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恶女

陈凯西当制片人后的第一个项目,是去成都盯片场。

电视剧一拍三个月,她也走了整整三个月,再回来时北京已经是隆冬。

罗曼总觉得陈凯西整个人焕然一新:

明明穿的还是剪裁柔美的针织连衣裙,手上还拎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鸟笼包,连讲话都还是熟悉的0.75倍速,但就是多了一种别样的气场——她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毕竟以前两个人的见面时间都是罗曼来定,默认她是“有正事”的那一个,而现在换成了陈凯西拨冗见她。

不止于此——才寒暄到一半,陈凯西的手机屏幕就亮了好几次,罗曼赶紧说“你先忙”,然后拿过酒店的下午茶菜单,打算把菜品的中英文名字都对照默念一遍来打发时间。

但陈凯西只是把手机倒扣在了桌上。

罗曼说这样没事吗,陈凯西笑着说,他们找不到我,就会自己想办法的。

罗曼短暂地笑了一下,陈凯西问她,笑什么。

罗曼低头不语。

其实她们都知道在笑什么,这话很陈勉——陈勉以前创业的时候,有了点钱,就满世界溜达,投资人抗议过,陈勉反问说:“你不觉得一个时时刻刻要老板盯着的公司,才不健康吗?”

十年夫妻,他潜移默化留给她的影响,比想象得更长久。

罗曼不敢提陈勉名字的原因也很简单:三个月前,有一个被“优化”的女员工,在微博上爆料陈勉“利用权力的不对等引诱她发生性关系”。

事情闹得不算大,一来陈勉不是公众人物,营销号搬运八卦的时候甚至屡屡放错他的照片;

二来,“不幸中的万幸”——至少对陈勉来说是这样的——太平洋上有座火山喷发了,人们被这种“末日情节”攫取了注意力。

陈勉跟他的公关讨论了半个小时,决定什么都不回应。

团队跟他再三确认,女孩手里还有没有更“劲爆”的物料,陈勉回想了一下,说没有吧:“我们俩就相处过……三四次?都是在酒店。我跟她也没什么好聊的。”

陈勉把手机乖乖交出去让公关检查:“最色情那段她已经发出来了。”

“FUCK.”一想到这,他又情不自禁骂了句脏话:“她聊天记录都是编辑过的,那段对话里,明明是她先发了露胸的自拍,我才说移下去看看。她删减得都上下文不通顺了,傻逼网友还跟那义愤填膺呢。”

“陈总,”公关安慰他说:“这都是小事,咱没必要跟她计较。”

陈勉当然知道不能跟她下场纠缠这种细节,他挥挥手:“你检查吧。把聊天记录都仔细盘一遍。”

公关团队的人在浏览聊骚记录的时候,陈勉就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突然他们喊他:“陈总,您有个消息。”

“Albert还是我老婆?”

陈勉常年把手机里的所有联系人都设为消息不提醒,只有两个人例外,一是大老板Albert,二是陈凯西。当然,准确地说,陈凯西话太多,吵得他头疼的时候,他就会把她也设置为“不提醒”来默默报复。

公关说:“是老板。”

陈勉赶紧接过来看,Albert发过来一段语音,他嘿嘿笑了一阵以后,说:“这事往好里想,说明我们公私分明嘛。该睡就睡、该开就开。”最后安抚他说:“没事的。让公关的人盯着点就行了,你别管了。”

陈勉这才松一口气。

把手机交出去以前,他又看了眼跟陈凯西的对话框,俩人聊天记录停留在昨天,陈凯西给他拍了自己收拾箱子的照片,陈勉说,你不是后天才走吗?陈凯西说,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出差!然后发来两个激动的表情。陈勉说加油,我已经做好了辞职吃软饭的准备。

陈勉在办公室里晃了两圈,还是觉得不安,他把手机从公关手里抽走,说我先回家了,有事打电话。

到了家门口,发现灯是亮的,陈勉重重地吁出一口浊气,但走进去,看到的是保姆。

陈勉皱眉说你怎么还没走。

陈勉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所以陈凯西特意没有让保姆住家而是给她在外头找了住所,每天傍晚7点准时离开——哪怕陈勉回家次数越来越少,她也为他保留了这个习惯。所以保姆很少见到陈勉,这一吓,她讲话都有点不利索,她说:“太太,是太太让我留这过一晚上的。”

陈勉问儿子呢。

保姆说楼上。

“那陈凯西呢?”

保姆说不知道。

陈勉三步并作两步上楼,空荡荡的。他又冲去衣帽间,寻找陈凯西给他拍的那个箱子,果然,也不见了。

他烦躁地闭了闭眼,然后拿起手机。

“陈凯西不在我这。”罗曼一边横坐在沙发上享受周慕孙的捏背服务,一边从耳鬓厮磨中腾出手来接电话:“我也联系不上她。”

陈勉在那头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他说:“我能来找你聊聊吗?”

罗曼迟疑了。她跟陈勉互相看不顺眼,陈勉嫌她作,她嫌陈勉狂,陈凯西也无意改善这俩人的关系,毕竟——这就是闺蜜和老公最好的状态。

但最后罗曼还是同意了,她说,那你来我家吧。

她直起身子,亲了亲周慕孙:“我先回家一趟。”

她知道以陈勉的骄傲程度,只能单独见她,不会愿意让周慕孙旁听的。

果然,哪怕半夜仓皇拜访,陈勉一进门,还是先三百六十度环视羞辱了罗曼家:“我送你个沙发吧,你这沙发颜色跟梅干菜似的。”

罗曼故意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扔,瘫平,说那你站着说吧。

陈勉看她躺得四仰八叉的,不给自己留一点地,也不恼,就束手站着,试探着问:“她有找过你吗?”

罗曼摇头:“给她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

然后反问他:“你怎么跟她说的?”

陈勉摇头:“我不知道要怎么讲。我希望她来质问我,这样我就可以逐条解释——我跟那女的真不熟。但她什么都没说,她就不见了。”

换做更年轻一点时候的罗曼,在听到“我跟她真不熟”这样的辩白时,一定会发出讥讽的笑声,但她现在既相信陈勉说的是真话,又觉得无奈——这对于陈勉来说,真的就是一次不走心的出轨,但此刻陈凯西承担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羞辱。

“那你想怎么办?”

“你能不能替我劝劝她。我知道她肯定觉得很丢脸,但相信我——”陈勉举起双手一脸诚恳地保证:“这事过72小时就过去了。而且,那些笑话她的人,谁家里没点破事啊。你让她心放宽点,行吗?”

罗曼一边听,一边整个人都坐起来,双手痛苦地捂住脸。良久,她才露出两个眼睛,瓮声瓮气道:“陈勉,我以为你是想跟她道歉呢。搞半天——你是来开导她的呀。”

陈勉从罗曼家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他脸上有了疲态,但在玄关处换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俏皮话:“原来三个小时的自我检讨,也会有身体被掏空的感觉。”

罗曼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他才意识到这话并不好笑。

送走陈勉,罗曼发了会呆,然后给陈凯西发微信:“你在哪呢?我们都很担心你。”

大学的时候罗曼是活跃的“劝分党”,一来是她盼望把陈勉踢出局后可以“独占”陈凯西,二来那时年轻,真觉得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忍不了。

十年后的这个夜晚,罗曼一边不可思议于陈勉的自大和傲慢,一边又不得不替陈凯西算账:“凡事都有两面性——他确实很愧疚,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趁现在提。而且,看得出来他被搞怕了,至少会安分一年半载的。面子既然已经丢了,那就要丢得有价值。”

发这话过去的时候,罗曼很担心陈凯西反问“如果这事发生在你身上呢”,那样她就会哑口无言,幸好陈凯西不是会这样为难朋友的人。她只是说:“我没事,我刚下飞机,我提前去片场了。”

在片场的三个月,陈勉殷勤不断,变着法子给剧组送吃送喝,给足了陈凯西面子。他每天都给她发跟儿子的合照作为“打卡”,甚至用儿子当幌子给她打电话——东拉西扯了一阵后,陈凯西抢先坦白:“陈勉,我觉得每天泡剧组里挺好的,至少我可以不用去想我们俩的那些事了。我现在理解你为什么热爱工作了,我也想这么躲一会。”

可惜剧组会杀青,于是陈凯西不得不回到北京,暂时躲避在酒店里。

罗曼问她:“你见过儿子了吗?”

陈凯西点头:“我接他来酒店里住了,但他认床,所以半夜我又把他送回去了。”

眼看罗曼脸上又要露出混杂着心疼和惘然的神情,陈凯西及时地修改了话题:“哦,我今天找你来,是想跟你聊你剧本的事。因为我也只能跟老板推荐,不能拍板,所以我想先找个懂剧本的人,让他先替你把把关,你改出六集来,我去跟老板聊,怎么样?”

罗曼又惊又喜——她本以为今天是来给陈凯西做心灵马杀鸡的,万万没想到,想象中的怨妇摇身一变成了甲方,更没想到陈凯西刚站稳一点脚跟,就愿意帮她。

她感激地握住陈凯西的手:“你来安排。我听你的。”

有了陈凯西的介入,事情很快变得流畅起来,陈凯西找了一个早已封笔的前辈替罗曼看剧本,俩人边聊边改,一个月功夫不到,就修改出了前五集——陈凯西说够了,绝大部分演员看剧本也只能看到前五集呢。

陈凯西拿走了剧本,晚上就发给罗曼一个PPT,她说,我理了一下故事梗概、人物小传和核心优势,你看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罗曼一边打开PPT一边给她打电话,说士别三月,真是刮目相看。那些教授看到你现在这样,应该会很欣慰。

陈凯西说,这跟大学也没什么关系,用的是高中做阅读理解的基本功吧。

罗曼被逗笑,然后不得不叹服道:“你真是我见过上手最快的制片人。”

“还行吧。我感觉在片场哄演员就跟哄我儿子差不多。”她掐着声音表演道:“不行,不能自己加戏哦;不可以,不可以临时调换拍摄顺序诶;当然啦,你是最棒的,谁说你不好?那都是他们没眼光……”

罗曼大笑,同时又觉得心酸:十年夫妻,陈凯西的幽默感都跟陈勉如出一辙。

项目推进很顺利:一周不到,陈凯西就传来消息,说老板觉得不错,让她去公司面聊价格。

影视公司坐落在一个产业园区,出租车停在了园区门口,罗曼穿了件极不御寒的大衣,手缩在袖筒里,只露出两个手指头捏着手机,对着平面导航图犯糊涂。她跟鬼打转一样绕了半小时,傍晚时分,天空就好像被谁一下子关上了拉链一样,一下子暗得密不透风,罗曼的耐心流失得越来越快——这时,有个声音从头顶传来,罗曼抬头往建筑物的二楼看,暮色四合中,那人的笑容在闪闪发亮:“我半小时内从窗户里看到你四次了,我觉得一定有一点特别的缘分,所以跟你打个招呼。”

罗曼觉得他眼熟,但要等他从二楼跑下来站定在她面前,她才意识到:这不就是傅先生婚礼上坐她旁边的陌生人吗。

陌生人问她说:“你是要我先给你指路,还是先进来喝一杯热茶?”

罗曼毫不犹豫地把影视公司的地址指给他看。

陌生人笑了:“我带你去。”

俩人边走边聊,陌生人问她说:“你是过来试镜——”

罗曼及时打断他,笑眯眯地说:“请不要说‘你是过来试镜的吗’这样的话,我30岁了,对自己很清醒也很满意,不需要这种恭维。”

陌生人也笑了,露出一个好看的酒窝,他说,你还记得婚礼上,我觉得你是全场最可爱的人吗?现在范围变大了,你是这个园区里最有意思的人。

原来他也记得——罗曼作为一个平均长相的人,被一个颇为体面的陌生人牢记,难免有点开心,同时她也好奇他会怎么接话,于是她主动说:“我是编剧。”

陌生人伸出手跟她握了握:“我叫何平。”

距离影视公司50米的地方,陌生人止住了脚步,他说,就前头,那幢有涂鸦的楼。

罗曼惊讶道:“你不送佛送到西?”

何平说,这旁边没有可以走错的岔路了。

然后补充道:“再说,我去竞对公司门口散步不太合适。”

他从大衣里掏出名片夹,递过来一张名片:“一会你这边聊完了,也可以来我们公司喝杯热茶。我会一直等你。”

跟陈凯西那边聊完,罗曼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何平公司楼下,抬头看,二楼的灯果然还亮着,她拿出名片,在寒风中拨通了何平的电话:“我是来讨杯茶喝的。”

罗曼一走进何平的办公室,就把一沓纸放在他桌上:“这是前两集的剧本。你先看,我先走了,如果你对后面的故事感兴趣,你就给我打电话。”

说完她潇洒地转身,但何平喊住了她:“你把那个保温杯带走吧,杯子下次见面再还我就行。”

隔天她果然接到了何平的电话,他对她说:“我不知道你跟别的公司聊得怎么样,我愿意在他们的价格基础上加百分之5。而且,我们今年就可以开发——至于主创人选,相信我,我会比你更敢想。”

罗曼屏息道:“你不怕我随口编一个报价?”

那头笑了:“出来做生意难免要上当——与其上别人的当,不如被你骗。”

罗曼说,我要想一想,因为那边是我朋友牵线的,她是我好朋友也是公司的制片人……

何平立马理解了:“友谊是无价的,所以得加钱。”

罗曼在大笑中挂掉了电话。

她撒谎了,跟陈凯西老板见面那天并不太顺利,老板表现出相当的犹豫,他说我看了剧本……所以主角是两个女骗子?

罗曼赶紧解释说,故事是这样的,一个白富美发现自己的相亲对象有个炮友,怀抱着好奇心去接近她,没想到俩人成了朋友。这个炮友是从小县城来到北京的,平时在交际场上当掮客为生。白富美家破产了,她也被整个上流社会抛弃,而这个县城女孩爱上了一个拍电影的男人,男人对她说,如果她能拿出三千万给他拍戏,他就跟她在一起。所以,两个女孩怀抱着爱、欲望、复仇……很多种复杂的感情,开始玩弄整个上层阶级,她们向名流们兜售赝品,但居然没有人识破……”

罗曼看顾老板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赶紧提炼主旨:“主角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正面人物,但两个女孩走到这一步,其实是很多东西推波助澜而成……观众很容易对她们有同情和理解。而且也讽刺了上层社会的无聊和虚伪……”

顾老板发出毫不遮掩的哈欠声。

送罗曼出门的时候,陈凯西说:“别灰心。我这边再加把劲。”

陈凯西没有食言,又隔了三天,罗曼收到了她的微信,她简明扼要地发来了公司的offer:一集12万,大概是16集的体量,后面再做删减。4个月时间交第一稿,可以吗?

罗曼先输入:谢谢你,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再删掉,改成:这个条件真不错!

再删掉,变成一个开心的表情包。

但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发。因为她此刻正在前往产业园区的路上,只是她的目的地是何平的公司。

她突然理解了陈勉为什么会在被女下属微博爆料的晚上,对陈凯西始终保持缄默——因为她太好了,他们都不知道要怎么下手去伤一颗那么热忱的心。

她只能对着周慕孙忏悔——准确地说,罗曼一边责备自己是“背刺朋友的坏女人”,一边又滔滔不绝地给自己找借口:“我觉得另外一家公司会更愿意认真对待我的剧本,我不想它被随便扔在角落里吃灰……我需要一个新的作品……而且我已经在去公司签合同的路上了……”

“嘿、嘿,”周慕孙打断她说:“你没有做什么突破底线的事情,比价是生意场上很常见的事,背刺朋友更是常见。”

“你不觉得我自私?”

“你是自私啊,但也就是正常人类水准的自私。”

罗曼在车里重重叹一口气。

“别这样,我提议你把自己从道德十字架上放下来。扪心自问,如果陈凯西提早一天给你打电话,你会接受她的offer吗?不,你还是会做出现在的选择,因为这对你更有利。所以停止虚伪的自责,你只是想用自责来让自己良心好过点。好了,我伪善的小姑娘,现在去高高兴兴地签合同,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来庆祝吧。”

“她生我气了怎么办?”

“那也是好事。”周慕孙调侃道:“你俩终于从初中女生的友谊模式进化了,这一次总算是为有价值的事情闹别扭。也值得庆祝。”

“最后一个问题——”罗曼怯生生道:“你不会因为这事,所以少喜欢我一点点吧?”

那头传来温柔的嘲笑声:“除了伪善,你还是个贪心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