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没有“对的”玩法,就用“我的”玩法

过河之后,再往前走不到三天,便可到往黑水沼去的最后一个市镇——高头营。驼队事先算好了时间,天刚擦黑的时候来到镇上,打算好好休整一夜,备好粮草和水,天明就出发。

这个镇子除了老齐头之外谁都没来过,不过就连老齐头牵着头驼在镇中央走,也是一边走一边大皱眉头。

这镇子实在是破,举目望去就没有一间房子是好的,不是门扉少了半片,就是屋顶漏了半边。镇子南头直通北面的一条大道上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偶尔有几条野狗闪出来,见了人也不躲,反倒是龇着牙,眼里直放光。

驼队里只有常玉儿骑着一匹小黑马,她看着地上打的“鬼旋风”,心里有些害怕,往刘黑塔那匹骆驼边上靠靠,低声说:“大哥,这地方怎么看起来让人心里发慌呢?”

刘黑塔满不在乎地一咧嘴:“放心吧,不过就是个破镇子罢了。你是少出门,要是经过灾荒的地界,整个县城人都跑光了,比这吓人。”

老齐头也回过头说道:“常姑娘不用怕,这里本是通往黑水沼的必经之路。自从没有商队再来闯黑水沼后,也就渐渐破败了。我担心的是,镇上的那家客栈可别也歇了业,那咱们可就连补给都没处淘弄去。”

话音刚落,古平原一指前面。

“那不是客栈的灯笼吗?”

果然,两个大红灯笼在初昏的夜色中格外醒目,左面灯笼上写着“朋自远方”,右边的是“不亦乐乎”。来到近前,早有伙计听见驼队的蹄声迎了出来,古平原看看客栈的招牌。

“一道客栈!”

“对了,就是一道客栈。往前去只有一条道。”这伙计可够凶的,完全不像别家店里那点头哈腰、满脸带笑的店小二,而是板着个脸,活像驼队众人欠他二百吊钱似的。老齐头问他两句,他答一句,问他一句,他答半句。

“哟,几位客官可别见怪,我们当家的就是这脾气,他哪儿懂得招呼客人啊。他原来是个厨子,这不,客栈实在是不赚钱,伙计都走了,这才让他跑出来替几位牵骆驼。”刚走进当院,从房里迎出来一个浓妆艳抹的马脸女子,一听这话就是个问一句答十句的主儿。

老齐头抛下那汉子,问那婆娘:“我怎么记得这客栈是老两口开着呢?”

“您说的那都是哪年哪月的事儿了?这店啊,是我们夫妻俩盘下来的,原想着给路过的商队提供个方便不是,可是爷们偏偏不往这边来。你们要是晚来一个月,搞不好这店就彻底歇了。”

“那倒是我们来着了,还没请教内掌柜的贵姓?”

“我姓施,那边是我当家的,姓董。”

常玉儿听得一乐,敢情这越丑越作怪的女人叫“董施氏”,可真应了那句“东施效颦”了。

“东施”瞥了一眼常玉儿,见是个俏灵灵的大姑娘,知道把自己比下去了,心下就先有三分不喜。她不理常玉儿,拿眼睛一扫驼队,就看到了一身书卷气的古平原,连忙凑过来道:“看这位大概是老板吧,怎么称呼啊?”

“哦,我姓古。”古平原受不了她身上那股浓浓的香粉味,往后略退半步,“驼队要备粮草,人要带干粮清水,我们要在这里住上一夜,明早出发。”

“知道了,都有都有,我让我们当家的去办,明儿一早就备好,准误不了事。”“东施”笑吟吟道,有意无意靠近了骆驼,伸手去摸货袋。

“哎,这是咱们带的货,碰不得。”刘黑塔看这一批货看得极严,用马鞭一拨那女人的手。

“东施”讪笑着点点头:“那我去给各位准备吃食,少陪了。当家的,你来安排几位住下,别忘了烧热水伺候着。”说完转身走进里屋。

这客栈不大,伙计们挤一挤,三五个住一间房,连堆杂物的房间都腾了出来,这才够住。古平原与刘黑塔,老齐头与孙二领房各自一间,轮到常玉儿时,“东施”跑了出来。

“大妹子,那些大男人睡来睡去的床铺哪是姑娘家睡得的。干脆到我房里睡,我们两口子睡到客房去。”

常玉儿本就嫌房间不干净,想着掌柜的房间说什么也要比客房好些,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她同意,众人自然也就没有二话。

等全都安顿好了,再吃完饭,天色就已经大黑了,有那贪睡的伙计甚至已经打起了鼾声。“东施”的丈夫也就是那姓董的厨子进到客房,一见老婆就皱起眉头,埋怨道:“你怎么想的,让我连夜去备草料,这明明来了财神爷,怎么不借机多留他们两天?”

“财神爷?你别做梦了。几份草料,几个店钱就叫财神爷了?真是眼皮子浅。”“东施”白了他一眼。

“你不是又想……他们人可不少,这事儿可做不得!”董厨子一愣,旋即压低了声音。

这家店其实是半白半黑,“东施”两口子逮到落单的肥羊从来没放过。只是古平原他们是一大帮的驼队,人多势众,董厨子担心羊没吃到,反倒崩了牙。

“猪脑子,这驼队有什么好下手的。隔老远就闻得出来,带的都是药材,就是弄到了,怎么脱手?”

董厨子糊涂了:“那……那你是想要……”

“你不是总合计着不想在这儿小打小闹,想投奔一百里外黑鸦岭的廖魔王吗?”

“这事儿我说了好长时间了,你不是不同意嘛。”

“那是因为没有好的见面礼,上了山难道当小喽啰去?老娘可不干。”

她见丈夫还没明白,指点着说道:“你看这伙人里面不是有个小浪蹄子?长得别说还真水灵。廖魔王三个月前死了老婆,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如花似玉的压寨夫人。”

董厨子恍然大悟,翘起大拇指:“老婆,真有你的,这招行。不过咱们怎么把人带出去呢?”

“说你是猪脑子,你还真是比猪还笨。”“东施”一指楼下,“你以为我为什么把她安排到离大门最近的房间?我方才已经把那窗插弄松了,等夜深人静,你翻进去,用蒙汗药把人一蒙,神不知鬼不觉。这破客栈咱们也不要了,带上细软银子,套上马车直奔黑鸦岭。不用多,只要半个时辰之内没人发现,那就万事大吉。”

“好!”董厨子歪着嘴一笑。

驼队众人赶了将近十天的路了,好不容易有个安稳地方落脚,个个睡得是顺心畅意。按惯例,驼队不管住在什么地方,都会安排人守夜,可是董厨子用了两瓶好酒将守前院的伙计诱到后厨灌倒。如此一来,前门便是畅通无阻了。至于在后院看着药材的伙计,哪里想到前院会出这样的乱子。

三更天刚过,“东施”两口子就蹑手蹑脚套好了车,把大门的门闩卸下来。都准备好了,这才把常玉儿那间房的窗户撬开,董厨子一扳窗框,身子一纵轻轻落下,人就进了屋里。

常玉儿几日劳顿,也是累了,卧在床上香甜安睡,丝毫没发觉屋里进来了恶徒。董厨子借着月光一看,这姑娘眉清目秀、双颊带晕,真是个睡美人。他心里想,把她献给廖魔王去折腾真是可惜了,不过立了这份大功,我非弄个副寨主当不可。

他心里做着副寨主的美梦,从怀里拿出撒了蒙汗药的布巾。刚想动手,忽然又想到,这把人一扛出去,就在那婆娘的眼皮底下了,这么漂亮的人儿连碰都没碰过岂不可惜?想到这儿,他又动了色心,大着胆子将手从被子里伸进去,奔着常玉儿的胸前就摸来。

这是他色迷心窍糊涂了,其实他先把常玉儿蒙倒了,再怎么胡来,常玉儿也是无可奈何。不过他没这么做,直接就霸王硬上弓,手一伸进被窝,常玉儿就是睡得再实也不会没有感觉,一睁眼发现一道黑影弯腰站在窗前,顿时吓得魂都飞了。

“啊!”常玉儿刚喊了半声,董厨子反应也不慢,一见姑娘醒了,抬手就把蒙汗巾捂在她的口鼻上。常玉儿伸手去扳却哪里扳得动,没一会儿就身子瘫软昏了过去。

“你怎么把她弄醒了?”“东施”从窗口伸头进来不满道。

“行了,行了,你就别说了,赶紧把人弄出去。”董厨子把常玉儿用大被一卷,两口子一递一抬,就要把常玉儿装上马车。

这真应了“东施”那句话,只要马车赶出镇,驼队的人即便发觉了,再想追也无异于痴人说梦,因为压根儿就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追。就算报官也没有用,当地的官吏讳匪如畏虎,不可能为百姓出头去攻山剿匪。更何况依着常玉儿的性格,肯定不甘受辱,非把一条命送到黑鸦岭不可。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也真合着常玉儿命不该绝,偏偏来了一个救星。

古平原这些天就没有睡过一天安生觉,包括这个晚上也是如此。他始终在琢磨着能不能过黑水沼,一天没看见黑水沼,他就一天睡不实。所以尽管隔床的刘黑塔呼噜打得震天响,古平原仍是迷迷糊糊一梦三醒地打着盹。

常玉儿的那半声喊,别人都没听见,只有古平原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一来他没睡实,二来常玉儿的房间就在他这间房的楼下。他听见了之后,原想着大门前有伙计守夜,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但紧接着又想到楼下的常玉儿,觉得有些不放心,便悄悄起身,推开房门向下看去。

这家客栈的二层小楼,一条过道都露在外面,连着一间间的房间,所以古平原从过道的栏杆往下望,整个前院都在眼里。借着一盏昏暗的风灯,他只看了一眼,就发觉事情不对。说时迟那时快,常玉儿的半个身子已经被抬到了车上,要是人一上车,打马飞奔,能不能撵上可就不好说了。

也就真亏了是古平原看见了,换成别人非大呼小叫不可,等把人都招呼起来,再跑下楼,马车早就没影了。古平原有机变之才,眼光一扫看见旁边有两个风炉,炉上是让客人自己烧热水用的熟铜水壶,他伸手就抄起一个,往楼下那匹套着马车的马身上砸去。

目标不小,想要砸上并不难。连水壶带里面的水加在一起也有十几斤的分量。马顿时就惊了,一尥蹶子,董厨子吓得赶紧上前去拽缰绳。

就这么会儿工夫,古平原回身把刘黑塔叫醒了,说是叫,其实古平原用拨油灯的签子狠狠扎了他一下,刘黑塔睡得再实也受不了。

“哎,哎,怎么回事?”刘黑塔一疼,翻身坐了起来。

“这是黑店,有人在院子里要劫你妹妹!”古平原用最短的话把事情交代清楚,说完转身就往楼下跑,边跑边喊:“来贼了,都起来!”

刘黑塔虽是浑人,但最护着家人,一听这话睡意全无。光着膀子,拽出九节链子鞭,楼梯都不走,三两步就从房中迈到走道,瞪眼一瞧,大喊一声:“王八羔子!”直接从二楼蹦到当院。古平原跑下来的时候,他都已经在院子里了。

马惊得并不厉害,董厨子几把就摁了下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驼队的人虽然后知后觉,可是也都醒了,纷纷从房间里出来。再加上当院的这个黑大个子,手里还拿着家伙。董厨子知道大势已去,飞身上马,“东施”也很机灵,把常玉儿往地上一甩,自己往车厢里一钻,大叫一声:“快跑!”

车轱辘一转,马车往前门冲去,刘黑塔向前一步,抡着鞭子就往马车上揍,打是打上了。把滚布的木头车厢打塌了半截,可就是差了一点儿,没打到“东施”,把那开黑店的两口子吓出一身冷汗。等刘黑塔再想抡第二鞭,马车已经疾驰而去,鞭长莫及了。

刘黑塔怒吼着想要牵骆驼去追,闻声赶过来的老齐头把他拦住了。

“穷寇莫追,穷寇莫追,赶紧看看你妹妹去吧!”

常玉儿没什么大碍,她出门在外,当然不能穿着亵衣入睡,不过那也不是能让外人看的衣物。古平原见伙计越聚越多,把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来,遮住常玉儿。老齐头看出是中了蒙汗药,往她脸上淋了点冷水,没一会儿常玉儿悠悠转醒。

等弄清楚是什么事后,一半是惊吓一半是羞臊,常玉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行了,行了,都去做事,把货装上,这地方不能久留,驼队马上出发。”老齐头经验老到,派人找到了在后厨醉酒的伙计,清点一遍人数和货物,知道没有损失。可也担心董厨子带人回来报复,决定即刻就上路。

“这两个王八蛋劫我妹子做什么?”刘黑塔瞪着眼问。他把常玉儿送回房,就守在房门口,动也不动。

古平原也沉着脸:“谁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许是想贩卖人口吧。”

“要不是古老板机警,这常姑娘可就……”孙二领房见过被拐的妇女,不是被卖到青楼,就是被卖给粗汉子当老婆,境况都是惨不堪言。

刘黑塔也是越想越后怕,真要是把常玉儿弄丢了,回去常四老爹非疯了不可,自己也甭活了。想到这儿,他“扑通”一声给古平原跪下了。

“古大哥,真多亏你了,我给你磕头。”

古平原赶紧扶住:“别,别,兄弟,你这么说可就是太见外了。我不过就是碰巧赶上了,要不是你呼噜打得响,我睡不着,也救不得常姑娘。”一句话把大家绷着的脸都说笑了。

可古平原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他问老齐头:“齐老爷子,驼队出门在外,要是有人犯了规矩该怎么办?”

老齐头捻着短须道:“看犯的什么事,吃里爬外那是大忌,要断指逐出商队,轻易也没人敢犯这一条。至于赌博、嫖娼、打架闹事,视情节轻重,重的也要赶出驼队,轻的要扣脚钱。”

“那喝酒误事呢?”古平原这一问大家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唉,这次的事情,全看古老板要如何责罚了。我虽是领房,可是这一次出驼队有货东跟着,我不能全权做主。”老齐头知道那个伙计家里的事情,明知道喝酒误事,险些让货东出了危险,这是大过,追究起来要赶出驼队,可是不忍心明说,只好把事情抛给古平原。

“把他带过来。”古平原要在驼队出发前了结这件事,让人把喝醉酒的伙计弄醒。

那伙计二十不到,这还是第一次跟着驼队去蒙古,想不到闯下这么大的祸,吓得身子抖得如同筛糠。

“你的职责是在前门守夜,却喝酒误事,犯了驼队的规矩,知错吗?”古平原没想到这伙计年纪如此之轻,与自己的弟弟相仿,心头不由得也是一软。

“是是是,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古老板饶了我这一次。”小伙计嘴巴直打结。

“老爷子,按规矩应该怎么办?”古平原这一问,老齐头不能不答。

“按规矩,玩忽职守,危害货东者,应逐出驼队。”

众伙计听了都是一惊。驼队在外面闯荡,时刻会有危险,靠的就是规矩才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旦有哪个人因为坏了规矩被赶出驼队,通省都不会有第二个驼队敢用他,其人就等于是在驼队这行生意里被除名了。

“不,不!”犯了事的伙计脸“刷”地如同白纸,跪爬半步抱住老齐头的大腿,“齐领房,您不是不知道我家里有多难,我那瞎了眼的老娘把那间老房当了才给我置办的出门行装,就等我拿脚钱回去。我这要是被撵回去,我娘得气死!我求求您了,齐领房,您就饶我这一回吧!”这么大的小伙子哭得是涕泪横流。

“小高子。”老齐头叫着他的名字,“不是我不饶你,一来这一次出驼队有货东跟着,往哪儿走怎么走听我的,可除此之外,凡事要听货东的吩咐。二来你险些坑害了人家货东家的姑娘,你叫我怎么给你求情,嗯?”

说罢他把脸转向古平原:“古老板,您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按他犯的事儿,处罚得再重也不为过。”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古平原,古平原蹙眉沉思了片刻,其实按他的本心,不忍处置这个伙计。一则怜他家贫有老母,二则古平原是读书人本性,难闻哀鸣之声。

不过古平原也知道,此刻不整肃驼队的纪律,则人人都可以引这小伙计为例,认为犯了错可以侥幸蒙混过去。此去蒙古还有艰难路途要走,若是人心涣散,搞不好比走黑水沼还要危险。

“都说读书人心肠软弱,一旦得势却极易残民以逞,比屠夫还要凶狠,如果能将这份硬心肠用到正道上,比如经商,也未尝不是好事。”这是古平原在枯水河畔与大家一番交谈后得来的心得,想到这里古平原逼着自己硬起心肠,低沉着声音问道:“你既然知错,我也不再教训你,不过有过必惩,否则难以服众。我只问你一句话,是认罚还是认打?”

小高子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古平原。

古平原也不用他问,直截了当地说:“认罚,就按驼队的规矩把你赶出去。”

他话还没说完,小高子已经在拼命地摇头。

“至于认打嘛,用骆驼鞭抽你十鞭,以儆效尤。你自己选吧。”

“我,我认打,认打。”

“小高子,你可想好了,这十鞭不是那么好挨的。”孙二领房在旁提醒道。骆驼鞭不是寻常的软鞭,而是用十年以上的老藤条泡在桐油里整整一年制成,韧性十足。平时驱赶骆驼只要轻轻往骆驼身上甩一下,就足以让它蹬开四蹄,若是狠狠一鞭下去,连骆驼这样的庞然大物都要痛得发疯。

“我想好了,我不能被逐出驼队的,宁可被打死。”小高子看样儿是下了决心。

“好。这是你自己选的,今后若是因为挨打而对驼队心怀怨恨,对领房口出怨言,可休怪古某不客气。”古平原板着脸道,说罢吩咐一声,“把他绑在那边的大杨树上。”

上来两个人把小高子抹肩拢背捆上,两只手往树上一抱,在前面用麻绳系住手腕,扯去上衣,露出光脊背。

刘黑塔走过来怒冲冲就要下手,古平原叫了一声“慢”。他到底还是心存怜悯,知道刘黑塔正在气头上,手又重,怕把小高子打坏了。

古平原从刘黑塔手里夺过骆驼鞭,往孙二领房手里默默一塞。老齐头上前拍了拍孙二领房的肩,几个人彼此心照不宣。

孙二领房也明白小高子是咎由自取,何况是他自己选的认打不认罚,所以拿过鞭子也没太犹豫,虽没使上十分劲儿,七八分总是有的,“啪”的一鞭子抽在小高子的后背上。

就听小高子“嗷”的一身惨叫,听得围观的驼队众人心下都是一激灵,有几个平素喜欢嘻嘻哈哈,不太听从驼队纪律的人更是心里直打鼓。那骆驼皮比人皮厚十倍,打上尚且忍受不住,何况是人。只见小高子后背绽开一条细长的口子,顿时血流如注,敢情这一鞭抽下去,整条鞭子都陷到了肉里。

古平原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玩意打人这么狠。等打到第五鞭的时候小高子嘶喊的声音已经不是人声了。古平原与老齐头对视了一眼,老齐头点点头,走前一步回身对古平原道:“古老板,这也够他受的了,就请你看在我老头子的面子上,饶他五鞭吧。”

“嗯……”古平原假意一皱眉。老齐头回身喝道:“你们看着干什么,还不上来求情。”

“古老板,你就饶了小高子吧。”

“古老板,我替你看着他,保证这小子不敢再动一滴酒!”众人围上来这么七嘴八舌一求情,古平原吐了一口大气。

“好吧,把他解下来。”

等小高子二次跪在地上,要不是左右有人架着,他几乎支撑不住就要瘫倒。

“你听着,这五鞭不是免了,而是齐老爷子和众人求情,我暂且记下。要是你再犯规矩,不但要撵出驼队,而且剩下的几鞭也要打完。”古平原板着脸道。

“小高子不敢再犯错了。”小高子也真行,缓了一缓,咬着牙跪直身答道。

“好,既然是这样,那我也就既往不咎。”说着,古平原望向刘黑塔,常玉儿险些吃了大亏,刘黑塔气愤难平,要是一路上找小高子的麻烦那可不妙。

刘黑塔是直肚肠,见小高子被打得如此之惨,气早就消了。他走前两步,把小高子扶起来。

“你这小子,嗯,这么着吧,我也爱喝酒,等把货运到了,钱到了手,我请你喝,到时候非把你灌醉不可。”

“哎。”小高子忍着痛答道,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古平原见事情已然解决,便吩咐人找金创药给小高子抹上,将其余的事情都交给老齐头和孙二领房,自己和刘黑塔进了常玉儿的那间房。

一进来就见常玉儿已穿戴整齐,手搭在膝上,坐在床边面向着桌上的小油灯,怔怔地出神。

刘黑塔性子粗,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妹妹,他暗地里捅了古平原一下。古平原只得开口道:“常姑娘,驼队要出发了,此去还有大半途路,想必危险更是不少,你一个女儿家跟着驼队实在是多有不便,不如我派两个伙计送你回去,你看如何?”

“哎,古大哥说得对啊,我看也是,妹子,你就回去吧。”刘黑塔不住点头称是。

常玉儿的性子是外柔内刚,此时已经镇静下来。见他二人为自己担心,站起身竟勉强笑了一笑。

“大哥,你不用为我担心,今后我加意小心就是了。再说这一次歹人不是也没有得逞吗,有大哥在我还怕什么?”

刘黑塔摆了摆手,这件事他可不敢居功:“妹子,这一次的事情真亏了古大哥了。要不是他及时发觉,把马弄惊,把我们都叫醒了,马车一出大院,那真是撵都没处撵,大哥我这时候就非自杀不可。”

刘黑塔说一句,常玉儿的脸就白一分,她这时才知道方才的情形有多凶险。想到若不是古平原及时阻止,自己此刻的境遇必然不堪,常玉儿心里真是又后怕又感激。

屋里一时沉默起来,过了不多时,刘黑塔从窗户看出去,见驼队已经整装待发了,他一拍脑袋。

“咳咳,妹子、古老板,我先出去一下啊。”说完,他转身就出了门。

刘黑塔一走,古平原觉得自己也不方便留下来,便道:“常姑娘,既是你不愿回去,那就整理整理行囊,我们也要出发了。”说着,他也要转身离开。

“古大哥。”常玉儿的声音虽小,古平原却一下愣住了,在他的印象里,常玉儿还是第一次称呼自己为“古大哥”。

“哦,常姑娘,还有事吗?”古平原半回身问。

常玉儿从床上拿起古平原方才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轻轻递了过来。

“风寒露重,你要是病了,驼队可怎么办呢?”

“多谢常姑娘。”古平原接过衣服,点点头便出去了。身后常玉儿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谢我什么,我该谢谢你呢。”

伙计们牵好各自的骆驼,老齐头领头,孙二领房押尾,这一次古平原特意把常玉儿的那匹马放在了队伍中间,自己也牵着骆驼跟在一旁。

等走出去四五里地,常玉儿前后望望,忽道:“咦,我大哥呢?”

出发时的忙乱让古平原把刘黑塔这茬给忘了,此时常玉儿一提醒,他仔细一看,是啊,刘黑塔呢?古平原心里一着急,额上的汗就出来了,他最怕的就是刘黑塔心里憋着气,骑骆驼去撵“东施”两口子。

“着火了。”突然不止一个伙计指着身后大坡镇的方向大叫道。

这时正是凌晨前的黑夜,远处过火一望可见,而且那火势越烧越旺,转眼间火头就卷了半边天,映得人人脸上红通通的。

“哎,那不是刘老板吗?”驼队一时都看住了,等有伙计反应过来叫着,大家都发现刘黑塔骑着匹骆驼从后面追了上来。

刘黑塔来到近前,勒住骆驼,未出声先笑,咧着大嘴得意扬扬道:“古大哥,你猜我干吗去了?”

古平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还用猜?他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也罢,这种黑店留着也是祸害,烧了也好。”

从高头营出发,向前直走便是一道道的山梁,驼队便在山梁之中穿行。如此又走了足足三天,穿过号称“天兵守城”的犊牾山,突然豁然开朗,一大片草甸子横亘在前方,无边无际。这里有北方的狼山与大青山挡住寒气,又有地热温泉,因此中原虽然已入冬天,此地却仿佛刚入初秋。

驼队伙计都在欢呼雀跃,刘黑塔也长啸一声:“嘿嘿,总算是走出来了,这几天抬头就是那一小条天,差点没把我憋煞。”

古平原也觉得胸臆为之一宽,只有老齐头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反而叹了口气:“再往前面走不远,就到黑水沼了。”

“齐老爷子,给咱们讲讲这黑水沼吧。”驼队的伙计,包括那年轻的孙二领房在内,都没有到过黑水沼,对这传闻中的“鬼沼”半是恐惧,半是好奇。

老齐头拔了一根草茎在嘴里细细地嚼着,眼神逐渐迷离起来,半晌才开口:“恰克图这地方你们一定不陌生,那是我们晋商与蒙古、俄国进行货物交易的重镇。无论是南方的茶叶、木材,还是本地的草药、粮食,都要经过杀虎口运向漠北,奔的就是恰克图。”

山西驼队常年走的就是这一条线路,驼队众人自是熟悉。但走这条线路有几大弊端,一是路途遥远,没有河道水运,全凭车马骆驼,路上损耗极重;二是漠南蒙古的几个王爷私设了关卡收取厘金,盘剥甚重;第三点也是最让走西口的商人头痛的,就是这条路上匪患猖獗,杀人越货相当狠毒,近年来商队不带上十几个走镖的好汉就无法成行,这也是极重的一笔负担。

有了这三重,走西口的道上可说是洒满山西商人的血汗。但是放着现成的一条近路却无人能走,或者说无人敢走,这条路就是黑水沼。这片由长茅草甸子形成的沼泽,方圆百里,只要走过去,就是一条坦途直通恰克图,比之走杀虎口那条路近了至少十天,而且路上太平,又无税关。可就是因为有黑水沼拦在其中,好端端的一条路,百年来竟然成了天堑绝壁。

“真的就找不到一条路穿过去?”古平原始终不信,方圆一百里,难道就没有一条路不成。

路倒是有,只是年年变,甚至月月变,有时竟然一天之内就会消失。“走这泥沼没有技巧,全凭运气。有时你觉得脚底下稀软,却偏偏就能踩过去。有时明明看着像结实的硬地,其实只是被太阳晒干的一层泥壳,一脚陷下去,九头牛都拽不上来。”老齐头对这泥沼知之甚详,一番话说得周围几个年轻伙计脸色发青。

“老爷子莫非走过这条路?”古平原灵机一动,问道。

“走过,当年跟着我一位本家叔叔来过这儿,不过那一次也没走通。当年驼队只走了一里地就陷了三匹骆驼,还搭上一个伙计,就知难而退返了回来。”

“要是有大木板子铺上几十里就好了。”刘黑塔突发奇想。

老齐头嗤笑一声:“有什么用,费钱费力不说,不到一个月就沤烂了。而且人能踩过去,搭了货的骆驼一踩,木板不就折了吗?要我说这黑水沼就是阎王爷放在这儿专门拿来收人的,一陷进去直接就到了阴曹地府,连棺材板都省了。”

“老齐头,你别说得这么吓人,好端端的大太阳天,被你一说怎么阴风阵阵了。”刘黑塔打了个冷战。

“走着瞧吧。”老齐头淡淡道,又转向古平原,“古老板,按规矩,走黑水沼要先祭水鬼,一应的祭品我都带着。”

古平原其实不大信鬼神之说,但他也知道走远道的商队有很多规矩忌讳,如果不祭水鬼,恐怕没有一个伙计能安心上路。于是点头应允,等走到离黑水沼不远的一处空场,便将这桩差使派给了老齐头。

老齐头一脸的庄重,先向常玉儿道了个歉,请她远远避开。驼队上祭的时候有妇女在场多有不便,恐怕冲撞了什么神仙鬼道。接着指挥伙计卸下两个箱子当祭桌,铺开一领白布,上面摆上香炉、瓜果、三牲,唯独不见祭台上常见的水酒,都说水鬼中有不少是因为贪杯失足才落了水,所以极恨杯中物,故此祭桌上不见酒。

等到物品排放整齐,老齐头转回身来,请古平原上第一炷香,古平原坚辞推让。老齐头却守着规矩不肯越权,古平原只得敛容整衣,恭恭敬敬地上了头香。接下来是刘黑塔,他算是这趟驼队的二东家,然后是老齐头、孙二领房,之后伙计们按在驼队中的分工高低依次上了香。

老齐头最后紧闭双目,念诵告词:“脚踏实地心不慌,南天门里闯一闯。水鬼祭毕应退避,一心一意走天光。”念完之后,两个力大的伙计兜着白布将祭品一股脑倒在了黑水沼里。

古平原倒是没听老齐头在念叨什么,他仔细地看眼前的黑水沼,从表面上看确实看不出有什么凶险。只是泥地上的茅草长得比岸边茂密,而且泥沼里除了草,连一株小树也看不到。沼里不时冒上几个泡泡,倒像是里面有什么活物在吐气。

就在古平原放眼打量黑水沼的时候,从旁边的小路上走来一名年纪与老齐头相仿的老农,肩上背着一担子的草,腰上掖了把短镰,看来是打草的当地人。

这老农一见眼前这阵势,就是一愣。老齐头连忙迎了上去,笑呵呵道:“老哥,身子骨还好?”

“哦,还好,托福了。”老农有些明白过来了,试探地问,“你们这是要过黑水沼?”

“是,还望老哥指教,从什么地方过牢靠一些?”老齐头要问的就是这句话。

“这个嘛……”老农抽了抽嘴角,沉吟着不作声。

老齐头见状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十个制钱塞在老农手里:“这点小钱请老哥喝茶。”

“哎哟哟。”老农慌了手脚,连忙推让着,开口道,“不是我拿着不说,我先问问,你们……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啊?”

“我们是太原府的商队,要赶到漠北去。”

“怪不得,我看你们也不像附近县城的商队,要是附近的商人,也不会今年来闯黑水沼。”

古平原听出了老农话里有话,赶上来作了一揖:“老人家,请问‘今年’怎么了?”

老农见古平原文质彬彬,仪表不凡,慌忙回了个礼:“今年不是雨水大嘛。往年这黑水沼虽然难走,可是要是不怕死,还能试着闯一闯。今年就不一样了,原本只是烂泥塘,现在成了烂泥泡子,压根没地方落脚。”他指了指前面不远处:“就说这沼泽边上吧,往年踩上去顶多忽悠一下。今年可倒好,一脚没脚面,二脚没脚腕,三脚就没腿肚子,谁有天大的胆子敢往里走啊。”

谁也没想到黑水沼如今是这般情形,岂止是难上加难,分明就是势比登天。众伙计眼中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惊惧之色,还是老齐头经验老到,等老农走了,对愣在一旁的古平原说:“古老板,这些乡下人有时候一辈子都走不出村头的二里地,他的话也不必全信。咱们再往前走走看,说不定就有转机。”

但老农说的话是对的。

驼队沿着沼泽边走了两个时辰,所见到的除了烂泥就是稀汤,果真是无处下脚。眼见天黑,老齐头只得让人牵住骆驼,就地搭帐篷。

这一晚,驼队上下人人心事重重,都是茶饭不香,闷头大睡的倒是有不少。大家也看出来了,明天一早驼队何去何从就要有决定,还是原路返回的可能大,反正天塌下来有货东和领房顶着,伙计们乐得睡觉休息。

古平原也躺在帐篷里,但他当然不是在睡觉,而是闭着眼考虑下一步怎么办。这一带的地势他向老齐头请教之后完全明白了,再沿着沼泽往前走就是太行山的支脉,山高壁陡无路可攀。就算有路,带着驼队也过不去。若是反过来走,就是奔着甘肃那边去了,更不靠谱。时间上首先来不及,再说甘肃的马匪出了名的凶残,无人护镖,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想来想去,只剩下走黑水沼这一条路,但贸然走进去等于是送死。“有没有万全之策呢?”古平原想得头痛,不自觉地出了声。

“哪有什么万全之策。”老齐头与刘黑塔联袂而入,原来他们在帐篷外已经半天了,听到古平原自言自语,这才进来。

古平原连忙起身让座,倒了杯热茶请老齐头喝。老齐头喝了一口,将杯子放在一边,诚恳地说:“这十几日下来,你这个人我是知道了,当得好朋友。也正因如此,我有句话要讲。”

刘黑塔在一旁也说:“老齐头这番话对我讲过了,我觉得挺在理,古大哥你也听听。”

“老前辈的话自然要听。”古平原的脸上是那种诚意聆听的神色。

“好,那我就倚老卖老了。”老齐头正了正身子,“古老板,这一次的买卖说句实话,利润的确是大,对悬济堂、驼队、古老板和太谷的常老板来说都是如此。但究竟值不值得拿命去拼,还请古老板三思。我老齐头在商队混了一辈子,发财的、破产的见了无数,到最后还是一条命最重要。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这个形势想必古老板也明白,硬是要走黑水沼,那就是去送命,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到时候古老板没了命,驼队也得灰溜溜回去。与其那样,倒不如古老板不要冒这个险,大家一起回太原。”

古平原无言地摇了摇头。老齐头又道:“我知道古老板是担心损失,损失大家都担一些。我可以代表驼队说话,这一趟我们只要从太原到黑水沼的行脚钱,平常多少就是多少,至于说那一千两,就当没听过好了。总不成明知走不过去,还要硬逼着古老板在前面探路吧。”

“老齐头,你真够意思。”刘黑塔一挑大拇指。

“朋友嘛。骆驼心齐才能走大漠,人要是心不齐,只想着自己发财,岂不是比畜生还不如。”

古平原此刻心乱如麻,站起身拱拱手:“老爷子,你的好意我全都明白,只是我这一趟身上担的干系太大,且容我想一想。”

刘黑塔还要劝,老齐头老于世故,知道古平原一时难以决定,就摆了摆手:“让古老板一个人静一静吧,我想我说的话他会明白的。”他一挑布帘,回头加了一句:“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不帮着,那就别想着和天斗了。”

古平原重又坐下,品着老齐头的话,仔细想着这里面的出入。

若说驼队向后转回太原自然是简单,但悬济堂的武掌柜就被自己坑了,一万多斤的药材,肯定要烂在手里,到头来逃不脱解雇赔累的命运。

常四老爹这边更惨,当初说好了要付驼队的脚钱,何况还欠着别人的债,到时候偌大一把年纪无家可归,衣食无着,带着一双儿女又该如何是好?

还有驼队,原本欢天喜地出了太原,现在灰头土脸回去,就成了全城的笑柄,哪个会听你解释。老齐头简直是用一辈子的声誉来换自己的性命,这份盛情也叫人难以消受。

最后说到自己,倘若一咬牙,什么都不顾,自然是可以一走了之,回徽州就罢了。甚至此刻暗夜无人,抽身便走,就当没来过山西这一趟,也不认得什么常四老爹、武掌柜。只是今后午夜梦回,想起这一茬事,不免要一辈子内愧于心,那样子做人想想也着实没有什么味道。

思来想去都还是要走黑水沼,但眼前就是一条死路。古平原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莽汉,他反复思量如何能够死中得活,直想到天已三更,还是半点办法也想不出。

他缓一缓神,发觉蜡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灭了,自己却没有半点察觉,不禁哑然失笑。取来一根新蜡点上,发现在燃尽的蜡烛旁边都是被燎了半边翅膀的飞虫,不禁暗自叹了一声,难不成自己明日就是那扑火的飞蛾?

他没睡,旁边帐篷里的常玉儿更是枯坐不眠。她隔着帐篷一直望着古平原这边的烛火,等到蜡烛熄灭,她才感到眼睛发酸,竟是怔怔地也不知出了多长时间的神。常玉儿的心思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要说从家里的事情考虑,她当然希望古平原能闯出一条路,这样常家就有救了。可要是从女儿家的心思来说,古平原这条命是她用自己的清白身子救的,她半点也不愿意让古平原去冒风险。就这么思来想去,常玉儿也是听了一夜的风啸没合眼。

这一夜,连一向沾枕头就睡的刘黑塔也是辗转难眠,他性子虽粗,却不是没心没肺的人,知道老爹的身家性命都在驼队身上,心里也在暗自做着盘算。常四老爹对自己有养育之恩,因此明天古平原不去走黑水沼可以,自己却不能不走,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探一条路出来。要真是老天爷不开眼,自己几脚就陷了进去,那就当用条命来谢老爹好了。他这样一想,心里倒好受许多,临到天光之际,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就在刚刚要进入梦乡之时,刘黑塔只觉得有人在晃自己,边晃还边喊:“刘老板,醒一醒,出事了!”

刘黑塔心里一翻个儿,本来就没有睡熟,立时一骨碌身爬了起来。睁眼看时,老齐头和孙二领房都在,两人都是一样的表情,仿佛活见了鬼一般瞪着自己。

不待刘黑塔开口问,老齐头先说道:“古老板不见了。”

刘黑塔心头一凛,好半晌才艰难地问道:“跑了?”

只是他不愿做此猜测,其实跑了也平常,性命交关的事情,又是如此左右为难。有道是“千古艰难唯一死”,每到这种关头,一走了之的事情屡见不鲜。

出乎意料的是,老齐头摇了摇头。递过一张纸片,纸片上墨迹未干,显见得是草草而就,其上半行半草写了一首七言:“燕雀一生草头钻,老死炕席也无端。都云人力不胜天,今日偏闯鬼门关。”

这首诗写得甚是直白,刘黑塔也看得明白,失声道:“古大哥去闯黑水沼了!”

老齐头脸色无比凝重,用手指点了点那张纸的下端。刘黑塔这才注意到下面还有一行小楷,写着:“驼队跟着蜡烛走,烛灭人死可回头。”

刘黑塔猛一掀帐篷门,人已经冲了出去,大踏步跑到沼泽边上。这时已是晨曦,岸边起了一层薄雾,透过雾气,能看见沼泽的深处,隐隐约约亮着一点火光,不用说那自然是古平原在等候。

“古大哥,古大哥,你先回来,咱们再商量。”刘黑塔急得跳着脚大喊大叫,见古平原始终不理,他便要往黑水沼里冲。

老齐头一把拉住他:“慢着,刘老板,以现在的情形,你要是也进到沼泽里,驼队怎么办?你要拿个主意。我虽是领房,可你是货东,古老板不在,一切听你做主,驼队进还是不进黑水沼?”

“进!进!”刘黑塔急得声都岔了音,“古大哥都敢拿一条命去拼,难道咱们是孬种?你老齐头可别忘了,他是外乡人,别叫人家看了咱们山西爷们的笑话。”

“好嘞,就是这么一句话!伙计们,收拾东西进黑水沼!”老齐头再不多言,招呼着伙计们将货物搬上驼背,赶着骆驼进了黑水沼。刘黑塔百忙之中,还嘱咐常玉儿一定要跟在最后面。

等到一进黑水沼,立时有一股寒气从地底冒了出来,人人都打了个冷战。走在沼泽里脚下就像没有根一样,每一步都晃晃悠悠,如同走在大雪地里,更要费尽全力才能将腿拔出来。就连骆驼都感觉到此处的危险,摇着脑袋不愿前进,赶驼的伙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抽又是引,这才让骆驼挪步。

驼队本来是老齐头打头阵,现在刘黑塔硬抢了一匹骆驼走在最前面,老齐头只得跟在他身后。大家都是第一次进黑水沼,就连经验老到的老齐头也心神不宁,边走边念叨:“这活见鬼的路,难为古老板敢一个人走出这么远。”

“还用你说?”刘黑塔头也没回,他一再喊古平原,可是古平原理都不理。见驼队进了沼泽,他也开始往前走。沼泽里跑不得,跳不得,人人的速度都是一样,古平原不停步,驼队与他之间的距离就永远是那么长。刘黑塔喊了一阵,见古平原不答应,只得收声,对老齐头说:“我现在是一百二十个佩服他,别看人生得文弱,这颗胆子可真是比天都大。”

“还是太冒失了些,就是硬要走也可以大家商量一下。”老齐头说道。

“还商量什么,你老齐头也说过,走这泥路没技巧,只看运气。也就是说要么闭上眼睛走到黑,要么背上包裹走回头,想来想去,还不是没有办法只能硬闯。所以照我说,古大哥就是横下一条心非走不可,那就不用和任何人商量,反正一条命是自己的,自己也做得了主。”

“他这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年轻人,真是难得,难得。”老齐头捋着胡子不住点头。

古平原留下的字条上说要驼队跟着烛光走,等到天光大亮,他在十余丈外的身影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自然就不用什么蜡烛了。刘黑塔几次想要加速赶上去,无奈这烂泥沼就像绊脚索,一步也快不得,气得他破口大骂不止。

老齐头倒是一点儿不敢忘了自己的职责,始终在看手上的指南针。见古平原的位置偏了,就发声提醒,驼队此时已经成了一条直线,队伍拖得极长,随着古平原慢慢一直向北而去。

走到日近正午,太阳直射下来,泥沼被烤得四处冒泡,沿着地面起了一层霾。老齐头怕有瘴气,招呼伙计们取出随身带的避瘴丸含在嘴里。古平原走在前头,身上的包裹里倒是准备齐全,药品、食、水都带上了。

这时已经来到沼泽最深处,草也渐渐少了,一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泥水,看得人心里发焦。有匹提前发情的骆驼脾气暴躁,走着走着,竟然猛地一挣摆脱了牵驼的伙计,往斜刺里一钻。

那个小伙计大惊,赶了几步要追上去。老齐头听到后面喧哗,回头看去也是大惊,连忙喊道:“别追,千万别追。”

照驼队规矩,失了骆驼丢了货物要赔。小伙计听见了老齐头的话,一犹豫,见骆驼在泥沼里也跑不快,只在自己身前几步的距离,不追实在不甘心,就大着胆子又往前趟了几步。

老齐头急得直拍腿,连声喊:“把他拽回来。”

人人都听见了这句话,可人人手里都牵着匹骆驼,就是有心去帮忙,也不敢松缰绳。

就在大家都愣神的一刹那,落跑的骆驼忽然四蹄一软,接着身子一栽,才一眨眼就已经陷进了一大半的身子在泥沼里。

跟上来的小伙计许是急迷了心,竟然还要用手去拉,等到他回过味来,泥浆已经没了腰。他吓得大叫救命,可此时谁敢上去救他,再说也根本没有时间救。就听得小伙计惨叫声不断,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骆驼先沉了下去,在泥浆里带出一个旋涡,把那小伙计连头带脚卷了进去。再过一会儿,泥浆平伏,上面一丝痕迹都没有,沼泽里又是安安静静,仿佛这一桩大惨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驼队里的每一个人都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这一幕,顿时呆若木鸡一般,傻痴痴地瞪着方才吞噬了一人一驼的那处泥沼,看起来那里与现在驼队走的路并无半点不同,谁又能想到下面竟然藏着杀人的陷阱。

老齐头愣了半晌,浩然一叹:“这都是命里该着,没法子的事啊。”

刘黑塔此前只是听闻黑水沼如何如何险,这番算是见识到了厉害。摸了摸大脑袋,又看看依旧在前面探路的古平原,不由得咋舌道:“我的娘啊,古大哥走了这半天还能在上面待着,运气可真是不错。”

老齐头频频点头:“你这话,我早就想说了。你看他一步步走得实,其实分分钟都可能没命。但是既然走到现在都没事,还真是鸿运当头,搞不好咱们驼队跟着他就能闯出去。”

“既然这样还等什么?大家伙走!”刘黑塔一挥手。

驼队中要是有人丧命,按规矩要么带上尸身,要么立地起个冢,可是现在这种情形两样方法都用不上,唯有等待将来回太原再报凶信了。

经过这一番眼见的危险,驼队中的每一个伙计都意识到杀身之祸就在身边。方才尚有人隔着骆驼唠些闲话,而现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也是大大不妙,整个驼队除了骆驼粗粗的喘气声之外,竟变得鸦雀无声。人人注目身前的脚印,唯恐行差踏错惹来大祸。

古平原回头之间,对身后的这桩惨祸也是遥遥相见,但他亦是无可奈何。若说不曾暗暗心惊那是自欺欺人,但事到如今万无打退堂鼓的道理,就算明知下一步是万丈深渊也要迈下去。

走黑水沼绝不能停下脚步,即使现在无事的地面,一两个时辰一过,说不定就是无底洞,因此非一口气走上一天一夜不能休息。老齐头深知这个道理,打叠起精神,向后面吼道:“爷们都加把劲,脚底下紧上一步,都跟上了!”

其实不用他说,大家都已经十二分地倍加小心,就这样脚步赶脚步,一直从天晌午走到日薄西山,前面的古平原忽然不动了。

一开始刘黑塔与老齐头两个人还未发觉,一旦走近发觉了,两个人的反应截然不同。

刘黑塔是大喜,他认为古平原必是走在前面看见了黑水沼的尽头,因此停住了脚步,故而喜极大叫:“古大哥,是不是咱们快走出去了?”

老齐头却知绝无此理,他虽然没有走过黑水沼,但按路程及脚程推断,非到明日天亮,驼队看不到沼泽的边际。所以他想的是另外一回事,也扬声大叫道:“古老板,莫非是陷住了?”

古平原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回音。老齐头经验老到,一看就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只怕古平原此时已经紧张得两耳不闻,一心只想脱身之法。

看样子陷得不深,而且踩上的也不是眨眼就没顶的稀泥泡子,这就还有救。老齐头命驼队停下,自己双手拢在一起,大声指挥:“古老板,听我的。甭管是哪条腿陷住了,先弯着膝盖慢慢躺下来。”

刘黑塔恐怕古平原听不清楚,老齐头喊一句,他就扯着嗓门跟着喊一句,如此一来,连最后的驼队伙计都知道在前探路的古老板陷在了泥中,看得见的目不转睛盯着,后面看不见的屏住呼吸心里不住念佛。

古平原依言而做,慢慢躺倒在泥地上。老齐头又道:“古老板,接下来才是关键。你身子其他地方都不要用劲,陷住哪儿了,就在哪处使劲,一点一点往上抽,应该是能拔出来。”

刘黑塔跟着喊完这一句,双手一拍,大吼道:“费那个劲干吗?我过去把古大哥拽出来。”说着就要往前走。老齐头一伸手拦住,“慢着。你拽?你的劲再大有三头牛的劲大吗?我听人说过,以前有个人也是这般陷了进去,商队卸了三辆牛车,用三头牛往外拔,结果你猜怎么着?好端端的大活人,拔出来的时候两条腿已经留在了黑水沼里,简直就是五马分尸。”

刘黑塔倒吸一口凉气,看着眼前已经逐渐昏暗的沼泽地,喃喃道:“鬼……鬼沼!”

“对喽。”老齐头见劝住了刘黑塔,就不再理他,扬声又道:“古老板,你莫心急,也急不得,只能一点一点来。”

古平原始终一言不发,却能看出他实实在在是按照老齐头的指点在努力脱难。此时驼队寂静无声,没有一人不是心急如焚,因为整个驼队的命运可说就握在古平原一人手中。

“到底怎么样了?”常玉儿的声音在刘黑塔身旁响起,他一回头见妹子正骑着马往古平原的方向看去。

刘黑塔唬了一跳:“妹子,我不是让你走在最后面吗,你怎么跑前面来了,快回去,危……危险。”

常玉儿何尝不知道危险,而且她也知道,当着这么多的人,对古平原表示出如此关切有失女子的矜持,可是实在是顾不得了,心里面急得如同火烧,要不是怕匆匆行事反倒误事,她就把马催到古平原身边了。所以不管刘黑塔怎么说,常玉儿坚决不往后退,刘黑塔也没办法。

刘黑塔是这些人中性子最急的一个,等不多时,见古平原那边毫无进展,摩拳擦掌想要过去帮忙,直到老齐头提出了极严重的警告:“去不得,一去古老板的命就送掉了。”他这才作罢,但仍是摇晃着大脑袋,眼睛瞪得犹如铜铃一般,一眨不眨看着。

其实看也无用,小半个时辰过去,古平原只不过将一条陷下去没了膝盖的腿拔出来半寸,几丈之外的人哪里能够看清。但就是这半寸,已经过了性命交关的关口,此后就越来越好办了。直到暮色低垂得几乎看不清古平原的身影,终于见他身子一滚,向旁边滚出去几米,算是脱了险地。

至此人人都松了一口大气,刘黑塔抹抹额上的汗水,老齐头止不住地拍着胸口,常玉儿一闭眼流下泪来,心里都是一句话:“古平原真是命大!”

老齐头刚待招呼,就见古平原双手在被陷住的那条腿上揉捏了几下,身子一挺站了起来,拿出火镰,打亮明烛,向后方的驼队看了看,辨了一眼方向之后又向前方艰难地走去。

“这……这可不成。”刘黑塔方才心中已经决定,接下来的道路要由自己来探,见古平原依旧前行,他急赶上去想要拦阻,自己却先被老齐头拦住了。

“算了吧,古老板这是铁了心要走出黑水沼。你去换他,他也一定不肯,不如就成全了他的心愿。”

刘黑塔想了想,知道老齐头说得不假,也只能默然作罢。

前方烛光不灭,驼队就可随着光亮继续走下去。从太阳落山的酉时走到月落星沉的寅时。天边刚刚见白,沼泽里突然起了一阵大雾,随着雾气升起,不多时前方古平原的蜡烛忽然无声无息地灭了。

这下子不由得驼队不紧张,老齐头、刘黑塔张口大叫,古平原却是一声回应都没有。

“难道又陷住了?”刘黑塔饶是胆大,此时也不敢乱闯,只急得是抓耳挠腮。

“不应该啊,除非是遇上了传说中的‘鬼打泡’,否则怎么会一声都没叫出来。”老齐头虽然办法多,但是在浓雾中也只能停下脚步。挂在骆驼颈上的“气死风灯”最多能照出一丈多远,再往前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状况。

“怎么办?”等了半天,刘黑塔终于忍不住问了。

他问得容易,老齐头想答上一句却是不易,因为责任太重。脚下是凶地,眼前又看不清楚,实在是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老齐头心中也是发慌,若是古平原已经遭难,说明十丈之内必有大凶险。驼队已经走了一天一夜,势难再回。若是硬着头皮往前走,辨不清方向不说,古平原的遇难之处恐怕也就是大家的葬身之地。

“你倒是说话啊。”刘黑塔又催促道。

老齐头心一横:“走吧,刀篱笆一撞,撞开就活,撞不开就认命吧。”

没想到话音刚落,前方的烛火竟然奇迹般又亮了起来,老齐头如同看见救星,生恐烛火又灭,大吼一声带着驼队就往前赶。

刘黑塔拉着骆驼走在最前,走出去大概五六丈远,忽然觉得脚下不对,身子一栽就倒了下去。

老齐头在后面看得明白,大惊失色,正一怔神间,刘黑塔竟又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他不只是蹦起来,而且还大叫道:“成了,成了,走出来了。”

老齐头一怔,但随即明白过来,刘黑塔这一天一夜在烂泥塘里走,偶一遇硬实的平地竟然立足不稳。

“驼队走出了黑水沼。”这句话从前方的领队传到最后一匹骆驼,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儿,驼队霎时震动起来。此时走在前面的十几匹骆驼已经上了岸,但后面的驼队还长,老齐头经验老到,知道后方的驼队还不能大意,亲自赶到后面去压阵。直到最后一匹骆驼也上了岸,这才算大功告成,闯出了这几十年没人敢走的黑水沼。

“老天爷保佑。”“佛祖保佑。”岸边大大小小数十个伙计跪地感谢上天,老齐头与刘黑塔兴奋劲儿一过,不约而同想到一个问题:“古平原呢?”

此时烛火尚在,就在前方不远处有个土坡,刘、齐两人带着伙计赶过去,就见古平原跪伏在地,手上死死捏着最后那支快要烧残的白烛,身子在不住地打颤。

刘黑塔扑过去紧紧抱住古平原:“古大哥,咱们闯出来了,闯出来了!”

古平原双目模糊,边笑边点头,已是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来。身边的伙计围拢过来,将他从刘黑塔手里夺下,高高抛到空中,又稳稳接住,人人脸上都是劫后重生般的喜悦。常玉儿在岸边远远看着一身是泥疲惫不堪的古平原,眼里蕴满了泪水。

驼队这一闯出黑水沼,就等于是抢出了整整十天的时间,老齐头拍胸脯保证,往后再无难走的路。经过一日夜的折磨,驼队上下困顿不堪,于是便在岸边就地休整。

这天晚上,黑水沼畔篝火映天,伙计们将骆驼赶到营地的四周打桩系好,借骆驼来挡风。除了值夜的伙计外,人人都围坐在篝火旁。本来商队在外轻易不得饮酒,但今晚老齐头做主暂时废了这个规矩。

“今晚上大家都痛痛快快地喝几杯,一来是庆贺驼队走出了黑水沼,二来是为古老板压惊。这一次真是九死一生,全靠了古老板胆大心细。来,我敬古老板一杯。”老齐头向坐在身边的古平原举杯示意。

古平原连忙起身离座,走到众人中间,高高端起酒杯。

“多谢齐老爷子夸奖。不过这一次能顺利走出来,不只是我,还是全驼队老少的功劳。正如齐老爷子说的,走黑水沼全凭运气。我这一次误打误撞,如果不是大家伙信得过我,也不能建功。我借齐老爷子这杯酒,敬全驼队的兄弟。”

说着古平原一仰脖,干干脆脆一杯酒见底。众人哄然叫好,也纷纷饮了此杯。

接着古平原又满上杯,脸色却是一变,将声音略放低了些:“我这第二杯酒,

敬留在黑水沼里的那位兄弟,愿他在天之灵安息。”说着转向刘黑塔,“兄弟,将来回到太原城给我提个醒,这一趟甭管我得了多少银子,要拿出两成来分给那位兄弟的家里。”

刘黑塔答应一声。驼队里的伙计相互看看,交换着眼神,惊异之情溢于言表。走西口的驼队伙计一条命本不值钱,像这样人死身灭,除了一副棺材板和十两银子的安家费,其余再得多少完全看这个人在驼队中的人缘,靠大家“凑份子”而已。现在“大老板”出手如此大方,真是闻所未闻,也就是这样一个举动,使得古平原彻彻底底收服了整个驼队的心。

刘黑塔不习惯场面如此凝重,咧着大嘴道:“古大哥,我看你平时极是稳重,怎么这一次连商量都不商量,冒冒失失就往泥潭里闯,难不成有什么把握?”

这句话其实人人想问,所以大家都静下来听古平原如何作答。古平原稍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把握倒是没有,靠山嘛,算是有一个。”

刘黑塔瞪大眼睛:“喔,什么靠山?”

古平原往上面指了指,刘黑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只见满天星斗,搔了搔头道:“古大哥你就别卖关子了。”

古平原道:“我的这个靠山,就是老天爷。昨儿一早,我拿着蜡烛到黑水沼边上,心中起了个愿。”

“哈。”刘黑塔打趣一句,“古大哥是读书人,怎么也信神信鬼?”

“别打岔。”孙二领房想学学如何走黑水沼,听得是聚精会神。

古平原笑笑道:“我对自己说,如果走出一百步后这烛火还没有被风吹灭,那么不管千难万险,我也一定走下去。要是烛火灭了,那么就是老天爷示警,到了那时候……”

古平原没往下说,大家自然心头雪亮,要是老天爷不帮忙,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得陷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沼泽里。

“古老板真是贵人,能得天之佑,我们这趟买卖想必是有惊无险了。”老齐头捻着几根狗油胡不住地点头。

“其实我这么做,倒是想起了关外的一段往事。”走出了黑水沼,古平原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今夜谈兴正浓。

这件事,还是流放关外时,听营口参茸行的商人说的。长白山产最好的野山参,越是偏僻无人的山旮旯,越能寻到“七两为参,八两为宝”的宝参。但是荒山野岭自然危险丛生,别的不说,一头大熊就能灭了一队采参客,再加上雪崩和山洪,老参客身上几乎没有不带残疾的。

就在这一年的初冬,一队采参客在靠近朝鲜磨石砬子的一块悬崖底下发现了一枝大叶参。后来据在场的一个参客说:“我一眼看见那参,心上就怦怦地跳开了。那叶那果,打眼一瞅,地下的参娃子少说也有七八两。”

瞅是瞅见了,也真是忒馋人,可就是没人敢去挖。不为别的,那参上面有一颗大石头被前几日的雪崩推到悬崖边上,摇摇晃晃,时刻都会砸下来。挖一棵参,必须刨大坑,才能保证一根须子不断、完好无损地将参取出,少说也要三天工夫。可上面那块石头被风一吹都摇摇欲坠,真要是掉下来,连人带参都得砸成饼。

最后还是年轻后生不怕死,那后生轻手轻脚给人参拴了红线,然后站起来双手撑腰大喊一声。声音大极了,山谷回音如同雷鸣,参上那颗大石也被震得晃了三晃,可就是没掉下来。于是年轻后生开始刨坑挖参,别的采参客在几丈开外看着,硬是不敢过去帮他。

说来也巧,三天之后那后生捧着一枝硕大的人参美滋滋地走了回来。人一离开,那颗石头就掉了下来,将地面砸出半人高的深坑。

年轻后生用命赌来的这枝参足有八两半,在营口参茸行卖了三千两银子,算是发了一笔大财。事后有人问那后生当初为何要喊那一声,后生答道:“要是俺没那发财命,趁早就让石头滚下来把俺砸死,也省得担惊受怕。既然石头没落下来,那就是老天爷把参许给了俺,那三天,俺是一点儿都没害怕。”

古平原讲完这件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事不同理同,我走这黑水沼,也是一点儿都没害怕。”

“古老板的这段故事讲得有意思。俗话说‘富贵险中求’,敢豁出一条命去,就是神仙也得让三分。”老齐头陪了一杯。

伙计们交头接耳,显然古平原讲的故事与他自己的现身说法给整个驼队不小的触动。

古平原正与老齐头说话,一眼瞥到常玉儿站在篝火的远处看向自己,他告了个便,起身走向常玉儿。常玉儿原本只是想静静地看着古平原,没想到他却过来了,心里不知怎么有些发慌,一转身进了帐篷。古平原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原本觉得女人走黑水沼比男人更加不易,想安慰她几句,现在看她掉头就走,实在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这天晚上大家喝喝谈谈,直到深宵方才尽兴而散,各自回到帐篷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