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木在办公室发了一通脾气，最终却没有一个人理睬他，办公室主任刘清本来想过来看看，走到门口的时候又不知道院长杨木到底为什么事情发火，他只好退了回来，躲在办公室里吃早餐。过一会儿，院长办公室好像没有动静了，刘清又听到门怦地响了一声，杨木迈着沉重的脚步出去了。

杨木一天都没到办公室来，他先是到局里找了吴局长，吴局长正在开会，杨木等了半天，会终于散了，杨木在会议室门口就把吴局长拦住了，吴局长一脸不解地问：“又是什么事情？”

杨木不吭声，随着吴局长走进他的办公室，双双坐下后，杨木说：“吴局长，你对我信任，我很感激，可是这个医院就像得了癌症一样，怎么也治不好了。”

吴局长睁大了眼睛，一脸惊异地问：“这话怎么讲？你当初的信心哪里去啦？”

杨木说：“先不说别的吧，就那个杨柳，我都摆弄不了。”

吴局长睁大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他瞥瞥杨木说：“别忘了，你可是一个男子汉啊，你连一个女护士都摆弄不了，怎么可能摆弄好一家医院呢，医院毕竟是一个集体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说说看，为什么这个杨柳不听你的指挥，你该不是满脑子被西洋的那些理论弄懵了吧？跟你说，到国外留学固然开眼界，但外国那些空理论用到咱们国内还是不太顺，我们要根据本国的国情办事。”

杨木见吴局长又教训起自己来了，而且话题扯得越来越远，便坐在一旁不吭声，任由吴局长滔滔不绝。本来，杨木听到吴局长说杨柳的时候，他是想就着话题说开去的，可吴局长越扯越远，杨木只好听他讲完，毕竟中途打断局长的话是不礼貌的，而且杨木希望吴局长再次提到杨柳，他只要提到杨柳，他就有插话的机会了。

吴局长天南地北说开去，再不提杨柳一句。杨木在一旁听着着急，总算吴局长的讲话终止了，他转身问杨木：“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呀？”

杨木微笑了一下说：“局长说的话肯定应该是有道理的，关键是女护士杨柳怎么办，现在护理部的人都瞄着她呢，她如果工作态度不积极，就会影响一大批人，因为大伙儿都知道她有靠山。大伙儿盯她的目的实际上是在盯我，看你院长能把这样的一个人怎么样？”

吴局长听杨木这样说，脸子一下子就沉下来了，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燃着，吸了一口说：“杨柳是你们医院的人，她有没有靠山根本不重要，县官不如现管。以后你不要再跟我谈这个问题了，我不喜欢听，真的，那个叫杨柳的护士跟我之间也没有什么，如果我们之间真像传说的那样，她早就不在你们的医院工作了。女人跟一个男人好，是要得到实惠和好处的，没有实惠和好处，哪个女人愿意靠上谁呢？如今的女人早就不是过去意义上的女人了，个个都快成精了。”

杨木一愣，想不到吴局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心里别扭地想吴局长这个人是不是越来越靠不住了，越来说话越离谱了，越来越说空话套话了，而杨木最怕这一套，他是一个远离世故世俗、一门心思做事情的人，吴局长跟他打官腔，他就倒霉了，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就有了一种上当受骗之感。杨木后悔地想当初真不该削尖了脑袋争取这个位置，如果他去一家合资医院，肯定不可能是这样的效果。

杨木看了看吴局长，从他嘴里吐出的烟圈一缕一缕在房间的上空飘荡，杨木被呛得咳了起来，吴局长并没在意杨木此刻的神情，照旧抽他的烟。

杨木咳过以后，嗓子总算平静下来了，他看着吴局长说：“有局长刚才这番话，我也就明白工作该怎么做了，我尽力吧，实在做不来就只好辞职。”杨木说着站起身，拉出要走的架势。

吴局长瞄了杨木一眼说：“别动不动就拿辞职吓唬人，跟你说想占你那个位子的人多了，你别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那个医院啊，的确不容易搞好，要不怎么可能在数百个竞争者中选择你当院长呢？留学归来的人，见多识广，总应该有一些别出心裁的办法。”

杨木笑笑，再也没有什么说话的欲望了，他开始往外走，吴局长起身送他，送到门口，吴局长拍拍他的肩说：“别有顾虑杨木，还是坚持干吧。”

杨木依然笑笑，跟吴局长平静地握了握手。

走到大街上，杨木仰脸喘了一大口气，将吴局长送到他肺里的烟呼了出来，杨木最讨厌烟味，因为讨厌烟味，他也特别讨厌抽烟的人，当然也包括吴局长。杨木想起吴局长刚刚对着他耳朵说的那句话：“坚持干！”他心里逆反地骂了一句：“干个屁！”

杨木怀揣着这样的心情行走起来，当他穿过一个十字路口，拐上另一条马路的时候，迎面碰上了一个人，是杨木大学时的同班同学。杨木一时忘记了这个人的姓名，对方看出了杨木的忘性，就自报家门说：“李松涛呀，你忘了，咱俩还在一起打过球呢，后来你去美国留学，我去英国留学。时光真快呀，彼此都不相认了。怎么样，回国后在哪里高就啊？”

杨木终于想起了当年的李松涛，会吹口琴，打一手漂亮的篮球，尽管个子不高，可是弹跳力极好。杨木说：“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在哪里工作呢？”

李松涛说：“在大学，本城最大的一所高等学府。你呢？”

杨木说：“在一家医院当院长。杨木把医院的名称说了出来。

李松涛听后说：“那家医院我去过，不是太好，设备和医生都不怎么强。”

杨木随声附和道：“是啊，当这个院长真是赶鸭子上架。”

李松涛看看杨木一脸无奈的表情，就知道他的心情不好，便说：“其实我跟你一样，也在大学里任职。留学归来，上边总要重视一下，给个职务，好像这样才说得过去。苦哇！中国的国情哪里能跟国外比呀，你要有百分之六七十的精力去应付与工作不沾边的人际关系。”说着，就搂住杨木的肩说：“这样吧，咱俩去茶吧坐坐吧，多年没见面了，都是工作狂，如果不是碰上了，谁有时间约出来喝茶呢。”

杨木随着李松涛往前边走，走了百十米，就是一家茶吧，两人走了进去，杨木想买单，李松涛执意不肯，杨木就点了菊花茶，经济实惠，又加了一个杯，两人边喝边聊，杨木忍不住把自己所有的苦恼都说了出来。

李松涛听了一会儿说：“杨木，我们是同学，我跟你说句实话吧，中国的事情要想干得特别好，上上下下都满意，是不太可能的。你只要上边满意就行了，下边随便怎样也把你煽呼不到哪里去。”

“可我的政绩要靠这些人干出来呀。”杨木说。

李松涛笑笑说：“现在的人啊，你让他干事很难把他摆平，他也不可能帮你干政绩。你必须自己出些成果把他镇住，让他心里服你，他就事事都听从你的了。”

“如今有什么样的成果能让人服气呢？连评各类奖的事都没人理睬了。”杨木显出了为难。

李松涛兴致勃勃地说：“我跟你说啊，我当初在学校刚开展工作的时候也很为难，教授之间彼此不服气，讲师之间也彼此不服气，评职称的时候，相互争斗，你扒我我扒你，真正有水平的人很可能评不上职称，而没水平的那些人又都上去了。后来，我就想了个办法，你们不是都说自己有本事吗，那就都出书吧，写书出书，出一本书加一分，这样一来，档次就拉开了，没出过书的人自然就比出了书的人少一分，看你还怎么个争法。”

“出书？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现在出书也要自费，很多书都是自己拿钱出的。”杨木说。

“这你别管，书往那里一摆，就是你的价值。再说你堂堂一院之长，还怕酬集不到经费。”李松涛说。

杨木似有所悟，半天沉思着不动。自从来到医院后，他第一次真正感到疲倦起来。在国外求学，他经过那么一段漫长的旅程，都没有觉得怎样疲倦，在那些艰辛的日子里，他是多么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啊！可如今他感到努力付出的后果了，而且是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刻，他感到自己内心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渴望，渴望寻求一条新的出路。

李松涛索性说：“要我看啊，你也别费力巴劲地在医院搞什么管理了，你大体出个路数，下边的人就按这个路数走，走好走坏全是他们个人的能力问题了。然后你就写书吧，把你在国外学习到的先进管理知识都写出来，说不定在中国的医学界引起一场轰动呢。”

杨木忽然笑了，他觉得李松涛这些话都说到他的心里去了，经过他的点化，他也正在这么想。

两人又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儿，大都是李松涛说话，杨木听着，杨木如今说话的欲望越来越小了，不知为什么，他总喜欢让眼睛和耳朵起作用。有时候他甚至羡慕那些不会说话的聋哑人，他觉得他们在生活中会少很多痛苦。

李松涛停住话的时候，很想让杨木说几句，杨木就是不开口，要么点头要么微笑。李松涛只好接着说：“事业哪里是干出来的，事业是玩出来的，你去看看城市的夜总会，哪个官员不在那里唱卡拉OK？你这么苦行僧似的干事业，纯粹是个大白痴，等哪天我有时间也请你到夜总会开开眼，让你见识一下本城美丽的小姐。”

杨木笑笑，未置可否。

李松涛看看表，站起身，两人握了手，走出茶楼就像路人一样各奔东西了。

杨木一直在路上慢慢行走，他想思考一些问题，真的，正如李松涛说的，他何必不把在国外学习过的那些先进的管理经验写出来，起码证明了他在某个方面的才华，而一味地沉浸在日常事务中又有什么意义呢？杨木想起一句成语：欲擒故纵。该放手时就放手吧，院长当得再好，也是一种局限，而真能写出一本书，那是被很多人知晓的荣誉啊！杨木想得出神了，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他的脚步轻快起来，一会儿就像踩了鼓点一样，让人感到了行走的喜悦。

杨木是走回办公室的，按正常人的理念，杨木不会摆官架子，身上没有官味，出门应该带司机，一个院长连车都没有，这个院长还有什么干头呢？可人们不知道杨木喜欢一个人行走，一个人行走多自在呀，连空气都是清新自由的。

回到医院，杨木径直奔了办公室，他刚打开门，院办主任刘清就走了进来，交给他一大摞文件，杨木收了文件，放在桌上，翻几下，什么也没说。

院办主任刘清在一边站着，听院长吩咐什么。

杨木一摆手，示意主任出去。

主任出去后，杨木就把门关了，然后他开始翻找自己从国外带回的那些资料，他真带回了很多资料，都封存在自己的书橱里，杨木很久都没有动它们了，它们安静地躺在灰尘之中。现在，杨木将它们翻了出来，一种久违的感觉让杨木内心一阵激动，他在国外是靠这些赢得了文凭，靠这些赢得了被国内认可的资格，可回国后这些反而离他远去了，他每天沉浸在日常事务的琐屑之中，最初的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关键是他的琐屑并没有得到别人的认可，就连一个小小的护士都可以不把他放在眼里。想到杨柳，杨木有点悲哀，这真是一个让他说不清楚的医院，一个小小的护士竟敢拿院长的命令当儿戏，院长居然拿他没辙。

杨木认真地看着那些资料，看着看着，他的心热了起来，血液在他的周身沸腾，他好像听见了血在体内的流动，资料上有关医院管理的内容多得不可胜数，杨木要做的是把它们归类，管理学包含的内容很多，医学管理学的内容其中就包含了服务，而医院的性质就是服务，为患者服务。

灵感说来就来了，杨木首先就要写服务型医院，患者是上帝，如何打造一流的医院，其实质就是服务。这一点，杨木深有体会。国外的那些医院，在建造房屋的时候都考虑到患者的利益，比如病房必须在护理部的视野之内，比如护士必须在患者打急救铃的三秒钟之内赶到他的床头，还比如挂号大厅应该设有外卖部，患者可以在医院买到自己急需的用品……

杨木越想越深，什么叫人性化管理，这就叫人性化管理，让患者病人走进医院就触摸到温暖，而不是那些冷冰冰的可以救人性命又可以置人死地的仪器设备。好吧，就从这里开始，写一部服务型医院的书，将服务提到战略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