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超人

宁悦到幼儿园接上孩子的那一刻,心就凉了——胡子渊感冒了。

老师过来说胡子渊中午的时候开始流鼻涕,午觉起来就严重了,建议回家最好休息休息。又特别提到最近感冒发烧的孩子特别多,回家以后多喝水注意量体温。

胡成没有回来,公公婆婆因为生病,留在自己的房间没有出来。厨房里冷锅冷灶,宁悦点了点儿外卖,抱着胡子渊回到卧室。外卖送来的时候,胡子渊的体温已经升高到38.4度。

听说胡子渊生病了,婆婆过来看了看,问宁悦,“豆豆怎么发烧了?我和你爸都没有发烧啊!”

工作一年来,胡子渊不是没有生过病。托这份特别关照的工作福,大家对宁悦的请假并不特别计较。秦灿压根就不关心一个小行政的来去,负责宁悦工作考勤的潘洁又是个得过且过的主,所以,宁悦能感觉到自己请假给别人造成的麻烦,但这个麻烦既不足以让宁悦内疚到不请假,也不足以让别人厌烦地拒绝她的请假。

可是,这次不同。部门同事午饭都禁止外出了,自己中午又拒绝了秦灿的要求。如果在这个节骨眼请假……真是想起来就头疼!

然后,戏精婆婆又跑过来撇清生病的责任,宁悦真想什么都不管了。她木木地笑了笑,说:“妈,你休息去吧,这里有我呢!”

“啊,那我去做饭吧!”

说是做饭,婆婆的身子却靠着门框,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

宁悦一句话都不想跟她说,见她得寸进尺,索性拿着温毛巾一点点地擦拭孩子的额头里,婆婆那里却是理也不理了!等了一会儿,见宁悦不说话,婆婆张张嘴想说什么,宁悦忽然开口:“妈,说不好子渊这个是不是传染,您还病着,要是再传染上别的什么,就不好说了。”

婆婆一愣,猛地立直了身子,好像门框上已经染了什么可怕的病毒。讷讷了两句,人已经闪没影了。

宁悦揉揉额头,收起耳温枪看了看,已经39度多了。外面漆黑如墨,按照育儿的常识,小儿发烧不要轻易送医院。看胡子渊睡得沉,宁悦兑好药,摇醒他,喂了进去。孩子再次沉睡,睡梦中眉头微皱,时不时发出轻轻的呻吟。随着退烧药的药效渐起,额头上满满的冒出了汗,小朋友的神情舒缓了很多。

明天肯定要请假的,如果秦灿真的不许——辞职也就辞了吧!

宁悦安慰自己,大不了一辈子不离婚了。这里有吃有喝,养着呗!再说了,如果真离婚,与其让胡成给胡子渊找个不靠谱的后妈或者保姆,自己在一边干看着着急,还不如就这么赖着,至少也能照顾孩子。

照顾孩子……

宁悦喟然长叹,别人的事业是星辰大海,她的人生就是孩子。将来孩子长大了,离开她了,只希望自己不要变成一个讨人嫌的婆婆!

也许,那时候,才是她真正自由的日子吧?

虽然胡子渊只是单纯的发烧,但宁悦并没有那么镇定。早上九点多一点,她就坐不住了,直接带着孩子去了附近的儿童医院。

抽血取鼻拭子,甚至还要从最怕压舌板的胡子渊的口腔深处擦一块唾液出来,整个医院里就听见胡子渊哀号的叫声了。宁悦左右为难,既不能让医生轻点,也不能让孩子更配合,好在她还没被孩子哭傻,手上的力气分毫没有缩减。三秒钟的功夫,样本取出来了,宁悦眼前一阵阵发黑。胡子渊一边嚎一边吐。宁悦轻轻搂住他,一边哄孩子,一边苦中作乐安慰自己:这孩子有良心,没像隔壁那个小女孩压完舌板直接打她妈!

检查结果在地下一层,需要自己去取。护士通知她来取的时候,诧异地问:“就你自己啊?”

这里是一家不错的私立医院,大夫都是各大医院的儿科主任,环境好人少,服务也很人性,就是价格不菲。来这里看病的孩子,后面总是跟着一条大部队。像宁悦这样单枪匹马来的,一般等个十几分钟,也能集齐一条人龙在周围。

所以,看到检查结果都出来了,宁悦还是一个人抱着孩子在走廊上走来走去,护士有点吃惊,但也没说什么,摆摆手说:“下面冷,你不要带孩子去了。我跟她们说一声,谁上来的时候给你带上来。结果已经传到电脑里了,你去二诊室,大夫在那里等你。”

宁悦暗暗松了口气。医生和颜悦色,告诉宁悦不要着急,就是流感。叮嘱宁悦好好照顾孩子,别再去公共场所,等病毒自己死光了就好了。看宁悦手足无措的样子,又开了点达菲,说是可以缩短病程,让孩子少受罪。

宁悦千恩万谢,抱着胡子渊叫了辆专车,回去了。

进得家门,蒸米饭和炒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婆婆从厨房里转出来,焦急地问胡子渊的病情。宁悦心情稍微好些了。

不过,发烧的胡子渊和心焦上火的宁悦谁都吃不下饭。婆婆毕竟是过来人,倒是没有勉强。端了一碗小米粥,让宁悦喂胡子渊喝下。等进卧室收碗的时候,才问宁悦:“要不你也喝一碗吧?”

宁悦这才感觉到肚子空,但是听她这么一问,摇了摇头。

两个人的卧室里,胡子渊趴在宁悦的怀里就是不肯下去。时不时泛起的呕吐感,让他无法停下哪怕一会儿!宁悦只好抱着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手里拿着电话,等着对方的回信。

接电话的是潘洁,听说宁悦孩子生病要请假,而且至少七天,潘洁停顿了两秒钟才说,“要不你直接跟主任说一声吧。”不等宁悦说话就挂了。

宁悦叹口气,又拨通了秦灿的电话。

秦灿果然暴跳如雷,隔着话筒没开免提都能听到他的吼声。宁悦等他讲完,说孩子得的是传染性的感冒,她可能也染上病毒了,建议一起隔离。大家虽然都是成年人,对感冒这种事都无所谓,但现在这么忙,要是真得了流感发烧停工,就不合适了。

秦灿似乎对感冒的严重后果有点估计不足,一时没有说话,这时一直低声哼唧的胡子渊不耐烦起来,开始哭哭啼啼地喊妈妈,说自己要吐不舒服。宁悦来不及关手机,就用拿手机的手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原本停下来休息的脚步又重新挪动起来。

等宁悦哄好了胡子渊,才发现手机没关,而秦灿居然就在那头安静地等着。

“主任?”宁悦迟疑地问了一声。

秦灿“哦”了一声,才闷闷地说了一句:“回来补假条!”挂了电话。

宁悦放下电话,长吁一口气,暂时放心。七天,能不能上班,且留给七天后说吧!

秦灿放下电话,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电脑,有些恍惚。胡子渊的哭声和宁悦哄孩子的声音,突然唤醒他的一些记忆。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这样哄着他。

那种独特的轻柔的声音,那声音里透出的压抑的焦虑,还有拖鞋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熟悉的就像电话那头听到的是他童年的声音。有个女人,也是这样在他耳边呢喃,也是这样在寂寥无声中絮絮低语。

秦灿拿着电话,眼前却看到自己早已模糊的童年和少年。不,应该是半个少年时代。在妈妈还没有抛弃他的时候,那个依旧懵然不懂事的少年。

他记得,妈妈总是很忙,总不在他身边。但是只要他生病,妈妈就一定会陪在他身边。为此,他想尽办法生病,每次都被妈妈轻声责备,却依然会陪在他身边。是的,每次他生病,妈妈从不让他自己留在家里。尽管病好之后,他会发现妈妈总要换份工作。家里的生活越来越拮据,妈妈的眉头越来越深重,可是他不在乎,他依旧想尽办法让自己生病,并开心地看着妈妈陪着自己……

他喜欢这声音,喜欢这时光,喜欢……

秦灿摇摇头,把记忆甩开。他用了几乎十年的时间去淡化关于一个人的记忆,却几乎是在一瞬间复活了关于她的一切:她的声音,她的怀抱,她的笑容,她的温度,甚至她的眼神……

那个在他眼里曾经一无是处无能到极点的妈妈啊,怎么突然——如此令人难以忘怀!

秦灿的心好像有什么东西塌了,一阵尘土飞扬,待到平静下来,却赫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心底多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大洞,那个洞很黑很深很古老……他看向深渊,深渊也回望着他。

潘洁进来汇报采购方面的初步审查结果,吃惊地看到秦灿眼角亮晶晶的,忍不住把眼镜向下扒拉了一下。确定自己看得没错之后,她暗叫一声糟糕,收起了脚步后退。

“什么事?”秦灿察觉屋里有人,问话出口才抬头。认出潘洁后有点尴尬,随即想起是自己催着她来交结果的。

难得秦灿内疚,潘洁顺利地完成了汇报。临结束的时候,秦灿突然问:“那个宁悦,请了几次假了?”

潘洁心里一沉,含混道:“有几次了吧?”

秦灿揉了揉额头:“你说她为什么出来工作?她家里不缺钱吧?”

潘洁摇摇头,本着优秀员工应该深入领会领导每一句话的含义的原则,试着问:“要不,我打听打听去?”

秦灿皱眉“啧”了一声,“这有什么好打听的!当我什么人了!我有那么八卦吗!”等了等,又说,“我听她电话里的动静,好像就她自己带孩子。按理说,不应该啊!”

潘洁说:“对啊!她来咱们部门,是采购部王总亲自跟集团法务罗总打招呼的,而且,据说当时还列了好几个条件,罗总斟酌了好久,才安排过来的。当时还跟我说,请假和上班时间,不用太跟她计较。”

“切!那个老娘们!”秦灿一听罗某人的名字就来气,连带着也对宁悦的来历失去了兴趣,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潘洁见不需要自己去做间谍,也松了口气,赶紧退了出来。

见她出来,顶替宁悦承担午餐采购任务的钟天明刚好拎着送来的外卖进来,引着大家往茶水间去,边走边对潘洁说:“瞅见没?烤串!”

“大中午吃烤串,让主任闻见了,小心挨批。”潘洁耸耸鼻子,真香!

“不会!我看出来了,他只关心工作,咱们就是吃毒药死掉了,只要到点儿活过来,他啥都不会问!”

潘洁和钟天明开了两句玩笑,憋不住最后问:“老大今天不对劲儿呢,居然问了宁悦的来历。我听那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觉得宁悦不该来上班!”

钟天明一边啃鸡翅,一边说:“正常啦!就宁悦三天两头请假,让干活不干的样子,迟早被开除!”

“那可是罗总安排过来的!”

“不是罗总的人还可能有活路,是罗总的话……”钟天明嘴巴朝秦灿的办公室一拱,“死得更快。”

“可我总觉得宁悦有好多心事。不太像咱们想的那样,是个闲的没事干的富贵太太出来体验生活。至少她穿的衣服,就没多大牌。”

“她开奔驰ML350,一辆车80万,你见过保洁阿姨开奔驰的吗!甭操心了。赶紧吃,凉了不好吃了!我倒希望她别来,这样我还可以多出去几次买点能吃的!”

婆婆给胡成打了电话,说了胡子渊的病。大白天的,胡成心急火燎地跑回来。一照面就责怪宁悦这么大事也不跟自己说一声,然后就催着去医院。宁悦顾不上解释,告诉他已经看过医生了。胡成急得大吼,看了医生还发烧,赶紧去医院!

宁悦冷冷地看着他,不说也不动。

胡成终于感觉到不对劲,问:“看我干什么?赶紧的!耽误了病情怎么办!”

胡子渊扑进宁悦的怀里:“不要!我不去医院!”大概想起了取咽拭子的痛苦,眼圈又红了。

胡成不舍得对孩子大小嗓,终于按下了脾气。

宁悦说:“从昨天中午开始感冒,晚上发烧,今天早上去看医生,你说我中间哪里耽误了?我们刚从医院回来,如果病好了才可以证明我们看过医生,那医生都赶上神仙了。你冷静点,孩子该看的都看了,药也都拿了,剩下的就是安心休息,我们好好照顾,别再引起其他的并发症就好。总去医院,反而容易受感染。”

一席话,说得胡成哑口无言。不过,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表情,仿佛宁悦话里刺的人不是他一般,已经凑过去跟胡子渊说话了。

宁悦也没指望他可以为自己的粗鲁或轻率向自己道歉。这么多年了,她一直说服自己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像胡成之所以可以这么成功,拥有这种“只看到别人缺点,对自己的问题视而不见”的天赋,也是很重要的。

这一次,宁悦也想忍过去,可是看胡成与孩子玩得开心,她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进门那样吼人,不该向我说句对不起吗?”

胡成愣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却皱起眉头说:“以后孩子生病,告诉我一声。要不是妈给我打电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宁悦心口瞬间有种窒息的感觉,胡成却又若无其事地扭头玩去了。谁的孩子生病了,不想找个人来分担焦虑呢?可是自从去年冬天胡子渊生病她打过去电话,却是田秋子接的,她就再也不指望胡成什么了。

搞清楚胡子渊得的是流感,这种病没有特效药,病毒六七天就能死光,胡成松了口气。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他接了一个电话,把自己关在阳台,说了一会儿话,进来的时候告诉宁悦自己要去见客户。

宁悦“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倒是来看孙子的老爷子听说了,不悦地问胡成:“三天没回来,回来待了不到三个小时,你认客户当爹了吗?”

宁悦差点没笑出声来。看来男人彻夜不归,不仅女人烦恼,爹妈的烦恼也不轻。老爷子的怨气一点不少啊!

胡成搬出了新公司很忙一类的话,老爷子摆摆手,让他赶紧滚蛋。怨气发出来了,终究是心疼儿子的事业。更何况还有家里的房子车子都抵押在银行,不可以太任性。送胡成出门,老爷子还叮嘱儿子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宁悦心想:“放心好了,你儿子身边花花绿绿,想照顾他的人都得提前预约。”

胡子渊高烧了三天,第三天才开始下降。直到第五天才降到37度以下,但是身体却被发烧掏空了,开始变得能吃能睡。宁悦担心孩子几天没好好吃饭,此时突然吃多,恐伤脾胃,便使劲拦着。毫不意外的,婆媳俩为此再次打仗。

婆婆在屋里哭天抹泪,公公低声劝着,却招来更大声的哭诉,说自己如何带大的胡成,怎么会没有经验,说到愤怒激动处,噼里啪啦,不知道砸了什么东西。

宁悦陪胡子渊在书房里玩儿,听着外面的噪音太堵心,索性关了门。

胡子渊抬头看她,她扯着嘴角说:“太吵了。”

胡子渊问:“奶奶为什么哭?”

宁悦说:“奶奶希望你多吃点,但是妈妈不许,奶奶心疼你着急的。”

“可你为什么不许我吃呢?”

“怕你积食啊!”

宁悦说:“这几天你都没怎么吃东西,肚子里的小精灵是不是都在休息?现在你突然吃了很多东西,铺天盖地地砸过来,小精灵会不会吓一跳?好比你几天没出去玩儿,突然让你去跟葡萄赛跑,你能跑得动吗?”

胡子渊恍然大悟,拍拍自己的小肚子:“我要让小精灵慢慢恢复,才能吃很多东西。不然会把小精灵累坏的!”

宁悦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婆婆哭闹带来的糟心一扫而光。

宁悦从当初田秋子打过来的挑衅电话里就猜出自己的这份工作,多少跟田秋子有关。而胡成对自己这份工作异乎寻常的厌烦态度,也让了解他的宁悦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从来没问胡成这份工作是怎么来了,搭了谁的人情,但是她已经确定田秋子是主要介绍人,而胡成回避的态度则说明他在其中可能比较被动,甚至处于受制于人的地位。而令他感到压抑的,恐怕正是田秋子。

胡成是大客户部经理,但还到不了可以惊动负责集团采购的副总裁,但是做投资的田秋子就不一样了。宁悦甚至从自己经手的那些合同中推测到了一些事实:这个集团是胡成的客户,而他们的采购框架协议是两年前,也就是自己入职前一年签的。同时,这个集团的资本结构图里,能发现田秋子所在投资银行的影子,她有理由相信,段位更高的田秋子帮助胡成拿到了这个客户,同时在自己刁难胡成的时候,也是田秋子解决了问题。这就是说,宁悦的工作是她的情敌介绍的,田秋子在这个公司里的人脉不仅是她比不了的,连胡成都要低头。

胡成喜欢征服女人,所以身边的女人大多都是女强人或者要强的女人,但是胡成不喜欢女人比他强,尤其是被他“征服”的女人。所以,对胡成来说,当他“没有得手”的时候,你越强,对他的吸引力就越强。当他“得手”之后,你越强他就越烦你。很矛盾,但他就是这样!这也是宁悦当初决定辞职回家照顾孩子的原因之一。

田秋子爱得卑微,事业却做得太好。她越是帮助胡成,只怕胡成心里越是忌讳,对田秋子便越是冷酷。

宁悦告诉自己,田秋子并不可怕。可是内心总有个声音问她:将来呢?将来会不会有个董秋子、海秋子?她们都会那么蠢吗?

在无数次怀疑和肯定之后,那个声音总会坚定地告诉她:你是注定要被抛弃的!

胡子渊终于可以出门散步的时候,宁悦晒着久违的阳光,感觉头有点晕。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工作狂秦灿。也许,秦灿已经在心里把她开除一百遍了。

她有没有机会保住这份工作呢?

她想起胡成在家时,自己曾经把因为请假与秦灿闹翻的事儿告诉胡成。胡成居然没有马上让她辞职,而是想了想,问道:“你们部门负责内调?那采购部的陈总那个级别,归你们管吗?”

宁悦谨慎斟酌着说:“我只是行政,他们开会我没权利参加。这个事儿,也是听他们聊天才知道的。”

胡成点了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走了会儿神,才想起来似的问宁悦:“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宁悦道:“我说,秦灿这次可能要开掉我。”

“嗯,我知道了。”胡成说完就去忙自己的事情。

宁悦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当初她和胡成第一次合作,把他的顶头上司拉下马的时候,胡成也是这样,等他胸有成竹地告诉自己结果时,已经是一个完美的只需要自己去执行的方案。

怕什么来什么。中午吃完饭,胡子渊在小客厅里玩儿,老两口照例去睡午觉。宁悦接到了潘洁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上班?言语似乎有未尽之意。宁悦直接问是不是要辞退她?潘洁说,也不完全是,这次秦灿说要给你补偿,按照n+2来补。

“他为什么要辞退我?”

这不是她第一次请假,也没有耽误工作,宁悦心头火大,忍不住要计较一番。

潘洁说:“算了,你来让老大亲自跟你谈吧。不是你想的那样的。老大这样做,也是为你好。”

挂了电话,宁悦一抖手把电话摔倒墙上,啪的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屏碎了。宁悦闭上眼,情绪即将崩溃的时候,突然,门口有人推门键来:“妈妈,给我读这本书好吗?”

所有的情绪迅速归位,所有的失态全部压下,脸上的肌肉稍稍有点僵硬,但并不会吓坏小朋友。

胡子渊奇怪地问:“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有点生气。有个坏蛋想欺负妈妈。”

“谁?我去打他!”

“打人没用的。”

“那怎么办?”

宁悦沉默了一下:“不知道。不过,车到山前总有路吧!”她摸着胡子渊的头发,让自己笑出来,“就算没有路,有妈妈在呢,总能开出一条路来!”

最后几天假期很快结束。胡子渊的身体没有完全利索,宁悦又向幼儿园请了一周的假,但是在家里陪他的只能是爷爷奶奶了。习惯了妈妈的陪伴,乍然分别,小朋友眼泪汪汪。爷爷用电子游戏诱惑他,他才破涕为笑。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宁悦需要在大家来之前,把每个工位的环境按照各人的习惯整理一下。

从每个人的办公桌上,可以一窥主人的心性。而观察每个人的习性,是宁悦的习惯,也是她在这份工作中收获的一个乐趣。

秦灿和钟天明的桌子,永远都是乱七八糟的。潘洁和钱律师则总是整整齐齐的。秦灿愿意把所有东西都摆在桌面上的。钟天明则把把工位当成小卖铺。钱律师的工位则空空荡荡的,连尘土都恨不得藏起来,据说他在外面还有别的兼职,也只是道听途说,谁也没抓到实锤。至于潘洁则把自己的工位布置得像个温馨的家,鲜花四季不断,养生壶常年飘香,桌子底下还藏着个按摩器。

买咖啡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何宽,估计他很辛苦,没有时间排队了。成功哪有那么容易!别说创业,就是带孩子要想带好,也要付出的相当的代价!

拿着咖啡和其他人的饮料送进办公室,钟天明和潘洁已经到了。宁悦明显感觉到异样的目光,但没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接过各自的饮料说了句谢谢,就飞快低头工作。

宁悦走进秦灿的办公室,秦灿已经在那里坐着了。

放下咖啡,秦灿说:“宁悦,你坐下,我有事要和你谈。”

秦灿的意思她听明白了,却有些哭笑不得——秦灿居然是为自己好,才辞退自己的。真的是为自己好,没有一点借口的意思!

秦灿的意思有两条:第一,你这样的工作状态不对。既然来工作,就应该全心全意。总是请假,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而且,大家都是一个团队,你这么做,影响了团队的和谐。第二,你有小孩,小孩需要照顾,你家里也不缺钱,那就回去带小孩。专心给孩子一个完整的陪伴,不比你每天离开八九个小时更能满足孩子的要求吗!

秦灿说得极恳切,宁悦明白这家伙是真的这么想的!

不过一个单身汉这么恳切地和一个妈妈讨论怎样才能给孩子完整的爱与陪伴,怎么想怎么诡异!难怪潘洁和钟天明他们一副不能启齿的样子。

宁悦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秦灿,字斟句酌地慢慢问道:“秦主任,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您这样重视孩子在成长过程中的养育问题,但是,您看,这显然涉及我家里的事情。该怎样安排我的家里,似乎……”

秦灿脸一红,说:“我是真心这么想的,你不要误会。你的工作你也看到了,根本不能体现你的价值。以你的水平,完全可以成长成为一名优秀的法律人才,但是你并不是完全投入这份工作的,而且一旦孩子和工作发生冲突,你的选择从来都是孩子。既然如此,又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呢?”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对孩子也不好。”

宁悦诚恳地说:“秦主任,谢谢您!但是我真的没有浪费时间。因为如果我现在不做,真等孩子长大了,用不着我了,我就完全没机会工作了。我喜欢工作!请你相信我,带孩子是我的义务,我必须做好。但是,工作,是我的兴趣。我喜欢工作的状态,喜欢工作带给我的成就感。哪怕是一份像现在这样的工作,在您看来毫无价值,可是我却觉得它很有意义,至少它为各位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能做好,我觉得也是需要付出努力的。我做我目前能做的事,是为了等我能做更多的事的时候,给自己留一个机会。”说完,宁悦都快被自己感动哭了。内心也是恍然明了,除了应付千疮百孔的婚姻,原来自己对未来还有这样的期望!

秦灿显然没想到宁悦会这样想。一些念头疯了一样地涌进他的脑海,明明他想劝宁悦回去带孩子,因为这样对孩子好。但不可否认,他强烈同意宁悦的观点,女人必须有自己的工作,尤其是做了妈妈以后。

秦灿叹了口气,居然站起来为宁悦倒了杯水,递给她,道:“不瞒你说,我小时候常常自己在家。我母亲也上班。当然不是什么女强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我记得别人都走了,就我自己一个人在教室等她。无聊的时候,会把整个教室的地面再扫一遍。有一次,我把每把椅子的椅子腿儿都擦干净了,我妈还没来接我,是老师把我带回她家吃的晚饭。”秦灿看着窗外,眼睛有点涩,顿了顿,才说,“当妈妈上班很辛苦,如果没必要,还是留在家里多陪陪孩子好。”

宁悦默默地听着,苦笑着接道:“如果可以,谁不希望留在家里陪孩子呢!总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才这样做的。”

秦灿并没有反驳,他当然知道母亲那样做的原因——离婚。父亲娶了所谓的真爱,母亲主动让贤,然后带着自己离开了那个家。

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但他也算是默认了宁悦的说法。

宁悦等了一会儿,见秦灿不吭声,但也没反对,觉得有必要明确一下:“您刚才说得对,现在这份工作,我做着的确有些过分。我可以做更复杂的工作,可以承担更重的责任,但是,无论我出来做不做事,首先都是一个妈妈。即使我迫不得已出来,我仍然不会忘记自己母亲的责任。我需要分出更多的精力照顾孩子,需要留出更多的时间给孩子,也许这些时间和精力对孩子而言并不够,但已经是我能够给予的最多的了。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它最适合目前的我。”

好像有什么东西砰的一下击中了秦灿,一道亮如闪电的想法理清他所有的思绪:

这已经是她能给予你的最多的了!

你还要求什么!

你还要求什么?

“是你耽误了我!你自己既然没有这个能力,当初干吗要抚养我!”

曾经说过的话,终于从深渊中冲破了束缚,铁链拧成一条恶龙,在秦灿的脑海里叫嚣!那些年,那些人,那些话,那些愤怒,那些眼泪,还有绝望,都一起冲破尘封,在秦灿的脑海里复活……

“不!”秦灿大喊着,努力地挣扎。

别走!听我解释!

别走!我是你儿子啊!

别走!你不是说好不走吗!

别走!你不是说好就算全世界都抛弃我,你也不走的吗!

潘洁和钟天明被宁悦的惊呼喊进了办公室,看到晕倒在工位上的秦灿,吃惊地看了宁悦一眼。还没问,钟天明已经开口:“老天,宁悦,您跟头儿说了啥,怎么能把他气晕了!”

宁悦很无辜地看了看他们俩,无奈地摇摇头:“我也没说什么啊!就是告诉他,我很想留着这份工作啊!别多说了,赶紧送医院吧!”

大家谁也不敢动,只能看着宁悦去打电话。这时,秦灿忽然闷哼一声,动了动,

“醒了!”潘洁惊呼,赶紧凑过去看。

钟天明站在一边嘀咕:“头儿这么想辞掉你啊!你不想走,居然可以气死他!嗯,以后,我是不是也可以学一学。”

这时,秦灿皱了皱眉头,依旧没有睁眼。潘洁忽然站直了,扭头去看钟天明,钟天明奇怪地朝秦灿去看,却被潘洁按了回去!

宁悦瞅了一眼潘洁,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纸巾,擦去了秦灿眼角的泪水。

潘洁很威严地扫视了大家一眼,低沉而严厉地说:“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钟天明已经看到了,立刻点点头,然后拽了拽潘洁的衣角:“都活过来了,我们先出去吧?或者待会儿再进来?”

潘洁犹豫着,宁悦看了看秦灿:“估计他也不想这样被人看到,你们都出去吧。万一不好了,我再叫大家。”

潘洁还有点犹豫,钟天明已经拉着她出去了!

宁悦四下看了看,倒了一杯温水,用咖啡勺舀着,慢慢送进秦灿的嘴里。

秦灿还没睁眼,整个人软趴趴的,一颗大头东倒西歪。这不难,胡子渊小时候比他软多了!宁悦先把秦灿身子靠在椅背上,然后调好椅背的高度,让他可以顺势半躺着,然后侧过头,用勺子微微用力,撬开嘴巴——

秦灿并不张嘴。

宁悦觉得他应该不是昏迷的那种不张嘴,仔细观察了一下表情,仿佛是胡子渊小时被噩梦缠住的样子。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醒醒,醒醒啦。”后面本来还有一句“妈妈在呢,不怕不怕”差点脱口而出。

不过,秦灿的表情已经有了松动。宁悦赶紧舀了勺水送进了秦灿的嘴里。秦灿眼皮抖动,慢慢睁开眼。他目光迷离地看着眼前的人,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声音!

宁悦见多了这样的口型,心底止不住的诧异,却清醒地意识到,对这样一个好强倔强的领导而言,最佳的办法就是装作没听清,没听懂!

“你说什么?”宁悦轻声问。

秦灿眼神骤然对焦。宁悦放心了,人活了!赶紧起立,退后,做恭敬状。秦灿揉了揉额角,没看宁悦,问道:“我怎么了?”

“您突然晕倒了。”

“晕倒?多久?”

“没多久。就一下。”

“叫人了?”

“没来得及。”

秦灿沉下肩膀,撑着额头缓神。宁悦松了口气,默默等待。

“我没说什么吧?”

宁悦一脸茫然地看着秦灿,答非所问:“说什么?要不叫大夫来看看?”楼下有个药店,里面有个坐堂中医。

秦灿摆摆手,“不用了。你先出去吧!”

宁悦担心自己工作的事,但也不好这个时候问。犹豫着,还是转身走了。

“刚才是谁叫的我?”身后秦灿忽然问。

宁悦眼珠转了一下,正色问:“有人叫您吗?”

秦灿仔细打量了她一眼,终于挥手让她出去了。

桌上一杯白水,小小的咖啡勺躺在旁边。秦灿拿起咖啡勺,放在眼前仔细地看着。

就在刚才,他不顾一切地追着那抹光亮,绝望地扑向深渊的最深处,在浓黑的空虚深处挣扎的时候,似乎听到一个熟悉的温柔声音在喊他:“醒醒,醒醒!”然后,是一滴清凉坠入,在他犹豫的瞬间,将他拉回现实。

他把小勺放进嘴里,那感觉又熟悉又陌生了:每次做了噩梦,总有人这样叫着拍醒他,然后在他半梦半醒的时候,喂他一点清水……

只是,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甚至不愿意想起!

潘洁拿着离职表格过来让宁悦填,看宁悦闭着眼很伤心的样子,没有打扰,站在一边静静地等着。

宁悦接过离职表,拿起笔正要填,又郁闷地把笔扔到了一边。潘洁吃惊地看着她,宁悦站起来,对潘洁说:“我不走!我不能走!”

这时候走了,只怕后半生都没有更好的工作机会了!这是她最后的机会,绝不能就这样放弃。

“可是——”潘洁扭头看看秦灿的办公室。

宁悦说:“谢谢你潘洁,我不会为难你的。表格放在这里,但是现在我不填,也不会申请。”

“你这样闹,万一惹怒了主任,恐怕赔偿金就会受影响。”潘洁好心劝她。

宁悦苦笑:“我都不介意做行政了,还在乎赔偿金!你们可以把我调走,但是我不会辞职的。”

潘洁轻轻叹了口气:“你再冷静冷静,好好想想吧。”然后就回了自己的工位。

宁悦看着潘洁离开,吐了口气,眉头又锁了起来。对孩子她可以吹牛,假装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可是实际上,当“坏人”真的来时,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不,也不能说一点没有!宁悦咬着下嘴唇,走到秦灿办公室门前,敲响了门板。

“进来。”秦灿的声音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宁悦进去,一没哭,二没闹,装作没看见秦灿疲惫的样子。只顾把罗总落实下来的内调完成的时间表,每个人工作的平均时效(潘洁和钟天明的工作时数是宁悦统计),和实际工作量给秦灿看。

秦灿终于打起精神,“我知道,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你完不成。”宁悦也不客气,直奔主题,“不仅不能在您承诺的时间里完不成,罗总给您定的deadline本来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秦灿脸一沉,瞪着宁悦。

宁悦也不怕,说:“我有办法,可以让您在罗总规定的时间内完成。”

“讲!”

“把钱律师调回来。他现在跑的那个案子,刚刚开完庭。三天后宣判结果,他完全可以回来。”

“外聘律师也需要自己人盯着。”秦灿盯着宁悦,慢慢说。

宁悦笑了:“钱律师的执照挂在哪个所里,您比我还清楚。”

秦灿面色一僵,别说钱律师有一份额外的工作,他也有。宁悦这么说,无非是提醒他所谓“外聘律师”不过是他们基于特殊关系的相互关照,需不需要盯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这种事,看破不说破。宁悦不是逼到这个份上,也不愿意拿出来讲。

秦灿笑了:“看不出来,你这么久没上班,知道的不少。”

“负责部门文档的整理工作,很容易了解一个部门的历史和信息。”

秦灿想了想:“就算老钱回来,也不过是刚刚满足姓罗的要求。”

罗雅婷也是老法务,这里的猫腻怎么会不知道。卡着老钱的工作量定下的deadline,算计的要么是让秦灿在公司同仁面前丢脸,要么就是掐一下秦灿的财路,两头沾光。所以,秦灿才虚张声势要个气势,另一方面咬牙不让老钱回来。总得占一头。

宁悦说:“我可以帮你在你承诺的时间里完成。”

秦灿一扬眉,他也这样计算过,可惜被宁悦拒绝了。但是宁悦紧跟了一句:“我有相当一部分会在家完成。”

“公司内部资料不能带出去。”秦灿皱眉头。

“不能带出去的我不动,总有整理归纳和表格,可以不要求空间。我看过,只要合理安排可以完成。”

秦灿手中的笔又转了起来,良久,才忽然问:“你回家做,孩子谁来陪?”

宁悦愣了一下,没想到谈着工作突然提到了孩子,但还是回答:“他睡着了,我就可以干活。小朋友一般九点半左右都能睡着。那时候我就可以工作了,我晚一点睡没关系。”

秦灿面无表情:“没上班之前,你这种时间你都在做什么?”

宁悦脸有点热,但还是说:“按照司法考试的系统要求,研究发条和一些业务上的东西。”

“参加考试了?”

“没有。”

“为什么?”

“没时间。”

“你的律师证呢?”

“一直在所里挂着。”

秦灿点点头,“挂着是要交钱的。这么多年你都没想过放弃吗?”

宁悦摇头:“没想过。”

秦灿不再问了,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笔,似乎沉浸在某种莫名的情绪里。

不知过了多久,秦灿忽然问了一句:“你怎么还不走?哦,就按你说的那样做吧。你把卡交给潘洁,让她帮你打。时间——自己把握吧!”他点点头,自问自答一样。“好好做,一定要好好做。”

宁悦觉得今天的秦灿简直像个神经病,但事情对她而言并不是坏事。尤为难得的是,秦灿居然主动给了她变相的弹性工作时间。这对宁悦简直太重要了!

一切都弄妥了,宁悦和众人走出办公室,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刚好十一点半。又到了订饭的时间了。

宁悦出去准备。前脚刚走,秦灿出来了,一脸纳闷地走到钟天明的工位前,问:“宁悦呢?”

“刚出去了。说是墨粉没了。”潘洁站起来接话。

钟天明也好奇地站起来,“头儿,您也要订饭吗?”

秦灿中午不吃饭,下午三点多会自己找食儿。秦灿拿出手机,让钟天明看:“你看,都半个多月了,宁悦一到这个点就给我发微信,发完了又秒删。”

他说得直,别人听着却不是那么回事。潘洁和钟天明互相递了个吃惊的眼神,钟天明结结巴巴地说:“这个,我真不知道!不过我在学校那会儿,有个学姐想追我,老是这样给我发微信。”

潘洁呵斥钟天明,秦灿却是一脸懵。他从没往那方面想,而且宁悦一个已婚大妈(虽然长得不像)——这也太扯了!

正说着,宁悦进来了。潘洁赶紧拽着宁悦,把秦灿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虽然是笑着说的,可话里的咄咄逼人让宁悦忍不住诧异了一下,她这急吼吼的样子,好像吃醋急着等澄清一般!

不容宁悦细想,潘洁又催了一遍。宁悦只好抱歉地说:“哦,不好意思。楼下米线店老板的头像,和您的有点像。”

秦灿这么一只骄傲的小公鸡,居然被当成米线店的老板,顿时脸上就挂了颜色。宁悦慌忙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米线店老板的头像,还放大了,拿到中间让大家看。

钟天明嘴快:“哇!真的很像!”

看来米线店老板也是个有追求的人,微信用自己的头像不说,还西装革履,弄的好像社会精英一般,和秦灿还真有几分相似!

潘洁一下就笑了出来。秦灿“切”了一声,把自己的头像换成了独角兽和天平,这才走了。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办公室门外,钟天明和潘洁才放声大笑,宁悦已经接到送餐的消息,赶紧下楼去取。

午饭后,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邮箱“叮”的一声轻响,一封未读邮件载入。

宁悦打开一看,HR的通知函。不是辞退,而是调岗。调到总公司的销售中心,协助销售中心进行合规管理和合同监督,直接隶属集团法务部管理,向法务部负责这方面的法务主任汇报。而集团法务部的最高领导,是集团的副总。这就意味着,宁悦——几乎是一步登天。

宁悦皱眉。虽然她不愿意被辞退,但并不意味着随便一份工作她都要做。调岗之后的工作,明显比之前的行政工作更重要,那么加班和出差都有可能。而且,自己刚和秦灿谈好,为什么又出来这么一个调岗的要求?

难道秦灿又改变主意了?

宁悦扫了一眼,常规的相关部门都有知会,其中也包括了秦灿。

秦灿的门被撞开,他大步出来,问宁悦:“人力的调动是怎么回事?宁悦,你还真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啊!怎么样,现在罗雅婷给你更好的条件了,你是不是准备走啊?”

宁悦摇了摇头,指指屏幕,“我没有找过罗总。而且,我也不觉得这份工作适合我。”

秦灿又问:“你跟罗雅婷说了?”

他问的没头没脑,宁悦想了想才猜测着可能是上午关于工作安排的事,又摇了摇头。

秦灿去看潘洁和钟天明,两人立刻摇头。秦灿就忍不住抓头发。

宁悦问:“秦主任,我能不去吗?”

秦灿一瞪眼,便往外走边说:“什么叫能不去?必须不去!跟我走!”

人力的答复很简单,调动是销售中心自己提出来的。他们需要法务派人帮着做一些项目的监督和追踪,但是法务部现在派不出人,一时半会儿也招不到合适的人。数来数去,想起秦灿这边有个年纪挺大的有律师证的行政助理。了解了一下,觉得经验不足可以慢慢补,基础不错,就这么定了。

宁悦和秦灿对视了一眼,谁都不相信。秦灿问宁悦:“你还有律师证?没失效?”

执业证要每年注册,要有单位。宁悦快十年没工作过了,说她有一张还生效的执业证,还不如说她的社会保险还在续缴更可信。

宁悦只点了点头,她已经隐隐猜到这事儿背后是谁了。

秦灿狠狠地道:“罗总想要人,我们就得放人?我这次来就是跟你们说一声,宁悦的调动我不同意!”

宁悦瞅了一眼秦灿,忽然觉得这个人太可爱了!

主管这方面的是人事部邱经理,他就是上次被秦灿说晕的那个人。在公司服务多年,人老成精,很清楚秦灿和罗总的恩怨!他也不强求,只是苦着脸说:“这不也是您先提出辞退,然后销售中心那么才提的需求吗?其实也没罗总什么事。而且,这对宁悦来说,也是很好的机会。”

秦灿早上的确提出辞退宁悦……他忽然很讨厌自己的效率,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在人事上一定要慢一点,嘴上却是不服:“我提出辞退,那是辞退的事,公司有辞退的流程。调岗是另外一码事,跟辞退完全不同!调岗我不管,也不同意。辞退那个,我现在撤回了。公司有规定,在上级主管部门批复之前,可以撤回申请。邱经理,您可看清楚了。”

邱经理当然看清了,撤回的申请几乎和调岗的通知同时进入系统,他刚才也在琢磨该怎么推掉呢!现在秦灿主动提出来了,邱经理顺坡下驴:“好吧。不过,这事儿你自己跟罗总说。还有销售中心的王总。”

秦灿摆摆手,表示知道了。他离开时见宁悦还在那里站着,不耐烦地说:“行了,没事了。没看我都搞定了吗!”

如果给宁悦一个空间,她一定要仰天大笑。事情解决的真是太超乎想象了,任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么个解决之路!接下来,她到很好奇,那个背后使劲儿的人会怎样出招!

事情差不多了结,当事人都轻松起来。HR在十八层,秦灿他们的办公室在十四层,等电梯的时候,秦灿忽然一指旁边的安全楼梯,说:“走那里吧,可以活动一下。”

宁悦平时上下班,只要不赶时间都会爬楼梯。秦灿此言正和她意。

公司的大楼虽然很高,但这条安全楼梯却是每层都有窗户。而且窗户还不小,天晴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更远处的山。平时这里就常见许多人走来走去,宁悦也常走这条楼梯。卓浩给她的健身卡基本没有机会用。他的哥们儿打了几次电话催宁悦过去,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可是宁悦实在没时间,这事儿就不了了之。卓浩干脆找了些健身的简易视频,让她跟着学,方便随时健身。比如走路,就有许多健身的动作。宁悦最喜欢的,是在楼梯跳上跳下,做些拳击格斗的分解动作,既锻炼反应,又强化一下全身的肌肉。虽然时间限制,她不能去健身房,但是因为胡子渊经常生病,宁悦很警惕自己的身体。因为一旦生病,谁来照顾胡子渊呢?

当然,和秦灿在一起,绝不能这样。

“做律师,身体好比脑子好重要。”秦灿的开场白是这样的,“好多人失去客户,不是因为业务能力不行,而是身体顶不住。”

宁悦想起那个灌满沙子的笔记本电脑,不由得笑了。

“听说你还跟过船?”

宁悦点头,却没有说下去的意思。

秦灿说:“普通人可上不了船。我一上船就头晕。小时候我妈带我去公园划船,满湖面就听我一个人哭了。下船就发烧,急得我妈——”秦灿顿住。他想起那次自己生病,妈妈请了三天假照顾他,之后却在家里待了七天才去再上班。

小时候不知道,后来才明白,她请了三天假却被人辞退。歇了七天,在外面找了个临时工继续干下去。

秦灿没说完,宁悦好奇地看着他。

秦灿扭头看了看宁悦,忽然说:“若是我真的坚持辞退,你会怎么办?”

“不知道。”宁悦也有些茫然,“不过,我是一定要找一份工作的。”

秦灿似乎斟酌了很久,才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工作?据我所知,你家的环境还不错。”他笑了笑,“开着奔驰的人,总不能自己做家务吧?只是带带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出来呢?”

宁悦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了,她早就知道在这个社会里,全职妈妈永远是“清闲”的代名词。她并没有急着解释,因为她既不想向秦灿诉苦,也不想让秦灿觉得自己吃饱了撑的。

向下走了两级台阶,宁悦无意识地蹦了两下。秦灿一眼就认出那是格斗的步伐,微微一愣,就听宁悦问他:“如果你在一个很好的公司做事,有一份很好的待遇,您会不会觉得这就应该是您的,您就可以一辈子在这里高枕无忧呢?”

当然不。

秦灿知道答案。每个职场上的人,稍微清醒一些的,分分秒秒都生活在被老板炒掉的潜在恐惧中。但是,他问的是宁悦的家,宁悦却用职场来回答,什么意思?

宁悦在她的家里,有和职场一样的恐惧?

这个念头在秦灿脑子里盘旋不去。

宁悦停下来回头望,却看到秦灿正呆呆地立在台阶上。想起他上午晕倒过,宁悦赶紧走过来,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秦灿如梦初醒,不由自主地问,“这家里,怎么能和职场一样呢?”

“家也需要经营啊!”宁悦喟叹一声,“弄不好,亲人之间的伤害——”宁悦顿住。

秦灿急切而严厉地问:“怎样?”

宁悦也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淡淡地说:“会死人的。”

秦灿一愣,瞬间巨大的疼痛排山倒海扑过来,让他动弹不得。宁悦则看着远方黛色的山影,想起自己晦暗无望的生活。

沉默凝滞在狭窄而明亮的观光楼梯间里。

良久,宁悦突然从怔忪中醒过来,发现秦灿脸色苍白,冷汗涔涔,正倚墙而站。

“秦律!”宁悦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顺手从兜里掏出一包湿纸巾,擦拭他的额头。另一只手使劲顺着他的脊柱向下推动,秦灿哼了一声,两眼有了焦距。

他看了一眼宁悦,眼神有些吓人,“误会是不是伤害?”

宁悦谨慎地答道:“如果有伤害,就不仅仅是误会了。”

她说完这话,只觉胳膊一沉,秦灿竟连站都站不住,慢慢向下蹲。这个时间倒是没人来。宁悦顺着秦灿的力道,慢慢扶着他坐在了地上。

突然秦灿瞪大了眼睛,怒视着宁悦,大声说:“不,误会就是误会!误会是你理解错了,我没做错!就算有伤害,也是你自己伤害你自己,跟我没关系的!”他突然抓住宁悦的肩膀,使劲摇晃着说:“是你理解错了!你错了!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你,从来没有!难道我追求自己的路也错了?我努力向上,也错了?没有!我没错,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你为什么那么笨!你总是那么笨!你养不起我,却把我从我爸身边带走,你在要强,却要我付出代价!我不会内疚的!我不会的!”

宁悦被摇得头晕,但声声入耳,落在心上,如五雷轰顶。

令秦灿如此魔障的人,是他的母亲!虽然不知道秦灿和他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但毋庸置疑,秦灿现在已经产生幻觉,把自己当成他妈了!

就在宁悦准备采取行动,试着用一巴掌打醒秦灿的时候,秦灿猛地一推,他大喊:“我要离开你,离开你!”

宁悦头部一阵剧痛。在黑暗降临之前,她看到秦灿冲到楼梯那里,然后突然消失了……

宁悦慢慢醒过来,发现自己靠在墙角。秦灿坐在她旁边,眼神恢复了理智。

“你醒了?”秦灿也看到宁悦,作为罪魁祸首,他冷静的像个局外人,“对不起。”

宁悦揉了揉头。

秦灿说:“你一会儿去医院看看,不用请假。我帮你打卡。”

宁悦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五个,没有任何重影,“不用了,没事。你没事吧?”

秦灿摇摇头,短暂的失神,让他看起来像个大男孩:“我刚才——”

宁悦沉默着。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她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

秦灿深吸一口气:“你怎么看自杀这种事?”

宁悦何其敏锐,立刻意识到这个话题十有八九与秦灿方才的失态有关,难道秦灿的妈妈自杀了?她斟酌又斟酌,才说:“生活如负重前行,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跟爱与不爱没有关系,跟舍不舍得也没有关系,就像努力活着一样,自杀也不过是一种选择而已,而且——”宁悦内心有些感慨,“虽然我们每个人都很努力想过好,但遇上强制关机的时候,放下一切包袱的感觉,在合上眼的一瞬间,应该也是轻松的吧。”

“哦,那你呢?你会轻松一下么?”秦灿追问,依旧迷离的话题却带了理智的色彩,让人有一种半梦半醒的感觉。

宁悦不敢看他,因为她对接下来的话实在没有把握。但是,根据她的经验,不知道说什么,且不能保持沉默的时候,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实话实说:“一般不会。我当了母亲以后,才发现生病和死亡都是非常奢侈的。孩子是母亲一生的责任,一辈子的牵挂。就算生活很艰难,哪怕是熬着忍着,只要想起母亲的责任,看到孩子在你身边,也绝不会有放弃的想法。做母亲,就是选择了一条不见终点的路,那些老人们说的终点和自由,其实都是不存在的。”

“所以熬不住了,忍不下去了,就会放手,对吧?”秦灿问。

宁悦摇头:“不会!对母亲来说,她永远不会放手。如果真的放手,也仅仅意味着,放手是对孩子最好的选择。无论是陪伴还是放手,都不过是牵挂的一种方式。

“放手是最好的选择?”秦灿低声重复了一遍,冷笑了一声,“怎么可能!”

宁悦忍不住说道:“怎么不可能!世上所有的爱都是为了相聚,只有母爱,是为了离别。母亲对自己的孩子,迟早会遇到放手的那一天。孩子会长大,会离开,会有自己的家庭。人总有老之将至的时候。”

阳光透过窗户上的磨砂玻璃,均匀铺进来,暖意渐渐浮起来。秦灿忽然说:“我听过一点你家里的事。是梁律师说的。”

梁兴,宁悦的同学,同时也是学校里的学生干部。有机会接触到宁悦的档案。

宁悦笑了笑:“没什么。很多人都知道。”

“听说你妈妈本来是要跟你父亲离婚的,可是一出事反而不离了。还过了一辈子。”秦灿似笑非笑,仿佛一种报复,对宁悦无意中窥到自己隐私的一种反伤害。

宁悦明显察觉到秦灿毫不遮掩的恶意,心里却松了口气。比起那个着了魔的秦灿,她觉得眼前这个睚眦必报的小男人更好相处。

她笑了笑,露出一抹无奈的表情:“我也不好说,但是肯定不是因为我!”

秦灿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宁悦摇摇头,心底有些微微的刺痛:她想起母亲离世时,留在嘴角的那抹微笑。想起离世前,母亲长长地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毫不留恋!

此刻,竟是如此的锐利,深深的刺入心底。

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