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大早,宫雪给我打来电话,问昨天晚上她老公去了什么地方。我说在开发区,在黄金海岸俱乐部唱歌到一点。后来在山海天酒店开的房,一行六个人,四男两女,无法认定王宇和哪个女的有瓜葛。宫雪说王宇又出门了,让我们注意动向。

我给自己泡了杯茶,手上有一堆的事,但不想干。我觉得魏九是个有责任心的人,用他的话说“靠的是信誉”,完全可以信任其工作,不用监督。再说我也没时间,这也不是律师的工作。两口子到这个份上,散伙是迟早的,我发愁的是律师费怎么收,他们的拉锯战到何时?我最担心的是房子也不在两人名下,得安排杨晓玲去查查。如果是婚前取得,那就更没宫雪的份。没有财产,何谈收费?至于王宇为股东的两家公司,是婚后设立,倒是夫妻共同财产,但股份关键是要看公司净资产。如果公司在亏损状态中,就算分得股份,反要背上债务。想来想去,这案子不能上法庭!要通过谈判解决。考虑到现实情况,王家的面子,两家的关系,他们至少会把房子给宫雪。如果嫌住在对门碍眼,会以同等价到别处购买一套。孩子不满两岁,由宫雪监护的可能性很大,抚养费其实也是宫雪的。此外,他们可能会给一批可观的“分手费”。同时以小梁沟煤矿交易的事施加压力,结果可能比上法庭效果好得多!我也和宫雪签一个风险代理协议,争取来的财产越多,律师收费越高。

不上法庭,谈判解决,这等于找到了革命的纲领啊!

在所里坐了一上午,准备张美丽和贾作章的立案材料。这两个案子都不是小案,反复斟酌,心里还是不踏实。贾作章的案件,虽然欠条收据合同都是假的,但立案和法律适用都没有争议。反而是张美丽的案件,张军手中有房产证,那是所有权的凭证!要推翻难度太大了,心中没有十分的把握。跑去和刘文良探讨,他和我观点不一样,说应该打行政诉讼,提请法庭撤销张军手中的房产证土地证。我不同意他的观点。行政诉讼我也思考过,无论是土地局还是房产局,都行使的是一种形式审查,只要资料齐备,申请人符合条件就得办理。至于是否属诈骗取得,他们无法知晓。行政诉讼的被告是政府,如果他们干涉一下法院,官司输了,那就是等于把房子往张军手里送;另外,是不是房产局、土地局各打一个行政官司,也不好说,房产证、土地证撤销后还得打民事案件,那时,估计房子早拆了,然后再要补偿款就更复杂了。

跑到别的律师办公室,大部分人主张打行政官司;又问房峰的意见,房峰说要不在周五所里的学习会上讨论一下?时间太紧了,想来想去,这案子我自己做主——打民事案件,依据就是物权法上的“原始取得”。《中华人民共和国物权法》第三十条规定:“因合法建造、拆除房屋等事实行为设立或者消灭物权的,自事实行为成就时发生效力。”地是张美丽夫妻买的,房子是他们请工程队建的,所有权自然是他们的。

我赶在法院下班前把两个案子都立上了。正是吃饭时候,我在肯德基要了份套餐,吃得索然寡味。回到办公室,叫来杨晓玲,把李丽的那套材料全给她:“这个委托人是我的一个老关系,我给她办过好几个案子,这次她要把房产过户到弟弟的名下,主要是为了减免一些费用,所以想通过诉讼的方式,欠条和双方的个人信息都在这里,你写个诉状,递到法院,到时候她弟弟会出面调解,你给他们走个程序。你还不能独立办案,挂我名,但一万元的律师费全记你名下,我就不要了。”

杨晓玲连声说“谢谢”。我说:“上次让你调查宫雪的案子至关重要,你抽时间去趟房产局,查下房产登记在谁名下。”杨晓玲说,她这就去开调查函去房产局,诉状写完了让我把把关!然后就抱着材料出门了。我非常欣赏她的工作能力,事情交给她一百个放心。不像有些年轻律师,让他们办件事,不是这里出个漏洞,就是那儿少证据,到后来你反而成了他们的助理。

难得有一点自己的清闲时间,会计小张进来说:“李律师,你那笔二十四万元的律师费到所里账户了,你是按分成全提呢,还是提一部分?”

钱来了还怕烫手?我说按分成全转到我卡里吧,我得去还房贷。

“主任说了,提款最好分批,一次不要转太多。”小张说。

“我跟主任说过了,你转吧,没事!”我板起脸说。

小张走了。我们原来是租写字楼办公,每年的房租也要八九万元,而且一年比一年高。去年,房峰咬牙筹款二百二十万元作为首付,买下了名人大厦六百平方米的写字楼,说是与其付高昂的房租,还不如自己买楼。他每月的房款按揭差不多要四万元,律师的提成总是被拖欠,这二十四万元我要是不赶紧提出,猴年马月才到我的卡上。

给张择香打了个电话,让她到银行查一下,我们的房贷还有多少,打个提前还款的报告。她说:“一次还那么多,我们有那么多钱?”我说:“让你去,你就去,那么多废话!”张择香听出了我的意思,说:“好,我这就去!”

我粗略算了一下,这批律师费张会计会转给我二十万元的提成,加上年初杨晓玲、安居物业的律师费,三十万元的房贷应该能还清了。早还早轻松,否则每月的利息不少。

我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好像身上的一座大山搬走了,哼着曲去找刘文良吹牛。敲了下门,发现不在,刚要转身离开,里面传来声音:“谁?”

“在干什么?大白天锁着门!”

黄丽在我耳边悄悄说:“他们在里面玩牌,打扑克。”

说着门开了,刘文良把头探出来说:“我以为谁,进来吧。”

我看到刘文良和所里的几个年轻律师在打够级,屋子里乌烟瘴气。

“你们胆子真大,我告主任去了!”

刘文良瞪着眼睛说:“当律师就这点好处,挣钱的时候挣钱,玩的时候玩,你告去吧!昨天他还和我们一起玩呢!”

所里一位律师将他的牌让给我,说有点事要处理。我顺势接过来,输了的一方每人要掏五元钱,其实就是大伙凑钱吃饭。他们经常玩。够级是四副牌,山东人最爱玩的棋牌娱乐。我玩得少,水平很差,他们一般不叫我,但技术差却手气好,总能摸到好牌。一直玩到快下班,杨晓玲伸进头说:“李律师,你出来一下!”原来她从房产局回来了。

杨晓玲说,房子登记在王宇名下,虽然是婚后买的,但是他们的结婚证是婚后一年补办的,房子反而成了婚前财产,也就是说王宇的,没宫雪的份!

这就麻烦了,婚姻的生效是以登记时间为准,不是按仪式举行的时间,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宫雪的案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了一趟山西,目前还在调查,但是希望却越来越小。

“不过,我刚才经过宇朴玩具公司,发现很多工人围在那里,就去问了一下,工人说老板跑了,拖欠着他们好几个月的工资,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就把他们带来了,你接待一下?”

这是什么垃圾案子,我本来就不愿意办理劳动争议案件。收费低廉,程序复杂,必须是先仲裁再诉讼。虽然举证责任倒置,说是有利于劳动者,但是用人单位总有自己的办法,不备案劳动合同,不提供全员工名册,不通过公司账户支付工资,拆分支付工资方式等。作为劳动者一方,又不愿意付律师费,那么只能风险代理,钱收到后他们又跑了,律师常常是白辛苦一场!常勇的案子就是典型。

想到这里,我说:“不干!”

“如果真接下来,二三十个人,收费应该不错?”

“你个小丫头,办过几个案子,等你要来钱,他们就跑了。”

“我不信。”

我哈哈大笑:“那你就试试吧,还记得常勇吗?那小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讨厌他们。”

“你口口声声说,你是职业人,律师为委托人服务,不论好人坏人。现在他们上门了,你又不办,虚伪!”

我勃然大怒,才干了几天律师,倒教训起我来了。我提高声音:“委托人可以选择律师,律师也可以选择委托人,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杨晓玲眼泪下来了,我们两个第一次吵得这么厉害,可她并没有退缩,反而盯着我说:“你不办,我去接待他们,就当是帮助他们,我不相信人像你说的那样,都是骗子。”

“那你试试。”说完转身进屋。

杨晓玲把眼泪一抹,转身下楼了。

回到屋子里又玩了两把牌,错误百出。刘文良在那直看我,说做律师最大的忌讳是不冷静。我渐渐觉得这事处理得有点冲动,可能杨晓玲说得有道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骗子。更让我不安的是她的眼泪,自从她父亲去世后,第一次见她流泪。“算了,就算不是为那些工人,而是为杨晓玲吧。”想到这里,我扔下手中的牌下了楼。

杨晓玲在那手忙脚乱,周围全是工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快招架不住了。她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又没办理过劳动争议的案件,仅凭书本上的那点知识解答工人的提问。有的工人不耐烦了:“你是不是律师?怎么问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看到这里,我分开人群进去:“说什么呢?你们这样吵吵闹闹,天亮也说不完,先选五个代表进来谈,其余人都出去!”大厅里一下安静下来,杨晓玲充满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工人们经过酝酿,推荐了五个进到会议室。我先看了五个人的身份证:张爱国、王军、邵霞、屈婷婷、吴小丽。其中三个人有劳动合同,两人没有,其他的工人情况和他们五个人差不多。他们说在一家韩国企业打工,现在老板跑了,拖欠着工资,不知道怎么办。

一听是韩国企业,我就豪气顿生。这案子不收费也办!韩国企业在中国的投资基本都在山东,而在山东又首选青城。据我所知,信誉都非常差。二八年初,曾经有两百多家韩企老板跑路,迫使政府出面在机场和火车站围堵。他们甚至包车到北京机场出境,像当年的游击战争一样。其实,这只能怪我们自己的招商政策,厂房、水电全免,税收“减三免四”,外加各种保护政策。条件太好了,骗子自然就来了,几个韩国农民凑一点钱,到中国来投资,政府捧为宝贝,他们就肆无忌惮,到处行骗。我和房峰担任法律顾问的那家台资企业,有家客户就是韩国的,欠我们货款十万多元,起诉后很多领导打招呼说情,说是保护外资。那个叫朴天石的老总态度又非常好,见面点头哈腰。最后调解结案,双方的合同继续履行,但不到两个月又欠了我们六十万元,从此找不见人。在法院起诉后,查封财产,发现四栋厂房被三家法院查封了四次,还有银行的抵押贷款,给十万欠六十万,五十万打水漂,说起来没人信,但确有其事。以前,没接触过韩国人,从电视上看他们文质彬彬,很有教养,谁知满肚子男盗女娼。那次诉讼后,我就不再看韩剧。每当看到张择香津津有味地看着韩剧,我会走过去“啪”的一声关掉电视。有次和曾传明聊天,他说劳动争议案件最多的是韩企,其次是中国企业,日本企业几乎没有劳动争议案件。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日本产品能领先世界的原因了,不好好对待自己的员工,能生产出优秀的产品?

他们七嘴八舌,我说一句,他们能说好几句。

“我问什么,你们回答什么,一起说,听谁的呢?”

律师要学会驾驭和委托人的谈话,要学会抓重点,不能任由委托人去说。我让杨晓玲做好记录,十分钟就弄清了他们的问题。

记录是这样的:

1.维权员工:三十一人(有可能增加);

2.拖欠工资五个月左右(有的还拖欠加班费,每人根据岗位不同,大概欠款三万元);

3.签订劳动合同的十九人(合同约定的工资与实际支付不一致,合同约定八百二十元为青城市最低工资,超过部分以现金发放);

4.只有七人交纳了社保。

我给领头的张爱国和邵霞说,你们现在就像无头苍蝇,就算是打官司或者是让政府解决,你手上也得有证据,你们和宇朴玩具有无劳动关系?有无证明说明他们欠你多少钱?没有吧!

他们说那该怎么办?

“当务之急是拿到证据,你们刚才说韩国老板跑了,现在就一个中方负责人,赶紧去堵住他,让他给每个人出具欠条,盖上公章,如果没有这个,其他都是扯淡。另外,得把声势造大一点,最好拉几个横幅,上书‘孩子要上学,老人要看病,还我血汗钱’。”工人们好像一下子找到了组织,个个听得热血沸腾。

张爱国说:“政府不会干预吧!”

“不怕,法不责众,他欠我们的钱,正义在我们一边。只有把动静搞大,才会引起各级的重视,才会及早拿到你们的工资。”

邵霞说:“那律师费呢?”

“每人只收一百元,打回来后我们加收百分之十。”

一百元符合工人的期望,要是再多一点,他们就会不干。他们当场表示愿意,不停地对我说谢谢。我说你们要有个分工,张爱国带工人去围工厂要欠条,邵霞留下和杨律师办手续收钱。末了,我说:“如果劳动监察或政府人问起,就说这些不是我说的,千万记住了!”

张爱国拍着胸说:“绝不出卖朋友!”

看着工人们一下散去,有条不紊地去办自己的事。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当司法的正义不能实现时,律师会成为革命的领袖!

不知什么时候,杨晓玲出现在我身边,手里拿着打印好的合同和印泥,悄悄地对我说:“谢谢。”然后一吐舌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