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和工人的裁员谈判正式开始,我让张平把起草好的通知提前贴出去,补偿标准是N加一,即每工作满一年补发一个月工资,外加一个月的通知金,如果同意,则签协议领钱。其实,厂里的情况工人已经知道,法院的封条还在仓库的门上。这个他们曾生死相依的单位要倒闭了,这是谁也没法改变的事,有些人伤心地流下了眼泪。我给工人讲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关于解除劳动合同的补偿规定,并将法条拿出来让他们看,大部分工人通情达理,以为企业的倒闭是经济不好,对企业的做法也理解。他们不知道这都是人一手操作,不是天灾,是人祸。有人还庆幸,在工厂关门之际,他们拿到了补偿金和拖欠的工资。有一部分工人觉得补偿太少,不合理,吵吵嚷嚷。张平躲了起来,不敢到工厂里来。中午的时候,他打电话问我签了协议的有多少人。我说三十二人,一半吧。他说那后面的怎么办?我说等等,你也别想着一天就让所有工人都同意签字,这是个时间战术,我估计拖一两个星期,有些人熬不住就签了。果然几天后,那些开始坚决不签要求提高补偿的人,还是签了字。

对于那几个家庭特别困难的,我已经给张平提出建议,让他们自己选择,要是愿意走,待遇和其他工人一样,拿钱走人;要是不愿意,先留下来,拿最低工资。他们都很感动,说听从厂里的安排。

一星期后,有五十八人签了字,还有四人没有签字。我和杨晓玲打电话,其中两人说是在外地,签不了,过几天办,问让家属代签行不行。我说要授权委托和身份证。还有一个人通知不到。有一个叫王洪伟的,说给的补偿钱太少,不接受。我托人一打听,他是原来的销售经理。我说:“那你要多少?”这家伙一口说:“十万!”

我说那不可能,不服气,你可以申请劳动仲裁。他说张总呢,让他出来和我说话。我说张总出差了,我是裁员的全权负责人,有什么事和我谈。

他拍着桌子说:“你算什么东西?黑律师,小心老子揍你,杀你全家。”

我一点不怕,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平时咋咋呼呼,关键时掉链子,时学举就是个例子。

我笑笑说:“这年头什么都贵,就人贱,你把我砍成八块卖了,可能还不如市面上的一斤猪肉贵。”

他没想到我这样子,就像一拳头出去打在橡胶上,怒气冲冲地说:“我找张总去!”

第二天早上,张平给我打来电话:“李律师,你说怎么办?那个王洪伟昨天晚上来我家,拎一扎啤酒,什么也不说,和我吹牛,当晚就在我家沙发上睡了。要不给他加些吧?”

“你打算加多少?他要十万元,他一个倒无所谓,问题是要是其他工人知道呢?别看他们已经签订了协议,如果知道你给王洪伟十万元,这帮人明天会全到你家去!”

“可是,他这人,他不正面出牌,我估计他今晚还会来。”

“打110,要是他觉得补偿不公,仲裁去!”

“不是,我怕这家伙把事情搞大,他知道我的一些事。给他十万就十万元吧,你给我想个办法,让他拿了钱,但不能让其他工人知道。”

这倒给我出了难题,想了一下,我给王洪伟打了个电话:“张总答应你条件了,来领钱吧!”

过了十分钟,王洪伟来到了会议室。我把门关起来,就我们两人。他一脸兴奋。我说:“还是你厉害啊,王总,高!”我故意称呼他王总。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哪里哪里。”

“钱可以给你,十万元一分不少,但咱俩得订个君子协定。你给厂里打一个十万元的欠条。你知道这是个破产企业,根本没有钱,补偿工人的钱都是借的,如果传出去,工人知道你王洪伟拿了十万的补偿,而他们只拿了两三万,他们怎么想?他们会把工厂的大门堵了要钱。现在这个事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一年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把欠条还你,或当你面撕掉。”

王洪伟听见能拿到钱,满口答应了我的条件,我让他写了一张十万元的欠条,给了他一张卡说:“下午就会有人在这个卡上打十万元,密码是六个8。”

王洪伟拿起卡,装到贴身的内衣口袋。我狠狠地说:“记着,出这个门,嘴上就他妈贴张封条,如果有人知道,我就到法院起诉你,让你吐出来。”

王洪伟伸出手来和我握手,说:“放心吧,李律师,咱老爷们儿,说话绝对算数。”

后面的事办得很顺,王洪伟果然管住了自己的嘴,没有工人知道他从厂里拿了十万元的补偿。这事我也忘了,一年后的一天,王洪伟还记着那个欠条,他找到我,我从卷里找出,当着他的面撕毁。

工人裁员结束后,张平请我们吃饭,说谢谢我们。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工人的事摆平了,那些每天找他的工人再也不来找他了,他也不用东躲西藏,高兴之下,喝了不少酒。他说下一步就是企业的破产,永庆玻璃土地抵押借款合同与备案都完成了。他不停地给我敬酒,说让我抓紧向法院提出破产。我心想,天世海贸易公司的股权已经转到了贾作章的名下,股东是贾作章,你已经什么都不是,让我们抓紧办,那等于是把自己的东西急着往别人的口袋塞。但这话不能讲出来。

我说:“你就给了那么一点的律师费,现在下面人都消极怠工,他们说了,就拿裁员事来说,一个工人两千的律师费,还要十四万呢!十万元给你办三个大案子。”

张平说:“那不是破产成功后……”我怕他把那个百分之五的费用讲出来,立马打断他的话。

“你想办得快,那就好好谢谢杨律师,给她敬酒,现在工作主要是她负责。”

张平马上去给杨晓玲敬酒,杨晓玲用眼睛直瞪我。因案子上的事,我俩常常争吵,现在除了工作上的事,我俩几乎不说话。如何处理与她的关系,让我头痛。一年多来,我们两人搭档不错,配合默契。她办事认真,思路清晰,在法庭上口齿伶俐,攻防自如。出去取证,如果对方是男的,就由她出面,如果是女的,她会说:“哥,你去搞定。”刘文良说我俩是“业务夫妻”,然而,我和她的距离在不断扩大。

就在我们喝酒的时候,贾作章给我发了三条短信,并让我到他那里去。裁员的事刚结束,他就要见面,我知道他会和我谈什么。工人裁员的进程除了张平外,还有一个人特别关心,那就是贾作章。我现在是给两个老板打工,我所做一切他总能了如指掌。他盯着张平的财产,我却越做越小心害怕。有一次和杨晓玲谈起,我想抽身出来,却发现已经不能。

贾作章这几年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晚上三点前没有睡过觉。天天想着算计人,能睡得着吗?我很恼恨他,但又躲不过。喝了很多酒,把车扔到酒店门前,过了十二点才打车去找他。

到了楼下,铁门紧闭,贾作章开了个小缝让我进去。上次,和张平的借款合同签订后,我们两个差不多一个月没见。

我把永庆玻璃工人裁员及破产的事给他说了一下,他很高兴,说:“下一步是破产,很关键,成败在此一举。你盯好了那边,有什么事,咱俩及时商量。”

贾作章着手沏茶。突然,“啪嚓”一声,一块砖头从窗外面飞进来,打碎玻璃,落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我大吃一惊,贾作章迅速关了灯,拉我钻到办公桌下。我很紧张,贾作章也不说话,黑暗中,我只听见他很粗的喘气声。法庭上面对面,我什么也不怕,怕就怕这种背后捅刀子。贾作章做的坏事很多,有人盯上了他,老子还要陪他死。当正义在法庭之上得不到伸张时,人们会转向法庭之外!

过了很久,没有动静,我说:“贾兄?”

他在黑暗中说:“我在这儿。”

“没事了,开灯吧!”

“不用开了,咱们到卧室去。”

走廊的灯亮着,我跟贾作章到后面的卧室,他边开门边说:“下作手法,妈的!”

我扔给他一支烟,说:“没事,他可能只想警告一下你,要是真和你过不去,不会往办公室扔砖头。”

“那是,可这是谁干的呢?”

我心想,这事你最清楚,做过什么坏事,自个心里清楚。

“会不会是时学举?”

他不置可否,他的仇家很多。

“对了,他找过我,我正要给你说,他说你骗了他,不但贷款不给他,还到法院起诉让他搬走。”

其实贾作章做得的确有点过分,赶尽杀绝。他已经得到房子,并且抵押贷款六百万全放了出去。房子暂时让时学举占着,那地方迟早会拆迁,到那时开发商只和持有产权证的人谈,补偿还是他的。他向法院起诉,让时学举搬走,显然有点过分,逼急了,他当然什么事都干得出——兔子急了还咬人!

我想那块砖头极有可能是时学举扔的。

“那你说怎么办?”

“不如把房子给他,别把这家伙逼急了。”

“可房子已经在我名下,也通过法院了,那房子就是我的。”

“凡事不能太过分,那房子是谁的,你心里最清楚。”

“我不甘心,这等于把吃到嘴里的肉吐给他;就算给了他,也不能就这么给,对不对?”

“那房子已经不是原来的房子,上面有贷款,其实是个债务。不如这样,按照二手房的操作手法,你把房子再卖给他,以前的那六百八十九万元贷款,当作他给你的首付,你们签订合同,你再收他一部分钱,评估个价钱,到时候让银行把钱直接放给你就行,既保险又放心,原来的钱也洗白了。”

“那样也行,可我多少卖给他合适呢?”

“象征收点,差不多就行了,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有的是钱挣,也不要把一个人坑得太惨。”

“那好吧,毕竟,一起长大的,你看着去办,法院那边我们撤诉。”我心想,这还他妈的一起长大?贾作章啊,你他妈吃肉都不吐骨头。

我把贾作章的意思对时学举说了,他在我面前思考了有十多分钟,最后同意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为了保险,这一次,贾作章把房子“卖”给了时学举的儿子时鹏飞,又收了两百万。

这是我办过的最匪夷所思的案件,我常常把这个案子与我所办的其他案子比较,至今没有一个案子能与其相比。贾作章什么都没做,他让时学举的房子走了一趟法院,过了两次银行,空手赚了近千万元。时学举后来把房子要回来了,却也背上了个银行的债务。好在房子重新回到儿子名下后,那时已经是公元二一年的年初,那一年国家出台了一个有关阻止房价上涨的“限购令”,俗称“国十条”,在政策实施的前一个月,房价暴涨,北京三环以内的房子涨到了四五万元一平米,上海出现了十万元一平米的房子,青城沿海的房子也涨到了三万元一平米。时学举把那些房子全部抛售,总算还清了银行的贷款,还略有盈余,但是他彻底破产了,远洋水产公司也没有了。

有一次,我到水产市场去买点海鲜,尽管我不喜欢吃那玩意儿,但张择香和李子却非常爱吃。在市场门口,有人喊我:“李律师。”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时学举,我几乎没有认出来。他说:“你来买海鲜?你看我这刚捕的虾,还有这鲅鱼,很新鲜。”

我看了一下,给他三百元,说:“都装上。”

他说:“呀!那怎么行?没那么多。”非要把一百元给我。

我觉得挺对不住他,谁说他到今天这境地,没我的责任呢?

“贾作章,这家伙,他妈的不是东西!”

时学举反过来安慰我:“我得感谢你啊,李律师,要不是你,那房子我还要不来,还要去法院。”

他抓着一个黑色的袋子给我装虾,我看见他的手全裂开了,脸被海风吹得红紫,身上一件肮脏的工作服,穿一双高腰黑水鞋,浑身鱼腥味,原来白胖的时学举不见了,典型的一个海边渔民。

我想对他说声对不起,可是张不开嘴。

他把装好的虾递给我,说:“钱财看淡点,这些钱够我喝几天酒了,原来我是三高,那么胖,你看现在?”他用手拍着自己的肚皮,说:“我体重又恢复到一百三十斤,要不是贾作章把我折腾一下,说不定我就死了,那时候是二百一十斤,医生说一定要减,可怎么也减不下,呵呵!这下好。”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动了动嘴唇,又打住。我拎着装好海鲜的袋子往家里走。有人说中国人的人生境界有三重,一开始是儒家的思想,要入仕,争身份地位;失意时又转为道家思想,淡泊名誉,寄情山水;绝望时,他们又是释家思想,寄希望于修来世。他们总会以惊人的顽强生活下去,从时学举身上我看到了这种顽强,可是不活下去又要怎样呢?

那次分别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有时我特意绕到海鲜城,想着能遇到他,再买他的海鲜,可是我没见着他。直到二一三年的年初,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