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师 第一部 第一章 资格证

一、野菊花

卓卡瞥了眼身旁的肖璐,她正微笑地注视着讲台上的桑贾伊。印度人柔情似水,小麦色的皮肤和卷曲的黑发烘托出他的异域风情,就在刚才,他还向大家示范了唱诵,左手持铃,右手击鼓,随着鼓点拍击的节奏,铜铃清脆的声响和他充满感情的音阶宛若空中梵音,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萦绕不已。现在,桑贾伊开始教大家呼吸控制法了。身着一袭白衣的他收缩起腹腔,排除体内浑浊气体,每一次呼吸都是生命的礼赞,关注它,不要执著也不要回避。

随着呼吸的节奏变得缓慢而悠长,整个教室都笼罩着和谐之光,卓卡把手掌轻轻地放在膝盖上,望着那朵摆放在印度人面前的、插在水瓶里的野菊花。菊花是肖璐采来并插上去的,印度人似乎很喜欢,而这朵黄色的小花也让卓卡想起了初升的太阳照耀大地的那一瞬间:在恒河岸边,婆罗门的、伊斯兰的古建筑群黄金那样耀眼,整个恒河都泛起鱼鳞般的光泽,五彩缤纷的纱丽渲染着城市的喧嚣,泪流满面的苦行者浑身涂满白粉,对着神像礼拜……这是属于瑜伽的世界,跨越了种族和国界,而她,肖璐,抑或其他人,不也是为了在拿到教学资格证的同时,打开内心那道柔软的缝隙,让最初的那缕阳光照耀进来?

时间过得真快,课程眼看就要接近尾声,桑贾伊站起来,合十致意,抬起轻盈的脚踝,飘然走出教室。他古铜色的投影反衬在象牙色的地板上,形成了强烈且漂亮的对比,卓卡喊了声“肖璐”,可同伴却不予理睬,她还沉浸在印度人的世界里,以为他和这里的老师们不同,和总教练苏翠萍更是有着天壤之别。今天上课以前,她把菊花插到水瓶里的时候,桑贾伊还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告诉她,说要送她一件礼物,是什么呢?怕只是个善意的玩笑吧。

“该吃饭了!”卓卡又叫了一声。肖璐这才怕痒似的回过头,冲卓卡笑了笑,开始收拾东西。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如此迷人,就连在男女情感上不太敏感的卓卡也不免心神一动。两人卷起瑜伽垫,朝大食堂那边走去。

从教室到大食堂去用餐,需要经过一条狭长的走廊。晚秋时节,池塘里的荷叶早已凋谢,灰一块,白一块,好似远古洞穴里的壁画。卓卡和肖璐一路观赏着走廊架子上的小摆件,高腰盆的兰花,景泰蓝的大象、佛头和飞天女,感慨“卓越瑜伽”的确如宣传片里介绍的那样重视细节,让瑜伽的精神渗透到哲理的每一角隅。这座毗邻长江、有着雄厚师资力量、规模空前的瑜伽馆是全国最优秀的瑜伽培训基地之一,卓卡、肖璐等五十多名学员要在这里经过三个月的封闭式训练,然后择优录取十名,赢得上岗资格证。虽说每年从“卓越瑜伽”输出的师资力量不算少,但高昂的收费和苛刻的管理却让太多人望洋兴叹,但所有人都懂得,只要能赢得“卓越瑜伽”的认可,就能得到国内瑜伽界的首肯了。

来到食堂后不久,肖璐就帮卓卡把饭菜捎了过来。她比卓卡大几岁,这一周来,始终对她表现出姐姐般的关怀。这在卓卡看来,或许是两人都在单亲家庭里长大,又都住在阴冷小屋的缘故。

今天的食谱和昨天一样,都是能让情绪稳定的悦性食品:生菜沙拉、煮熟的玉米粒、清炒西兰花和一小杯苹果汁。从培训的第一天开始,老师就提醒她们要远离惰性食品,远离让人产生愤怒的肉类,让情绪变得激烈的烟酒、咖啡等刺激性食物,但跟卓卡、肖璐同一寝室的罗海珍却不以为然,这位年近四十、保养得很好、手腕上绕了几圈金镯子的女人昨晚还摸出藏好的巧克力,分发给她们,说:“尝尝吧,甜食是永远能带给人快乐的!”

卓卡和肖璐吃饭的当儿,食堂里又添了两个人,那是来自四川的姊妹花,叶小欣和叶小荣。这对孪生姊妹都是娇小的个儿,漂亮、白净,富有亲和力。不过最具吸引力的,要数她们长长的、从脑后一直垂到腰间的长辫子,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是抢眼。两人刚来时,大家经常拿她们打趣:“啊呀,你们的头发怎么能这么黑,这么长?留多久了?是真的吗?”

“嘿,摸摸看呀。”小欣和小荣也喜欢跟她们开玩笑,她们看人的眼神总是那样单纯,掺不进任何杂质。到了后来,为了方便大家认出她俩,孪生姊妹索性把扎头发的橡皮筋换成了一红一绿,不过两人依然不改淘气,经常把彩色皮筋换过来戴,这么一来,人们又把姐姐和妹妹弄混淆了。

没等大家多称赞姊妹花两句,食堂里的空气就变得稀薄起来,被学员们称为“女纳粹”的苏翠萍进来了。穿着亚麻宽松服装的她耸高胸脯,舒展开长长的、一直遮住手腕的袖子,从学员们身旁经过时,目光绝不下落两厘米。以往见到人时,苏翠萍的骄傲、自负总会在学员中引发不快,但没人敢质疑她的权威,这位气场强大、严于律己的女人是“卓越瑜伽”第一个取得国际瑜伽认证的老师,也是唯一一个能用印度语和桑贾伊对话的中国教练。此外,若要拿到结业证书,必须通过她的终极考核,换而言之,苏翠萍掌握着接下来的生杀大权。

现在,苏翠萍已经来到了卓卡和肖璐身边。她向前踱了两步,突然回过脸,下巴抬高地说:“你们两个,谁是肖璐?”

肖璐抬起眼皮,算是回答。

“呵,原来是你。昨天为什么没来上体式课?”苏翠萍眯起那双尖锐的、淡黄色瞳孔的眼睛。

“苏老师,她,来例假了。”卓卡说。

“我问她,不需要你发言,这也不是什么好的借口。”苏翠萍的眼皮终于向下落了,似乎对两个女孩产生了兴趣。思忖两秒,她才从唇间轻轻地递出来一句:“等会儿吃完饭,到小教室去等我。”

听到肖璐要去小教室,周围的人都停止了用餐,空气顿时降至零度以下。上周一,和姊妹花同一寝室的小徐也被喊进了小教室,当天晚上,小徐就拖着行李离开,不停咒骂着女纳粹的阴险变态,瑜伽馆不近人情的管理模式:不许打电话,不得和外界取得任何形式的联系,不能照相摄像,不许吃肉类,甚至腐乳、酸菜这类腌制的食品,在规定时间内还要执行禁语……小徐的提前离开给所有的新学员敲响了警钟,规矩就是规矩,就算你交了学费,按时完成所有教学,一旦违反规则,照例会被扫地出门。想到这里,卓卡不免想要帮肖璐求情,但肖璐却冷冷地打量了一眼苏翠萍,说:“半小时以后,我去小教室等你。”

午休时分,肖璐拿着瑜伽垫和瑜伽砖去了小教室,此后两个多小时里,肖璐身上发生了些什么,卓卡没能知晓。到了下午两点半,嘴唇发白、浑身冒着虚汗的肖璐按时参加了体式训练,在做“战士式”的时候,身体条件向来优良的她突然双膝着地,急促地喘着粗气。肖璐很快又站起来了,和卓卡一起完成了体式课,朝寝室那边走去。回到寝室,肖璐没能和卓卡去食堂吃晚餐,她爬到上铺床上,蒙头就睡。卓卡帮肖璐把饭菜捎回来的时候,发现只露出半张脸的她满脸潮红,用手一摸,烫得怕人。她问肖璐午休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肖璐却摇着头,没有吱声。卓卡松开她的手,说:“我去给你找退烧片。”

从屋里出来,深秋的寒意让卓卡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抬眼去望长廊另一边空地上的那棵野柿子树,上面羊奶子尖的果子已经红得发紫,树叶却掉得精光。这样冷的天,体罚又加上几小时的训练,就算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卓卡一边想,一边朝姊妹花的寝室那边走去,还没来到门口,换了一身洒金外衣的桑贾伊就迎面过来了。

“老师也出来逛?”突然遇见桑贾伊,卓卡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肖璐没和你在一起?”桑贾伊四下里看了看,把目光落定到卓卡身上,说,“听说她被体罚了,苏老师让她去了高温的小教室……”印度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

“情况是不大好,不过她精神还行,应该没事的。”卓卡的心往下一沉,她知道待在高温小教室就算不做动作也是消耗体力的。

“呵呵,苏老师就是那脾气,其实也没坏心眼。”桑贾伊说着话,把一个用牛皮纸包裹好的、外面套着塑料袋的包裹交给卓卡,请她转交给肖璐。

桑贾伊和卓卡在外面说话的时候,躺在床上的肖璐正望着屋顶上的壁灯。壁灯的光毛茸茸的,好似聚在一起开会的白粉蛾,刺得她鼻尖发痒,让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想从床上下来,四肢却酸软无力,骨子里都是刺痛的,仿佛藏了一窝野蜂。合上眼,她又来到了比桑拿房还要热的小教室,在那里,苏翠萍让她做了四十五分钟的“山式”,让她身体紧贴着墙壁,大腿弯成五十度直角,让她脊梁骨一直保持平行,让她在练完这个动作以后,再做十分钟的头倒立,谁让她没写假条,破坏了“卓越瑜伽”的规矩呢?把镜头拉开,肖璐又想起了那朵黄色的野菊花,那朵只有女人才懂的,用来传递感情的野菊花,桑贾伊和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同,富有魅力,充满善意,她无时无刻不想接近他,想要让他完完全全地、一心一意地在意她,而她也不需要摆出女人那般伪善的矜持……卓卡的脚步声把沉醉在泡沫海洋里的肖璐拉了回来,给她吃过药后,卓卡递给她一样东西,说是桑贾伊委托她转交给她的。

肖璐从塑料袋里取出包裹,小心翼翼地撕开封皮,把那柔软的物件抖落开来。刚才还冷清的寝室顿时变得光彩夺目,数不清的星星坠入眼帘,让她冷飕飕的肺部充满了暖和的空气。这的确是一件珍贵的、可以让她大病痊愈的礼物,苏翠萍先前对她所有的折磨都得到了补偿。桑贾伊委托卓卡交给她的,是一件乔其纱面料、缀满绣珠和亮片的印度纱丽。

二、纱丽

纱丽打开,首先是摊放在床上看,光看也是不够的,还要试穿,更要对着镜子扭扭腰肢,比量一下前胸后背。同寝室的罗海珍披上纱丽时,每个人都说她像印度宝莱坞的明星,雍容华贵,眉目舒展大方,如若戴上鼻环、点上吉祥痣,她完全可以充当歌舞片里的头号女主角。罗海珍披上纱丽好看,可肖璐再穿就把她比下去了,一来年轻就是最好的资本,二来身段凸凹有致的肖璐个儿高挑,脸颊瓷器一般光滑,纱丽的重彩配上她嫩白的皮肤,用惊艳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肖璐收到纱丽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其他寝室的女人们也来试,也要评,瑜伽馆的教学训练实在紧张,这一比,一试,下午体能训练的阴翳便一扫而空。有人对肖璐说:“印度老师是不是想娶中国媳妇了呀,不然怎么给你送婚纱呢?”肖璐“呸”了一声,说:“这是印度传统服饰,就像咱们的汉服、唐装一样,你们可别乱讲。”话虽这么说,肖璐却难掩喜悦之色,等到她把纱丽送到卓卡面前,让她也试穿时,卓卡却有些难为情地说:“改天吧,我还要去大教室练习。”

卓卡换上瑜伽服,去大教室练习的路上,心里还惦念着那件漂亮的纱丽,她不是不想试穿,而是缺乏这样的勇气。身材一般、相貌普通的她不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撑不起这样华美的服饰,另外,在她左乳头高一点的位置上,有一块淡红色的、不算小的胎记。从小到大,她选择衣服都不会把锁骨下方裸露在外。

卓卡把手捂在左胸,一提劲,来到大教室门口。为了方便训练,门在十点以后才锁,里边亮着灯,靠南面窗户的落地玻璃镜明晃晃的,映出里边的人影。那是和她同一期参加培训的学员朝向南,也是这里唯一的男学员,他正对着镜子做“侧板式”,发达的三头肌高高地隆起,透过贴身的瑜伽服,能瞅见朝向南腹部六块铁板一般结实的肌肉。

卓卡冲朝向南挥了挥手,开始在他旁边的单杠面前压腿。一腿放在单杆上,抓住脚踝,一次次向下,每次都比先前更低,更用力一些。在新来的这些学员中,卓卡的柔韧性相对较弱,她要早日拉开韧带才能跟上教学的节奏。

卓卡在一旁练习压腿,朝向南还在温习着这几天的体式。体式对他并非难事,卓卡暗自嘀咕,朝向南也是有基础的吧。就她本人听到的消息而言,来自四川的姊妹花就是从舞蹈转行过来学瑜伽的,给明星伴舞不知何时才能熬出头,瑜伽在中国是新兴行业,机会更多。至于说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接受过舞韵、力量等方面的训练,而她呢,从头一天开始就甩尾巴,就算躺在床上,她也不忘把腿抬高,架在墙壁上,一次次地给自己施加压力。

卓卡正练着,不远处的朝向南突然“扑通”一声,重重地压倒在瑜伽垫上,仰面朝天地哈着气。从表情上看,他似乎有些痛苦,大约训练的强度已经超过了身体极限。他从瑜伽垫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卓卡侧过脸,轻轻地问了一声:“不歇息一下?”朝向南面无表情地回过脸,用手拊了拊板寸的头发,又开始做“虎式”了。

朝向南冷漠的态度让卓卡心里一沉,她想,对方是漠视她的,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算优良的女孩总会被人忽视,而肖璐、姊妹花,甚至已经三十有七的罗海珍等人,总能调动她们的身姿成为人群的中心。这种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异,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就像世间那些或贫或富,生活在不同地域的人们一样,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未来的走向。这一来,卓卡不禁又想到了蟑螂横行的筒子楼,画满涂鸦、男女共用的厕所以及下岗后靠摆早点摊过活的父亲。她很喜欢吃父亲用油煎过的、炸得焦黄的面窝,捧在手里黄澄澄的,咬上一口,又酥又脆。儿时,每当她因那块胎记而感到苦恼,不愿出门和其他女孩们玩耍的时候,父亲就会用手摸着她柔软的短发,对着镜子告诉她说:“卓卡,你永远是最特别的,那是仙女留给好孩子的记号啊!”

“特别”,换而言之就是“不美”,“过于普通”,如今想来,那只是父亲的安慰罢了。可一想到父亲,她的心还是暖的,等她拿到了“卓越瑜伽”的资格证,至少能多一些女人味,至少能让她获得心灵上的平静,而到这里来参加培训,也是因为父亲的怂恿。报名的前一天,父亲还对她说:“你不是很喜欢张蕙兰吗,她也是经历了一番挫折才取得今天的成绩啊。只要用心生活,它总能给你带来特别的惊喜。”这一想,卓卡把四肢伸展的幅度又拉大了。

从练功房回来,肖璐还没睡觉。她并不知道卓卡的心思,依然兴致勃勃地拉着她,谈论着那条美丽的纱丽。在往后的日子里,卓卡明显地感觉到肖璐和桑贾伊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尽管双方一再掩饰,但当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一条情感的纽带便在教室里搭起了彩虹桥。

也许在其他人眼里,萧瑟之秋是寂寞多愁的,因为寒冬的步伐就在门外,只要不经意地推开大门,残落的黄叶便会一股脑儿地扑过来。然而在肖璐那双细长、眼角上挑的眼睛里,银杏树叶那些扇形的小叶片是永不凋零的,在五十多名美丽的女孩之中,她依然是最迷人、最受青睐的一个,抛却她捉襟见肘的生活不提,至少在这里,在桑贾伊的注视下,她的脸颊永远发烫,眼睛总是闪烁着钻石那般迷人且变化莫测的光芒,但这一切的一切,始终没能逃过苏翠萍的窥探,就在桑贾伊送肖璐纱丽的第三周,她把肖璐叫上了讲台,让她完成一套将来教学用的动作。

调息,让身心放松,从拜日式开始,活动关节,让身体的每一个脉络流淌着温暖的血液。站在大教室玻璃镜前的肖璐注视着自己,动作和动作之间的连接,关节和关节之间的摩擦,每一个细节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就在刚才,在她走上讲台的那一刻,她还不大自信,心想苏翠萍把她叫上去,无非是要她当众出丑,以往在动作的连贯性上,她总是有所欠缺。现在,她发现担心完全没有必要,当她抬起左腿,右手向前伸展的时候,一只孔雀的身影也映射到光滑的玻璃镜上。没有哪个新学员能把“舞蹈式”做得这样完美,那真是孔雀展翅欲飞时才有的表情,就连那对双胞胎姊妹都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再看她丰满、结实的胸脯,脱离了地心的引力,而她窄小的腰肢和紧翘的臀部也会紧紧地拽住桑贾伊的目光,尽管这个有着小麦色皮肤的印度人接触过太多女学员,可每次见到她,依然会忍不住打量她的身段。她想,就算修养再好的男人也是感官性的动物,在这方面,她有着无与伦比的自信。

“停下,不错,叫你停!”苏翠萍喊了一声,她没听错,总教练是在叫停,让她把动作再做一遍。又一次完美的放飞,又一次在玻璃上留下动人的倩影,但那一瞬间没能定格,也没能继续下去,苏翠萍在喊“停”,这一次,这个比她还高半个头的女人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第三次,肖璐已经丧失了先前的自信,不过当她傲视自己的影像时,她相信,甚至坚信,女纳粹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妒忌,她知道那女人也曾对桑贾伊表示过好感,她知道骄傲自大的苏翠萍不会允许其他女人占领她的位置,然而上天总会垂青自己喜欢的人,关于这方面,她只能表示同情和遗憾。这一回,苏翠萍没叫她停下来,不过等她完成整套动作之后,女人却回到台上,用那种近乎轻蔑的声音对大家说:“同学们,知道我为什么让肖璐同学把那个动作重复了好几遍?”她看了看台下,再次把目光锁定在肖璐身上,说:“首先要弄清楚,我们来这里学习瑜伽的目的。我们通过这些训练,通过体式、断食、禁语的训练,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与众不同,而是为了将来教学时,让每个过来练习瑜伽的人都有所裨益……肖璐体式完成得漂亮,但那些花招是多余的,她在模拟示范的整个过程中,从没关注过台下的学员,只是自顾自地练,如果一个瑜伽老师永远只懂得关心她自己,那么可以很肯定地说,她对瑜伽还缺乏最起码的认识,这是常识性的问题……”

苏翠萍的话就像一枚枚钉子,一次次地嵌入肖璐的脑海,无法辩驳,字句都点明要害,就连向来和她亲近的卓卡都回过头来,向她投来同情的一瞥。当天下午的课程上,肖璐一言不发,骨子里透露出一丝冷冷的寒意。回到卧室之后,她摸出放在枕头下的小镜子,打开,认真地注视着自己。她想起了一排排低矮的、旁边就是小水沟的平房,想起了有一年过年,母亲没给她买新衣,而隔壁的女孩却穿上了红棉袄,套上了新皮靴。她摇摇头,用力挥去这些,拾起搁在一旁的纱丽,放在唇边,轻轻地抹了一下,她不会再回到从前,她需要在“卓越瑜伽”证明自己的实力。

苏翠萍让肖璐当众难堪的那个下午,在卓卡的心中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未来的几年时间里,卓卡曾经设身处地地站在肖璐的角度,帮她找到种种理由,但没有什么能抹去记忆中那道裂缝,或许从最初开始,她对肖璐就缺乏真正的了解。而眼下,肖璐在那次公开示范被奚落后,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起桑贾伊,单纯的印度人无法捕捉这个女孩态度上的巨大反差,也许是文化不同、地域不同,他弄不明白这个漂亮的中国姑娘为何阴晴不定,就像恒河中的水流一般,反复冲刷着他无处打捞的手指。在学期进行到第二个月的户外瑜伽体验课上,桑贾伊总算找到了一次机会。因为户外体验难得,中途休息的时候,女孩们都雀跃着穿过林荫覆盖的杉树林,朝湖畔那边走去。桑贾伊叫住肖璐,说有话想和她聊。

肖璐回过头来的那一刻,动人的光泽再次打在桑贾伊的脸上,让他回到了那节瑜伽课:她正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把一朵黄色的野菊花插进青灰色的水瓶里。他注意到花梗是被绳扎过的,也只有精心修剪并扎过的花才会那样挺拔,而非贴到瓶口一边,这让他感受到她的耐心和细腻。而此时此刻,肖璐却用那种截然不同的、不经意的口吻问他:“您,找我有事?”

她用“您”,而不是“你”,就算他的中文不算太好,他也明白对方在故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停顿几秒,他才问她,是否喜欢那件纱丽。

“我很喜欢,给其他人也看了,她们也很喜欢。”话虽这么说,可她的语气里明显地缺乏热情。

“试过了?我的意思是,只穿过一次?”桑贾伊的神经开始胀痛。

“是啊,怕是皱了。”说出这句话时,肖璐也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她不是厌倦了印度人,而是担心自己再次分神,担心会在苏翠萍那边落下把柄。

“对不起,是我把事情想复杂了。”他想中国女孩的情绪是微妙多变的。

听到桑贾伊的话,肖璐几乎快落泪了。不错,她总能吸引男人们的目光,但聚拢在她周围的那些男人们往往都是粗俗、邋遢的,他们关心和奢望的,只是想要早日把她弄上床,对她的感受也仅仅是停留在肉体的层面上。而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受到女人们瞩目的外籍教练,其实她也害怕对方只是把两人之间的关系,当成简单的、寻求刺激的游戏。

“卓卡她在叫我了。”肖璐的目光越过了那片树林。卓卡并没喊她,女人们的身影已经远去了。

“肖璐,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对我视而不见!”印度人头一回用生硬的口吻对她说着话,与此同时,他的嗓音和身体也失去了控制。没等肖璐反应过来,她的身体已经被一股强有力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拉了过去,她就在他怀里,她看见了他又黑又长的眉毛和湿漉漉的眼睛。接下来,她的嘴唇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软又湿,让她的内心为之悸动,小腹以下都泛起潮水。或许,这才是那种被人征服的感觉,想要完全沉浸其间,不愿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搅的感觉,但当桑贾伊把手放在她乳房上的时候,肖璐却狠狠地咬了他的嘴唇,把他用力推了开来。

“我真的该走了。”肖璐摸了摸他轮廓分明的脸颊,跟上了同伴们的步伐。

印度人还站在那里,用手触碰嘴唇,才发现指头上有了血迹。这一回,他真的被她迷住了,这一回,他依然没能敲开那扇大门。想到再过一个月,肖璐就会离开“卓越瑜伽”,桑贾伊沮丧地垂下头来。

三、磁力

肖璐没把印度人强吻她的事告诉任何人,如果谁有权第一个知道,那一定是卓卡,可眼下还不是时候。她不能想象自己和桑贾伊之间的未来,不能想象他是单身,或许他在印度早已有了新娘,那个肢体柔软的女人在点了檀香的小屋里等他,等着为他而点上吉祥痣,戴上金手钏,等着帮他沐浴,等着用她那纤长的、涂满香膏的手掌抚摸着他小麦色的皮肤……肖璐的心像被一条疯狗噬咬着,跟那个假想出来的女人搏斗着,忧心忡忡的她以为玻璃房子迟早都会破碎,虽说她没再刻意回避桑贾伊,却也不给他留下单独相处的机会。很多时候,她以为这是自虐,但她很快就调整过来,理性告诉她,没有什么比拿到资格证,站在讲台上授课更重要:穿着一袭白衣(她也选择白衣)的她双手合十坐在瑜伽垫上,人们正在看她,所有女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不再是那个穿着不合脚的大皮鞋,低头捂着鼻子经过臭水沟,害怕被人看见的小女孩了。

卓卡注意到肖璐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她已经把纱丽收好,不再拿给人试穿,也不多看一两眼了。在大教室训练的时候,肖璐总会待到锁门的时候才走,而卓卡的父亲,那个额前一小撮头发已经全白的老人也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告诉她要坚持下去,她终将找到自己人生的意义。也许,在大玻璃镜的另一面,那间小小的黑屋子给予她的那股力量,仅仅是心理上的暗示,但她切实感觉到连接大小腿的那条紧绷绷的韧带已经拉开了,那种撕裂的疼痛离她越来越远,她的肌肉变得比以往更结实,小腿也圆润起来。

现在,每晚到大教室来练习的除了卓卡、肖璐和朝向南之外,姊妹花等人也加入进来,就连向来懒散的罗海珍也不敢怠慢,懒洋洋地拖着瑜伽垫站在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卓卡能感受到女人们的种种不同:姊妹花的轻松、自信;一直很努力的肖璐摆出的那种无所谓;至于说罗海珍,从不会让自己的身体多受哪怕一点点的委屈。目前,只有一个人让卓卡摸不清头脑,那便是漠视她,甚至对所有女人视而不见的朝向南,每天他都在递加训练难度,从“下犬式”过渡到“蝎子式”之后,他以两肘支撑着地面,两腿在半空中挂起弯钩,展现着刚柔相济的美。同时,卓卡也看到了他的勉为其难:他在欺骗自己的身体,而不是有计划地超越极限,她担心他迟早会被自己过高的要求打垮。

晚间九点半,馆内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再过半小时,练功房也该锁门了。同伴们携着瑜伽垫相继离开,卓卡和肖璐刚到门口,朝向南就在后面喊了一声。两人停住步伐,让卓卡感到吃惊的是,朝向南叫的人是她,而她以为所有男人都会第一时间找肖璐呢。

“有冰袋吗?我的用完了。”等到肖璐先行一步,朝向南才问卓卡。每个寝室里都备有一台小冰箱。

“我回头拿给你。”卓卡心想,朝向南的肌肉大约拉伤了。她要他在这里等,不多久,便把准备好的冰块交给了朝向南。出于礼貌,她没问他要冰袋的原因。

“请不要把这事告诉其他人。”朝向南对她说着话,用力捏了捏冰袋。里边的冰块相互挤压着,发出“咯咯”的声音。

“知道了。”她抬头去看他。他的头发还是那样短,脖子两侧的肌肉很结实,眼角和额头却显露出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沧桑。

“我先走了。”他没向她道谢,捧着冰袋朝自己的寝室走去。卓卡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心想,也许这就是男人所谓的自尊吧。

第二天,恢复训练的朝向南没和卓卡打招呼,很显然,他不愿意提起昨天发生的事。卓卡也没多想,因为此时她更关心的是肖璐,昨天塞在冰箱里的那些冰袋,本是为肖璐准备的。就在离终极考核不到半个月时,肖璐的身体也出现了意外。

卓卡知道,最初给肖璐亮红灯的是她的脚踝,那只是轻微的,因运动而留下的扭伤,肖璐并不介意。以往在酒吧领舞时,她就落下了大大小小的毛病,站在打了聚光灯的、圆桌会议般摆设的高舞台上,穿着高筒靴和皮短装的她在不停旋转,摇摆着臀部和腰肢,她的身体在口哨和欢呼声中不知不觉地消耗,但肖璐从不认为这会给她的未来增加难题,跳民族舞的叶氏姐妹一定比她的身体隐患更多。但不管肖璐怎么安慰自己,身体却不能隐瞒任何人,没人会对她肿成猪肘子、就连淡蓝色血管也看不见的脚踝视而不见,也没谁会假装没瞅见她在做最简单的“树式”时,身体开始摇摇摆摆。女纳粹又在喊“停”,这次不是故意刁难她,而是她也不想让参加培训的学员发生意外,不管是她还是“卓越瑜伽”,都不愿意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苏翠萍让我明年再来。”这天晚上,肖璐对卓卡说,“可是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个明年?”

“我想她只是不想让你受伤。其实,我也这么想。”卓卡补充说。

“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卓卡,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明天,明年”,卓卡在脑海里反复思量着这两组词的分量,在她的心目中,她已等待过无数次“明天”或者“明年”。“明天就有男孩子追我”,“明年爸爸就不必凌晨四点爬下床,给炉灶里加蜂窝煤了”。每一次期盼等来的都是失望,每一次失望又让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思忖生命的意义,而坐在她对面的肖璐却无法想象这些,她的时间比卓卡过得要快,在厌倦了那些追逐她的男人们,一一识破他们的伪善面纱之后,她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永远要赶超在时间的前面,只有登上生活的顶峰,才能操控并俯瞰下方的一切,因为这一点,也让她懂得时刻都要保持冷静,抓住眼前的每一次机会。另外,跟卓卡不同的是,肖璐自走进“卓越瑜伽”的第一刻开始,就开始权衡身边每一个人的身份:罗海珍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她来学瑜伽是在为将来自己开馆做准备,资格证只是通行证;讨人喜欢的叶氏姊妹性格开朗,却时时关心每一个人的动向;唯一的男学员朝向南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他在努力掩饰骨子里的热情……只有当她坐在卓卡旁边,和她促膝长谈的时候,肖璐才会完全放松下来,眼前那个胸脯平平、相貌普通的女孩让她想起了自己从未拥有过的,却无比期盼的青春,她爱她,羡慕她,虽然她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离终极考核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如今每晚不到六点,大教室里就挤得水泄不通,毕竟在这五十多名学员中,最终能拿到资格证的只有十名,因而超强的、会让泪水和汗水不停流淌的训练已经退而次之,两个多月的时间都熬过来了,又有谁会在最后那一刻离开?这几天里,肖璐每次训练完毕,就会用冰袋和热毛巾去敷她的脚踝,来回按摩,促进血液循环。红肿已经消退了,如果不是做太难的动作,她也能咬牙坚持住,人体本身就有奇妙的自我修复能力。离考核还有一天的那个晚上,心潮澎湃的肖璐来到了第一天宣誓的小礼堂里,她还记得那天“卓越瑜伽”的老板告诉他们,不管将来走到哪里,他们都会成为瑜伽的代言人,而不仅仅是把它当成一份谋生的工作;他们要心中充满爱,用瑜伽古老的智慧诠释它,给身边每个学习瑜伽的人带来美好和祥和……从那天开始,她就做好了所有准备,关于宣言的,乃至于超出宣言和瑜伽之外的准备。

夜晚的寒意把她从种种思绪中拉了出来,她抬起头,发现礼堂里有一面窗户没关严实,那一定是管理人员疏忽了。这让她再次想到前几天对卓卡说过的话:“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是啊,她没有值得回忆的青春,甚至没有一个愉快的童年,在她八岁那年,她患有严重忧郁症(她认为是这样)的母亲在给她买完早点,把房门钥匙交给邻居之后,穿着一套涤纶的裙子走上对面那幢大楼平台,而她翘班的父亲还和混混们窝在巷子里,合伙欺骗一个外地人……肖璐吸了口凉气,低下头,有些难过地看了看自己的脚踝。那里已经不疼了,却没能给她带来更多的安全和舒适感,为了明天的考核,她需要给自己再加一个保险锁。她打了个寒噤,把目光拉了回来,竖起衣领,裹住自己修长的脖子,朝门外走去。

这天晚上,卓卡一直等到晚间十一点,也没看到肖璐回来。考核的前一天,“卓越瑜伽”破例给了大家外出活动的时间,以便缓解他们的紧张情绪。宣布消息之后,叶氏姊妹和罗海珍便去逛夜市了,朝向南还留在瑜伽房,而和她约好去看电影的肖璐却没能赶回来。到了晚间十一点半,肖璐终于出现在卓卡面前,她挺拔的鼻梁大约是被风吹过的缘故,变得红红的,鼻翼收得很紧。肖璐没对卓卡解释自己的失约,她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嘴唇微微张开,因耻辱而感到撕心的疼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她无法揣摩这是否是一个明智的抉择,也许她的时机掌握得不对,也许经历过这些之后,明天的故事就会改写了。

四、终极考核

终极考核的内容分为笔试、体式和模拟教学这三个部分,第二天早上七点,新学员们已经陆续起床,进入紧张的备战状态。参加笔试的路上,肖璐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大约昨晚没睡好,她细长的眼睛下显出厚厚的眼袋,不过当她注意到卓卡正在看她时,还是回眸一笑,告诉她不必担心,她会发挥出最佳水平的。

来到笔试室,每张桌子上都摆有一份试卷和一支签字笔,卓卡和肖璐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开始浏览试卷。笔在纸上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内容无外乎是关于瑜伽的基本诠释、各种体式的分解以及体式小人的图形绘制,翻到最后一页时,卓卡停下来,转动手中的签字笔,这里留下了一篇作文,要求大家站在自己的角度,谈谈心目中的理想瑜伽状态。

“瑜伽”是梵语中的“yoga”,是通过对身体和心灵的双向训练而达到的和谐统一,是精神和肉体相融合的古老艺术,卓卡脑海里闪现出一组组词汇,眼前映射出一个瘦骨嶙峋的人,那是坐在深林里冥想的苦修者,两腿盘膝,雷打不动,他的生命已经变成了一棵树,或是一种无法捕捉的形态;穿过时间的隧道,她又见到了乔达摩·悉达多,净饭王的儿子,参悟到生死无常的他抛弃了财富和显赫家族,出外寻访名师,在了悟成佛以前,悉达多也学习过瑜伽这门古老的艺术;不过最让卓卡感到亲近的,依然是张蕙兰,是她让更多的中国人认识、了解到瑜伽,她黝黑的、颧骨很高的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头戴花冠、脖子上也被鲜花簇拥的她穿着淡蓝色的瑜伽服,身后海天一色,海风卷起细密的浪花,在陡峭的山崖上撞击着,惊起了一群寻觅鱼类和小蟹的沙燕,每次见到她,卓卡都感到喜悦和安宁。

这就是她理想的瑜伽状态吗?不,她,至少在目前,离这些还很遥远。当她坐在五十人的大教室里,仰望天空中这些星辰的时候,月光下的沙砾依然是那样渺小而卑微,而正是这样的不起眼的事物,才会让她有所领悟,感到满足。脚下方寸的土壤就是上天最好的赐予,而让自己通过瑜伽训练,变得自信、美丽起来也是单纯、可爱的念头,瑜伽就像一双柔软的、充满善意的手掌,抚摸着那些需要温暖的心灵。

就在卓卡用笔写下自己真实感受的同时,肖璐也没忘记描绘瑜伽古老的历史和自己超凡的体验。她两眼放光,斗志激昂,甚至都没注意自己把许多感受夸大了。从走进瑜伽学院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努力攻克摆在面前的每一个难题,不管从体式还是从理论上看,她都不甘落后,瑜伽带给她的不仅仅是自信,更是一架通向天空的阶梯,重新进入人类视野的古巴比伦塔,罗海珍悄悄向她使眼色,找她借答卷的事情已经说明了她的优越。

笔试在铃声中结束了,用过简便的午餐,稍事休息,学员们又开始了体式考核。叶氏姊妹是走上演练台的第一组,和大家预料中一样,两人柔韧的肢体和精心编排的动作得到了主考官们的赞许,桑贾伊在点头,就连一向摆出一副冷漠面孔的苏翠萍也默许地笑了笑,迅速在小本子上做好笔录。

下面,该轮到卓卡出场了。中等个头的她穿了套米黄色的瑜伽服,那是她来“卓越瑜伽”后不久,罗海珍送给她的,这件瑜伽服对那个丰满的女人而言,显然有些小了。卓卡调整了一下呼吸,两手合十,向四方礼拜,随之盘膝坐下,做脖子、手腕等关节部位的活动,做“拜日式”的热身,做“战士式”“树式”“舞蹈式”。她重新站起来,弯下腰,用两掌支撑地面,翘起臀部,做了几次“下犬”,然后转换成“大拜式”,再来一次“眼镜蛇”,这一系列动作都完成得舒展、流畅,然而当她分开两腿,收紧胸脯和腹部,开始做深呼吸时,一块火红色的烙印却映入眼帘:瑜伽服的肩带松脱下来,虽说里边穿了小背心,那块淡红色的胎记依然袒露无余。

重新把肩带拉好,尽量掩饰刚才的难堪,但这一意外已经干扰了她接下来的动作,不管她怎样告诫自己要把精力放在肢体语言上,那块胎记还是如牛皮糖一样粘住了她敏感的神经。

“爸爸,她们都在看我!”父亲在游泳馆里领她洗澡的一幕又回来了,那些带着游泳圈的、比她略大一些的小女孩在看她,一个肥胖的小男孩呲着缺了门牙的嘴巴,远远地朝她喷射着水枪里的水,嘴里还模仿着飞机轰炸的声音。

“好难看啊,女孩子怎么会长出这种东西呢?”一阵阵刺耳的声音震裂了她的耳膜,虽说胎记的颜色不算太深,却像鲜红的油漆那般让她不敢正视,如果她是一个脸蛋漂亮、身材傲人的女孩,人们只会遗憾地说她身上有了瑕疵,可对于一个胸前平板得可以起落飞机、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亮点的女孩而言,瑕疵就变成了缺陷,并在言语中被无限放大。

调整,再调整一次,她终于可以正视自己了,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笑,至少父亲不会觉得难看,也是因为它,她才能感受到更多的爱。在做结束动作时,她又朝肖璐那边看了一眼,那个比她大几岁的女孩也没嫌弃过她,在生活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卓卡走到台下之后,罗海珍和朝向南等人也走到台上,完成了体式考核。接下来便是肖璐,她把头发用皮筋扎了起来,一件白色的瑜伽服让她飘飘欲仙,让在场的每个人都不由得打量打量她,再看看坐在台下观摩的桑贾伊。在卓卡眼里,肖璐和印度人是天生一对,昨天晚上,她大约是去找他了吧。音乐响了起来,是那种舒缓的、清泉一般流淌的节奏,肖璐舒展开眉目,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远方,她抬起一条腿,用手握住脚踝,并把另一只手向前伸展的时候,她的侧影也如剪影画一般映到了对面的墙壁上,而当她用两手支撑地面,动用手臂和腰部的力量抬起身体,悬到半空中时,结实却不失女人味的肌肉也让她周边笼罩着健康、充满朝气和力量的光和美。

最后一部分的模拟教学,被安排在体式考核之后,“卓越瑜伽”为了能让大家更快地适应将来的教学,采取了一个有趣的方式:每个前来考核的学员都需要通过口述,让一个没经过瑜伽训练,对瑜伽缺乏最起码了解的人完成一些基本动作。关于这方面,性格开朗的叶氏姊妹和思路一向清晰的肖璐显然具有优势,而卓卡、罗海珍和朝向南等人也顺利地过了这一关。下午四点半,所有参加考核的学员们都被请出了大教室,接下来,便是等待宣布名单了。

在“卓越瑜伽”最后这一夜的聚会上,每个人的话都比以往要多,就连沉默寡言的朝向南也向大家表明了自己的心愿,如果他能拿到资格证,就会到另一家馆里去当教练,为了这一天,他已等待了多年。朝向南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卓卡的眼睛,让她感觉到这番话是对她说的,他从前之所以漠视大家,只不过是告诫自己不要被其他事情分心。

“将来我开馆的话,一定请你去。”罗海珍打趣说。

“会请我们吗?我们可以免费做三个月的义工。”叶氏姊妹也插进话来。

大家坐在一起聊着天,卓卡认为罗海珍是具有凝聚力的,虽说从长相上她不如姊妹花和肖璐,但她的大度、宽容和体贴总会让其他女孩们把她当成大姐姐。想当初罗海珍把那件黄色的瑜伽服送给她时,为了怕她多心,便说这样嫩黄的颜色只有穿在年轻女孩身上才配。把目光转移到肖璐那边,已经无法找到昨夜残留的阴翳,是的,她永远那么优秀,她不对她说明自己的爽约,一定有她的理由。

聚会一直持续到很晚才散,第二天清晨,他们穿过布满银杏落叶的小道,朝小礼堂那边走去。在那里,总教练苏翠萍将会宣布他们的最终去向。走进礼堂,每张桌子上都摆有一瓶矿泉水,换上一套蓝礼服的苏翠萍挽起高高的、上面还插了支木簪的发髻,手里捧着录取名单的红册子。在她的右手边,摆放着一摞码好的资格证。按照“卓越瑜伽”的传统,每个被录取的人都将由馆主何松颁发证书,取得资格证的十个人会自豪地站在奖台上,宣布他们的瑜伽誓言。

苏翠萍把掌心向下压了压,台下的喧哗顿时停止,而卓卡脸上的笑容也因紧张而僵滞在那里。台上的苏翠萍在念名单,台下的卓卡在小声地数着数,每一秒都如慢镜头一般被拉长了,从目前公布的名单上看,朝向南、叶氏姊妹、罗海珍等人都通过了考核。苏翠萍在念最后一个名额时,停顿了几秒,随后才用高八度的音调说:“在决定最后一个名额的时候,我和桑贾伊老师有过争论,桑贾伊老师认为应该从现场表现来判断优劣,而我更看重一个人的发展,更看重前来学习的学员们,是否对瑜伽持有真正的热情……”

卓卡瞥了眼一旁的肖璐,以为最后的名额非她莫属,以为自己的瑜伽之路至少在今天要告一段落,以为明年的她会做出更充分的准备,但没等她用早已准备好的祝辞恭贺肖璐,嘴唇却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苏翠萍在请她上台,那位被她们称为女纳粹的,对人苛刻、挑剔,乃至于病态的高个子女人朝她这边伸出了一只胳膊:“让我们欢迎卓卡,她的那篇文章深深地打动了我,恭喜,你赢得了最后的资格证!”

泪水瞬间从卓卡的脸颊滑落下来,那是喜悦和感动掺杂在一起的感情,当她站在练功房里,别无所求地练习压腿,一次次偷偷流泪,一次次因肌肉疼痛而难以入眠时,从未想过上天真的会把手放在她的前额上。在此后几年的时光里,卓卡一直小心呵护着这份感动,用心演绎着属于她的瑜伽,而此时的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在她取得最后资格证的那一刻,另一个人却再次封锁了好不容易才敞开的心扉。现在,她和其他的九位学员站在一起,宣布着新的瑜伽誓言:“从今天开始,我要用心感受生命中的每一次呼吸;从今天开始,我要学会让自己,让周围的每一个人放松;从今天开始,我要牢记瑜伽不仅仅是一项运动,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培养道德情操的古老智慧;从今天开始,我要去爱,并持之以恒地给予他人,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关爱……”

没等卓卡等人念完瑜伽宣言,肖璐就把花了一夜时间写好的感言撕得粉碎,隐没在人群之中。从她走出礼堂,踏上银杏小道的那一刻开始,她的脸上就再没泪水,娇嫩的嘴唇也因羞耻和愤怒变得麻木了。扪心自问,她也付出过汗水和血泪,不论从哪个角度上看,卓卡和其他人都不比她优秀那么一点点,而就在她步入寝室,拖着行李出来的时候,桑贾伊却早已守候在门口。

“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最好的。”桑贾伊对她说。

她耸耸肩,没有回头。

“你知道,这不是我的决定。我已经……”印度人忙乱地解释着。

“你想同情我,可怜我对不对?!”她愤怒地扭过头,牙龈因过于用力而变得疼痛起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厌憎眼前的这个人,正是因为他一开始就给了她太多奢望,才会让她一败涂地。

“我还留着这个。”印度人温和地说着话,从怀里摸出那朵早已被风干的野菊花,递给她看。花瓣惨败不堪,变成褐灰色,可他还夹在书页里。肖璐的心软了,和那些粗暴对待她,把她推倒在床上,从后面揪住她头发的男人比起来,他总能唤醒她不多的柔情。可就算这份柔情是值得珍视的,也很快像深潭里的死水一般,瞬间恢复平静。

“你真的喜欢我?”肖璐重新变得万种风情,变得光艳照人,她呢喃着把嘴唇递过去,让他吻她。她两手挽住他的脖子,乳房紧紧地贴靠在他跳动的心脏上,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才能让他答应她接下来提出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