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妥协

这是这座城市里众多高档小区中的一座。高大连绵的楼层成为这一带醒目的天际线,大理石的外表和立在楼顶的西洋雕塑,以及每家每户几乎连在一起的宽大落地窗,将它与周围的楼群区别开。更别说这座小区的旁边还有一条河流!在楼间宽大的园林绿化带里,偶尔可以看到一抹鲜艳的色彩冲破浓厚的绿意,冒出头来,又在抓住你注意的瞬间,隐没在其中。不过,只要你耳朵灵光,顺着孩子们的吵闹声,总能找到这片地方——儿童乐园。

仿佛渔人穿过山洞,眼前突然见到一片桃花源。曲径通幽的园林造景限制了行者的视线。然而拨开枝条,走到这片乐园门前的瞬间,就有种撞破了五彩门,不小心走入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感觉。平整的场地上,铺着红蓝黄的塑胶颗粒地面,色彩斑斓的人工凉亭取代了树木的绿荫。大人们在凉亭下的长凳上休息聊天,还有小桌子可以放妈妈们沉重的背包。小小孩在婴儿车里惬意地晒着太阳,大一点的孩子在弹性地面上奔跑跳跃,即使摔倒了也不需要去扶他们。大大小小的沙坑不止一个,在周末的时候,还有家庭在沙坑里野餐——后来被保安制止了。五颜六色的儿童游乐设备醒目,最令人瞩目的是那座涂了四种颜色——一个完整的小型攀爬架的组合滑梯!

据说这个小区里有一半的业主是冲着这个游乐园来买的房子。再加上小区里有个不错的私立双语幼儿园,附近一所好的公立小学,这里俨然已经成为这个城市里年轻新贵的首选。

然而,有能力把家安在这里,是否意味着幸福的开始,就见仁见智了。对于大多数女人而言,年轻时免不了想靠爱情和婚姻获得幸福,但是住在这里的一些女人会告诉你,这不过是女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此刻,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咿咿呀呀地叫着,在各自的领地内活动。妈妈们则各自按了年龄分堆,凑在一起聊天。

游乐区比较封闭,看住了门口,孩子们也跑不到哪里去。六岁左右的孩子妈妈们都集中在滑梯附近,沙坑则以四岁以下为主。更小的就在彩色橡胶区域内,摔来摔去。

一个年轻的妈妈推着宝宝车来到沙坑边。黑色的短发被春风随意卷弄着,她弯腰把宝宝车里的孩子抱起来,来到沙坑前。

两岁左右的小男孩一屁股坐到沙坑里,左右看看,又看看手里的工具,抬起头看妈妈。女子笑着拿起铲子,陪着娃娃一起铲沙子。大概五分钟,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过来玩儿,年轻妈妈笑着说:“子渊,橙子来了呢!”

被称作子渊的小男孩笑着抬起头,大声地喊着女孩的名字,很快又有两三个男孩加入进去,几个小孩一起玩起来。小女孩的妈妈招呼说:“子渊妈妈,过来歇会吧,让他们玩儿去吧!”

五个孩子是从摇篮一起玩大的,家长们也相互熟悉。坐到一起,一边看孩子,一边聊天说话,打发时间。

“子渊妈妈,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没事吧?”一个小孩的姥姥关心地问。

她摇摇头解释:“大概是在屋里时间太久了,好久没跑步了。”

“多带孩子出来晒晒太阳,你也能运动运动。”

子渊妈妈叫宁悦,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主要工作就是带孩子。

这时,另一个小孩的姥姥说:“住在五号楼三单元的那个小莲花,你们记得不?”

她压低了声音,表情极为严肃,大家诧异地看着她,静静地等候下文。

“前一阵子高速十七车相撞,新闻里老播,还记得不?莲花妈妈带着莲花,就在那里!”

“啊!”大家面面相觑。这是近两天全国都在关注的新闻,据说车祸现场惨不忍睹!

橙子妈的声音都颤了:“怎么可能?莲花妈妈前几天还发海边的照片,说马上要回国了。怎么就跑高速上了?”

新闻总是遥远的,若是牵扯上身边认识的人,总有几分虚幻的感觉。

“昨天派出所的来了,我听保安说的,绝对没错。说是刚回国,准备坐车直接回老家。不过莲花爸不在飞机上!你说,怎么就这么便宜了那个混蛋!”

宁悦有阵子没出来,一时跟不上老太太跳跃的思维:“莲花爸怎么了?”

橙子妈代答了:“莲花爸出轨了。你不知道吗?小区都知道了!莲花奶奶到处讲莲花妈的不好,莲花妈每次出来都哭得不行。这次莲花妈带孩子出国,也是太生气了,想散散心。估计下飞机也不愿回这里,才直奔娘家。没想到……”

“没想到称了那个渣男的心!”说话的是起头的姥姥,“那个男的带着小三直接去海南拍婚纱照,完了小三还把婚纱照发给莲花妈。莲花妈找那混蛋离婚,那混蛋说,要钱一分没有,公司里一堆债务,都是夫妻共同的!还在莲花妈的车上安装定位,找流氓纠缠莲花妈,拍照说莲花妈出轨。最可气的是那男的还打莲花妈!莲花奶奶还说莲花妈活该!我听着心口都疼。气死我了!也不知道莲花妈怎么想的,要我就什么都不要,孩子也不要,就跟这男的离!这下好了!老婆孩子都死了,男的独吞了所有家产,得意死那两个臭不要脸的!”

老太太脸都红了,听者亦愤愤不平。几只灰喜鹊从她头上飞过,喳喳叫着,飞向蓝天白云的深处。

宁悦下意识地打开手机,她也加了莲花妈的好友,昵称是“莲花妈妈”。最后一条朋友圈,是配了一个九宫格图片的日记。照片是小莲花和她在东南亚各地玩耍的集成,最后一张在机场,孩子坐在行李车上,开心地笑着。文字写着:“今晚回家!姥姥姥爷,我们想你啦!”孩子和女人灿烂的笑容让人无法想象妈妈的心酸,更让人无法接受,这就是她们的最后时光!

宁悦的眼眶一酸,赶紧低头掩饰。这时,旁边另一个妈妈叹了口气:“说句不好听的,死了就死了,伤心的都是活人。一死百了,莲花妈这下清静了,再也不用伤心,也不会被任何人伤害了。莲花也不用天天哭了。”

宁悦悄悄拭干眼泪,瞅了一眼说话的妈妈。她家也不太平,一地的鸡毛,都写在脸上了。

说来也怪,她们这些全职妈妈,明明是世人眼中最清闲的一群人,实际上却各个满腹怨气。明明不愁吃不愁喝,却都说自己没有安全感。男人和老人们听了,摇头的摇头,撇嘴的撇嘴,有时候连她们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说到具体的事上,大家都理由充足。别说莲花妈的事情摆在眼前,就是丈夫不出轨的,妈妈们也不安。无论她们如何努力为这个家付出,所有的辛苦似乎都是徒劳的!没人承认全职妈妈的汗水,没人认可全职妈妈的价值,没人看到全职妈妈的辛苦,只要你不上班,你就是靠男人养的米虫!

橙子妈摇头说:“莲花妈那天晚上找我哭,说自己想死的心都有,可是又不敢死!姥姥姥爷都七十多了,她不能这么走!现在可好……”橙子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婚姻啊,能凑合着过已经不错了!”

大家又是一阵唏嘘,宁悦被橙子妈说得心中一激灵,冷笑一声道:“咱们凑合着过,有人还找真爱呢!老天爷眷顾着呢!”

“真爱个屁!”小孩的姥姥已经愤怒了,“不是不报,时候不到!老天爷饶不过那对狗男女!”

“妈妈和宝宝做伴,那个世界里没有背叛。”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小胖子妈妈说了一句,眼角已经湿润。

她的宝宝每天晚上一个小时醒一次吃奶,为了坚持母乳喂养,小胖子妈妈已经这样整整一年了。这几天大家劝她给孩子断奶,婆婆和丈夫希望到了两岁再断,小胖子妈妈想着已经坚持一年了,再坚持一年也能习惯。可是最近她的精神极差,动不动就会掉眼泪,有时候也会突然发怒,看起来不太好。

宁悦突然眼酸,赶紧低下头,掩饰起来。

那边的老人还在议论:“现在的女孩子,真不要脸,追着做小三,还理直气壮地让人家老婆赶紧离婚!真不知道什么样的爹妈教出来的!”

周围的声音渐渐模糊,宁悦的眼里只有沙坑边儿子小小的背影。她想起妈妈说的一句话:“你要是打定主意,辞职回家生孩子,我也不反对。不过,你要记住:过日子不是谈恋爱,男人出了门,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不要管。只要他还认这个家,对孩子好,你就让他进门。家是什么?说白了,就是两个人一起养大孩子赡养老人,老了以后互相照顾的联盟!不过,我也告诉你,如果你真觉得过不下去了,想明白,安安静静地走人。记住,在想明白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激怒男人!那样只能是你吃亏。咱们女人呀,在这个社会上,没多少机会。事业是这样的,生活也是!”

可是,什么是想明白呢?宁悦痴痴地看着不远处的孩子,思索这个似乎无解的问题。几年前,在她还不懂母爱的时候,就永远失去了听到妈妈解释的机会。如今她终于明白了母亲的爱与辛苦,抬起双臂却只能拥抱深渊。

两年前,宁悦还在月子里时。

有一天,阳光和今天一样好。她无聊地翻看着手机,细细的震动传入手掌,来了一条新信息。宁悦看了一眼,居然是短信。一边好奇这年头谁还发短信,一边打开信息。一抹灵光闪过,手下意识地停了一下,仿佛收到了什么警告。然而,手指依旧不听话地点开了。是一张照片。一张半裸的女人自拍照,露出正在一边睡觉的胡成。

宁悦的心脏在图片被打开的一瞬间抽成一团!他又来了!果然是有一就有二!

宁悦的表情依旧镇定着,甚至和进来放衣服的月嫂说了两句话。她坐在床上,低头闻了闻自己的味道,第一次意识到一个月不洗澡让她显得那么不体面。

宁悦的内心正在崩溃,除了自己无人知道,她多想在下一刻就操起厨房的菜刀,冲进胡成的办公室让他血溅五步!

她根本没想过离婚!她刚从产台上下来不久,在那里流的血可以灌满一桶!她的肚皮上还缠着绷带,那里藏着一条可怕的伤疤,只是上个厕所都要疼得想死!她被囚禁在这张床上六十天了,每天像一头奶牛一样被人挤奶!不不不,她从没想过离婚!她只想为自己付出的这些代价,换回等价的回报!唯有胡成的血,可以抵得起她流过的血!

然而,那又如何?他们有孩子了啊!那个弱小的,不及一条胳膊长的小生命,就躺在她的身边!他长大了,他懂事的时候,要让他去面对这破碎残忍的命运么和母亲杀死父亲的家庭关系吗?不不不!宁悦低头看着在小床上熟睡的小娃娃,再次否定自己。但是,她真的很想很想!

那张照片在眼前晃啊晃。晃得她发疯,晃得她几乎要失去意志力!

为了克制这种冲动,她躲进被窝里,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腕,直到嘴里有了血的甜腥。腥甜的味道流过舌尖,抚慰了嗜血的本性,翻滚的冲动呼啸着要更多的血液。她拼命咬着,丝毫没有察觉神经传递给大脑的信号,无助地等着魔鬼慢慢飨足地退去……

血流尽了,还有泪,泪流尽了呢?

阳光落在婴儿床上,照在那个连翻身都不能的“肉条”上。他的肚皮一起一伏,好像一只小青蛙。可是他的四肢绵软无力,总是保持一个姿势躺着,偶尔挥挥胳膊蹬蹬腿,就是他全部的运动!甚至连维持生命所需的“吃饭”,也需要别人把“饭碗”端到他的嘴边!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张开嘴使劲儿嘬。那是唯一能向外界宣示生命存在的主动性动作!

宁悦抱起孩子。孩子的小嘴条件反射般吸吮起来,奶水汩汩流出。宁悦感觉到身体里骤然活跃起一条大河,沿着后背滚滚而上,攀至肩膀,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想冲进那张小嘴吸吮的出口。不料却在将出未出的微妙地方戛然收住脚步,温柔地流进娃娃的嘴里。婴儿的一张小脸满足而平静,紧闭的眼睛依旧没有任何睁开的迹象。

他……甚至都不算一个完整的人吧?宁悦想着,感受奶水从身体奔流而出的澎湃,再看着那小小的脑袋,忽然觉得只需要再多一点点都有可能淹死他!

他真是太柔弱了。他应该还没有痛感吧?他能不能感受到痛苦呢?现在的他和胚胎时的他,在智商和情商上应该没有差别吧?那么,也许,此时结束,不需要痛苦吧!

宁悦想着,身体向前倾了倾,柔软而莹润的身体组织立刻把小孩的鼻孔完全堵住,不留一丝缝隙!

这时,从宁悦的胸口传来一丝细微的变化。宁悦本能地退后,抬手的瞬间看到腕上的伤痕,一股怪异的冲动控制了宁悦:“不要动,就这样,只需要一会儿,几秒钟,一切就结束了。马上就可以回到从前了!没有孩子,没有责任,没有痛苦……”

宁悦猛然仰身,扑通一声后脑勺重重砸在床头上。惊天动地的哭声从孩子嘴里传来,理智还没回到宁悦的脑海,她的汗已经湿透了衣服,整个人也虚脱似的躺在那里,任由孩子大哭着,一动不动!

婆婆和月嫂郑阿姨进来的时候,宁悦的眼泪和汗水已经混到了一起。婆婆心疼孩子,赶紧抱起来哄,嘴上不说,表情已经相当不满。郑阿姨很有经验,看了看孩子,伸手把孩子嘴边的奶渍擦干净,又看看脸色苍白的宁悦,找借口支走了婆婆,自己则抱着孩子去了另外一个房间。

人走了,房子空了。一片寂静中,宁悦的魂魄好像才回到躯体里。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感到惶恐,感到不安,甚至感到绝望!因为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我差点杀了他!

是的,我刚才,那么想杀了他!

她知道自己生了一个人,一个小生命。可是这个生命太过脆弱,脆弱到甚至不需要她的手指,只要稍稍改变一下姿势就可以结束。而自己潜意识里对这个生命的渴望其实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强烈,事实上,最强烈的渴望是重新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没有孩子的时候!她要自由,要安全,可是她的爱完了,她的幸福没有了,她能带给这个孩子的还有什么?她要带着孩子生活的这个屋檐下,这个叫作“家”的地方,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或者,独自一人,用自己的后半生去承诺这个生命吗?不,她不敢,也不愿!她是懦夫,她没有母爱,她甚至自私地想要杀死自己的孩子!她害怕,她绝望,她希望世界在她带走孩子时迎来末日!

宁悦流着泪,仰面朝天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床榻一歪,郑阿姨进来坐下。手里端着一碗热水,递给她。宁悦呆呆地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不知道她看出了什么。

郑阿姨说:“孩子睡了,没事了。”

“没事了。”宁悦重复着。

郑阿姨叹口气,说:“生完孩子都是这样的,没有人天生就会当妈,不过是照顾的久了,有了感情,也就舍不得了。其实亲生的收养的,都一样,没有天生的感情,都是慢慢带出来的。”

“真的?”

“真的。你养只狗,照顾得时间长了,不也一样吗?人也一样。”

宁悦松了口气。大家都是这样的,母爱不是天生的。可是爸爸呢?

郑阿姨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宁悦。妻子还在月子里,丈夫就出差到外地许多次了,换谁都知道有问题。她说:“父爱如山嘛!最好的父爱就是像山一样坐旁边不动,不添乱就是好的啦。要我说啊,有了孩子以后,最没用的玩具就是父爱啦,在屋里碍事,放出去挣钱才好。男人嘛,只要把挣回来的钱交给你,就是负责啦!”

“是吗?”宁悦想,我只有一张信用卡的副卡,算是把钱交给我吗?她没说,郑阿姨自然也不知道。

郑阿姨叹了口气,说:“你多带带孩子,他跟你亲。将来有什么事,他肯定向着你。”

“我不想要了。”宁悦一脸痴呆相。郑阿姨愣了好半天,才抱起孩子,塞进宁悦的怀里,说:“你瞅瞅,这是你生下来的。这么小,这么弱,要是有人欺负他,你这个当妈的跑了,谁来罩着他?”看宁悦慢慢低头看孩子,郑阿姨又说,“有后妈就有后爹,奶奶是多子多孙的,嘴甜的才疼。你想想,这么大的世界,满世界的人,除了你,还有谁能无条件地爱他护他疼他?”

眼泪终于落下,像断了线的珠子,很快汇聚成河,落在衣襟上,落在襁褓间。

郑阿姨微微摇了摇头,这是妈妈的眼泪啊!也是女人的命!

她打量着眼前伤心的女人和孩子。这种事太多了,多到公司培训的时候都告诉她们如何应对。但平心而论,即使郑阿姨已经人生过半,也依旧无法理解,为什么在女人最难受最孤独最害怕的时候,男人可以那么心安理得地去寻自己的快乐!只是因为他孩子的娘不能让他高兴?可是是谁给女人带来的疼痛,是谁把女人置于险境,是谁让女人陷于绝望,难道不是男人吗?那他们又承担起什么责任了?

挣钱?

仅此而已?

从那天开始,宁悦像着了魔似的把所有照顾孩子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就连晚上也把婴儿车放到自己的床边,让孩子日日夜夜都跟着自己。郑阿姨倒落得个清闲,只是睡觉的地方不太好,临时在卧室门外摆了张床守着。

婆婆说这样不像话,会累得没奶。郑阿姨说没事儿,孩子跟妈睡,能刺激奶腺分泌。婆婆看了一眼宁悦,宁悦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一甩手走了。

小孩儿的成长以剪辑加快进的方式呈现在宁悦面前,强烈地冲击着她的意识。她开始意识到,她必须护着这个小生命不被这个世间的种种意外打倒,她还要教会他怎样才算强悍!可是,那是一份怎样的责任啊!大到洪水猛兽,小到细菌病毒,一时间仿佛全世界都是足以致孩子于死地的敌人!而且,这样的责任少则十几年,多则几十年,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结束!

宁悦抱着孩子,低头看着他皱在一起的五官,双手不由得颤抖起来。她害怕那份责任,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担负起来!她慢慢松开手,就在把孩子放在床上的那一瞬间,一直不睁眼的孩子眼皮一阵抖动,忽然睁开了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真正纯净澄澈的目光,瞬间吸引了宁悦。乌溜溜的眼球动了动,随即,孩子的小手挥了一下,原本皱巴巴的小脸悄然一动,小嘴现出一个近似人类笑容的表情。

宁悦愣住了,原本要松开的手忽然微微收紧。孩子的嘴里明确地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宁悦的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放下他了。就算与全世界为敌,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不可能放下了。那个笑容,牵动了宁悦内心最柔软最温暖的地方,唤醒了深藏在她体内最原始的冲动。

可是,恐惧依然存在。她几乎倾尽全力地照顾孩子,努力寻找激发母爱的钥匙,不过是下意识地逃避一件事——她害怕自己会再次“在无法支配的冲动下”杀死孩子!

魔鬼在深渊里,时刻凝视着她。

宁悦,无法逃脱,抑郁了。

依旧是两年后。

游乐场里的孩子们还在热火朝天地玩儿,义愤填膺的表情依旧在每个知情人的脸上。宁悦的公公婆婆寻过来,让宁悦回去看一下,有个快递需要她的身份证。公公去买菜,婆婆带着胡子渊玩,宁悦交代两句就离开了。胡子渊看看妈妈,刚撇撇嘴,就被奶奶推的秋千荡起,笑着转移了注意力。

“你多带他,他心里向着你。”

宁悦边走边回头看,心里竟然想起郑阿姨早先说过的话。不同于那时的无奈,此刻竟然有些丝丝的暖意。在她绝情冰冷的婚姻里,只要有孩子,就还有温暖之源,就有她情感栖息的生命之火。就算离开,她的爱不会熄灭,她的温暖不会消散。

宁悦取完快递,心跳得厉害,只好摸着把椅子坐下来。她习惯性地拿出手机,看着黑洞洞的屏幕,又不知道要干吗。

“看什么呢?”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颇有磁性的声音,紧接着,一条结实温暖的臂膀把宁悦带入怀抱。

宁悦的身体陡然一僵,拿着手机的手臂胡乱一挥,不知打到了哪里。就听那人喊了一声:“哎哟!”

宁悦倒退了一大步,远远站定,目光复杂地看着来人。

胡成,她的丈夫回来了。

西装外套已经脱去,领带半开着,白色的衬衫领口微张,露出筋骨分明的颈部肌肉。今年最流行的瘦型西裤整齐地套在他的腿上,H标记的腰带低调而精致地勾勒出依旧紧致的腰身。时光对谁都是一样的,但努力的人总能偷出五六年。胡成就是这样努力的人,不管工作多忙,时间多么紧张,健身房是他行事历上雷打不动的安排。即使当年宁悦因为阵痛入了产房,胡成也要完成规定的健身项目,才赶到医院。

男人过了四十,臀部就开始下垂,这一点和女人的烦恼是一样的。而且女人可以穿BRA纠正,男人就只能那么吊着。可胡成的臀部一直很翘。就像宁悦的脸,虽然也有皱纹,但给人的感觉还是年轻,甚至有一点点幼稚。在宁悦看来,这些都是天赋。可胡成却认为这是自己长期健身的结果。而宁悦,则要归功于各种昂贵的护肤品。

宁悦并不与他争执,结婚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完全摸透胡成的脾气。那就是一头狼,天天高高在上,自以为了不起,稍微有谁不顺着他,就记恨一辈子,总要找机会咬你一口。宁悦吃了几次亏之后,也随他去了。这样大家都很舒服,你得了你要的顺从,我全了我的安宁,皆大欢喜。更何况,宁悦一直很欣赏他那高高翘起的臀部。在身体的黄金分割点上,那么鼓鼓地突出来,立刻把古板的西装穿出一种闷骚来。

宁悦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乐趣,全世界几亿人,只有她懂得的胡成的美。

后来她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这个认知曾经让她难过得无以复加,可她居然神奇地挺了过来,并且已经痛得习惯了。就像每月例行一次的痛经,要死要活,然后继续活。每到这个时候,她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另一个自己从深渊里爬出来,自虐自残,闹够了再慢慢爬回深渊。

她疼,也不疼。她恨,也不恨。

大概,这就是麻木吧?

“你怎么了?”胡成捂着脸,看起来打得不轻。

他敏锐地注意到宁悦的不对劲。强烈的危机感让他瞬间绷紧,好像一头亮出獠牙发出低沉狺吠的野兽。

熟悉他的宁悦毫无障碍地感受到危险的信号,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眼前站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随时可以扑过来掐死自己的人。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当年他们就是这样认识,并且自己也正是被这种危险吸引,最后才成为他的妻子。

宁悦相信一物降一物,她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胡成这头野兽套上嚼子的。可是现在,她觉得并没有驯化他,反而把自己成了一头困兽。

宁悦心头有些烦躁,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说:“有个叫田秋子的姑娘今天来找我,”她观察着胡成的表情,继续说,“她胡说了一些东西,我没空理她,叫保安把她撵走了。”

胡成的脸抖了抖,看着宁悦没有说话。

宁悦随意地问:“真的?她说的。”

胡成摇了摇头:“什么真的假的。现在的女人看男人有点本事就倒贴,你别理会!我每天忙得不行,哪有时间弄这些!”

两年了。从怀孕时收到另外一个女人的照片开始,胡成就不断否定着所有的婚外情。宁悦只给他一句话:“你是我老公,我最信你。你若说没有,我就当没有。”

当年宁悦妈妈也是这样对宁悦爸爸的,后来他们一起过完了后半生。可是,宁悦妈妈只问了那一次,而宁悦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问了。

不同的女人,或者照片,或者找上门,一次又一次,弄得宁悦都觉得问胡成是一件很无聊的事!然而,即使很无聊,她也要每次都问一遍。心里就像养了一头怪兽,唯有得到那个明知是假的标准答案,才能安静地趴下。

胡成换衣服回来,问宁悦:“床头上你的药呢?怎么都没了。你吃完了记得要买,或者让我妈去买也一样。”

“医生说不用吃了。我那个本来就是产后抑郁,自己就能慢慢恢复。你非让我吃药,现在已经好了。”

“真的好了?”胡成迟疑了一下,手指划过脸——那里刚才被打的地方还火辣辣地疼。

宁悦从柜子里拿出一份蓝色的就诊本,递给胡成,让他自己看。

胡成随便翻了翻就扔到了一边:“好了就行,以后稳当着点。幸亏是我,要是孩子或者我妈,你这一下子非出人命不可。”

宁悦没说话,低头翻着手机。

胡成一边起身换衣服,一边观察宁悦。换好了衣服,才凑到宁悦耳边,带着明显的暧昧问:“有事?”

宁悦全身毛孔都炸开了!如果不是门口传来熟悉的呀呀声,她一定会迅速推开胡成,跳到一个安全距离之外!

门开了,胡成撇下宁悦,整个人仿佛变了个模样,笑眯眯地冲到门口。

大门已经打开,一辆儿童手推车正缓缓驶入,车上坐着一个可爱的娃娃,看到胡成便张开手臂,咿咿呀呀地叫着。胡成一把抱起娃娃,高兴地在屋里转圈:“哦哦哦,我的大儿子!宝贝儿回来了!”

父子俩玩着扔高高的游戏,大的喊,小的笑,屋里诡异的气氛瞬间被冲散。

宁悦的目光在大小两个男人间徘徊,握着手机的手爆出了青筋。最后,她的目光定在小肉团身上,所有的冷冽都融成了一汪春水。

四年后。

“妈妈,快来陪我玩儿!”虽然已经上幼儿园了,但三天两头病休的娃又在客厅里喊她。

宁悦笑眯眯地走过去,和孩子玩起了乐高积木。一块小小的乐高块,在宁悦手里已经转了十几圈了,还是没找到正确的接口,小孩子不满意地夺走,利索地插进自己的组合中,顺便送给宁悦两颗卫生球。宁悦笑着承认自己没找对,又捡起一块问娃娃该放在哪里。胡子渊思考的时候,手机出来一个来电显示。宁悦不动声色地消音,站起身轻声哄着孩子,一起起身穿衣。

婆婆从厨房里出来,问宁悦去哪里?宁悦说出门晒太阳。

婆婆忽然说:“最近天儿好。”

宁悦愣了一下,看看外面,太阳并不强烈,淡淡地说:“哦,要不不出去了吧。”

婆婆一皱眉,沙发上看报纸的公公插话说:“出去活动活动吧。小男孩,不要老在家里锁着他。”

宁悦领着孩子出门。婆婆走到阳台向下张望,半天才回来对老头子说:“上个月我看见宁悦和一个男的在大门口说话,我问是谁,她说是同学。”

老头依旧看报纸,头都不抬。胡成妈习惯了,继续说:“你说她好好在家里带孩子呗,非要参加什么同学会!招些男的,让人说笑话!”

“宁悦参加同学会又没瞒着你,有同学来找她办事,分什么男女!我看就是你没事瞎念叨,累不累!”

“我瞎念叨?她一个家庭主妇,八年没上过班了,她能办什么事?要说女生来问问怎么生孩子养孩子,我还信。一个男的来找她办事!笑死了!”

“宁悦人家以前也是律师,挺能干的。你不要老是瞧不起她。”

“不是我瞧不起她,我是心疼胡成。这一家子全靠胡成一个人累死累活,宁悦,说白了她就是在家吃闲饭的,花的用的都是胡成的血汗钱!她要是再招惹些男的,对得起胡成么!我得帮我儿子看住她!”

胡成爸忽然想起一事,却没有立即开口,而是想了想才说:“有时间你说说胡成,别那么拼,老不回家也不是个事儿。”

胡成妈点点头,却又冲大门念叨:“还不是宁悦没本事,整天丧气。胡成回来了也不知道哄哄,跟木头似的杵着!谁看了都难受!要不是有子渊,我早就让胡成跟他离了!”

胡成爸瞥了个白眼,依旧看自己的报纸。但是胡成妈说到了离婚,却让他心里一动。前两年在小区门口听人说宁悦和一个女孩子闹不愉快,隐隐的不安让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依他几十年的经验,宁悦绝对有自己的心思,但孩子拴住了她。倒是自己的儿子胡成,一个月能有三四天回来住就不错了。站在男人的角度,老爷子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明白这样的危险性。可站在父亲的角度,他并不愿意谴责,还隐隐有几分骄傲。他想得很清楚,自己已经老了,自然是要跟着儿子过。胡成的孝顺,不用担心。他现在担心的,是胡家的香火由谁来延续?当然是越多越好,不管哪个妈生的,只要是胡成的孩子,都是好的。

可是如果因为离婚宁悦把胡子渊带走了,他绝不允许!

想到这里,胡成爸叫住准备进厨房的胡成妈:“你以后对宁悦好点,别老跟胡成说她这不好那不好的。”

“事儿是她做的,还不许我说吗?”老太太嘟嘟囔囔地进了厨房。

小区的门口向阳背风。暖暖的冬日上午,宁悦带着胡子渊出来玩。胡子渊啪啪地敲打着小区围墙上干枯的爬山虎。宁悦则略带焦虑地看向来车的方向。

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男人从一辆银色普桑上下来,向着宁悦的方向跑来。待到近前,宁悦松了口气。

卓浩则递出一份鼓囊囊的牛皮纸袋:“都在这里了。你这老公真行,这是第几个了?”

宁悦接过来,并没有拆开。

卓浩看宁悦居然不动声色,有些着急:“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离婚?你担心什么?我帮你!你要是愿意,我现在就帮你找律师办离婚!”

卓浩的声音有些大,宁悦示意他轻一点:“谢谢了!我还没有想明白。一开始我也难受,可后来我发现也没什么。在这个家里,我和孩子有吃有喝,有钱享受较好的教育和生活。一个正常家庭该有的,胡成都给了。”

“你疯了!他是你丈夫!他除了给你钱,除了没饿死你,还给你什么了?”卓浩指着宁悦手里的那一大堆文件,“他在外面找女人,换着花样地找!这是一个丈夫该做的?他把财产都记在他父母的名下,宁可相信自己的情人,和情人合伙开公司,也不给你留一个账户。这是一个丈夫该做的?对家负责任?笑话!你来告诉我,他负的哪门子责任?”

“孩子。养育的责任。”宁悦认真地说,“依靠婚姻和爱情来获取幸福,是小姑娘的想法。对我来说,家就是一个以抚育后代为目的的联盟。我付出劳动,他提供金钱,在情感上不亏欠孩子,让他在一个基本完整的社会结构里长大并成熟,这就是家的意义,这也是他的责任,我得要求!”

卓浩不可思议地打量宁悦,最后才摇着头,惋惜地说:“宁悦,你还记得当年咱俩为什么分手吗?”

宁悦一直平静的脸突然出现一道裂缝。

“我要做侦探,我要冒险。你说你担心我,你不能看我处于危险之中。你从来没说过钱。你说,你要的家要有一个男人,要给你安全。我不能给你,但你现在这个男人,给了你什么?”卓浩不是第一次劝宁悦了,说到这里忍不住指着不远处的孩子,“就给了你这个孩子,所以你就这么委屈自己?连自己真想要什么也忘了吗?”

卓浩突然愤怒地拔高了声音,看着宁悦的眼充满不甘!

宁悦却在第一时间回头去看在一边玩耍的儿子。小朋友被大嗓门吓了一跳,看到妈妈,愣了一下,赶紧跑过来,抱住宁悦的大腿。

宁悦摸摸胡子渊的头,微笑着安抚了片刻,引着娃儿重新燃起对树叶的乐趣,才走回来对卓浩说:“你说得对,就是这个孩子。这也算不得委屈自己,不过是一种选择罢了。”她看着儿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走到今天,后悔也没用。我只想把每一天过好,以后会怎样,以前是怎样,我没时间想,也没必要去想。”

卓浩叹了口气:“算了,我也不强求你了。不过,宁悦,你知道吗?我为什么一直留着那个电话号码?就为你一句话。为你这句话,我这辈子,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会过来帮你。”

宁悦茫然地看着他。

卓浩喉结动了动,才深吸一口气说:“我要求分手那一次,你给我打电话。你哭着说,分手就分手,不要不接电话啊!你说你会担心我,会猜我是不是被人打了,被车撞了,掉进沟里没人救了……”卓浩笑着哽咽地摇了摇头,顿了顿,才说,“你说你害怕我会出事。让我分手就分手,不要吓你。”

卓浩苦笑着,一边说一边看宁悦,希望得到哪怕一点点的回应。然而宁悦却低下了头,那双灵动的眼睛,曾经泄露无数心事的窗口,已经深深藏在头发下面,不再轻易示人。

“这么多年了,再也没人这样对我说过。”卓浩轻叹。

他追寻着自己的梦想,年纪轻轻就游刃有余地游走黑白两道。他是父母眼中有出息的儿子,是女人心底得不到的星辰。可是,再也没人对他说这句话。他们都已经走过了,那个最美好的年纪。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妈妈,我要回家。”胡子渊拽着宁悦的衣角,轻轻地说。

宁悦半蹲下,抱起孩子放进推车,抬头撩发的瞬间,抹走了眼角的晶莹:“我先走了。”

卓浩点点头,侧身让开。遥遥看着宁悦推着孩子的小车,慢慢地走进小区,隐没在那一片浓郁的令人窒息地绿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