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四海无人对夕阳

我们都爱上过浑蛋,这些家伙天生就敏感,神经质又吸引人,等他们变身成怪物我们都很吃惊。

时隔五个月,再一次回到缙云山。

山中林海苍莽,古木参天,陈桑榆在山路上独行,手指梳过丝丝夜风,为小明山长水远地夜来,从二十一岁的夏天起。

小明比她大一岁,二十二岁在缙云山削发为僧。她又惊又痛,连夜飞重庆,连哭带闹地扑打他:“我爱《西游记》,可我不希望你是和尚。”

“这不影响什么。”小明抱一抱她说,“我只担心你,你这臭脾气,在外头怕是会吃亏。”

她咬着牙说:“我会改,我不让你担心,我改。”

从那年起,她性情大变,周杨总疑惑这源于她遭受过惊天巨变,但最惨痛的是小明。他的父母开了一间电器行,开车去工厂订货时,被歹人盯上,遭遇了劫杀,双双毙命。这件事上了次日的《宁波晚报》,但七年过去了,凶手仍逍遥法外。

十九岁的宋明山一夜之间成了孤儿,父亲生前常说:“等你大学毕业,就考公务员,闲了好来帮帮手。”他就死扛到念完大学,可父母已惨死,他心中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苦痛,沉甸甸地压得几近窒息。陈桑榆和他的大学都在上海,隔得也不远,每周都去陪他,他一直没有谈恋爱,会对她说起极端的情绪,“我总梦见他们,浑身是血向我求救,还梦到妈妈对我说,你要报仇啊,为我们报仇。”

他夜夜思量,终有一天,将走南闯北上天入地追索,把复仇之刃刺进仇家的胸膛,以血还血,方是清净。是的,他放不下,陈桑榆说:“就算那样,我也和你站在一起。”

陈桑榆二十岁生日时,小明请她看老电影《青蛇》,看到白娘子为了营救许仙水漫金山,心有灵犀地两相对望。大开杀戒,生灵涂炭,修罗的美艳杀戮很快意,而世间情爱到了极致,竟是这般决绝和悲怆。

但她决计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修道念佛,化解仇恨。不是说好了吗,无论上穷碧落下黄泉,都要逢魔杀魔遇神弑神的吗。他皈依后,她去看他,他穿灰色僧袍,伏案用钢笔抄录佛经,屋子不大,很阴凉也很黯淡,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像监狱般让人悲伤。她很冲动,只想拉起他跑开,回到过往的时光。

同济大学物理系年年拿A类奖学金,和导师联名,在美国光学学会出版的权威杂志发表论文的高材生,二十二岁以后的漫长岁月将如此度过。陈桑榆花了将近一年时间才控制住自己不再幻想他还俗,并且接受事实,因为,这是她最好的朋友的选择。

他说:“科学和宗教是两驾马车,殊途同归。你视我为好友,才会无法置信,想把我弄回去,可这世界上的僧人千千万。事情不临到你头上,你就熟视无睹,不会痛,但何必呢,俗世和庙堂都在同一个空间里,本该无界。”

陈桑榆很难过:“既然是无界的,你尘缘未尽,何苦出家?”

年轻的僧人莞尔:“越是未尽,越要靠修行来化解。”

她骂他:“修行在于修心,大可在家诵诵经,跑来当和尚干嘛?矫情!”

小明扶住她的肩膀,他法号是苍远,可她只固执地喊他小明,一喊十数年:“将来你就会懂,有一些眷念非得动用非常规手段斩断不可。”

她泪光闪动:“可你能行吗,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素食者,还有……禁欲者?”

小明大笑:“前者很好办,想象一下,自己是韩国的穷人,顿顿辣白菜海带汤,一辈子吃不起肉,不也过来了?后者嘛,也不难,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偷不着才是最上乘的,对吧?”

身体能让心灵沉睡,反之亦然,不然如何理解植物人呢。陈桑榆破涕为笑:“你这妖僧!”

妖僧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咂巴着嘴:“素菜做得好是很美味的,海天牌黄豆酱你吃过吗,用来炒大白菜一级棒。”

陈桑榆捏他的耳垂:“怪不得大师越发宝相庄严了呢!”

“嘿,嘿嘿。”他又说,“老干妈豆豉酱拌面条也是一绝哎,我常品常新。再透露一条,金圣叹临终遗言说,花生和豆干同嚼,有火腿味,也诚不欺我。”

陈桑榆哭笑不得:“你这馋鬼,既然口舌之欲还没解决,不如学鲁智深,当个酒肉和尚得了,别太形式主义啦。”

“不,有些禁忌必须遵守。”《水浒传》是他叮嘱她必看书籍之一,缙云山多年,他仍对它很推崇,“施耐庵写了那么多人,但他的理想,折射在锦口绣心的燕青身上。”

“燕青才情四溢,风流而有度,很讨女人喜欢,可我最爱李逵,李铁牛。”

小明一笑:“我大学时也爱他,但他骨血里很凶残,不如鲁智深。鲁智深是深情大义的,粗中有细,还懂爱护女性……阿宝,你别为我可惜,在寺院里,我回到了十几岁的心态。”

多滑稽,恋人喊她小弟,好友唤她阿宝。十二岁时,她短短头发,又常穿白T恤和背带裤,去毛豆家做客,他奶奶快七十岁了,眼神不好,夸她:“这小弟长得蛮登样!”

毛豆揉揉她毛茸茸的后脑勺,从此只管她叫小弟;而三年后认识的小明,却说她是滴溜溜的一颗宝石,光华流淌,她很爱这昵称。许多年后,毛豆走掉了,视她为至宝的人还在,同她分头成长,彼此善待。

小明的出家是陈桑榆之前的人生里,对她打击最大的一件事,没有之一。但她也亲眼看到山中岁月消弭了他背负的血海深仇,仍是干干净净宛如少年,再无戾气,那么,已可欣慰了吧。他是学者、公务员或僧人,有什么区别呢,重要的是,他是她的刀鞘,以最温暖坚持的感染力,使她淡化心头的锐利,还刀入鞘。

少不经事时,她对世界心存敌意,怒火中烧,横眉竖目。但年岁渐长,不再信奉以暴制暴,逐一将“宽容、忍耐、体谅”等愉快地落实,再不允许自己不择手段地掠夺。

小路上白色曼陀罗盛开,空气像掺了牛奶般清美,陈桑榆只觉这一幕很像千年前的景阳冈。《水浒传》里说,武松喝了十八碗烈酒,“将梢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她缓缓忆起原文,竟如金圣叹的批注般,“我当此时,便无虎来,也要大哭。”

关于和你,这一路我无愧于心。但你仍将我抛在荒野,四周草木皆兵。眼泪便是这么下来的,在深夜的缙云山登高赶路,野鸟扑簌簌地乱飞,愁云惨雾的月牙儿恹恹地照着。似有一只巨鸟扑腾着玄色翅膀,从心间凄厉叫着飞过,此念一生,心志大灰,陈桑榆心脏猛然钝痛,泪水长流。

这是接到毛豆打来的分手电话后,她第一次哭出了声。二十一岁的暑假,小明刚出家,她和毛豆在缙云山上各捧一本《水浒传》看,毛豆问:“景阳冈是武松的成名地,从此就被称为英雄,扬名天下了,金圣叹为啥想为他哭?”

小明说:“他是感叹武二颠沛流离,最后落得残废出家,一生孤苦吧?人在最辉煌的时候,想不到前方将会有层出不穷的厄运等着他,但后来人倒回去看到了,哪能不伤感?”

再多盛名又怎样呢,晚景很凄凉。她当日想不明白,非要到此间,才看清命运的残酷。是啊,不能回想,不能回想从前的甜美辰光,热恋时的浓情蜜意还历历在目,却已魂飞魄散。

她很幸运,有过最得意的爱情,和他纵情高歌,风一样自由火一样热烈。这是她最珍爱的东西,但已不可再现不可重复了。她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

山回路转不见君,而她只能掩面,徒劳地哭给青山听。

见着小明,夜已深沉。她深夜造访,他亦安然地接待,带她到山顶的缙巅山庄入住。六年来,她只在这家度假山庄住,和偶遇的旅人香客谈天说地,更多时候,会搬小藤椅坐在一侧的观景台俯瞰缙云主峰,日复一日散漫而过。

本以为见面后,会倾尽连日来压抑的伤痛,但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她只觉什么都不用多说,说不说,他都是明白的。她奔波千里,想换取的,也不过是相对而坐的安心,读诗或不读,闲话或喝茶,哪怕仅仅是并排坐着,发发呆都好。

山谷有薄雾,很沁凉,让人思之落泪。在没有开灯的山巅,陈桑榆捧着毛峰茶喝,几千年前的群山沉默,万千神佛也皆沉默,她的所见所呼吸,和千年前的武松一样,和燕青一样,和鲁智深一样,她痛不欲生的经历,也只是寻常人所遭遇的一种,搁在自然界里,是多么渺小到不值一提。

然而她依然感到痛。小明从前对她说过,佛家把“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和求不得”称为人世七苦,但七苦实则是一苦:求不得。这世界的前进,是靠欲望推动,但同时它使人痛苦,人常常会因为贪欲为自己挖坑,跳下去了再哀嚎命运不公。这纯属自作自受,不能怨天尤人。

她说:“每次见你,我都会感到内心安定。可是我呀,我贪婪。我想要天长地久,求不得。”

人无论攫取多少,最终都将回归尘土。道理她都懂,但欲望从不由她控制。小明说:“我想父母都还在生,也求不得……但是,生本身就是苦,他们是往极乐去了。”

“用佛家的话,是缘尽了吗?生也算是苦的话,佛法是不是太悲观了呢?”

小明看着她:“是客观。”

度假山庄被远远近近的植物清香团团拥抱,她给自己添了点儿热茶,在幽暗的光亮中看小明的侧脸,大学时,她一再走过国权路,去同济看望他。最难忘毕业那年初夏,她站在栏杆前,看他在雨中踢球,在泥泞中不断跌倒又爬起,他穿白色球服,头发贴在额前,脏而性感。

大雨滂沱,那场足球赛已经接近尾声,小明说过最爱踢雨球。她撑着伞,远远地望着他进球,是难度极大的倒勾,庆祝时他像有心电感应,向她的方向看过来,随即张开双臂,做飞翔状。

那是他父母出事后,她头一次看到他意兴飞扬的样子。而初识时的他,是多志得意满的一个人。

她没料到,这场瓢泼般的大雨两个月后,小明在缙云山游荡,开车行在林荫道,天窗开着,音乐向天空冲去,若有若无的雨丝纷飞,他给她打电话,很平静地说:“我要留在这里。”

一念之间,世间再无宋明山,多了一个名唤苍远的僧人,他在十二岁时随父母游历过的缙云山出了家。后来她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蓦然想起曹操那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明白自己佛缘到了。”

这很玄,她很费解,也很介意他出家为僧。修行是孤苦之旅,她担忧他,他却说:“都一样,不管你拥有什么,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她仍无法理解,她坚信自己永不会成为一个信者,并且她也不愿成为,怕束缚。但谁又能说得清,什么才是真正的束缚呢。她看见他在佛经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问:“不都说来世一遭,所有的不过是必经之路吗?参破不参破,人生也就百年好过,你们的执着,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对,俱幻象,皆为空。”小明不大和她说佛理,理由是他并非得道高僧,拿一点儿心得糊弄人,太像江湖术士,他不想。只是有次她又忍不住问他,决意放弃凡尘俗世时,究竟是怎样的感受,他给她举例,“很难和你说得清,但出家第二年冬天,雨雪中的凌晨三点半,我在厨房帮着烧火,炉火很旺,雪落得急,一时脑中空空,只剩陶醉。”

三年后的冬天,她在山中小住,心中别无一事,但夜不能成寐,卧听鸟声啾啾,天色欲晓时分向外看,窗外飘满大雪,天下宁静,才彻底明白了他。

又再三年,她重回缙云山,心中万念纷沓,从梦里痛哭而醒,一看时间,堪堪凌晨四点,小明早已返回寺中。

梦中,是他盎然的样子,在笑,不是对她。她披衣起床,又去观景台小坐,但那儿已被别人抢了先,月亮隐去了,蒙蒙的光线里,女人问:“来看日出?”

“不,睡不着。”她提着藤椅过去,问,“你呢?”

女人的面容看不分明,但谁在乎呢。萍水相逢的两个人,也能平平淡淡地聊着天:“你是失恋了?我是离婚了。”

女人胡晓玲很健谈,或许是憋得太久,急需情绪垃圾桶:“我和他也是自由恋爱结婚的,他家穷,我父母不同意,我和他们吵翻,偷了户口本跟他结婚……”

发迹后丈夫找了小三小四,冷落原配,从古到今都常见,但它是当事人最惊心动魄的惨剧,越重情的人,越伤得深。

陈桑榆抱着十八哥,胡晓玲抽烟,小小的微光在指间一闪一闪:“最难的时候,我找我弟弟开口,他在美国读书,那些钱都是他洗盘子换来的呀,他在家娇生惯养,酱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但我真没办法了,逼他三天内给我汇一笔钱救命。我拿去帮他还债,别人都说我有情有义,但有情有义只换来无依无靠。等我还钱时,我弟弟才说了实话,洗盘子哪有那么好赚钱的?他啊,把生活费都搭上了,还求爷爷告奶奶地找同学借,吃了几个月面包夹榨菜。”

听声音,胡晓玲的年纪不小了,陈桑榆斟酌着措辞:“大姐,我有个朋友,她失恋后强撑着干活,结果抑郁了三年,反反复复的,好一时坏一阵,在暴肥和暴瘦中来来回回,最严重时被送到精神病院进行强制药疗,但也熬过来了。”她摸出手机,将康乔发给自己的短信念给胡晓玲听,“不想复述苦逼的往事,只想告诉你,吸取更多的正面能量才能重生。”

胡晓玲长长叹气:“我找不到办法了,我想出家。”

“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出家人,但他是彻悟后遁入空门的,他和我说,很多人信佛,是想借助信仰来顶住内心的幻灭,但力量感从来不是来自外界,而是内在。我和你也经受了大同小异的事,互相打气吧,在心里重修一个发电厂。”

胡晓玲看向她:“我自救不了了,得靠菩萨保佑。”

陈桑榆默然,隔一下问:“你想出家,可你的孩子呢。”

“火烧眉毛,只顾眼下。我这样子,对他又能带来什么好的影响呢,不可能更坏了。”胡晓玲说,“大家不都说吗,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她们就都静了下来,那一整夜,陈桑榆都在观景台坐着,很琐碎很遥远的记忆钻进脑海归位。十二岁,她在念初中,人很贪玩,都快开学了,寒假作业还没写完。慌了神,借同学的猛抄一气,不方便在家里抄,怕父母发现,就跑到图书馆阅览室,一边抄一边东张西望。

毛豆在她右侧翻航海画报看,时不时鬼鬼祟祟地看看她。她大怒,拧开墨水瓶子,刷地泼在他画报上:“你笑什么笑?!”

这是他们的初相识,毛豆竟也没翻脸,照样笑嘻嘻:“少侠救你一命。”抓过她的作业本,飞快写着字,不忘嘲笑她,“填满就行了,那么多本,老师不会检查太仔细的,你还照猫画虎一丝不苟?也太老实了吧?”

她凑近一看,他压根不过脑子,公式信手乱填,但乍一看也瞧不出问题。她后来结交的朋友也都是他这一型,聪明而邪气的,小明和张怀天都不例外。

当晚她请他吃梅花糕,他却闹着要吃冰,大冷天,她冻得吸溜溜,他把冰渣儿嚼给咯吱响,眉飞色舞地问她:“你喜欢船模吗?我们做船玩吧!”

十五年后,毛少侠鸟枪换炮,和别的姑娘玩上了真正的船,不是Boat,是Ship。他撇下她在这冷寂的深山里和陌生人互诉衷肠,罔顾她的死活,不再救她一命。

胡晓玲在身旁呆呆的:“此生所有欢乐场面,都是他给的。谁晓得最难受的,也是他给的。”

这话让陈桑榆难过得只想吐血,她又何尝不是。浓重的黑暗里,胡晓玲说:“他也没说非要离婚不可,男人嘛,很重视家庭的稳固性的,是我坚决要离,但谁想到不离婚我难受,离了我也难受。我一想到自己过不去这道坎,可他敲锣打鼓办喜事,我就恨,我想过要跟他同归于尽,但他防着我,我没机会。我儿子归他,他跟我说,妈妈你别难过,明天我就养两条牛头梗,咬死他。”

一刹那,陈桑榆想起陶园说自己很怕和母亲单独相对,母亲不止苦水多,心也多,弄得亲戚朋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落魄的人就这点最可恼。胡晓玲还算节制的,自己笑了两声:“要动真格吧,我也做不出来,不过,说什么一夜夫妻百夜恩呢,他和别人还千夜恩万夜恩呢。我倒是念旧情,但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厌恶都摆在脸上,他连掩饰都不,彻彻底底的不留情面。”

被耳鬓厮磨过的人弃之如敝屣,这样的事时有发生。胡晓玲说了太久她自己,总算想到了身边也是失意人,问:“那你呢?”

“也是类似的事,差不多。”

“说出来会好一点。”

“不,说出来并不会好一点。”陈桑榆说,“人家吹吹打打入洞房了,我呼天抢地也没用,他不喜欢你了,你死在他跟前,他还会嫌你好夸张,不如好好控制自己。”

胡晓玲不出声,陈桑榆又说:“失恋对个人来说,是九死一生,但别人看来,小事罢了……”

几天来,她头一回向别人提及失恋。她们投缘地聊到天亮,晨光中,陈桑榆看清胡晓玲的长相,风很冷,她瘦瘦的一个人,伶仃地双臂互抱,萧索得像化石,配得上人淡如菊这四个字,无奈男人多半喜欢追逐俗艳热闹的女人。胡晓玲也打量着她:“陈小姐,你年轻又好看,他也不要你?”

她一头嗜睡之狮,怎比得过人家少年中国,陈桑榆说:“总有比我更年轻的。”

胡晓玲气色很坏,忽然疲态尽露,用手撑着头:“他也找了个小的,还跟我说,你恨我吧,陈小姐,我是恨!”

“‘希望你不要恨我’,就跟‘你恨我吧’一样既无赖又可恨。”陈桑榆说,“大姐,网上流传着两句话,很有意思,一句说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有人篡改成,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霹雳。另一句呢,说是知道你过得不开心,我也就开心了。”

胡晓玲恶狠狠地说:“不开心算啥,我要诅咒他破产,家破人亡!”

可是,也是有过花好月圆的好时候吧,陈桑榆站起身,一轮红日正升起,漫山枫叶像喝醉了酒似的,红得耀眼。缙云山的秋天总是这样美,银杏金黄,榉树浅红,层林尽染,而她要去睡了。

不借助酒,竟也能昏天黑地长睡一天。醒来是傍晚了,秋风起了,寺院落叶满径,被浓雾笼罩,她去找小明,他刚吃过饭,屋内点着雪样亮的灯,他在看《水浒转》,第一百一十九回,鲁达坐化。

浮生碌碌,静静读书,是何其奢侈的事啊,但对于他却是顺理成章的一桩事。她晃一晃手中的毛笔给他看:“我刚在寺里买到的!”

是一支鼠须笔,专为写小字所用,用家鼠的鬓须制成,写出的字体以柔带刚,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就是用这种笔写就的,她要送给徐图,他是文人雅士,会喜欢的。

小明带她走漫长的山路去看湖水,月亮在湖面荡漾,偶然有渔夫从湖中的月光里穿行。他12岁时和父母来缙云山拜佛,不知不觉和他们走散了,天下着细雨,扑面而来是盛大的无边无际的绿,树上栖息着精灵般的小鸟,他不信世间真会有这般美得想掉泪的风景,疑心闯进了梦境。

这么多年了,梦境从来没有消失过,所以十年后,他让自己回到梦中,住在高山湖水旁漫应流年,和太阳一同起床,伴月亮度过黄昏,在红彤彤的晚霞里诵经,读书,散步,静坐。

陈桑榆说:“妖僧,我作诗给你听:空气很冷,沁人心脾,山路上走,累得像狗。”小明揪揪她的辫子,又指着草地里的野草说,“阿宝,这叫开口箭,根茎可药用,切片晒干,我用它治好了慢性咽炎,你朋友有谁喉咙不舒服的,带点儿回去吧。”

“好,那这个呢?”她弯腰拔下一株植物问。

“哦,是九连环,很苦很苦,书上叫金果榄,能治肠炎。”小明对药草如数家珍,“我这六年,倒也没白活。”

“我也是,小明,我的性子比以前好了些。”她收住脚步,很认真地说。

月色下她的脸色是象牙白的,眼睛黑漆漆的神秘美艳。小明看住她,看了很久很久,他们之间总是这样,不发一言,却了然于心。

纵使毛豆已走开,小明仍在,久而弥笃,万事心照。她把手放在他掌心说:“不知怎么的,像在做梦。”

梦回那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她和毛豆买了不同口味的汤圆回小明家过节。父母出事后,小明独自住在老房子里,逢年过年倍加凄清,她总想多陪陪他。刚走到楼下,爆竹声此起彼伏四下炸开,她捂着耳朵,踏着一地欢天喜地的红屑跑进楼道,看着毛豆拎着购物袋左冲右突,笑弯了腰。

小明在楼上喊:“快点,水要烧开啦!”

她不应,眼疾手快地把毛豆拉进来,他猛地将她推倒在墙壁上,黑暗中,他们深深接吻。吃完汤圆去兜风,她斜躺在后排,小明开车,毛豆点烟,一包烟,你一口我一口地抽完。晃累了回家接着吃东西,往火锅里丢种类繁多的丸子和蔬菜,看徐克的武侠片《东方不败》。

想起来真好笑,她跟毛豆居然会因为林青霞吵架。蓝色的烟雾背景中,林姐姐一袭红衣,拈起手指,绣花针齐飞,她把腿翘在毛豆身上,他掐一下说:“你要是演东方不败,会是啥样?”

她生气地说:“滚远点,我腿短。”

她一辈子都停在了1米58,再也没长高。可是她的人生,无法停在跟他同床共枕安静看书的小时光。

回来又在观景台小坐,没多久胡晓玲就来了,一见陈桑榆和僧人亲亲热热地说话,还把头靠在他肩上,先是一愕,眼里随即多了些内容,笑得很玩味。

陈桑榆存心拿过小明的杯子,喝了一口茶,挑衅般地笑回去。胡晓玲有点尴尬地问:“难道,你们,呃……”

陈桑榆双手勾住小明的脖子,望着她笑:“诱僧这一行为,对女人是很迷人的勾当,是不是?”

但凡是禁忌的,都是刺激的。胡晓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有些接受不了,又呃了一声,在一旁坐了下来。陈桑榆又端起小明的搪瓷缸子喝茶,轻松地说:“我再作诗一首:无言到面前,与君分杯水。何不秉烛游,相对如梦寐。”

她侧过脸,小明正在看她,他说:“阿宝,你真擅长集句。”

月色满山冈,天空是蓝紫色的,荒凉空旷,三个人坐在树下,陈桑榆说:“大姐,他是苍远,我跟你说过的,我最好的朋友。”

胡晓玲这才放了心,虔诚地问:“大师,我有很多困惑,想得到您的指点。”

小明听完她的遭遇:“你真认为自己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他才找别人?”

“他说我乏味,没情趣,我……”胡晓玲说着愤然起来,“可他找的是啥贱人啊!脸皮厚,很会装,花言巧语半个月不重样。”

小明拍手道:“你说得对,极品们的共同点就是不要脸,会装,还不受任何道德约束。可是大姐,你做得到吗?做不到,又没办法耐着性子周旋,那就把他们都踹出你的世界。”他说着指指脑袋,又指指心,“踹出这两个地方就行了。”

胡晓玲仍很困惑:“菩萨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啥不顾廉耻的人还混得如鱼得水?大师,我一点儿都不想原谅他们,我做不到,我怎样都放不下,你教我个解脱的法子吧。”

“一个人无所顾忌了,当然无往不利。”小明对她说,“谁他妈的要和他们化干戈为玉帛啊?原谅他是老天的事,大姐,别难为自己在短期内宽恕啥的,互不往来就行了,你玩你的。”

胡晓玲琢磨了片刻,狐疑地看他:“你真是……真是出家人?”

陈桑榆安抚地拍她的手:“他以前在我们学校,是主流偶像的地位,女生们都花痴他,如今他是麻辣妖僧。”

但她并不否认,小明周身是有禅意的,如大隐于市的武林高手,平素只缄默游走。他和胡晓玲说起自身:“剃度时心底很平静,没啥激烈的成分了。大姐,到了一定的时机才会知道,人生在世,很多东西都不必有。”

胡晓玲愣愣的:“他们说,我有情障。”

“人生正是由妄念和执念组成的,去执去妄即可,急不得。”

风吹过竹林发出哗哗轻响,不知名的鸟扑腾着翅膀飞过,不远处寺内的灯稀疏地亮着几盏,陈桑榆屏息静立,口中很苦涩。小明父母出事是毛豆告诉她的,她仍记得自己头顶霎时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透心凉。那样十全十美的一家人,妈妈的菜烧得好,爸爸谈笑风生,爱下棋,爱聊《水浒传》和《三国志》,家庭氛围极温馨,她和毛豆最爱去宋家做客。

连她都痛至五脏六腑,何况是小明?可九年后,他是安详的僧人。她又去看他,仿佛时间顷刻斗转星移,置身于镇海中学午后的操场,广播台的大喇叭里传来小明的声音,在一首歌和另一首之间说少少几句话,毛豆笑道:“一听到Suede我就晓得是宋明山那个贱人在主持。”

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才知道,从食堂打饭出来,坐在操场晒太阳听歌吃饭的日子,是何等美丽的情景。或者也能这样说,跟他相恋的时节,天天都是好时光。

最后一次见毛豆,是在半年前的北京,她恰好在出差,他回国后日日陪伴。正值京城的梅雨季,他穿风衣,撑长柄雨伞,一同轧马路,在风雨里走十几站地也不倦,她捧着瓷瓶儿酸奶喝,随他去寻找一家意大利馆子,吃到棒极了的蒜香面包。

在情感上,她有着极变态的细微末节的记忆。可那又如何呢,再让人留恋和怀念,竟也都自顾自地过去了。年少的时候,总是妄谈永远,以为那便是爱情,但金光灿烂的片段,禁不起岁月的考验,他釜底抽薪,她被迫辗转在冰天雪地里一点一点冷掉熄灭。

风转凉,小明回寺院念经,留下她和胡晓玲继续把夜晚坐到很深。入睡前,她拐去看小明,才清晨六时,他就起床了,正拿着长长的笤帚,将落叶扫成一堆,撮到角落里点燃,如阳光的味道。

晨风中,他的僧衣轻扬,她走上前,依恋地抱住他。浮沉世事,时光倒流十几年,他过的是绝对理想化的生活,在宽敞明亮的旧居里,和知交好友彻夜长谈,哲学,宗教,诗文歌赋,以及摇摆的政治理想。浮生若梦啊。

十几年后,他住在静谧的山林,睡结实的木头床,平日四处走动,偶尔说话,晴耕雨读,爱时惜力,一杯茶,半截香,冥想有时,晚课有时,敲钟有时,放空有时。

——与从前并无不同。有那么一天,她也能放下吗?即便是那些她竭力想留下的印迹。

度假山庄的腊肉和竹笋都很好吃,但陈桑榆更想念谢闲庭的厨艺,菜式都很入味,荷叶鸡蒸得鲜嫩可口,香槟入口如丝绒,吃完饭还有热乎乎的蜂蜜柚子茶。在谢家吃饭,轻快闲话,不提工作,没有喝太多酒,却兴味融融,像深秋黄昏里一盏橘色的灯火,让她心生温暖。

缙云山上野花众多,大部分皆能入药,临行前,陈桑榆搜罗了些,想带给石龙芮的医馆。而山野菜和菌种,则捎给谢闲庭煲汤。又买了几只琉璃车挂,要送给张怀天和唐一宁等人,最后到小明所在的寺院,给怀孕的康乔求了一枚玉观音保平安。她很清楚,赵鹿和石龙芮信赖她,全靠康乔的面子。

民间的说法是男戴观音女戴佛,可她一眼看中了那枚羊脂白玉的观音,清淡柔和,很像康乔给她的感觉。两天相处下来,胡晓玲视陈桑榆为患难之交,见她买了东西,便也给儿子买了龙佩,一道去找小明托住持开光。

胡晓玲和陈桑榆不同,在山庄里渡秒如年,满脑子都在想着前夫,无心美景。她说前夫不笑也带了三分笑意,看起来对啥事都不在意,一跟他理论,他就流露出很无辜的表情,让女人很难对他下狠手。

陈桑榆上网,翻出赵文瑄演的胡兰成给她看:“很蔫坏是吧,像他吗?”

胡晓玲连连点头,太像了,连漫不经心的拈花惹草的微妙感都像。陈桑榆收起手机,偏偏是薄情郎,最让人回味再三。女人拿这类男人最没办法,如同乔治克鲁尼主演的《在云端》里,女人的台词说:“我们都爱上过浑蛋,这些家伙天生就敏感,神经质又吸引人,等他们变身成怪物我们都很吃惊。”

岂止是吃惊,根本是震惊。怪物们平日看起来再正常温和也没有,一发作却寡廉鲜耻,让人心寒齿冷。谁说书生嬴弱?杀人不见血,更显英雄本色。胡晓玲问:“桑榆,别人都说人在做,天在看,可他们为什么还没报应呢,时辰还未到?可我等太久了。你说,我皈依佛门,菩萨会快点成全我吗?”

女人被感情折磨成失心疯,心神俱失,说话混乱,但想听的不外是体己话,陈桑榆顺着话说:“菩萨会成全你,但可能不用皈依佛门。大姐,俗话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凡间的事,菩萨都看着呢,但你总要给他们时间来处理吧,别急,七个工作日保准给你解决。”

胡晓玲很失望:“照你的算法,得是七八上十年了,我的心境差,怕是撑不到那时候,可他还跟贱人们快活得很!”

“大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放心吧,会有现世报的,你给他带来的财运,老天都会收回去。他啥事都要做绝,很难有后福,你想想,有什么比一个男人从五十岁就穷困潦倒,老无所依更惨呢,早几年,他还有望东山再起,但你见过几个小老头打翻身仗的?世上没多少姜太公吧,七老八十了还能当丞相。”

《神雕侠侣》里,黄蓉搪塞杨过说,小龙女被南海神尼带走了,十六年后方可相见——她也认为时间才是最有用的武器吧,冲淡一切甜蜜,也抚平一切痛苦。

胡晓玲听到了想听的解气话,反过来敦敦教导陈桑榆:“男人是不能对他太好的,对他百依百顺,他就无法无天,连瓶盖子没拧紧都要嫌你。转头呢,跟贱人们混得有滋有味,她们是不是把穿过的内裤在盆子里一搁三天,他是不在意的。”

陈桑榆点头:“经验之谈,我牢记在心。”

胡晓玲又生起气来:“有些女人蠢得让同类心生气恼,却让异性心生怜爱,这是啥道理?”

陈桑榆一言蔽之:“她胸大,她很浪。”

胡晓玲被气笑了:“骚货有啥好的?”

“实惠啊,大姐。”陈桑榆直白地看她,“你一定问过他对不对?他一定不承认对不对?可你再怎么控诉他责难他,他都听不进去,还会很吃惊,不能理解失婚怎么让你失魂对不对?”

胡晓玲大惊:“太对了!对,他骂我歇斯底里,不可理喻。你也认识这种人?”

认识的,陶园的父亲就很典型,最可恶的是他人倒台面还不肯倒,借钱都要花天酒地,陈桑榆说:“他也知道你痛苦,但他不明白你是精神崩塌,每个人不都由己度人吗?”

胡晓玲喃喃自语:“我也不想的,不能给儿子造成心理阴影,他还小。我不想跟他闹的,桑榆,我四十多岁了,不想当泼妇的,像书里说的,要做体面人,可我没忍住呀,我忍不住要哭,要跳脚,要骂。”

“大姐,反正再保持形象也只是他的前妻了。他会因为你风度好、姿态高而回心转意吗,顶多假惺惺一下,然后该干嘛干嘛去了。所以你该发作时且发作,一口恶气憋到内伤还得自己掏医药费哦亲。”

说得胡晓玲只好笑了,陈桑榆的头发刚洗过,在阳光下自然晒干,很好闻,她将它随意扎成麻花辫,胡晓玲帮她绑上橡皮筋,叹口气:“桑榆,你又聪明又漂亮,想得也比我透彻,你劝得了我,为啥不劝劝你自己?”

“大姐,女人除了自己的破事之外,几乎可以清晰地分析任何人的感情问题。别人的事,再感同身受,也只是隔靴搔痒啊。”

大约时过境迁,毛豆会回想起她对他仁至义尽的用心。但他将永远都不明白,她在他身上有过多大的梦想,也将永远都不明白,他的离开,对她造成了怎样天崩地裂的毁灭。

他会有所了解,但他将永远都不明白,永远。

胡晓玲还想在山上再待一段日子,陈桑榆告辞时,她和小明都去送。小明将陈桑榆买的药材和食材打成一只包袱背着,带她去看旷野里那棵秋天的红色大树,在一大片金黄的银杏中,它很突兀,但分外玉树临风。

他遥遥一指,似有无限依依,声线都柔和起来:“阿宝,你看,有时候我会站在这里,看一看它。”

秋意已浓,阳光有金属的质感,拨一下像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此处名为相思崖,而她的赤子犹少年,她说:“嗯。”

缙云山的景点是很有趣味的,既有相思崖,也有舍身崖,让人不能不认为相思必然伴随着舍身般的悲壮。小明顿一顿,说:“他说他放不下你。”

她跨下脸,冷了声音:“这是他用来平衡良心的说法,不妨碍和别人举案齐眉。”

小明叹:“你啊,把话说得这么绝。”

陈桑榆回转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不绝我有活路吗?”

下到半山腰时,有人架起桌椅,在响亮的阳光中打露天麻将。胡晓玲走近,牌搭子们年龄相仿,都是小老太,但精力充沛,人也乐天知命,输家赢家一团和气,不住嘻哈大笑。她禁不住对陈桑榆说:“真会享受,看来快乐和财势是没啥直接关系。”

陈桑榆会心微笑,嗨,贼不走空路啊:冥冥之中有定数,她情场失意,但职场得意,她苦心孤诣要找寻的亿万富翁,竟又多了一位——胡晓玲的弟弟在美国娶了洋妞,结婚后被对方的家世吓着,先前他只知岳父岳母经营着一家食品加工厂,大舅子从事造纸业,这也就是美国的中产家庭,直到他和妻子商量度蜜月的地点时,大舅子说,不如去迈阿密逛逛,岛屿很美,还能顺道观看NBA球赛。

迈阿密被评为美国最干净的城市,它风光秀丽,气候温暖,是美国退休人士最爱居住的城市之一,因而被众人戏称为等候上帝召唤的等待室。回加州前,妻子带他去市郊转了转,她的哥哥早些年在迈阿密买了宽达十四万英亩的一大块地皮,一直没想好盖什么:“亲爱的,你有好的主意吗?”

胡晓玲打电话和弟弟聊起维兰网的征婚活动后,他当笑话讲给大舅子听,没想到美国人跃跃欲试,连赞“so funny”。弟弟急得哇哇叫,说参赛者都是物质女郎,一心只盯着他的钱,这很不lovely,很不romantic。 

可美国人却认为,有钱也是他这个人的魅力之一,若能通过活动见到种种色色中国人的奇思妙想,将很“Super fun”,他说:“亲爱的Thomas,请恕我直言,你们中国人很会伪装,不爱讲实话,但在活动中,必定一本正经地口是心非,你不想和我一起感受感受你的同胞们精彩的演出吗?”

美国人最期待的,恐怕是表演背后的真实,在这位毕业于戏剧文学专业的大地主眼中,东方人的这场征婚活动够生活,够戏剧,也够闹剧,他将欣赏到品种繁多的才艺表演,既有普通的民俗演出,也有女郎们瞬息万变的变脸绝技和天花乱坠的单口相声,总而言之,它将是一场绝对好看的皮影戏。胡晓玲问弟弟:“皮影戏是啥意思?”

弟弟没好气:“他没少看我们曲艺类的节目,知道得多着呢!他啊,是在挖苦参赛者只带了一张驴皮来参加,连心肝都没有,还不肯以正面示人,却要努力让观看者相信她们真爱无敌,感天动地。”

陈桑榆吸口冷气,在好莱坞混过的人不同凡响,既犀利又贼精,她私心里不乐意让老外来看中国人的热闹,或者说……丑态百出。但若是那些姑娘们都不在乎,她有什么可替她们害臊的呢,胡晓玲也说过的,当今社会越不要脸的女人,越混得风生水起。光看市面上的成功学书籍那么火就知道了,你觉得她丢脸,她可只觉得贫穷才是最丢脸的。

吴曼背地里笑话过她,说她找来的亿万富翁全是乌合之众跳梁小丑,一个是农民房的包租公,一个是做山寨手机,一个是卖春药的,还有一个,是倒卖石头的,唉唉唉唉,这么难登大雅之堂的人,竟是奢侈品网站千挑万选出来的?说出去真会被人笑掉大牙。

这也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陈桑榆很生气,李嘉诚还是做塑胶起家的呢。如果有可能,她也想拉一大票和总裁大人同等级的城堡主、岛主来,但贴上钱财的标签来找婚姻伴侣的行为,不符合西方人的价值观——这事儿童话里的王子是没少干,可问题是,超过十岁了还好意思活在童话里?

这下好了,美国人David先生从天而降,让吴曼闭嘴。是,这阔佬心存恶毒,是来看中国女人出丑卖乖的,但在接下来为他制作的宣传节目里,这是一位英俊而富有的外国国王,他驾着漂亮的马车,不远万里来到古老的东方寻访他的新娘,并将在万众瞩目中封地纳后,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阳光疏朗,脆生生的愣小子般的气息,陈桑榆拦车赶往机场。她将直飞上海,和总裁Denard先生会合,陪他游历上海,而他将带她结识跑车商人,并力争一举擒下,维兰网需要更尖端的商户。

小明和她匆匆拥抱,很多年前,也是秋天,他认识了十五岁时的她。闪亮的美少女穿红衣,有娇有羞,宜嗔宜喜,讲一腔柔糯的吴侬软语,肌肤、眼睛、嘴唇和牙齿,都像能发出晶莹的亮光来,即使裙摆没飘起来,也是若飞若扬的。

十二年后,她坐在山间的凉石板上,紧闭双眼,微扬着脸,完完整整的心如死灰。道别声在风里远了,小明在她走过以后留下的香气里站了一阵,对胡晓玲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