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28.“强扭的瓜不甜,我要吃蘸酱的”

关醒心喜欢和余都乐面对面坐在浴缸里。Loft本身不够大,挤在一起时总有些部分贴紧在一起,像是连体婴。余都乐觉得这个玩笑很无聊,女人明明若即若离,却总喜欢开亲近的玩笑。关醒心撩动水花,泡沫在浴缸里越来越多,余都乐说,为什么每次都搞这么多泡沫,很难清理。

“不觉得在做过那种事情后在水里看到对方的身体很羞耻吗。”

“明明刚才主动挑逗我的也是你。”余都乐在水下捏关醒心的腰,如愿地听到她不满的娇嗔。

“我想把头发剪短。”

“为什么。”

“是我家人喜欢,但我其实觉得很麻烦。睡觉会被你压到头发,洗澡也要牵过来荡过去,很烦。”

“你不觉得长发是你的一部分吗。”

“觉得。所以才想剪掉,类似壮士断腕。”

“都说到这儿了,不和我讲讲家里人吗——你好像很不喜欢自己的家庭。爸妈管得很苛刻?”

“差不多。我家太复杂了,告诉你了会……破坏感情。”关醒心戳了戳余都乐的胸口:“我还是想和你谈恋爱,没有家庭禁锢的那种。”

“可是我是想和你谈恋爱,天长地久到结婚的。”

关醒心背靠在余都乐的胸口,吻了吻余都乐的脖颈:“都乐,我家里……只要提起结婚,他们就会歇斯底里,对人异常挑剔。如果我们没有感情好的一定程度,扯上结婚一定会分手的。不聊这些了吧。”

“我开玩笑的。”余都乐坏笑几声:“你没感觉吗——聊正经事我就不会有反应了。”

他们之间最好的语言似乎都在床笫之间。合拍,能找到让对方最欢愉的姿势,也能在对方身上找到吸引自己的特质,作为情欲的一种。余都乐靠在床头,看着疲倦得直接睡着的关醒心,似乎没那么容易睡着,这是他长期剪片子和管酒吧留下的习惯,所以,他可以有很长的夜晚去观察她。漂亮,真的漂亮,皮肤剔透,一个毛孔都看不到,鼻子平直鼻尖下悬,就有了点贵族气。脆弱也是真脆弱,眉头微蹙的样子像是受了全世界的欺负。

她比自己想的要复杂,冰山下藏着的情绪也难猜透。本以为只想拿自己当床伴,余都乐一度在情事中颇为粗鲁,但直到看到了门口做下的记号和经常送来的怪异的外卖——开房视频的余韵刻在她生活里,她害怕,又不敢让余都乐变成男朋友。

这令他非常难过——她那么可怜,以及,自己不够好。

关醒心是个不太喜欢聊自己的人,哪怕余都乐再好奇,问到的也只是皮毛——自幼学画画和电子琴,在私立初中读6年,到了上海读了本科读硕士,优秀又优越,没有为钱发过愁。余都乐会坦诚不少,爸爸是公务员,妈妈开了个小宾馆,在小城市还算优越。他一直在开放麦开玩笑,如果混得不好就要回家里继承家业了,在上海买不起大房子,但可以在老家的宾馆的每张床轱辘一遍。关醒心只说,不可以,在小城市大家都一个样,没有人能欣赏一个气质特别脱口秀演员。总之,从关醒心口中听到的,都是赞美。

她即便连睡觉都是美的。卸了妆也要涂一层晚安粉,据说是可以养肤,还可以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持完美。余都乐曾经开玩笑,这么具有欺骗性的广告,让“晚安粉”听起来像个情趣用品。但关醒心躺在床上香气扑鼻,辩解说自己对花香无法抵抗。看到她娇嗔的一面,余都乐会立刻心软——也罢,对漂亮的女孩不要太强求,等她信任自己,自然会说起过去。面对陆铭这样强劲的敌人,如果急得跳脚,他就是个猥琐的“炮友”了。

在电视台熬了那么多年,他最不怕的就是等。

和许冠睿在街上淋雨,顾逸好像把脑子淋正常了。认认真真抽选脱口秀,珍惜上台的机会,以及——琢磨着哪里能赚外快。她不喜欢“搞钱”这个词,目的动机都透着薄情寡义的粗暴。在梦想之余得到经济回馈,更像是她想要的东西。

躺在床上,她突然想起许冠睿和她临别前的话。两个人喝的都不少,相约走回家还在聊天。许冠睿和她同龄,在互联网公司的音乐频道承办演出,青春期是清丽摇滚少年,已经做了十年的乐评人,什么都听,口味很杂,但脱口秀是他随便抽到的,本来只是想来玩玩。到了小区门口,许冠睿对她摘星星的比喻皱了皱眉头。

“虽说听起来很浪漫,但就是做不可能的事情嘛。努力了也不能实现的事情套上听起来不错的外壳就成为人生座右铭,是要做当代西西弗斯吗。身边的星星摘到了,唾手可得的光亮不是比仰望天空更实在,至少光亮属于自己。过于执着得不到的东西,身边该珍惜的人和事不是很可怜吗。”

说完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喏,你看这个星星怎么样。”

顾逸走回到家拉开窗帘,漆黑的小区门口依旧有一个白点。许冠睿在微信里说:“我1月在oneokrock的演唱会上学到的,粉丝在结束的时候全场亮灯应援——这种和你会遥遥相望的星星,还摘得到,才会不容易气馁吧。”

她的心突突地跳。

余都乐和顾逸都在微博上写段子,两个人的搞笑程度相当,每条都会有一两百的评论。最近余都乐给一个网综供段子,有了稳定的收入,粉丝也比之前多了。顾逸把这个归结为他发的自拍比较多,被余都乐嗤之以鼻。他拍着大腿跟顾逸预测,脱口秀肯定会在未来几年越来越红。顾逸不太敢信,相声小品这种进了曲艺协会的形式还差不多,脱口秀,一个冒犯调侃动不动就给人添堵的东西,会吗?

但余都乐的收入的确给她写段子多了点信心,毕竟往常余都乐在ounce搞抽选,拿的是运营酒吧的工资,悲观的情绪都写在脸上,顶风丧出十万八千里。也有可能是爱情带来的动力,她没忍住便问了一句:“你和关醒心最近还不错?”

“也没有吧。她突然变得冷淡,我不知道为什么。”

顾逸默默记在心里,在ounce等待演出开始,而看到关醒心和陆铭一起出现,这谜底写在谜面上了,门口检票的余都乐不可能没看见。

她也没看见梁代文,和余都乐坐在后台,都是脱口秀伤心人。

轮到她走上台去。

“大家好,我是顾逸。最近我有点反常。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恋爱了。单恋,所以总是疯疯癫癫的,还老是血口喷人,前几天在ounce还引发了一场家暴。我自责了好几天,是不是我的行为方式出了问题,后来我一想,男人的自尊跟老虎的屁股一样摸不得,格局不大怎么做百兽之王?我们这么敬畏老虎,整个动物界都为老虎让路,有的动物还要被老虎吃掉,到头来老虎不让摸屁股,呵,小气老虎。”

有人欢呼。这欢呼让顾逸心里有点虚,台下似乎女性观众多了不少,不会是专程来看她喷男人吧?她应该还没火到这个地步。她捋了捋头发说:“我最近老是提男人,是因为对男人产生了兴趣,恋爱脑嘛。我可能是遗传,我妈也是这样的。我妈,东北恋爱老顽童,三次元爱情奇行种。少女时期赶潮流玩私奔,和家里人断绝关系;青年时被韭菜炒鸡蛋骗,生下了我,老年目前还没看出,但估计就算腿被人打断了,遇到喜欢的小老头也能推着轮椅下楼梯。希望在座有轮椅设计的人,考虑一下给我妈做个安全轮椅,不然我怕她为爱瘫痪。”

最后一句是为了梁代文加的,而梁代文今天没有来。

“但我非常敬佩我妈,她是那种敢爱敢恨的人。我有记忆的时候,家徒四壁,连电视都没有。但不是我家穷,而是我爸太喜欢女人了,把家里的钱都拿去花了。有次吵架我记得很清楚,七岁的时候,藏在床垫下面的饭费被我爸拿去打牌了。我妈拉着我爸出了门,回来买了个电视机,说女儿,我把你爸卖了,给咱俩买了个电视。所以我小时候留下个很不好的印象,觉得一切都是可以买卖的,以至于学货币交换,我还问老师,男人,用什么计量单位?”

“扯远了。我妈其实很吃苦耐劳,愿意为爱情卧薪尝胆,以至于我回想起童年都想问她,怎么能这么自私呢,都不考虑一下我。我十岁那年,有个条件不错的男人看上了我妈,他们家住市区电梯房,她拒绝了。那天晚上在家门外的酸菜缸捞酸菜,捞出一只死老鼠。东北的酸菜缸都放在门外的,老鼠饿得没东西吃钻到缸里,它没吃成,我们也没东西吃了。住在一楼,总有些不正经的男人在我家门口晃,我家门后面什么都有,镰刀,板斧,铁锹……《电锯惊魂》有什么意思,我妈自己就是剪刀手爱德华。她时隔多年回想起来还和我说,最骄傲的就是当时没有为五斗米折腰。我听了特别感动,能为了爱情这么赤诚,不愧是我妈。结果她说,五斗米,不行,怎么也得十斗。”

“后来我才知道,她那会儿一直有个男朋友,谈了六七年了,因为我初中早恋,藏着不让我知道。高考结束当晚就去烫头了,第二天化了个吓死人的口红,去和男朋友吃饭。那种解放的感觉怎么说呢,就是被瘟神缠绕了好多年,终于放归人世间了。暑假我吃了三个月泡面,家里就没怎么看到过我妈,八月底她问我,志愿你填的什么专业来着?”

“我妈这段爱情故事还挺有意思,那个男的觉得我妈追着她,有病,告诉她强扭的瓜不甜。我妈说不甜没事,我蘸酱吃。男人把我妈给的杏仁露拒之门外,我妈直接全都倒他们家门口了,说拿走了我多难受,要难受就一起难受。你们看,这是不是巧取豪夺。后来真谈恋爱了,有几个邻居在烧烤店说闲话,我妈拉一车沙子,把人家店门堵了,真事儿,人家找我妈单位去了。我妈说,嚼舌根的狗咬了我,我不但要咬回去,我还要咬两口,怎么着,五十岁入土了吗,你家老头还去药房买万艾可呢。我妈难得幸福一回,大学时我就劝她,结婚吧。她和我说,要看着我结婚她再结。本来她是想逼我走进幸福生活,这两年她终于发现我恋爱无望,自己把证领了。”

说完她吐了吐舌头。台下被东北话逗得前仰后合,她有点悲从中来,激化什么性别矛盾,讲东北话不就行了吗,都怪自己,瞎谈恋爱。她凄凉地最后收了个尾:“最近我单恋的不顺,就跟我妈打电话,我问她,我到五十岁能像你一样迷人吗?她非常有哲理地跟我说,‘当一扇门为你关闭,必定有扇窗为你打开。’我说,什么意思,是让我别太执着吗?我妈说,这还听不明白,在窗户那透口气,喘匀了再把门踹开!还门关上,谁给他的脸?”

讲完了鞠躬把话筒递给主持人余都乐,顾逸看到了坐在第一排旁边的许冠睿。顾逸心想,这可能就是风水轮流转,爱情也一样,许冠睿无论是自己的门还是窗,此刻的确,有种透了口气的感觉。

演出结束,陆铭和关醒心叫顾逸去吃夜宵。顾逸问,余都乐不去吗?关醒心说,他可能要点货,还要写稿子。

顾逸明白了,这两个人在推拉。刚说完,许冠睿从身边走过,笑着打招呼:“下次抽选还能遇到你吗?”

“应该能,最近我抽中的登台次数很多。”

“你们要去吃夜宵?”

迟疑的瞬间,许冠睿聪明地察觉顾逸躲闪的眼神:“我先走了。我们微信聊。”

这对话关醒心和陆铭看见了,笑容都别有深意。到了烧烤店,关醒心先忍不住:“顾逸最近桃花运不错嘛。”

“在ounce楼下遇到的,其实并不熟。”

许冠睿的消息却来了:“你今天的段子好有意思。现在大家都很喜欢藏起丢脸的东西,你竟然都直接说出来。”

没有邀请他一起来,顾逸愧疚地秒回:“脱口秀不就是当下情绪的记录嘛。我最近和我妈打了个电话,她训了我一顿——在我身边的人,都要有做素材的觉悟。”

“很少遇到你这么坦荡的人了。”对方也在秒回。

“是听到我的单亲的段子很新鲜吗?可能你家庭比较幸福,就会觉得我可怜,来这样安慰我。”

对方反倒没消息了。顾逸心想,这年头说别人家庭美满,算是有冒犯吗?困惑了几秒,表情却都被陆铭捉住了:“你看她,聊天多开心。”

“我保证不是梁代文。梁代文不会这样和人聊微信的,只要不见面,梁代文就想扔进海里的鱼一样,影子都看不到。而且梁代文回复只写几个字,很讨厌的。”关醒心惋惜地看着顾逸:“累了吧。”

“没有啊。再说了,我就不能有别的男性朋友了吗,都是观众,一碗水端平。”

关醒心笑着回答,没关系,本来就都是朋友,没必要这么急着撇清关系嘛。

一句话深意颇多:梁代文关系没有更进一步,不用解释;对许冠睿没有敌意,不必袒护;关醒心没有被当作朋友,不无须多言——她似乎真的非常擅长若即若离。

陆铭只顾着倒果汁,似乎无意加入女生之间的小游戏。关醒心很快就换了话题,说起直播时遇到的趣事。前一阵公司要组虚拟女团,还因为要不要把莱拉加进去产生了激烈的讨论。莱拉是九个备选虚拟偶像里人气最高的,粉丝六位数,关醒心声音又甜又欲,男粉都很喜欢;而虚拟组合也需要无黑料,毕竟在虚拟的音乐土壤里,莱拉是个高贵纯洁人设,关醒心入团,总有些不检点,玷污了梦想的意思。关醒心笑着说:“公司其实没有必要,因为虚拟的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像动画片一样。我们只算是声优,发行周边观众依旧还是会选自己喜欢的,中之人也是人。明星也是要吃饭睡觉谈恋爱的。”

“大概漂亮女孩的争议就是多吧。”陆铭温柔地笑笑:“人不可能完美,过去是干净的,人也不能保证未来的不测不会被诟病。我还背着债呢,众叛亲离的,但也得笑着面对不是。”

这话说得有些伤感。茸毛剧场时不时有人来讨债,挖苦陆铭租院子也不还钱,不靠谱,怪不得前妻不给他见女儿。听脱口秀演员说过,他当时在跟着朋友在香港做投资,亲戚主动找到他想跟着赚一笔,三十万五十万地跟投过来,希望跟着赚些年化收益。现在钱没了,朋友都变得很微妙,同龄人中的几十万都不是大数目,但支付宝哪怕买本书,都会想起自己少了一笔流动资金,陆铭的名字就会被在这个时候被想起来。他经常开玩笑,自己是被牵肠挂肚的人。

“但我很喜欢陆叔,总觉得很值得依靠,每天都在手机上聊话剧,学到了很多东西。除了梁代文,就是你不会厌弃我了,真像落难鸳鸯一样。咦,你点了豉汁排骨吗?我也喜欢……”

余都乐会是厌弃关醒心的人吗?顾逸看着披散头发露出锁骨的关醒心,笑着和陆铭掸肩膀,陆铭衣袖能看到健壮的肌肉线条。两个人聊起第二天要去的剧组,他饰演一个黑帮的打手,人狠话不多的那种……面前的两个人的确更般配,关醒心和余都乐走在一起,像是都市里的浪漫风景,但脆弱易碎、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不需要和她一样飘摇的花草。

窗外排队的人很多,换个方向风景却很寥廓。手机响了,是许冠睿:“不算幸福哦,没有经济压力,但我爸和我妈离婚了,现在满世界找他深爱的女人呢,找了三年了,我现在只能在朋友圈看到他。”

“你这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有什么不能接,又不是我让他出轨的。”

顾逸笑出了声。有什么说什么,直率又真诚,简直舒心爽气。许冠睿还发了个冷漠的表情包:“但我觉得,我爸如果想看风景的话,没必要一定下车徒步。我妈和我留在车上,不见得会不支持他。”

看着手机发愣,再抬起头却有了争执。关醒心被隔壁一桌的人缠住:“我加个微信怎么了,交个朋友,你在高看自己什么,不就是个女的,你那个上床视频我看过……”

话还没说完,嬉皮笑脸的男人被撸起胳膊的陆铭揪起来掼在地上打。身后的黄发来揪陆铭的衣领,被他拧了手臂搡倒在地;背后的牛仔衣搂住他的脖颈,再被他过肩摔在同伴的身上,硬布料直接蹭红了脸颊……跟组演员的身手真的了得,堪比港片。隔壁桌一共三个人,从走廊一路打到了厨房,噼里啪啦地响,顾逸简直惊呆了,陆铭真是血气方刚,不是欠钱吗?最近的收入够赔吗?

她急急忙忙冲进去拉架,没等跑进厨房就被拎住了后颈:“走,所里走一趟。”

顾逸回过头:“啊?”

陆铭和顾逸被塞进同一辆车,身边的男人眼镜打丢了,手臂蹭脱了皮,脸上一块青嘴角挂着血,还在喘粗气。关醒心上了另一辆车,没有受伤,噙着眼泪看了陆铭一眼,那个眼神顾逸看懂了,关醒心在余都乐身上得不到的答案,陆铭身上有。

她车子轰地发动时,她突然有点难过。也曾有人为她挡在危险前面,划伤手臂说,这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此刻他不知道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