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市工商银行红星街储蓄所,由于地处市蔬菜批发市场,每天下午是最繁忙的,东平这个所主任已当了两个年头了,她的业务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去年底参加省点钞比赛获多指点钞第二名后,行领导已经找她谈过话了,任期一满她就要到市工行任储蓄科副科长,满打满算也只有五个星期了,这段她特别尽心,希望能圆满地交接给下一任。

东平小心地将桌上的印鉴和空白重要凭证收拾好。

“小王,把卷帘门拉下来,运钞车快到了,把准备工作做好。”

“行了。”小王用铁钩子钩下卷帘门锁好,将小门框装上,一边装一边扭头张望着,嘴里哼哼叽叽:“呵朋友再见,呵朋友再见,呵哥们儿快来吧快来吧快来吧……”

“你乱唱些什么呀,好听的歌都让你糟蹋了。”其他两个女孩笑着呵斥。

运钞车戛然而止,一辆早已停在储蓄所对面小巷里的125型摩托车悄悄靠了上去,车后座上戴头盔的人在靠近驾驶室那一瞬间突然举起手中的钢管砸在毫无防备的驾驶员头上,歹徒随即绕到车的另一侧,车门打开出纳员将钱箱递给从车上下来的警卫。突然警卫向后仰倒,一只大手抓住钱箱使劲拽,出纳员被眼前的突然袭击吓傻了,本能反应使她紧紧抓住钱箱不松手,歹徒见状掏出匕首使劲往出纳员手上一划,顿时虎口开裂,出纳员这才叫出声来:“抢钱了!来人啦!”东平刚迈出卷帘门就看见这一幕,大脑瞬间空白吓呆了,小王刚进里面闻声抄起铁钩子冲了出来,另一名女职工按下了报警器,刹那间凄厉的警报声响了起来。

“快上车!”骑车的歹徒掏出火药枪对着东平一枪甩了过去,东平应声倒下。提钱箱的歹徒也掏出火药枪照着冲过来的小王放了一枪,小王栽倒在地上。摩托车一溜烟没了影。

这一瞬间,菜场两边都站着不少行人,可他们都好奇地看着,一辆三菱越野车开过来,司机见人群堆在那儿,一踩刹车伸出头就听见警报声响起,接着叭叭两声枪响。他扭头对后座的人说:“等会儿,前面拍电视哩。”他打开车门挤进人群看热闹,摩托车过来,人群赶快闪出道来。直到看见地下受伤的几个人的确流出了鲜血,有人四周望了望后惊呼:“哎呀,这不是拍电视,真的流血了,真的是银行遭抢了哦!”行人围了过来,报警打电话的、抬扶伤员的乱作一团。

刚送外宾上飞机从机场回市里的冯涛,一路上为此次省里对军工企业民品与外商合资项目谈判成功感到高兴,这样只要一开先河,军企这块国有企业改革的老大难就有了转机,本省是当年三线建设重地,军工企业较为集中。近年来军企由于国家的宏观调控,对军费投入削减,而且将过去对军品的拨款制改为贷款制,而原材料的进购又是由企业在市场随行就市购买,销售却是由国家统一定价。因此造成大部分军工企业处于负债累累的状态,连工资都无法按时全额发放,职工思想不稳定,给地方治安造成了不少坏影响,这两年来好几起大案都和军企职工有关。他思虑着尽快着手写一份报告,提交省委讨论,并上报国务院有关部门,就如何利用引入外资激活军企,他在心中已经有了主张。

轿车已驶近市区,突然,从侧面的巷子里蹿出一辆摩托车,司机来不及躲闪一扳方向盘,摩托车猛撞到了轿车前盖侧面,车上的两人当即被甩了出去。轿车撞倒路边一棵榕树后撞到墙上停下,司机双手和脸上都被玻璃刺伤,但头脑还清醒,他艰难地扭动脖子伸手去抓歪在座位上低着头一动不动的冯涛。

“冯秘书长,冯秘书长?”司机带着哭腔喊了起来。

市一医院笼罩在多年未有的忙碌和热闹中,工商银行送来的三名伤者召回了刚下班的外科医生和护士,手术正在进行中主刀的陈教授即被喊出。急急忙忙赶到医院的东春刚刚与等候在3号手术室外的华源和郝钢说上两句话,就听见院长给手术室出来的陈教授吩咐:

“4号手术室已准备好,省委冯秘书长车祸头部受伤马上就到,你是脑外科专家赶快过去。”说话间医院大门外响起了急救车刺耳的鸣叫声,东春腿一软差点没跌倒,与此同时郝钢的手机响了起来。

“抢匪撞上省委冯秘书长的轿车一死一伤!哦,行,我正在医院马上过去。”郝钢往大门迎了上去,东春紧跟在后面。

不省人事的冯涛被推车急急忙忙地送往4号手术室,交警、刑警还有省委办公厅的头头脑脑以及新闻部门一大帮人在后面簇拥着,紧跟着的宋队长对郝钢打了个手势,郝钢赶快凑了过去。

“那家伙大腿骨折送骨伤科了,摔着太阳穴的那个当场死亡,我们得到银行被抢的报警刚二十分钟,两个亡命徒就出事,真是报应,幸好还有一个活口。”

“脑袋没摔坏吧?”郝钢有些担心。

“现在迷糊着哩,不过我问了医生说能清醒过来。可冯秘书长就难说了……”

东春紧跟着手推车轻声地呼唤着:“冯涛,冯涛。”眼泪大滴地落在冯涛脸上,护士将她拦在了手术室门外。

“我们一定尽全力抢救。”陈教授对围过来的人群高声说着。东春站立片刻,擦着泪急忙往3号手术室跑。

手术室外的长椅已被赶来的纪家大小坐满了,市工商银行的行长和办公室主任正和纪敬德说着话,东艳搂着两个孩子劝着抹泪的纪妈妈,华源搂抱着女儿娟娟着急得不时看着手表。雪秋抱着孩子和东风也赶来。

“三姐夫,爸,三姐咋样?”东风着急地询问。

“正手术呢。”华源答着腔。

东风想了想:“爸,妈,姐,我去安排一下吃的,这手术一时半会儿完不了,要不我和三姐夫在这儿等着,你们都回去。”

“晚饭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就在门口的梅园宾馆,要不现在我们就去?”市工商银行办公室主任急忙说。

“你们先去吃吧,娟娟跟外婆去,我不想吃。”华源摆摆手。

“我也不想吃,你们去吧。”东春有些恍惚。

“大姐,看你脸色难看的,别着急,三妹一定没事的。”东艳挽着东春说着。

东春心里的痛不能言语,左右两边手术室里躺着的都是她的至爱亲人,这边有一家子在揪着心;那边呢,冯涛只有一个弟弟在本市,他现在最最需要的莫过于她在身边,可是她又不能正大光明地去关心他照顾他,她的内心痛苦极了。好想守候在4号手术室外,但她始终没能迈动步子。

医生给小王做完手术出来,小王的母亲迎了上去:“医生,我儿子的伤咋样了呀?”

医生将老太太请到办公室。

“你坐下,别急,手术是成功的,目前看来是没有生命危险了。”

“哎呀呀,谢天谢地,谢谢医生呵。”

“只是……”医生有些犹豫现在说不说。

“还有什么呀,你就说吧,命保住了就是大事情,我们会好生将息他的。”老太太心想还有什么比命要紧的呢。

“火药枪的铁砂弹虽然取出,但由于被击中的主要是腹腔至大腿一片,要紧的是睾丸和阴茎不同程度受伤,你们要做好伤好以后性功能和生殖能力受到损坏的思想准备。”

老太太当场就号啕大哭起来:“我那可还是童子娃儿哟,挨千刀的抢匪呀!这不要命了呀,呜……”

女出纳员的亲属一头扎了进来:“医生,我姐姐伤得怎么样,没大碍吧?本下星期就要结婚的呀。”

“这婚是肯定结不了了,手筋被划断,虽已接上但恢复起码要三个月以上,会不会落下残疾还要视恢复情况来看。”医生回答着。

东平上半身取出了大小十多粒铁砂弹,还好没伤及要害部位,只是脖子上的那两粒可能要留下两块疤痕。

夕阳洒在摆满鲜花的病房里,已经逐渐康复的东平接待着络绎不绝的探视者,这会儿才送走最后一拨。自市工商银行职工为保护银行资产勇斗抢匪的报道经电视台播出后,省报也大篇幅刊登了记者采访录,市里各学校组织学生到医院向勇士们致敬,金融系统各银行也组织人员前往。因省、市领导一再强调正面宣传报道,那几十个目睹劫案全过程以为是拍摄电视的行人,在开头两天给亲友大谈体会被当作笑料取笑后,被有关人员喝止也就缄口不语。新闻报道也忽略劫案的场面描述,可伤者的亲属却在私底下骂着娘,要不是这些笨蛋,自己的亲人哪会受这等痛苦。

华源这次出乎意料地发了一笔大财,市经委主任的夫人为保卫银行资金受伤住院,电视台播出了记者采访节目,当记者要华源讲讲对妻子受伤的感想时,华源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慷慨激昂的机会,可私底下他不知责备了东平多少次:“你跑出去干什么?差点命都没了!”

东平也有些委屈:“我当时吓得还没回过神来就……”

“你还说,别傻了,现在是以你为中心的高调宣传,豪言壮语少不了,想好了再说呵,别弄个牛头不对马嘴,你是在和歹徒英勇搏斗时,高喊着抢银行了、抓歹徒呵被枪击倒的。”

“可我真的没有冲过去,是小王,他从我背后冲出来时差点撞了我一跟头,接着枪就响了。”

“笨蛋,你说你也高喊着冲过去不就得了嘛!”

接下来的情况就戏剧性了,市经委所辖企业领导亲自到医院探望,送上一束束鲜花或花篮,也不带水果补品什么的,华源都有些嘀咕。直到市顺发机械厂陈厂长送的一束鹤望兰被东平爱不释手地拿着摆弄,发现花蕊是用百元钞票卷成的,这才赶快收拾扔在屋角的那堆鲜花,幸好还没让护士打扫出去。仅五天时间就有近二十万元的礼金,倒把东平吓了一跳:“这院再住下去会不会犯法呀?”

华源却无所谓的样子:“你神经短路了不是,这是人家慰问你的,犯什么法!”

“哼,慰问我?还不是看你这市经委主任的大面,这电视台也是,什么事呵,我就是我嘛,还得说我是谁的夫人,我就没有自己啦。”

“你看你,不是找生气嘛,你现在是领导干部家属的表率,不就是树典型吗?”

张副市长推门进来,正在给东平喂鸡汤的华源忙不迭地起身。

“张副市长你请坐。不,应该是张副省长,机关上下已经传开了,什么时候走马上任吱一声,让老部下们给你热闹热闹。”华源巴结着。

“哪里,哪里,任命还没下来别乱咋呼,我是来看看女英雄的,市里已经给新闻单位强调了,要在全市掀起一个学习高潮来,英雄们康复以后要组织演讲报告团。小华可要好好护理,工作我已经给市里打过招呼了,这一段你就安心在医院做全职护理吧。”

“那哪行,单位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处理呢,再说她们行里专门安排了职工来护理。”

“那不一样,有你在身边就是药,伤也要好得快些,是吗?”

郝钢提着饭盒推门进来,猛一看见张副市长,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但马上镇定下来坦然地打着招呼。

“哟嗬,郝处长送饭呵,案子办得怎么样?”

“是蓄谋作案,从策划到案发他们用了近一个月时间,要不是快驶出市区时撞了车,应该是一起成功的计划。”

“这伙亡命徒,我们差点赔上一个秘书长。好了说到这儿,我得过去看看冯秘书长,说是情况不太好,一直昏迷着哩。”张副市长起身。

特护病房内,东春正默默垂泪,已经一星期了,据陈教授说手术是成功的,冯涛颅内的淤血是清理干净了,可如果是脑神经受损,也不排除成植物人的可能。这个结论一传出,使探望冯涛的人从开始的车水马龙,到现在的门可罗雀。当然在媚权人的眼里,一个即将成为植物人的省委秘书长,权力将随生命而逝,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呢,理所当然要中止感情投资了。小扬在哭哭啼啼地守了两个通宵后,在第三天早上给四处打听冯涛病情结果的姑妈拖走,这倒给东春创造了看护冯涛的机会,她已在心里决定,如果冯涛不再醒来,她将陪伴他在医院度过终生。几天来,张平和冯涛的弟弟小疆轮换着守护,东春好想一刻不离地守候在冯涛的身边,好想抚摸冯涛那没有知觉的脸庞,她甚至有些肯定,冯涛一定能感觉到她通过手掌传递的那份浓浓爱意,从而燃起求生的欲望。她的心思让张平看在眼里,他找到医生给东春请求夜间看护权,两个晚上下来,医生也奇怪冯涛的脑电波图显示晚上比白天明显活跃,情感治疗取得效果也不是没有先例。自此,每天晚上东春都迫切地来到医院与冯涛作无尽的情感交流。

张副市长又来到特护病房窗外,看见里面床边坐着的身穿白大褂的女子正握着冯涛的手贴在脸上嘴里喃喃地说着话,他问旁边站着的护士:“她是谁?”护士有些迷惑:“当然是他妻子啦,每天晚上都要来的,一直到天明。”

“他还没结……”张副市长欲言又止,他仔细端详,突然认出是谁了,他脸上掠过一丝阴笑,觉得这几次来看冯涛今天算是有收获了。他想起前晚省委的哥们儿打电话来透露,自己投资上百万的这把副省长交椅差点就让眼前这个秘书长给顶掉,好在自己党羽众多,而今的官场单靠个人能力是行不通的,幸而这个傻书生是位个人奋斗主义者,不善人际关系的勾兑,否则自己还真不是他的对手。眼下他巴不得冯涛长眠不醒,那就不用自己费心机去催促上面早下任命书了,免得夜长梦多。不过市公安局长昨天打电话来,说省公安厅仍有追查临江拆迁区枪击案的迹象,这事儿始终是一块心病,实在不行就杀一杀郝钢这个软硬不吃的愣头青的锐气。

贾仁坐在客厅沙发上,电话铃响起,他拿了起来。

“好,这阵子叫他们几个别回来,凡是企业财务室的人都给点钱给我封口,她们找不到人也就算了。我已经从上面了解是人民银行总行的全国性调查,别跟做贼心虚似的,调查是有时效的,到时候弄成啥样就啥样,都得要上报的,等我通知才回来。”

电视里正放着本市新闻,“本市军工企业民品生产将与外商成立合资公司,省委秘书长冯涛已于本月十日与外商达成合资民品生产线项目意向性协议……”

听着播音员的声音,贾仁眼睛一亮,他赶紧起身到书房抽屉里拿出从东春那里抢来的照片。

“我说面熟呢,这不是和张副市长争副省长交椅的那个省委秘书长吗,想不到他们俩还他妈的有一腿,这下可是能做出好戏。”贾仁自言自语着,拿起电话。

刚从医院走出来想上车的张副市长,拿出手机。

“你他妈的除了帮倒忙和放马后炮还会什么?”他小声地骂了一句,关上手机钻进了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