睛亮亮地看他:“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她盘腿坐好,把毛毯罩在头上,只露出眼睛看方淮。

“我跟你说,我和苍神是有缘之人。”她郑重其事地拉住他,“你看啊,我叫落葵,他叫苍术。落葵和苍术都是药材的名字,这说明什么啊!”

方淮被拉住衣袖,只得坐下附和:“说明你们都有一个不会取名的家人。”

苏落葵无视他,自顾自地接道:“这说明,我们五百年前可能是一家啊!”

“你姓苏,他姓苍,往前翻一千年也不可能是一家。”

“怎么不可能!”

方淮看着她。

“他娶我不就好了!”

方淮“噌”的一声站起来:“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啊!”趿拉着拖鞋就跑进卧室。

苏落葵不明所以,冲他的背影喊:“我又没让你娶我,你这么紧张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