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琥珀(七)

“不!”

在莫邪落败,已经被散尽大半灵力之后,宣夜的刀前,突然便多了一个人。

多了一个会说话口齿清楚万分的琥珀。

宣夜讶异,握着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没有错,不该生生世世被囚!”那头琥珀又道,眼眸里颜色收缩,渐渐地汇成了一线:“你不能带走他!”

说话之间天地变色,风扬起了沙,雀鸟嘶鸣,连地上的藤蔓都腾空而起,上来一把缠住了宣夜手脚。

宣夜定身,不是不能挣扎,而是太过错愕,觉得哪里不对,一时不能回神。

于是琥珀就得逞了,在这一刻便已抱起莫邪,顷刻间踏风而去。

莫邪很重,一个恶灵的分量,往往会是他在生时的几倍。

抱了他一会,琥珀便开始喘气,到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便在密林里面停下,将莫邪放平,靠着一棵老树的树根。

莫邪没有知觉,因为灵力丧失大半,意识也开始昏沉,只安静地在一边躺着。

琥珀喘气,看着他,突然间便有泪落了下来。

“是我。”她道,低声呢喃,敞开双臂,慢慢拥住了莫邪:“你知不知道,一直是我,从第一夜起,你每晚抱着的,从来一直都是我。”

莫邪不曾听见,她也不想他听见,一如既往,她的心事,都是可有可无卑微的存在。

他爱的是碧玺,拥着的也应该是碧玺,而她,不过是碧玺百般无奈的一个影子。

如果不是狐貂两族百般争斗,如果不是碧玺身上,有了那个……可怖的伤口。

她,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她们说你定是哪里不行了,所以才这么多年,连个采补的男人也没有。”

还记得那天,她是这么跟碧玺说话,鼻孔里喷气,有些愤愤。

“这些狐狸,就会胡说,她们族族长被打得落花流水,两个长老被姐姐抽筋剥皮的事,怎么不听她们提。”见碧玺无语,琥珀又加一句,很是威风,前爪很欢快地敲了下地。

“你已经能化人形,为什么还偏偏喜欢做貂呢?”碧玺淡笑,过来摸摸她的皮毛。

琥珀就不说话了,过来腻在碧玺脚边,蹭来蹭去。

碧玺叹气,由着她去,过了一会,才幽幽说了一句:“如果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你们又该怎么办?”

琥珀不解,抬起头,用一双浅色的眼眸看她。

“如果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碧玺又重复。

“姐姐永远不会不在。”

“她们已经对我起了疑心,琥珀,我们的逍遥日子不久了。”

琥珀就更不解了,歪着头开始眨眼睛。

“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找男人么?”碧玺弯下腰来。

琥珀很天真,回答:“那是因为姐姐还没碰到真正喜欢的。”

“不是啊琥珀。”碧玺叹了口气,依稀的十分沉重,两手下行,开始解对襟的扣子:“是时候了,你作为族长的妹妹,应该知道真相。”

扣子不紧,很容易解开,碧玺褪干净了衣物,在七年之后,又一次在碧玺跟前现出了胴体。

完美的胸线,完美的腿,完美的颈项完美的脸,只是……,这一刻的碧玺,已经完全没有了腰。

在胸腔往下,整个腹部都是空的,空荡荡,里面只有微腥的血,还有一团干草!

“以一敌三,败了她狐族的族长和长老,多么威风。”那厢碧玺唏嘘:“可是琥珀,我已经毁了,我的伤,已经再没可能痊愈。”

琥珀定身,眼泪如离线珍珠,一滴滴叭叭坠地。

“她们如果知道我已经毁了,你们也便完了。”碧玺道,看着琥珀,亦有不忍:“所以琥珀,你愿意助我,做一件可能十分为难的事么?”

琥珀点头,点了又点,泪如雨下。

于是,日子便移到了第二日,那命定的一个夏日的中午。

莫邪提了剑,从她们洞口经过,一路学着鸟叫兽鸣,好不欢快。

“他学母豹,是为了引公豹上钩,他是个万恶的猎户。”侧听了一会之后碧玺跟琥珀说话:“就选他吧,选了他,最最起码你不会负疚。”

“我们都错了。”回想到这里琥珀道,无限唏嘘:“我们都错了姐姐!”

“都错了什么,错在你们姐妹俩,都爱上了这个男人对么?”

身后这时突然有人道,一把软酥的声音,人也仿若无骨,慢慢靠了过来。

是烟柳,起了个风尘名字的狐狸精,人也的确长得风尘,媚到极致,倒也不觉着俗了。

“只差一点,那个道士就可以收服他,为什么你要横插一杠?”烟柳又道,一步一步走近:“也罢,如果你不忍心,我来收拾他,你让开!”

琥珀不说话,只张了双臂,牢牢挡在莫邪跟前。

“做什么,既然你要护着他,那位什么要骗那道士来收他?”

为什么?

因为以前琥珀也曾见过道士收鬼,曾偷偷跟过他们,看着他们将收来的魂魄投进往生河。

她以为宣夜也是道士,以为莫邪能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可是她错了。

想到这里琥珀不禁深深吸气,庆幸自己总算赶上了最后一步。

“说话啊!”那厢烟柳又道,眼慢慢眯起:“你能说话!你居然能说话!!除了这个,你还隐瞒了什么,琥珀,我要重新考量,我是不是太过轻看你了……”

“你会不会,是又一个碧玺?”见琥珀不语,烟柳又道,逼迫着俯低了身子。

琥珀微愣,旋即又开始摇头,摇了又摇。

虽然并不情愿,但她必须承认,她不是碧玺,她软弱怯懦胸无大志,作为貂族并不称职的族长,她不及碧玺万一。

“那你为什么要装哑巴?”烟柳紧逼。

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无数个为什么,真相和过去便有如大山,割断了她的喉咙压弯了她的脊梁。

琥珀开始喘息,手上行,不可遏制开始激烈颤抖。

最早的时候,琥珀的确只会兽语,因为碧玺是那么强势,她不需要多么努力,只需倚着她靠着她,撒撒娇寻寻乐子而已。

再然后,碧玺就找了莫邪,搭上他,令他沉沦,一心一意将碧玺娶做了妻子。

作为妻子,碧玺是百般姣好,不仅貌美如花,而且温顺体贴做事爽快,把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唯一一点别扭的,就是做那个的时候,必须是晚上,而且关窗拉帐,一点点光都不能透。

“这样,我才不别扭。”碧玺这么说,脸绯红,谎撒得半点也不高明。

莫邪自是答应的,什么都答应,只要碧玺开口,便是要他的心,他也会毫不犹豫掏将出来。

于是每到月没星稀,莫邪都会抱着一把软香腰肢,颠倒云雨魂魄齐飞,做得尽兴了,便会碎碎念叨:“碧玺,碧玺……,我一定待你好,这辈子下辈子,都待你好,只待你好!”

当然,那床上他抱着的,从来不是碧玺,而是琥珀。

“你可以拿他采补,吸阳气来喂我,或者喂自己,到了最后,还可以吃了他的舌头,他的舌头很有灵性。”

最最开始,碧玺这么跟琥珀说。

过了一阵,碧玺又开始骂她:“为什么你就不肯吸他,你这辈子都是这样,心软怕事,将来怎么做族长!”

又过一阵,碧玺便不骂了,见到琥珀只是叹气。

“你喜欢他是么?”碧玺总是这么问,而琥珀总是摇头。

其实她明白,这一句碧玺也在问她自己。

强势到顶的碧玺,居然也会流连人间,为一个心地纯真的猎户动了心,这一点,她自己是万万也不肯承认。

于是日子便这么流了去,到了晚上,被莫邪拥着,琥珀开始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汹涌,一点一点,越积越多不吐不快。

终于,有那么一天,这股积郁冲了出来,在夜半时分,琥珀学会了说话,冲口而出:“我是琥珀,不是碧玺,我是琥珀。”

口齿还不甚清楚,她学会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告诉莫邪,他现在拥着的是她琥珀而不是碧玺。

到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原来并不是那么甘愿,也有私念,也存怨愤。

她的心是卑劣的。

碧玺为貂族奉出了一切,而她却这般自私,怨念着不肯做碧玺的影子。

好在那时候的莫邪睡熟了,听她这一句,只微微动了下身。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琥珀封了口,对自己发誓不再说任何一句人话。

管不住自己的心,那她起码可以管住自己的嘴,替自己也替碧玺保密,保住她最最起码最后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