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轻就是好啊!”陈墨金看着身旁抱着一束玫瑰花,不断用“摩丝”整理发型的年轻小伙儿,心中暗自感叹。

两人中间长凳上的两瓶“秋风可乐”成了楚河汉界,陈墨金心想这小伙儿准备还挺充分。可明显那不太合身的西装,外加局促不安的模样,又让陈墨金暗自摇头。

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本打算起身进入秋风大学,可陈墨金忽然有些好奇起来,想看看身旁这小伙儿在等一个什么样的姑娘,也想看看他这表白能否成功。

将长凳上的公文包打开,陈墨金取出一叠图纸,本想趁这时间再仔细核对核对,可在膝盖上摊开图纸的瞬间,陈墨金便感到了一阵厌烦,心中一股难言的情绪,宛若一团瘴气不断从胃里冲击着喉管。

陈墨金只好闭上眼,合上图纸,右手抬起揉动着太阳穴。

“大哥,您是冶金工程师?”

身边传来一个略带兴奋的声音,陈墨金疑惑的睁开眼睛,转过头,发现抱着玫瑰花的小伙儿正双目放光的看着自己。

迟疑了一下,陈墨金点点头。

小伙儿咧嘴一笑,没有抱花的右手在西装上擦了擦,而后伸到了陈墨金的面前:“大哥你好,我叫顾凡新,也是冶金工程师,主要研究炼铁新工艺、炼铁设备研发等,刚刚结束在北钢集团的实习,马上就要成为北钢集团的正式员工了!”

陈墨金有些没明白这个叫做顾凡新的小伙儿为啥这么热情,伸出右手去轻轻握了握,勉强笑道:“哦,那恭喜你啊。”

顾凡新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大哥别介意,我是见到你刚才拿出的图纸,发现咱们是同行,情不自禁,情不自禁,嘿嘿。”

陈墨金摇了摇头,苦笑着自言自语:“研究新工艺,新设备,这个方向好。总比我这每天都画这些差不多的图纸好。”

后面半句,陈墨金的声音小到自己都听不怎么清楚。

“啊?”顾凡新没有听清。

陈墨金反应过来,转移话题:“你是要表白?”

顾凡新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摸了摸散发着浓烈香味的发型,眼神朝着秋风大学校门口看去,嘿嘿道:“这不转正了吗,以后每个月工资都有六百块了,所以我终于鼓起勇气来了!”

陈墨金有些意外:“北钢集团工程师的工资才六百块?”

顾凡新瞪大眼:“很少吗?我才刚转正,能拿六百已经很不错了,去年全国人均月工资还不到五百呢!”

停了片刻,顾凡新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真的已经很好了,我爸妈一辈子在山里忙活,一年的收成加起来都没有一千块,这还是最近几年收成好,我上高中的时候,学费都凑不出来。”

“算了不说这些,现在日子总算慢慢好起来了,我一个月能存四百块,寄回家给爸妈,他们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说到这里,顾凡新看了看手里的玫瑰花,又拍拍额头:“要是应子学妹答应做我女朋友,嗯,我每个月和她约会几次,还要送些小礼物,那再留一百块吧,寄三百回家,也不错了!”

听着顾凡新独自计算起来,陈墨金抿了抿嘴唇,无意识的将手中的图纸叠好放进了公文包,看着不远处的秋风大学校门,心想怪不得这小伙子的西装不合身了,看样子不是借来的,就是租的了。

“应该快回来了,应子学妹大多时候都是这个时候回学校。”旁边顾凡新说了一句,声音有些颤抖。

陈墨金也是精神一振,目光朝着校门口对面的公交站扫去。

“滴滴——滴滴——滴滴——”BB机的声音传来,顾凡新有些好奇加羡慕的转头,陈墨金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只有三个按键的波导寻呼机看了起来。

这是波导公司今年刚推出的最新款寻呼机,要2五百块左右,顾凡新似乎明白刚才这个同行大哥为什么会惊讶自己只有六百块工资了。

看完消息的陈墨金站了起来,将寻呼机放回了公文包,对顾凡新道:“我得走了,祝你表白成功!”

笑了笑,陈墨金朝着秋风大学门口走去,刚才寻呼机来消息,就是熊教授询问自己到哪儿了,本想看看这小伙子表白的结果,看来只能错过了。

“嗯!我努力!”顾凡新站了起来,深吸口气,越靠近李应子回校的时间,他越紧张,方才主动找身边的陈墨金攀谈,也是为了缓解自己紧张的情绪。

进入秋风大学,走在这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道路上,陈墨金心绪翻转。

多想回到十年前,回到刚进入大学的时候啊!再不济,回到刚毕业的时候也好。

那样自己就能够重新作出选择了。

之前在校门口碰到那个抱着玫瑰花准备表白的小伙子,陈墨金不由想到了自己。

十年前,自己不也是刚刚毕业,懵懵懂懂,为了工作稳定,为了拿高工资,选择了秋钢集团当时最为看重的炼钢生产与管理方向,工作是稳定了,工资也一年年增长,如今一个月能拿4五百块,在单位的职级也一步步提升,成家了,女儿也五岁了,住着单位集资的房子,有一台去年购买的北京二零二零汽车,六万多块,前不久又新配置了一台波导寻呼机,家里还有四万多存款,真正是过上了令人羡慕的好日子。

当然了,陈墨金其实还可以买一台“大哥大”的,这两年秋钢集团生出一股歪风,似乎拥有一台“大哥大”,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好些个领导都拿着一块沉重巨大的“大哥大”上下班,陈墨金不屑一顾。

他对这些虚妄的满足毫无兴趣,甚至。陈墨金这一两年来,一股心底的声音,不断的闪现出来,就如刚才在校门口,看到图纸的一瞬间,那喷涌而出的烦闷和排斥一样——陈墨金,对他现在的工作,已经毫无兴趣,甚至是开始厌烦了!

炼钢生产与管理,是秋钢集团的重要岗位,他现在可是秋钢集团负责炼钢生产的副总工程师,责任重大。可责任重大,就意味着不能出错,必须确保生产的稳定,确保管理的正常。

因此,除了每天到相同的车间,查看相同的流程,检查相同的产品,陈墨金就只得待在办公室,不厌其烦的画着差不多的图纸——自家工厂用的、兄弟单位需要的、合作伙伴需要的、科研机构需要的、集团设计院需要的、大学教授需要的。

这不,今天这难得的离开公司,就是亲自给秋风大学熊教授送图纸来了,这叠图纸他先后画过十几遍了,每一遍都有略微需要调整的地方,还不能偷懒直接调用之前的。

这样的工作,说句枯燥,毫不为过。

要是当年自己选择的也是新工艺研发、新设备研发,或许每天做的事情就能不一样了吧?想想看,一个个新工艺从自己手里诞生,一个个新设备被自己研发出来,那多有成就?若是提高了集团的生产工艺,就可能提升生产效率,提升产品质量,这才是有意义的事情啊!

在现在这个岗位一成不变的工作,和一个机器人有什么两样?

陈墨金捏了捏拳头,忽然有些羡慕起校门口遇见的那个小伙子了,年轻,有活力,充满干劲。

“陈总工?哎呀你终于到了。”

心里正胡思乱想,已经来到了熊教授的办公室,陈墨金不得不打起精神,拿出图纸,开始给熊教授讲解了起来。

等到陈墨金离开秋风大学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出校门的时候,陈墨金朝着之前休息的长凳方向看去,有些好奇那小伙子表白的结果呢,也不知道成功了没。

长凳上的身影让陈墨金一愣,之前那小伙子,竟然还坐在那里!

这天都快黑了,已经两个小时了吧?那姑娘没有出现吗?

陈墨金朝长凳走去,还没靠近,就皱起了眉头,因为这小伙子手里的玫瑰花已经凌乱不堪,花瓣片片散落四周,小伙子整个人瘫软半靠在长凳上,双眼无神的盯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眼眸子里,下午见过的活力光彩,也似乎暗了下来。

看来是表白失败了,被姑娘拒绝了吧。

陈墨金有心想要安慰安慰,又看到长凳上,两瓶“秋风可乐”的玻璃瓶歪倒着,可乐倒是被喝完了。咦?这小伙子看起来喝醉了一般,难不成表白失败,自己喝可乐喝醉了?

“你。顾。顾什么来着,顾同学?”陈墨金凝眉,喊了一声。

秋风大学校门口,虽已是七点过了,进进出出的同学们依然络绎不绝,近些年流行起来的牛仔裤、迷你裙,在这些大学生上尤为常见,也有不少大学生穿着喇叭裤和蝙蝠衫,如顾凡新一般穿西装的,反而几乎没有。

顾凡新身子一动不动,眼神依然呆呆的看着天空,只不过,陈墨金发现,他一双手,竟然死死的攥成拳头。

再次皱了皱眉,陈墨金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小伙子被打击得不轻,正犹豫要不要再喊一喊,忽然旁边冲过来一个微胖的身影,风风火火的。

“凡新,快!喝点儿金银花水,我去旁边药店求来的,医生说能帮你顺顺气。”

陈墨金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个和顾凡新差不多大的小伙子,脑袋圆圆的,穿着一件土黄色的麻布外套,他手里端着一碗清亮的水,来到长凳边就开始拉顾凡新,发现拉不动,着急的就直接将碗里的水朝顾凡新的嘴里灌。

陈墨金忍不住出声:“同学,他这是。表白失败被打击了吗?”

这个微胖小伙子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疑惑的回头看向陈墨金。

“是这样的,下午我和这位顾同学在这里聊了聊,他说要给一个姑娘表白。”陈墨金解释了一句。

微胖小伙子长叹口气,噼里啪啦一阵拍自己大腿:“表什么白啊,都怪我,之前应子学妹回来,我没发现,拦住了正准备去表白的顾凡新,告诉他转不了正了,他一急,又看到还有个帅哥亲密的护送应子学妹回来,人就站不住了,两瓶可乐被他当酒喝了,还真就醉了,我去药店说,医生还不信,不肯给我解酒药,只能端碗金银花水过来了。”

陈墨金一愣:“转不了正了?为何?顾同学不是说已经转正了吗?”

微胖小伙子咬牙悲愤:“是啊!本来已经转正了,合同都签了,凡新今天下午专门请假准备来给应子学妹表白,结果下午开会,领导直接宣布集团倒闭了,所有员工都自动下岗了!”

陈墨金心头一颤:“怎么可能?那可是北钢集团,怎么会倒闭?”

话刚出口,陈墨金内心已是冒出巨大的悲意,又想起前段时间,公司内流传的小道消息,不由立刻抬脚朝公交站走去,刚走两步又转身返回,对微胖小伙子道:“同学,照顾好顾同学,告诉他,下岗没什么,天塌不下来!只要肯努力,就饿不死!”

说完,自顾自的便快步朝公交站跑去。

八点一刻左右,陈墨金急冲冲的回到家,文公包往凉椅上一甩,端起饭桌上印着“东方红”三个字的搪瓷茶盅,“咕噜噜”的喝了几大口凉茶,就走到磁带播放机旁,抓起电话,按下几个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还没有接通,厨房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墨金回来了?”

陈墨金听着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没有回话。

“爸爸!”倒是卧室快速的冲出来一个纤瘦的黑色身影,扎着两个辫子的小丫头一下子扑到了陈墨金的腿上。

“唉,小糖。”陈墨金左手拿着电话放在耳边没动,蹲下身子,右手一把将女儿抱了起来,嘟着嘴发出“嘘”的声音。

陈小糖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笑成了月牙,左手拿着一个毛线团,右手伸出食指放到嘴巴前,也嘟着嘴发出“嘘”的声音,爸爸在打电话,她懂事的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吵闹。

“嘟——嘟——”电话依然没有人接,陈墨金皱了皱眉,放下电话,重新播了几个号码,又将听筒放到了耳边。

陈小糖双手扒拉着手里的毛线团,眼睛却盯着爸爸拿着电话的手。

这次没响几声,听筒里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你好,哪位?”

陈墨金忙道:“张院,是我,陈墨金。听说北钢集团破产了?”

对面沉默了片刻,声音里似乎透露出无奈和悲鸣:“下午刚公布的。”

陈墨金深吸口气:“那可是数万岗位工人啊!”

对面苦笑:“是啊,可是能怎么办呢?北钢集团还算好了,虽然破产,可还留有一百多人的善后工作小组,进行破产清算,大部分资产会合并到我们秋钢集团,少部分员工也会直接调到秋钢集团工作,两万多人则没办法,只有安排下岗。现在北钢集团破产,还有我们秋钢集团接手他们的烂摊子,可我们秋钢集团,现在也是自身难保啊!不找到钢铁之外的出路,我们秋钢集团,也会有这一天的!”

陈墨金心里一颤,看着臂弯上好奇玩毛线球的女儿,一时间觉得心里堵得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电话对面还在继续说着什么,陈墨金却完全没有听进去了,甚至什么时候挂掉的电话,自己都不清楚。

脑海里许许多多的念头在流转,抱着陈小糖,来到了阳台上,盯着一盆芦荟发呆。

陈墨金想到了下午在秋风大学门口见到的那个叫顾凡新的小伙子,想到了顾凡新那个微胖的同学,他们应该都是北钢集团刚招没多久的员工,现在却不得不面临下岗。陈墨金又自己的妻子秦月,方才在厨房里准备晚餐的那道身影,她是九三年秋风纺织厂的下岗女工,那时候她才二十四岁,可已经是秋风纺织厂的车间主任了,勉强算纺织厂的中层干部,可厂子一夜间说破产就破产,数千员工绝大部分都直接下岗,秦月当时也不能接受下岗的事实,陈墨金开导了秦月许久,才让秦月振作了起来。随后,秦月和陈墨金便有了陈小糖,秦月这四年,也就暂时在家里照顾女儿了。

陈墨金又想到刚才秋钢集团科研设计院张院长的话,钢铁产业多年产能过剩、竞争激烈,从非钢产业探索出路现在是几乎国内所有钢铁企业的心病,今天,北钢集团撑不住了,倒了,正如张院长所言,秋钢集团若找不到出路,迟早也有这一天!

一股奇怪的心绪冒了出来,陈墨金发现诧异的发现自己心底竟然没有多少担忧和悲凉,按理来说,秋钢集团若是也走上了破产的路,或是需要裁减员工,安排大量人员下岗,那这便是不少家庭的悲剧,自己这个秋钢集团的生产副总工程师,也可能面临下岗——可自己为什么反而隐隐有些期待下岗?

是厌倦了这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吗?

下岗之后,自己能重新选择一个有意义的事业!

陈墨金发现自己全身,甚至有鸡皮疙瘩冒了出来,自己是不是有些偏激了?这可是一个月4五百块的高薪工作啊!这可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高级职位啊!就算秋钢集团有大量员工下岗,也多半轮不到自己啊!

如今这个年代,多少人为了不下岗,想尽了办法,自己却还想着要主动下岗,好寻求突破?

“爸爸,妈妈叫我们吃饭了!”

陈小糖喊了好几句爸爸,陈墨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没有反应,陈小糖只好一只手抱着毛线团,另一只手戳了戳陈墨金的脸。

“嗯。好!吃饭!”咧了咧嘴笑了下,陈墨金伸手摸了摸陈小糖的脑袋,抱着女儿往客厅走去。

正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的秦乐,瞪了眼陈墨金,皱眉道:“这是怎么了?回来就魂不守舍的?喊了那么多次都不答应?”

陈墨金看了看放下菜双手在胸前围裙上擦拭的妻子,将陈小糖放到椅子上,呼出口气,低声道:“北钢集团,破产了,两万多员工,下岗了!”

秦乐身子僵在原地,片刻后伸手准备去那饭碗,手却颤抖的差点儿没把碗给碰到地上。

陈墨金叹了口气,起身帮妻子将碗筷摆好,从半球电饭锅里给女儿舀了半碗饭递过去,抬了抬下吧示意女儿开始吃饭,又回头看了看失神坐下的妻子,摇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过你看,九三年你就下岗了,如今我们的日子不依然好好的?其他下岗的人也一样,这年头,再怎么样,也不至于饿死,就是去大街上摆个摊卖酸辣粉麻辣串,还不能讨个生计吗?所以你也别在意了,来来来,吃饭。”

说着,把一碗大米饭摆到了秦月的面前。

秦月缓慢拿起筷子,眼神似乎没有焦点,也没有伸出筷子去夹菜。

陈小糖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妈妈,懂事的没有说话,伸出被小手握到了前端的筷子,自顾自的朝桌上的土豆丝伸去,在碟子里扒拉了好几下,才颤颤巍巍的夹起了一根土豆丝,放回到自己面前的碗里,而后低下头大口的便朝嘴里扒拉米饭。

陈墨金扫了眼女儿,又看了看拿着筷子不动的秦月,夹了一戳土豆丝,放到了秦月的碗里,秦月才转过头,微微皱眉,快速的问道:“北钢集团说倒闭就倒闭了,那你们秋钢呢?不会也快倒闭了吧?这几年到底是怎么了?啊?怎么那么多企业说破产就破产,那么多员工说下岗就下岗,陈墨金,你要是也下岗了,那我们这个家该怎么办啊?”

陈墨金拿着筷子按了按手:“什么怎么办?真要有那一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下岗了就活不成了吗?”

秦月忽然放下筷子,瞪向陈墨金:“你什么意思?你就盼着下岗是不是?好啊陈墨金,我说你怎么之前一直给我抱怨你现在工作枯燥,什么天天画图纸,什么没有意义,你是不是一直给我铺垫来着?到时候好主动申请下岗?”

陈墨金抚了抚额头,叹息道:“没有的事儿!我说你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儿!赶紧吃饭!现在是北钢集团破产了,不是我们秋钢!再说了,秋钢就算要下岗裁员,也轮不到我!”

陈小糖低着头自顾自的吃饭,大眼睛滴溜溜的瞟瞟爸爸,又瞟瞟妈妈,头上一对小辫子晃荡过来,晃荡过去,没发出任何声音。

早晨的阳光总是让人神清气爽的,尤其是冬日的早晨。

陈墨金从厂子分配的房子出门上班,步行不到三分钟,来到厂子大门口的时候,看着秋钢集团镶嵌着五颜六色指甲盖大小装饰的大门,又看着形形色色,络绎不绝进入大门上班的员工,看不出他们脸上有什么表情,也看不出,他们对这份工作,是喜欢,是担忧,还是其他什么。

若是秋钢和北钢集团一样,真的只能破产倒闭,那这些员工,又该何去何从?

心里冒出这个念头,随后又只能是摇了摇头,陈墨金走进公司大门,一路上和相熟的人打着招呼,几乎所有人都面带微笑,没有人提到北钢集团的事情,甚至也没见任何人有担忧或是怀疑的情绪。

来到办公室,陈墨金走到木椅上坐下,先是习惯性的拿起桌上的搪瓷茶盅去洗了洗,而后从抽屉中拿出一包牛皮纸包着的沱茶,用小锤子敲下一块,放进茶盅里,而后再顺手提着办公桌边的红色保温壶,朝着公司的开水处走去。

可刚没走两步,陈墨金忽然身子一定,左偏头看了看手里的茶盅,右偏头看了看手上的保温开水壶,而后又泄气了一般,微微佝偻着身子,回到了办公桌,放下开水壶和茶盅,整个身子就瘫在了椅子上,双手用力的揉了揉脸,苦笑道:“陈墨金啊,陈墨金!你才31岁啊!正当青壮啊!怎么现在活得和一个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的一样了!”

说完,陈墨金忽然又坐直身子,将面前的茶盅扫到一边,双眼盯着办公桌上好几个书架,右手颤抖着指来指去,嘴里念念有词:“图纸图纸。全是你们这些图纸,我画了十年的图纸了!是,我的工资越来越高,我的职级越来越高,可你们这些图纸,和十年前,有多大区别?北钢集团倒闭了,北钢集团用的还不是你们这些图纸来生产的?”

陈墨金忽然想到昨天下午,那个在秋刚大学门口被两瓶秋风可乐给醉倒的小伙子顾凡新,北钢集团都开始招聘新工艺和新设备开发工程师了,自己在秋钢集团,怎么十年都在原地踏步?

“秋钢科研设计院的工程师们,这么多年了,就没拿出点儿新设备和新工艺吗?”陈墨金忍不住抱怨了声。

“谁说没有?”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有些磁性的男中音,陈墨金愕然抬头一看,发现说曹操曹操到,秋钢科研设计院的张良栋院长,正端着一杯热茶,笑吟吟的站在门口。

慌忙站起来,陈墨金干咳一声:“那个。张院,进来坐进来坐!”

张良栋身穿一件深青色的中山服,身形有些壮硕,腰背挺得笔直,手里也端着一个白色搪瓷茶盅,刚刚才去开水处泡了茶,大踏步走进陈墨金的办公室,脸上带着微笑,盯着陈墨金轻轻道:“刚才一个人嘀嘀咕咕什么玩意儿啊?”

“没。”陈墨金伸手指了指办公桌旁的椅子,没力气般的坐回自己椅子上。

张良栋将茶盅放到桌子上,看了看陈墨金加了茶叶却没接开水的茶盅,又看了看地上放着的开水壶,勾了勾嘴角,没有理会陈墨金让自己坐下的手势,反而来到陈墨金办公桌的正面,微微低头看着陈墨金,试探道:“怎么了?北钢集团的事儿,让你开始担心起来了?昨天匆匆忙忙给我打电话,我就知道你有事儿!”

陈墨金没有看张良栋的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张良栋拍了拍陈墨金书架上的图纸,眯了眯眼,笑道:“你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可能担忧秋钢集团破不破产,也不担忧自己会不会下岗,我看,你小子是心思根本没在这儿了吧?”

陈墨金有些无语,自己都三十一了,多久没听到人叫自己小子了?抬眼瞥了瞥张良栋,心里倒是服气,这张院,已经五十多岁了,是秋钢集团真正的元老了,在秋钢集团工作了大半辈子,如今正是秋钢集团科研设计院的院长,带领着科研设计院的科研力量,为整个集团带来新技术、新设备、新项目的开发。

见到陈墨金瞥了瞥自己,张良栋有些好笑,貌似漫不经心,慢慢挪步到床边,有些自言自语一般:“一个月前,集团董事长让我带队去了趟欧洲,给集团探索非钢产业的出路和方向,我们考察了欧洲好几个国家,嘿,你还别说,我还真有了点儿发现。”

陈墨金偏了偏头,看了看张院的侧身,又低头盯着书桌上自己的图纸,集团的出路,不该自己操心,连自己的未来和方向,现在都一团乱麻呢!

张良栋也没有理会陈墨金的反应,继续说道:“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这次算是体会到了,去了欧洲一趟,才了解到,在欧洲好多国家,环保产业,已经占到了他们国家生产总值的百分之二十以上。”说到这里,张良栋转身,看着陈墨金,严肃的问道,“可是墨金,你知道在中国,这个数字是多少吗?”

陈墨金微微皱眉,摇头道:“是多少?”

“百分之一不到!”张良栋快速回答,继而慢慢走近陈墨金,声音微微大了起来继续说道,“而且你应该很清楚,欧洲国家过去百年来,大力发展工业、重工业,造成了大量的环境污染,可如今呢,欧洲已经意识到了环境污染对大自然,对生态造成的破坏,所以不管是政府,还是民众,对环境污染治理,都非常看重,这才有了欧洲大力发展的环保产业,这才有了占比生产总值高达百分之二十的环保产业!”

张良栋来到陈墨金的办公桌前,说话声音越来越大,语速也越来越快,陈墨金感觉自己面前站着的,已经不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老年人,二十一个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宏伟巨人!陈墨金情不自禁的慢慢站了起来,双耳只传来张院那直击心灵的话!

“可再看看我们中国?建国后的几十年,不就是在走欧美过去的道路吗?大力发展工业,重工业,是,现在我们是在这些方面差不多追赶上来了,可环境保护呢?北钢集团为什么倒闭破产?如今国内的钢铁企业,哪个活得不艰辛?产能过剩,竞争压力巨大,昨天是北钢集团倒了,谁知道我们秋钢能坚持到哪一天?不探索非钢出路,等待我们秋钢集团的,就是北钢昨天的下场!”

是,就连陈墨金昨天听闻北钢集团破产,都能想到这些,张院和秋钢集团的高层领导,肯定早就想到了这些。

张良栋继续道:“所以,再了解到欧洲环保产业的规模后,我发现环保产业在中国大有可为,如今国内重视环保的人并不多,可国内的环保问题却日益严重,政府目前已经有了要大力发展环保产业的苗头,若是我们秋钢集团这个时候进入环保产业,必将探索到一条出路!从欧洲考察回来后,我就已经向集团领导提出申请了,可集团领导们也犹豫不决,一直没有定论,直到昨天北钢集团倒闭,董事长半夜给我打了电话,当场拍板,同意了我的方案!”

陈墨金眼睛微微长大。

张良栋深吸一口气,身子似乎再度笔直了一些:“所以,我今天一大早,就来找你了!”

陈墨金一愣:“找我?”

张良栋点点头,笑道:“你小子,十年前进秋钢,我就注意到了,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就不说了,十年来你从一个基础岗位的小员工,成为分管生产的副总工程师,我可是完全看在眼里,你的能力毋庸置疑,你的人品,你的担当,我都完全放心,最重要的是,我这一两年,是发现你小子的小秘密了啊!”

张院这么夸自己,陈墨金还有些不好意思,听到最后一句,又有些局促起来:“什么小秘密?”

张良栋抬手指了指陈墨金,又端起桌上的茶盅,打开盖子,喝了一口热茶,这才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小鸠鸠?我看啊,你是早就厌烦了这里的工作了吧?”

陈墨金有些惊讶又有些惶恐的看着张院,刚才张院说他心思没在这里,他还没反映过来什么意思,现在张院说得这么清楚了,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这段日子,真的将心中的想法,表现得谁都知道了吗?昨天妻子秦月也说,发现自己早就不想干这个工作了,如今张院也说早就发现了,是不是自己身边每一个人,其实都看出来了,自己早就不愿意干这只会画枯燥的图纸的工作了?只有自己还傻乎乎的自欺欺人,以为自己还在纠结这样那样!

“你呀!”张院长微微摇头,笑了笑,而后又呼出口气,板起脸,站直了身体,郑重的看着陈墨金,伸出右手,一字一句道,“墨金,来设计院,和我一起干环保吧!”

陈墨金身子一抖,愣愣的看着张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