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商机的来临总是静悄悄的

古平原的家在徽州歙县古家村,古姓是村中大姓,占了全村人口的八成。徽人有“徽骆驼”之称,最是坚忍耐劳。加之徽州的地形不利于种粮,很多人从商,当地有民谚:“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就是说徽州的男孩子往往十岁出头就必须跟着家中大人去跑码头、学本事。

古家村也不例外,家家户户都是买卖家。古平原的祖父原是个粮商,随着京杭大运河的漕船做生意,古家家道还算是殷实。但就在古平原出生那一年,余杭至扬州一带“闹漕”,百姓揭竿而起,抵制官府征收漕粮。官府后来虽然派兵弹压,但古平原的祖父却赔了老本,一急之下,把命送在了扬州。古平原的父亲为了还欠下的债务,也跑起了买卖,他经商的手腕很是高明。起先几年还算是顺利,债务还清不说还赚了一些银子,家里比小康差些,但温饱却是不成问题。谁想日子刚刚好上一点,古平原的父亲想做一笔大生意,凑了些钱前往北方,竟一去不返,一晃就是十年音讯全无。若是活着,无论如何会有音信递回来,所以大家都说他必定是在荒山野岭出了意外,想来是没指望了。古平原的母亲胡氏拉扯三个孩子,靠给人缝补为生,日子过得极苦。有几个荒年,若不是族里接济,古家的这一脉就要断绝了。

古平原从小就聪明伶俐,稍大一些之后,族中不少人要带他到外面学生意。但胡氏坚决不允,这是因为古平原的祖父、父亲经商都没落什么好下场,胡氏决意不让古平原再去从商。

不从商可以,但孩子必须有个谋生之路。胡氏尽管家境不好,却有孟母遗风,一心要孩子读书上进,将家中三进的宅子卖了两进,拿出银子送古平原去“附馆”。古平原的聪明用到任何事情上都不差,读书也是一点就通,别人尚在蒙对,他就已经可以开笔了。这一馆是族学,请的是从县丞任上致休的一位宿儒,此人每对人言生平未见过聪颖如古平原者,颇有扶之成才的愿望,也算是得慰老趣。

古平原一点也没有辜负母亲和老师的期望,十四岁进学成了秀才,又过三年到合肥参加乡试,竟然一次就中了举。红差来报,胡氏自然喜不自胜,在村里祠堂摆了酒宴。

席间,古平原的老师就说,来年三月正好是皇家选才的秋闱之年,古平原才气纵横,若会试一鼓作气中了进士,甚至点了翰林,那才是光大门楣。

酒席散了,胡氏却犯了难。读书人赴京文试那是多少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自己家的孩子有这个本事,可是进京的盘缠却没有。算来算去,到北京路途遥远,再加上进京后的用度,花费不菲,一来一回没有二十两银子是绝下不来的。

这个难题早有人为她想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古平原的老师就捧了白花花的三十两台州足锭上门来。老先生清廉自守,一任县丞做下来,宦囊所积不过百两银子,都是从俸禄里省吃俭用存下来的,今天却慷慨相赠,讲明栽梧之意无须归还。

这样的神童,这样的义举,一下子成了十里八村的美谈。临行之际,全村人来送行,古平原当着众人,先是给母亲磕头,然后又给老师重重磕了三个头,之后洒泪相别。

古平原是第一次出远门,但他在家里是老大,素来做事谨慎,也知道盘缠来得不易。因此省吃俭用,路稍好一点就不雇车,所以走得不快,到京城时已近十月,离入闱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会试的规矩与乡试大为不同,讲究的是“人未入场,名动天下”。要造声势,办法主要有二。一是使银子,拜会在京的同乡大佬,将文章拿与人看,若是赢得一声赞誉,自然大力夸耀;二是参加赴京赶考举子的聚会,这样的聚会几乎每日都办,宴上诗酒唱和,每有佳句,便要用红纸写出,写明是某某省某某举子所作,贴在酒店客栈的墙上。

古平原没有银子,第一个办法自然是无能为力,至于聚会倒是去了几次。他的七言写得很是不错,渐渐也得了些名声在外。古平原是有心计的人,别人去喝酒只顾推杯换盏,他却冷眼旁观,评估着一班举子的学识。这一科名气最盛、才学也是公认最好的,是明末大儒黄宗羲的后嗣黄维汉,排名第二的是一个广东举子。古平原颇有识人之智,也有自知之明,几日下来窥一斑可见全豹,料定自己虽然难以考中状元、榜眼、探花这三甲鼎,但二甲却有把握,退一步说,就算“场中莫论文”,中个三甲副榜也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副榜也是好出息,尽管点不上翰林,但也同进士出身,放出去必是县令大老爷。想到这儿,莫说古平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就算是知天命的老举子也难免心潮澎湃。十年寒窗,真到了大轿一抬,回乡光宗耀祖的那一天,实乃人生快事。

谁料想就出了事,而且是谁也想不到的飞来横祸。原本一切顺顺当当,入闱那天,进了龙门,搜检之后,古平原被带到自己的号房。摆开笔墨,收拾心神,先写诗赋。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一篇大卷子写得“黑、大、圆、光”,自己看了都要叫好。接着做八股策论,八股题目向例出自“四书”,这一科选了《论语》,题目是“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古平原先打腹稿,再写了破题,阐明国家税赋不应竭泽而渔,要适当与民休息。时已近午,有人将午饭从小窗户送了进来。

饭还没吃到一半,古平原忽听到外面有人问负责值勤警戒的号卒,号房内是否是安徽举子古平原?

古平原顿时一怔,考场制度最严,龙门鼓响之后,号房门一关,除非失火,举子不得擅出,更不得与外人交谈,怎会有人打听自己。

正在疑惑之时,忽听有人轻轻敲了敲窗户,古平原犹豫一下,走到窗边,就听窗外人低声说道:“古举子,你家里来信,说令堂重病垂危,要你知晓。”说完,窗外人疾步而去。古平原急推窗看去,却只看到那人的半张侧脸。

古平原闻言如同五雷轰顶,自己是母亲一手带大,刚刚离家,母亲竟然有此凶耗。安徽到此路途遥远,即是送信而来时就已经病危,那现在……古平原不敢再想下去,更无心再考,什么功名前程,此刻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他匆忙收拾文房四宝,推开号门就要出场。

守门的号卒自然要拦,古平原只说提前交卷,但科场历来没这个规矩。只要进场,就算是昏厥,大夫也只能在号房里把脉开方,不到第二日黄昏,绝不能放人出场。理由是科禁务严,防着提前出场的举人泄露考题,再做好答案传示于内。

这些规矩古平原自然是知道,但此刻心神一乱却顾不得了,好说歹说不行,情急之下声音大了些,把这一院的房官引了来。

要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古平原的用意本来是要获个“喧哗科场”的罪名,拼着打十个小板,被逐出科场也就是了。但偏巧赶上房官走近时,他与号卒彼此推搡,手中的包裹一扬,这下坏了事了!

原来他心急之下,砚台里磨好的墨汁没有倒掉,就这么扣了盖子放在包里,此刻手一扬,无巧不巧,整个砚台砸在房官的脸上,把房官砸了个乌眼青不说,一兜墨汁将房官的脸染得像包公。

大清自开国以来,堂堂京试大典的贡院科场里从没出过这样的乱子。当下不由分说,士卒一拥而上,三道麻绳将古平原牢牢捆上,押在专门为犯禁考生准备的下三处的屋子里,这边房官、副主考、主考逐层上报。担任此次科举主考官的是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万青黎。万尚书为人最是方正,是个有名的道学,听说有人咆哮考场,而且殴打侮辱房官,火冒三丈,认为是有辱斯文的大丑事,立时下令将古平原扭送京兆尹衙门。

京兆尹杨嘉倒是个明事理的好官,而且一向关照寒门学子。细问之下,觉得事虽荒唐,但情有可原,只要所言属实,未必不能从轻发落。谁知查问之下,却一个证人也找不到。

按理说,科场重地外人绝不能入,送口信之人必是能走动的执役,更何况之前这人还向号卒打听过古平原所在的号房。但问遍科场,无一人承认有此事。再到安徽会馆去打听,竟然也没发现有任何人从徽州来为古平原送信。

这就证明古平原所言不实。礼部下札,立时革去他的举人功名,再由京兆尹衙门按律治罪。拟发配黑龙江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终身不得入关。待到堂上听判,却改成了发配流放稍近一些的奉天尚阳堡,十年为期,算是从轻。

“说来说去,令堂到底是有事还是无事呢?”常四老爹听了半晌,到底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无事。”事情过去五年,古平原说起时已经可以很是平静,甚至于有些安慰,“事情一发,我便求同乡打听,结果果如衙门所说,安徽没有来人与我送信。后来发配到此,家慈托人捎信一封,更是证明贡院里的那个口信根本就是假的。”

“会不会是送错了信,不是给你的口信?”

“那人在窗外分明问是不是徽州古平原,这一科徽州的举子我都认得,并无人与我重名重姓,怎么能错?”

“如此说来是有人要害你。那么从终身流配宁古塔改判十年流配尚阳堡,这已是从轻许多。难道说是你托人使了银子?”

古平原苦笑一声:“我囊中羞涩。至于他人,纵有同乡之谊,奈何交情尚浅,谁人肯为我掏银子打点。”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初次进京,与人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至亲好友,怎么会既有人要害你,又有人要救你?”

古平原轻轻一拍桌子,道:“老爹说得透彻,这也是我这五年来日思夜想想不明白的地方。我曾想过或者是有人不愿让我中榜,但我的文名并不盛,也挡不了谁的路,怎么会有人和我开这么个玩笑?”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常四老爹摇着头再斟一杯酒,一饮而尽,“古老弟,我劝你一句话,你现在是逃犯的身份,千万可不要为了这件事再返京城,俗话说‘两京捕头,天下第一’,你可要小心。”

这句话正戳在古平原的心窝上,入关不过半天时间,他的心思已然变过了。在凌海镇上他是一门心思想找张广发问个清楚明白,冒险逃亡入关所为也是此事,可一旦死里逃生闯出性命,他反倒犹豫了。正如同常四老爹所言,跑到京城去找张广发无异于自投罗网,就算自己豁出一条性命把真相弄清了,只怕今生今世再也回不了徽州,见不到自己的高堂弟妹。所以他此刻心里纠结得很,又想直奔京城,又想先回徽州见过亲人再去京城,甚至在心底还有一丝索性回到徽州就此侍奉母亲、育护弟妹,其他的事情再也不理的念头。

他内心矛盾,脸上不知不觉就带了出来。等到发觉常四老爹向自己注目,这才不自然地笑了笑,遮掩道:“常老爹放心,我没有那么傻,再说我现在探母心切,一心只想回故乡。”

“说到这个嘛。”常四老爹早有准备,伸手从怀里拽出个小布包,放在桌上,他将扣子打开,一层层翻开,里面是四个小银锞,每个足五两分量。

“古老弟,我这次出来带得也不多,你要回乡总要有盘缠,这点是我的心意,你可千万要收下。”

“不!”古平原连忙推辞,“您老千难万险把我带出来,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怎能再要您的银子?”

“这就叫什么话,老爹还差这点银子吗,难道我还能让你双手空空上路不成?”常四老爹一噘嘴,胡子翘了起来。

古平原是说什么也不肯收,后来实在推不掉,便取折中之法,拿了一块银锞,五两银子可兑大钱四千余文,路上省着点花,用到徽州勉强够了。

常四老爹还不肯,一定要古平原全数收下,逼得古平原没有办法,只得说实话,“您这一趟买卖,要说赚也不过就是百八十两。去除门包、折耗、税银还有雇车骡马以及伙计们的行脚钱,大概也剩不了许多。要是再给我二十两,岂不是白忙。”

这一句话碰到了常四老爹心坎上,他轻轻叹了一声:“原本就是白忙,替官家白当差。现在运了盐回去抵上官盐,盐池倒是保住了,可这房子已经押给了放贷的,实在是没有办法可想了。”说罢又是自失地一笑,“我倒是行,什么苦都吃过,大不了去住草房,只是委屈了我的女儿。”

古平原是个热心人,听到这话,皱皱眉头问道:“老爹,你就痛痛快快地说,要想把今年的债还完,一共需要多少两银子?”

“这也不瞒你了,我现在欠了三份债。一份是官盐,要是车队平安回去,这份债算是还上了。第二份是利息,我的盐池有一半是向别人借银子兑来的,讲明是年息一分二厘的利,一千两银子就是一百二十两的利钱,但这笔利息我回去央告央告,兴许能缓上一缓。第三份就是这次来关外贩盐,用房子做抵押,借了印子钱二百两,三个月的利钱也是一分二厘,连本带利要还上二百二十四两。”

古平原心算极快,常四老爹话音未落,他已接口道:“也就是说,不算官盐,现下如果有三百五十两的进项,您老就能渡过这一关?”

常四老爹默默点头:“这些天我反复盘算过了,盐池的收项虽然不好,也勉强能赚上一百两。我手头的银子将来给了这些伙计脚钱之后,大概还能剩三十多两。但是还有二百多两,真是不知到哪里去找,实在不行就把我那老宅子给了放印子钱的吧。”

古平原摇着头笑了:“老爹,您看您,说着说着露马脚了吧。刚才还说‘不差这一点’,现在来看别说二十两,就是二两也是您的救命钱,也真难为您还能凑这一包银子给我。”说着他把已经拿在手里的五两银子重又放入布包,在桌上一推,推到常四老爹那一边。

他止住要说话的常四老爹,突然之间眼圈红了:“老爹,您对我的这片盛情我真是五内铭感。我方才说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不但不能使您雪上加霜,而且还要为您想想办法,看怎样把银子筹足。”

常四老爹见他这般,也不好立时坚持,只好把银包收了起来。见古平原一时皱着眉头,便宽慰道:“哪里就能想出法子来赚上二百两,若是能,天下的人还不都来做,还轮得到咱爷们。”

“不见得。”古平原想了一阵子,心中已有腹案,“眼下就有个机会,若是看得准,把握得住,用老爹手中剩下的银子就能赚上一大笔,兴许就能把这二百两凑够了。”

“古老弟,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入关才一天,而且这一天我都与你在一起,哪会有机会你能看见,我却看不见?”

古平原笑了:“其实看见这个机会的人是老爹,只是您没想到罢了。”

常四老爹挠挠头:“这……这关子可卖得大了。古老弟,我晓得你主意多,还是别让我猜闷了。”

“这也没什么,只不过我碰巧知道些朝廷的制度。”

古平原的点子就来自那封“八百里加急”。他的老师是位老县丞,吏务甚熟,平日授课完毕,为了让弟子多长见识,少不了讲些“皇制行文”一类的事情。所以古平原也知道“八百里加急”一出,定是京城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到底是什么事?现在你我不能知道,但一定是坏事。”

因为如是喜事,譬如皇子降生、皇帝久病痊愈之类,必定是发邸报而非军报。更何况咸丰爷刚刚驾崩,小皇帝以六岁的冲龄即位,皇家何喜之有?

“一定是坏消息。”古平原说得极有把握,“既然是坏事,那就会有赚钱的机会。”

话说到这里,常四老爹还是不懂,这也难怪他,他只是个买卖人,除了账本之外大字不识一个,有关朝廷的体制仪注更是全不知晓,而古平原的主意就是从这上面来的。

“按例来说,咸丰爷的百日大丧就要过了,大丧里各地都在戴孝穿素,衙门的灯都是白纱的。现下各地衙门已经要开始采办红纸、彩灯、朱墨、亮绸之类的物品,以备替换。但这个坏消息一来,衙门的采办就不免观望。他们观望,那些进了货的商家可等不起,因为大家都要等银子周转,所以必要减价零售脱手。老爹就不妨沿路买上一批。”

“他们都卖不出去,我买了来还不是烂在手上?”

“老爹别忘了,你一路去到山西,还要个把月的时间。朝廷办事,历来越是糟到极点的事情越要速速遮掩过去,所以到时候兴许这个坏消息就已经结束了。太原府驻着巡抚衙门、兵马司衙门、藩司衙门、臬司衙门,都是大衙门,附近的州城府县还有知府衙门、县衙门,大大小小不计其数。衙门再要开始采买,就只能从你这里大宗进货,到时候价钱就是你说了算了,那些衙门里的听差只求能买到货交差,至于贵贱,反正不是他们出钱,哪个与你计较。三五十两银子进的货转手就是对半的利,要是赶上衙门急着买进,再多两倍也不稀奇。”

常四老爹又惊又喜,喃喃道:“有这等好事?那万一……”

“顶多就是我料事不准,到时候衙门不肯高价来收。可是老爹别忘了,我们是贱价买进,肯定亏不了本,大不了原价卖出也就是了。”

“不错,不错。”常四老爹猛然想到,白天里曹守备的检查也只是险些发现古平原藏身车中,至于那借活鱼运盐水之计却是始终无人起疑。

“古老弟,听你说得头头是道,那一条盐水计更是闻所未闻,到底是家学渊源,不愧是商界世家子弟。”

“其实我在家乡倒没学过生意经,只不过邻里乡亲为商居多,耳濡目染也就懂得了些经商的诀窍。”

徽商历来是商界巨擘,几百年的传承真的是不可小觑。古平原虽然只是读书之余拾得了一点牙慧,但他天资聪颖,可以举一反三,已然让常四老爹这个做了一辈子生意的商人刮目相看。

“看你的样子倒像个做生意的老手,算盘打得极精。”常四老爹微微笑着。

“这也算是歪打正着,拜了流放所赐。我好歹是个读书人,到了流犯大营,营官没怎么难为我,恰好他们那里的笔帖式报了丁忧,虽是不入流的小官,一时出缺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我便顶替上了。说来好笑,这些营官舞刀弄枪还行,每年两次兵部派人来考兵策,他们便傻了眼。这几年多亏我熟读兵法,帮他们糊弄过去呢。”

“所以老弟你的奇计,就是从兵法上得来的?”常四老爹恍然道。

“倒也并非全然如此。这几年大营采买我都跟着,关外虽然苦寒,但来此采办老参、熊胆这些药材的商人也不少,跟着他们也算是学到了些做生意的办法。”

这也就是古平原心境豁达,还能想着学点东西。换了旁人,金马玉堂一下子摔成寒窑苦役,憋也得憋屈死。

常四老爹心中暗暗佩服,同时打了个主意,这一趟听古平原的话所赚的钱,一定要分一半给他,反正知道了他的家乡,可以托票号汇过去。当然这一层意思现在不忙说破它。

说了半晌,又用了不少的酒。古平原有些疲乏,可说着说着他忽然愣了神,想了半天这才一抬头:“老爹,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您能否答允?”

“说吧,咱们这交情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昨夜我能逃出来,多亏了一位寇兄弟帮忙,当时他留在险地,我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难以放下。能不能请老爹派个伙计回去打听一下,这位寇兄弟是否平安脱身?”

“哦,是这样。好,你放心吧,我这就找人回去看看。”说着常四老爹起身出了房间,他来寻刘黑塔,因为这支车队里除了刘黑塔之外,再无可以托付机密的人,只有叫他去办才放心。

常四老爹下到后院里,见伙计们依旧是热火朝天地干着,两个时辰的工夫盐已经煎出了一成,看样子明天再煎一天,后天就可以装盐上路了,他不由得露出笑容。刘黑塔这一夜是不打算睡了,此刻他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黝黑的肌肉,站在大锅前,与另外一名伙计掂锅,柴火烧裂迸出的火星溅在他身上,可他就像根本感觉不到一样。

常四老爹过来,把他搭在一边的衣服拿过来,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你这孩子,入秋夜里凉,你怎么把衣服都脱了。”

“嗨,这样干活痛快,再说万一火星子把衣服燎了,回家还得让玉儿妹子帮俺打补丁,那多麻烦。”

“麻烦什么,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知道了,年轻逞强,年老遭殃。”常四老爹一边絮叨,一边把衣服硬给刘黑塔披上。接着道,“你跟我过来一趟。”

等到了僻静处,常四老爹把事情一说,道:“只能辛苦你了,快马一个来回,明儿天亮出关,打听明白也不过就是半个时辰的事情。然后火速赶回来再歇息,免得古老弟心里着急。”

“行!”刘黑塔连个喯儿都没打,一口答应下来,“古大哥的事儿我没二话,再说那位寇兄弟也是好样的,我去去就回。”

“可别惹祸!”常四老爹在后面加紧嘱咐着。

回到房间,常四老爹怕古平原过意不去,只轻描淡写说派人去了,二人继续喝酒谈着生意上的事情。古平原说若是知道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内容,做这一笔生意就更有把握。

慢说他不知道,就是全国上下王公亲贵、督抚重臣、文武百官全都加一起,此时知道事情首尾的人也不超过十个。

古平原猜得一点也没错,京里头的确是出了大事!

咸丰十九年,也就是去年,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咸丰爷带着后宫避到了承德避暑山庄,京里头留着懂洋务的恭亲王奕来与洋人办交涉。奕是咸丰的亲兄弟,人称“鬼子六”,为人精明能干,懂得洋务之道,在洋人中颇有人把他视为可以交涉的不二人选。

但交涉得并不顺手,英国和法国各有各的章程,谁也不肯吃亏,故此一拖再拖,转眼就是一年。谁也没有想到,原本身子就不好的皇帝,竟然就此病死在了避暑山庄的东暖阁。

噩耗一出,天下震动,恭亲王借机与英法订了和约,专等大行皇帝的梓宫回銮,新皇即位。

新皇是谁,那是连想都不必想的事情。因为咸丰帝身后只有一子一女,女系丽妃所出,子却是懿贵妃所生,继承皇统的自然就是这唯一的皇阿哥载淳。

可问题也就正是出在这位新皇的生母身上。懿贵妃是个权力欲极重的女人,皇帝生前因为身子不好,需要有人帮着批本,她看准时机将批本的事情握在手里,明着是替皇帝代笔,暗地里已经在学习如何参与政事。

懿贵妃作为皇帝的身边人,已经觉察出皇帝虚弱多病,在长毛内忧与英法外患之间恐怕难以支持太久,而她的儿子不久之后就会登上皇位,到了那时自己就可以帮着儿子管理政务。

但是皇帝的宠臣、军机大臣肃顺早就看出懿贵妃的野心,也不止一次在皇帝耳边进言,要防“武后之变”!

按他的意思,要皇帝早做决断,不妨学汉武帝对待“钩弋夫人”的故事,杀其母留其子。

皇帝倒是并非没有考虑,只是他一来没有汉武帝的气魄,二来身子实在太虚,每日军国大事尚且处理不完,哪还有工夫料理后宫家务,更何况懿贵妃恶迹不显,诞有皇子又对社稷有功,无端“处置”了,也着实忍不下心,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了。

事情虽然搁着,懿贵妃却早从太监宫女那里听闻肃顺要对自己不利,恨得咬牙切齿。但皇帝在一日,肃顺是炙手可热的宠臣,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他。

肃顺也知道与懿贵妃成了解不开的死对头,若要在皇帝大行之后保住首级,第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就是要抓住皇帝驾崩后的权力。在他的建议下,病危的皇帝封肃顺、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驸马景寿等八人为顾命大臣。顾命大臣里没有恭亲王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皇帝与恭亲王素来不和,一是忌他才高,二来当初的老太后是恭亲王亲生额娘,处事不免偏颇,也让皇帝始终不释。

肃顺自以为得计,却没有料到,皇帝在临终之前留了两方玉印,一曰“御赏”,赐予正宫皇后,二曰“同道堂”,赐予懿贵妃。并有旨意,顾命大臣代皇帝拟的旨,非加盖这两方印不能生效。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皇帝的本意是既防懿贵妃弄权,要顾命大臣辅政,又要防奸臣窃国,因此用皇后与懿贵妃手中的两方印来牵制。

这制衡之计本来不错,奈何皇帝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人,那就是恭亲王奕。奕的才具是中外皆知的,顾命大臣里没有他,颇有人为此不平,而他自己也是极不服气,加之肃顺防他,不许他赶赴行在哭丧。以亲王体制之尊,却受大臣如此摆布,也就难怪奕对肃顺恨之入骨。

懿贵妃与恭亲王两个人都想掌权,又都要除肃顺,一拍即合。懿贵妃此时已是母后皇太后,尊号“慈禧”。她想了个苦肉计,在大行皇帝梓宫动身回銮前,借故发落了身前亲近的小太监安德海,实则是派他回京联络恭亲王及其一党。双方密议的结果是,慈安、慈禧两宫太后垂帘听政,而恭亲王则可以亲王之尊成为首席军机大臣,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样帝后党与亲贵党利益完全一致,矛头全部指向顾命大臣。肃顺、载垣、端华等人却还蒙在鼓里。等到八位顾命大臣护着大行皇帝的灵柩走到密云,恭亲王派了醇亲王以及几位亲信前去迎接,然后分别将八人调开,最后一一擒获,用的罪名是“专擅把政,目无尊上”。

其实这是欲加之罪,顾命大臣辅政有明发上谕,何来“专擅”之名,但此刻权力已经尽归恭亲王与慈禧太后,肃顺的人缘向来不好,所以朝廷里无人肯为他说话。但就这样交部论罪,连恭亲王也觉得无法交代,因此又加上一些别人告发的罪名,其中有些也是颇重。比如肃顺护送梓宫回銮之时,身边竟然有小妾陪寝,这就是“国丧不检”,称得上是丧心病狂。其余各人亦有应领之罪。

肃顺虽然成擒,但其党羽却遍布京华。尤其是道光年间“穆门十子”之一的陈孚恩,如今党附肃顺,其人诡诈多变,不可不防。恭亲王一道密令将他擒在刑部,对外只说派到外省公干。

最头痛的还是肃顺一向与在外的汉人督抚特别是曾国藩、左宗棠等人交好。当初长毛初起,八旗无用,朝廷特旨允各地大臣、晋绅自办团练,自行筹饷对付长毛。但朝中的满大臣一心只念满汉之分,深恐汉人得了兵权会闹出事端,因此颇多顾忌。倒真亏了肃顺力排众议,重用曾国藩、曾国荃、李鸿章、左宗棠、刘铭传等汉人,这才有湘勇、淮勇力拼长毛的局面,否则能不能保住大清国还在两可之间。所以这些人都是朝廷倚重,用来消灭长毛的重器,既不能得罪,又要防他们上书为肃顺乞情,到时候这面子既不好驳回去,也不能照准,可就为难了。

正因为顾虑到这一层,朝廷对顾命大臣全数被擒下狱一事,消息封锁得极严,而且不见邸报。既然不见邸报,那么督抚就算得知了内情,也不能凭着小道消息就上折子为肃顺求情。否则朝廷追究下来,以“妄言乱政”治罪,是谁也担待不起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有一道命令必须尽快下给与京师接壤的直隶、热河、山海关的驻防军队,这是防着肃顺的党羽利用众人不知情的便隙,一道矫诏调兵来京勤王护驾,到时真假李逵打起来,肃顺混水摸鱼,就极有可能翻身。这都是不可不防,而且一定要安排好的大事。

肃顺被密擒在三天前,而常四老爹今日在山海关见到的“八百里加急”的公文,就是严令山海关诸将及所部,非见“玉玺”“御赏”“同道堂”三印,不得随意调兵,违者立斩。军法讲究的是听令而不问缘由,尽管各地总兵都对此摸不着头脑,但依令而行至少不会有错。

除此之外,下给山海关的命令中还有一条就是封闭关门十日,非旨不得擅开。这是因为肃顺归属镶红旗,怡、郑两王更是正白与正蓝旗的旗主,这三旗的旗兵有大半驻扎在关外,唯恐他们哗变,故此如临大敌般封锁了关门。

所以古平原真正是运气好。这一闭关,奉天大营的营兵,想出都出不来,更谈何抓捕,等到十日之后,古平原早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但古平原此刻不可能知道这么多的内幕,他只觉得这一天亡命下来,神疲力乏,骨头节都带着说不出的酸痛感。吃罢了酒回到房里,他勉强支撑着擦了擦身,向床上一歪,便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常四老爹就起了身,他年纪虽然大了,身体却还硬朗,惦记着煎盐的事,半夜里还起来看了好几回。再说他也惦记着古平原的逃犯身份,每次店外有点风吹草动,狗一叫,常四老爹心里就是一翻个儿。

常四老爹从房中一出来,正巧与古平原走个碰头,一望便知古平原昨夜也没睡好,一双眼如同火燎,红得吓人。

“古老弟,你先回屋歇着吧,等有信儿了我再告诉你。”

古平原摇摇头,一开口声音嘶哑:“老爹,有没有什么我能帮您做的,煎盐我也可以打个下手。”

“瞧瞧你,离病不远了,还不赶紧歇着去。”常四老爹往屋里撵他。

古平原没办法,只好回了屋,他此时心火极盛,坐立不安,打定了主意等从山海关回来人,得知寇连材的消息后,就马上辞别常四老爹。至于往哪儿去,他还没想好,反正肯定是先往南边走。

这个镇不像凌海镇那样热闹,客栈里一上午前前后后就来了两批客人。古平原每一次都把耳朵贴在窗户上,等知道不是常家车队打探消息的人,便又失望坐下。时近中午,终于传来了快马的声音,有人在客栈门口勒住缰绳,古平原推开窗户一看,见刘黑塔风尘仆仆地从马上跳下来,这才明白常四老爹是派自己的义子去打探消息,心里涌上一股歉意,连忙出房门迎上前去。

“刘兄弟,辛苦你……”古平原虽然疲惫乏累,心情焦躁,但是机敏仍在。一打眼就看出刘黑塔心情极差,沉着脸耷着眉,鼻孔都张得老大,仿佛在往外喷火。他都看出来了,常四老爹能看不出来吗?那是他干儿子,常四老爹一眼就知道事情不妙,怕刘黑塔不管不顾地当场发作,赶紧把他拉到屋里。

“黑塔,怎么了?是不是古老弟的那位小兄弟出事了?”常四老爹给干儿子递过一杯水,逼着他喝了下去,随后问道。

刘黑塔瞄了瞄旁边焦急等待的古平原,嘴巴嗫嚅了两下,没说话。

古平原情知大事不妙,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问道:“刘兄弟,你出关之后见没见到寇连材?他被抓了吗?”

刘黑塔低下头还是不说话。

“被打军棍了,还是被捆示众?你倒是说话呀!”古平原忽地爆发,双手摇着刘黑塔的肩。

“我没进关。”刘黑塔像做了一场噩梦,喃喃道,“我三更天就到了关外,只等关门一开就要进去。可就在这时候,从城墙上挑出一根木杆,上面,上面……”

屋里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古平原盯着刘黑塔那张嘴,不知里面会冒出什么样可怕的消息。

“挂着颗人头!”刘黑塔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古平原的身子晃了一下,常四老爹连忙扶住他。

刘黑塔声音闷闷的接着往下说:“还有幅布条,写的是‘流犯寇连材,助同犯逃亡,枭首示众,以为宵小者戒!’我看了之后就回来了。”

常四老爹听见这桩大惨事,脸色灰白,担心地望着古平原。古平原眼神发直,怔了好半天,在心里嚼着当初与寇连材分别时自己说的那句“总之你自己一切保重,千千万万等到我来接你的那天”。他忽地推开常四老爹,大步走出门去。

常四老爹一看不好,连忙抢前两步拦住他,问道:“古兄弟,你要去哪儿?”

“是我害了连材兄弟。我答应过他,一定要去接他。现在人死了,我要去给他收尸,送他回家乡,不能让他死了也没个囫囵尸首,做个孤魂野鬼。”古平原喃喃自语,像是回答常四老爹,又像是对着自己说。

常四老爹拦着不让他走,怕被人听见,用极低的声音道:“你回去是自投罗网,别说收不了尸,还得把自己搭上。”

“死的本来就该是我!”古平原忽然大声喊道,拼命地挣扎往前冲。

常四老爹拦不住他,连忙喊刘黑塔,两个人一个抱腰一个拉手,古平原挣了两下,猛然间“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血,人随即软瘫下来昏迷不醒。

常氏父子把他架回房躺下,常四老爹老于商旅,对出门在外的事情烂熟于心,他搭了搭古平原的额头,果然,烫得像小火炉,鼻孔出气也是极热。

“坏了,这是急病,大概昨夜就蕴着病根儿。现在又受了刺激,更是不得了,赶快去请郎中。”

小镇上没有郎中,只有一家药铺的老板懂些医道。药铺老板为古平原把了把脉,又看看舌苔,极有把握地说:“这是风寒之症被急火攻心引了出来。不要紧,我开些药,喂他吃下去,静养几日就没事了。”

开方吃药都不成问题,可是要静养就难了,总不能将古平原一个人丢在客店里。常四老爹思来想去,只能带古平原上路。先向山西走,什么时候古平原的病好了,再分道扬镳也不迟。

于是等盐煎好了,他雇了一辆舒适的马车,里面铺上被褥,让古平原躺进去,随着车队出发。一路上照着药方吃药,古平原的病却始终不见好转。常四老爹怀疑是庸医误诊,赶到下一个大市镇,请了有名的大夫来看,却也说是风寒入体,脾虚体弱,开的方子大同小异。抓过药一吃,烧时退时发,人却始终不见清醒,迷迷糊糊,神志不复。

常四老爹没有办法,只好买来冰块为古平原擦身退烧,每过一个市镇就延请大夫为古平原瞧病。来的大夫把过脉都说是风寒,看了前面的方子也都点头,但古平原的病就是始终不好,把个常四老爹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刘黑塔也没闲着,听常四老爹说了古平原想出来的生财之道,他大是兴奋。沿路之上指挥伙计收购喜庆用物,红蜡、红纸、朱砂、彩布,装了满满一大车,就等着到山西看古平原的话灵不灵。

“把我放出去,听见没有!”从京商的车队中不时传来这么两嗓子,伙计们都像听惯了一样,谁也不言语,就跟没听见一样。

喊话的正是李钦,他把喉咙都喊疼了,也不见人来,只得颓然坐下。这辆车是张广发为他特别雇的,两扇窗户加一扇门,从外面一关闩,就像个囚笼一样,只留个天窗透气。不过里面倒是布置精美,松软的座椅可躺可卧,一盏灯悬在头顶,果盘零食,外加上几本绣像小说,打发时间绰绰有余。

李钦被京商带入关的时候还是昏迷不醒,张广发只推说他喝酒误事,士卒验过不是流犯也就放他过去了。不过等李钦醒了之后,这一通大闹连张广发都头痛不已。李钦觉得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下不来台,一想到自己是少东家身份,被张广发这个“伙计”给耍了,更是气愤。张广发左劝右劝也没用,李钦非逼着他掉转车头回去。张广发知道李钦的少爷脾气上来,劝不得,幸好自己早有准备,叫了两个伙计,把李钦连架带推弄到这辆马车上。

李钦都要气疯了,偏偏张广发就是不买他这个账,任他如何出语威胁总是不理不睬。李钦被关了几天,也软了下来,到今天实在闷得熬不住了,咬了咬牙,又喊道:“我不闹了,叫张广发来!快去叫!”

“少爷,我就在旁边呢。”李钦话音刚落,就从车外传来张广发的声音。

“敢情你一直在旁边看我笑话呢,是不是?”

“瞧您说的,这我哪儿敢呢?您是少爷,我是奴才。”张广发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您别忘了,打小您就骑着我的脖子四九城转悠。老爷没工夫,哪一回去天桥看打把式卖艺不是我带您去的?鬃猴儿、糖人、兔儿爷……哪样不是我给您买的?您的风筝放得南城第一高是谁教您的?您的八哥能哨十八口又是谁调教的?有一年去西山八大处,路过护城河,您非要下冰面上打哧溜,我说冰还没冻实,您愣不信,让我下去探一探。我下去走了十几步就掉到冰窟窿里了,要不是旁边有根晒衣竿,这条命就算交待了。”

他一路说着,李钦始终没开口,这时候终于缓缓插口道:“记得我当时吓得哇哇大哭,怕被爹娘责骂,还要你千万别说出去,你呢,就真的谁也没说。”

张广发沉默半晌,长长地吐了口气,忽然喝道:“停!”

京商的队伍纪律极严,一声号令车队立时停了下来,张广发一指旁边的树林:“都到那边歇歇去吧,吃喝拉撒该干吗干吗,一刻钟之后上路。”

等把人都远远打发走了,他翻身下马从腰间摘下一把钥匙,亲手打开了车厢的门,阳光乍一照进来,刺得李钦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眯缝着眼睛向外看去,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张广发直挺挺地跪在车后,垂首不语。

张广发是大掌柜,脸面要紧,就算是犯了再大的错,哪怕是得罪了东家,顶多是主动辞柜,绝没有跪地认错的道理。李钦惊异不已,跳下车来搀张广发,怎奈张广发执意不肯起来。

“少爷,我这一跪一是向您赔罪,二是有件事要求您。”

“什么事儿?”李钦迷惑不解。

“我知道您心气难平,不过就像我当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掉河里的事一样,您能不能从今往后也别提在关外遇上古平原的事儿,就当从没见过这个人,行不行?”

“这……”李钦可为难了,他原打算从车里一出来,非逼着张广发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讲清楚,不然实在是好奇难忍。可没想到张广发棋先一着,抢先把自己的嘴给堵上了。

“您不答应,我就跪着不起来。您随着车队回北京吧,我就在这荒郊野岭跪死为止!”张广发跟着又将了一军。

李钦没法子,无可奈何道:“你这是非逼着我答应啊。”

“说句打嘴的话,算您还我个人情。”

“得嘞,就依着你吧,我的张大叔……”李钦叹了口气,知道张广发先硬后软,自己已然是落了套。

张广发这才放下心来,没想到刚站起身,李钦就来了一句。

“你是不是给我下迷药了?”

“哎,少爷,您不是答应不问了吗?”

“姓古的事儿我不问了,我自己喝的那杯酒问问也不成?那不是同一壶酒吗,你怎么没中毒啊?”

张广发笑了笑:“迷药抹在酒杯上,我不是抢先拿起一杯嘛,那杯上做了记号。”

“对,是这么回事儿……”李钦点点头,回想着当时的情景,随即一仰脖冲着张广发喊道:“不对,这么说剩下的两杯酒里都下了药,你是存心连我也要迷倒啊!”

张广发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又跪下了,把李钦气得直噎气,指着他的手直哆嗦。

“张大叔,行,行,你可真有一手。”

张广发不哼不哈由着他发脾气,李钦气了半晌也只能作罢。车队再往前走,过了遵化眼瞅着离密云不远了。

“歇过今晚,明儿大伙都精神着点,一气儿赶路,争取赶在外城关门之前进城。到时候回家抱着婆娘睡觉,比在大野地里吃冷风强上百倍。”张广发一边安排伙计扎营,一边大声说道。

这就是商队大掌柜的本事了。本来走了一天下来个个疲累,他这一句话竟是说得人人笑逐颜开,还没进家门就仿佛已经吃了老婆亲手煮的“下车面”,心里那份舒坦熨帖就别提了。

这里唯一笑不出来的是李钦,他只要一静下来就想到古平原,心里有一份说不出的别扭。他看看天色,这一晚皓月当空,照见不远处的小山包,山包上面有个尖,辨了辨是一座庙。他又看了看七手八脚搭帐篷的伙计,抬脚就往那庙走去,不为别的,打算逛逛景散散心。

山是土山,山脚下勒着石碑,上写“磨盘冈”。沿着山有一条羊肠小道,再加上月色清明,上山的路倒还好走,半个时辰不到李钦已然来到了庙前面。这座庙前后只一进,有大殿无庙产,也就没有主持的和尚道士。殿前有一座天然石台,台上摆着不少插着残香的小香炉。周围乔木高大,枝叶却很稀疏,月光透过树叶照下来,如同斑驳鬼影。

李钦胆子并不大,看着黑咕隆咚的大殿心里直犯嘀咕,犹豫了半天才踏进半只脚。好在这殿残破,大梁漏了一角,借着月光,李钦抬眼往上看,殿里供的竟是雷神。雷神是水部诸神,供雷神和供龙王一样,都是为了祈雨。

李钦来到神像前,他受洋行的影响,早已信了基督,所以不拜不祷,背着手相了相。忽然觉得雷神那双厉目瞪着自己,不免有些心悸,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古平原,心下觉得不自在。刚要退出去,就听到旁边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李钦大吃一惊,连忙退了几步来到殿门口。

等了半天没动静,他壮着胆子又探了探头。

“别动!敢过来,一剑扎死你!”从角落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声调稚嫩,听起来仿佛还没有成年。

李钦一愕,连忙止步,他知道自己在明处,人家看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便拱了拱手。

“对不住,打扰了,我是京城的商人,从此经过,上山来观瞻庙宇,请不要害怕,我这就走。”李钦还以为是本地乡民半夜祈神祭拜,也不欲多事,转头就想走。

“请等一下。”殿里又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李钦这才知道里面并非一人。陡然想起狐仙鬼怪的传说,饶是他入了洋教,但从小听的故事深入于心,脸上神色不禁变了变。

“你别害怕,我们不是鬼也不是怪,和你一样都是大活人。”里面的人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安慰了一句,随后走了出来。

出声的是女人,出来的却是男人,李钦好生奇怪。细一端详才发现原来是两个男装打扮的女子。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当,大概刚过及笄之年,虽然扮作翩翩公子,但细细看去,明眸皓齿,肌肤胜雪,清秀绝伦,双目晶晶如月射寒江。此人正凝神看着自己。

李钦虽然年未弱冠,但已在风月场里混过多时了,这个楼、那个馆的花魁也见过不少,可称阅人无数,却被这女子一比都比了下去,他没想到荒郊野岭居然有这样的美人儿,顿时就愣愣地看住了。

“喂,我说你这人,直眉瞪眼地看什么呢?”声音一起,李钦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人。这一个还要小上两三岁,豆蔻年华一脸的稚气,做书童打扮,手里拿着一柄三寸长没出鞘的短匕,想必方才说“一剑扎死你”的就是她了。

“哦,姑娘……”

“你说谁是姑娘?”李钦刚一开口,就被那凶巴巴的“小书童”打断了。

李钦倒不怕这样的人,笑嘻嘻道:“要是男人说话这个声音,我倒真要撒腿跑了。”

“为什么?”“小书童”追问。

“必是被女鬼上身呗。”李钦一笑。

“你……”“小书童”刚要发作,旁边的“公子”拦住了她。

“算了,四喜,是我们猝不及防忘了装男嗓儿,怨不得给人家认出来。”

“知道了。”那叫“四喜”的“小书童”嘴里答应着,却还不忘狠狠挖了李钦一眼。

那“公子”开口道:“请问,你方才说是京城来的商人,途经此地?”

“是,我们的商队去给奉天大营运送军马,现在是走回程,就扎营在不远处。”李钦好色,见了美貌女子就心痒,但面前这人却又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的感觉,让他在心动之余还多了一份爱慕之心,故此也不藏着掖着,全都和盘托出。

那女子又打量了他两眼,微微一笑道:“敢问阁下可是李家公子?”

李钦心里一跳,迷惑地看了看她,讷讷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无异于承认了,女子又是一笑:“给奉天大营运军马这样的生意,在京商中只有李家才能揽下。在商队扎营之时独自跑上山看风景,足证连大掌柜都约束不了你。再加上你衣衫华贵……所以我姑且一猜。”

女子轻描淡写一说,李钦可是听呆了,这般玲珑心思,片刻间推理得滴水不漏,可真是少见。她一定不是普通人,李钦不禁问道:“姑娘,你是……”

“我嘛……”那女子皱起眉,如同一江春水风吹过,又是别有风姿。女子心里仿佛有事委决不下,抬眼看看李钦,又叹了口气。

“姑娘,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你有事情尽管说。实不相瞒,我就是李家的少东家,能帮处我一定帮。”

“真的?”女子眼前一亮,

“如有半句虚言,让雷劈死我。”这句现成咒起得恰是地方,四喜不禁一乐。

“我想跟着你们商队回京,我要见你爹。”女子等他发了誓,立时开口接道。

“我爹?!”让李钦想破头,他也想不到女子要求的竟是这件事,顿时如坠云雾中,瞪大了眼看着这女扮男装的主仆二人。

“怎么,我难为你了?那就算了。”女子倒是毫不在乎。

“这个……”人家要见自己爹,这无论如何也不算难事儿。李钦一咧嘴,心说我怎么总碰上这种怪事,前有古平原要见大掌柜,把我弄了个糊里糊涂,现在又来了个神秘女子,不知来历一张嘴就要见我爹,这更是稀罕事儿。

“见我爹倒没什么,可你到底是谁?打哪儿来?到哪儿去?是本来就要到京城去见我爹,还是知道我是李家少东家才起的这个念头?”他一口气问了好几句,那女子只是微笑不答,末了才回了一句。

“刚才看你在神前起誓豪气干云,没想到却如此婆婆妈妈。难道说你的话我一句不答,方才的誓就不作数了吗?”

“这……”李钦被问得张口结舌,知道自己太孟浪了。不过誓已经发了,咒也已然赌了,他一来是喜爱这个女子,二来刚在关外遇上不顺心的事情,要是在两姑娘面前再丢面子,实在是窝囊至极。想想不就是见我爹吗,真算不上什么大事,得嘞,又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

李钦带着她们俩下山,路上问那女子叫什么名字,女子总是不肯说。李钦气急了:“总得有个称呼吧?不然有事情我怎么寻你说话?”

女子一指那个叫四喜的“小书童”:“你和她说,让她来告诉我。”

李钦原本还打算在路上和这女子攀谈亲近,至此已知无望,心里暗道倒霉。不合时宜地上了一趟山,又是弄了笔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买卖。

等到回了商队,李钦找到张广发,让他安排一顶空帐篷给那主仆二人住。张广发一听原委就急了,一把把李钦扯到边上:“我的少爷,你好糊涂,什么什么,带人进京去找老爷?这两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不知道就随随便便带去见老爷,你的胆子忒大了!”

“能怎么样?又不是毒蛇猛兽。”李钦还不服气。

“伙计们看不出来,你就以为我也看不出来,你当我这掌柜的白当了?”张广发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那是两姑娘,对不对?有道是‘和尚、乞儿、多情女’,在外面跑的都知道,这三种人都是绝不可招惹的,你怎么胆子这么大?”

“洋行里没教过这个。”李钦没好气道。

张广发直摆手:“罢罢,我也不管是雄是雌,趁早把她们俩撵走,咱不惹这麻烦。”

“这三更半夜,把两姑娘家撵走?亏你想得出来,我不撵!”李钦也发脾气了,一扭头不理不睬。

“你不撵我去撵,她俩留在这儿,我一晚上别想睡好。”张广发抬腿就要去撵人。

“行,你撵吧,不过等到了京里,咱俩的那个约定也就不算数了。”李钦灵机一动拿古平原的事儿来要挟张广发。

这一招果然好使,张广发立时如泄了气的皮球,最后终于答应了李钦的要求,给那主仆二人弄了顶帐篷。第二天一早,把原本用来关李钦的车给她们坐,李钦骑着马跟在旁边。

商队里平白无故加了两个人,难免有伙计议论,有人也看出来这是女扮男装的两个姑娘,话里话外有意无意就把这两个人跟李钦扯在了一起。李钦倒是觉得很有面子,也不辩解,于是到了北京城外,整个商队就传开了,说是少东家在路上捡了个女人做相好的,还把她妹妹也一起带了回来,传得是有鼻子有眼。

张广发也听到了,但没工夫来管伙计,因为从密云一路过来,他就发现路上的形势有变。不管是乡间路口还是大邑门户都有士兵把守,水陆码头更是搜检极严。张广发因为惦记着东家的信,所以急着回城,一路上不免破财免灾。好在这些士卒都肯伸手拿钱,红包就是通行的凭证,手一摆对大车队视而不见,他们这才能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到城下。

到了广渠门一看,张广发可就头疼了,这里的搜检比乡间严上十倍都不止。绿营的千总带着七八个把总分成几队来搜,行人入城,辫子要散开,鞋都要脱下来验看。

“史老哥,这是怎么了?这么严的盘查,我也就听我爷爷说过一回。那还是嘉庆爷那年月,天理教攻打皇宫闹的。这又是来的哪一出儿啊?”旁边有两个行人,等得实在是无聊,抽着烟袋聊大天。

“谁知道啊,听说是逮了几个大官,防着有同党入宫行刺。”

张广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入宫行刺云云不过是茶馆评书讲的传奇故事罢了,皇宫戒备森严,岂是寻常人能潜入的。不过看这架势,入城的队伍行进缓慢,无论如何今夜是进不去了。他只得吩咐一声,叫大伙计找客栈,城外暂歇一宿。

他这边安排着,李钦也拍了拍马车的门,待那主仆下了车,往前一指:“看见没有,搜人是搜男不搜女,你们两让人一搜就麻烦了,不如改回女装吧。”

四喜一看城门,脸色有些发白,拉了拉“公子”的袖子,悄声说:“小姐,咱们听他的吧。”

那“公子”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她们带的书箱,也悄声道:“人虽搜不得,难道东西就能搜吗?还是要想个万全的法子进城。”

正说着,就听城门那儿有人喊张广发的名字,边喊边冲着队伍走过来。

张广发拢目一看,登时大喜,从马上跳下来,紧走几步。

“李安,你怎么到城门这儿来了?”

来人是高门大户仆从的打扮,年纪与张广发相仿,听问先是一躬。

“张掌柜,老爷知道城门戒严,怕你们不好进来,特地求了九门提督一张条子。这几日都让我在此等候,总算是把你们等到了。”

张广发连忙把他扶住,嗔怪道:“你怎么和我闹这个,当年的交情都忘了不是?再要这样我可不依。”

李安憨憨一笑:“现在你是大掌柜嘛,不一样了。”

他们在前面说着,李钦眼尖已是看见了,说道:“那是我家的管家李安,来此必是有事。”

等把缘由弄明白了,主仆二人都松了口气。有了九门提督的条子,京商的车队畅通无阻地进了城门。此后兵分两路,大伙计带着车队返回商号不提,李安带着李钦、张广发,还有那半路相识的主仆,来到位于前门大街与先农坛之间的京商会馆。

京商会馆由来已久,始建于元朝,距离古刹般若寺不远。明初曾荒废过一段,后来明成祖“以天子守国门”,迁都北京,京商继而中兴,绵延明清两代。几百年下来,会馆房舍虽然依旧高轩,但早已破旧不堪。

后来李家主人李万堂于咸丰初年出资翻修,买下周围地皮,不计工本大造楼阁,重建后的会馆比原先扩了三倍不止。新盖的三座二层小楼,分为“议事”、“兴学”、“度支”,不仅可以供京商大佬会议商谈,还可以教贫寒子弟做生意打算盘以及放贷给小本经营的贫户。楼后一座大戏台,是京商堂会之用,而且无论富贵贫贱,只要缴纳京商会费,开堂会之时一视同仁,皮匠铺的小老板也能和茶庄、粮行的大掌柜同坐一席。

李万堂如此热心京商公益,且又公道无私,手面豪奢,赢了不少人心。待到京商会馆大修已毕,有头有脸的京商会聚一堂,公推其为会馆总执事,传到外面老百姓耳朵里,就变成了“京商首领”。再加上李家世代经商,买卖无数,早就有“李半城”的称号,可谓是声望一时无两,大江南北的商界就没有不知道京城李家的。

因为会馆全由李家捐资而建,故而前边三进是京商公所,后面一片宅院则无异于李家私宅,平日李家主人李万堂也都是在此会客理事。

穿过九曲回廊,廊边有人工开凿的一片小湖,其上密布佳荷,廊后构屋三间,成品字排列,中间空场修竹丛桂,横卧一根古木如虬蟠。

那“公子”随着几人往里走,经过时看了几眼,不禁赞道:“北地园林少用江南‘枯’字诀,若是本地人所为,恐怕就只有园艺大师欧阳三了。”

走在前面的李安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惊异,布置这片花木的正是欧阳三,想不到这公子小小年纪,眼力却佳。

“到了,少爷和您二位先在下房休息,老爷等着见张掌柜。”李安止步恭敬道。

张广发随李安进了上房,那“公子”和四喜也不进屋,就悠游地赏看园子。李钦凑过来道:“都到了这儿了,你总该告诉我,为什么要见我爹了吧?”

“公子”瞟了他一眼,压根儿没接茬。

李钦咳了一声,无奈地咽口唾沫:“那姓什么叫什么总该说了吧。不然一会儿我爹把我叫进去一问,我带了个无名无姓之人来见他,岂不荒唐!”

原本他也没抱多大指望,不料那“公子”居然开了口:“说得也是,待会儿要是李老爷问起,你就说我姓苏,名紫轩,紫气东来的紫,轩辕黄帝的轩。”

“哦,苏……听你口音是京城人士。现在天色就已经晚了,待会儿见了我爹之后,我送你回家吧,如何?”李钦觉得这个名字无论如何不是个女人的名字,但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他索性不想了。这女子不仅神秘,而且身上透出的那股子气质再加上美貌,让李钦很是着迷。

“等会儿再说吧,出了门还不一定去哪儿呢。”苏紫轩嘴上应着,脚步有意无意往上房走去,这里与前面公所隔着很远,嘈杂之音传不过来,等走近了上房,里面的谈话声便依稀可辨。

就听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始终在说话:“现在靠山变成了冰山,冰山也已经倾倒,这没什么可惜的,越是大生意风险也就越大。不过我们不能不早自为计。”

他话音一落,这时就听张广发道:“唉,没想到会出这种事,这些年陆陆续续地投了一百万也不止啊,心血付之东流,就这么全完了。”

“不要想那些!这几年具体的事情都是你去办的,眼下要先把线斩断,字据一张也不能留,明白吗?”

“是!我马上就去办。”张广发答应一声。

“嗯。”

张广发辞出上房,与李钦打过招呼便匆匆而去。随后李钦被叫了进去,那声音顿时严厉起来。

“听说你还没到山海关就摆少东家的谱儿?!”

“我……我本来就是少东家……”李钦说话的声音显得底气不足。

那声音许久没有开口,这一沉默,就连苏紫轩在外面站着也感到了一种迫人的压力,心里不禁有些发寒。

良久,李钦讷讷地开口:“我带回两个人,有个叫苏紫轩的,她要……要见……”

没等他说完,那声音忽地打断:“李安,命人带少爷回府,一个月内闭门读书,哪儿都不许去!”

“我……”李钦的声音刚要放大,李安在旁赶紧拦住。

“少爷,您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能平安回来就是一功,太太那边还等着您呢,赶紧回去吧。”

李安连说带劝把李钦劝出房门,对着退在廊下的一个下人吩咐两句,李钦看了一眼苏紫轩不情不愿地走了。李安这才对着苏紫轩主仆略一躬身,请她们进了上房。

苏紫轩不慌不忙地带着四喜进了上房,打眼一看就知道,这里其实是李万堂的私人书房,壁上一幅高魁鸿博李来泰的“半宜明月半宜风”已将房中衬得雅气十足。隔着案几坐着一位年近半百的中年人,湖纺的长衫,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滚边,灰白的头发配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不出丝毫的市侩气。

“想不到他就是李半城,不像是个商人,却好像国子监的学士,清秘院的翰林。”苏紫轩暗暗称奇。

屋中之人自然就是京商首领,号称“李半城”的李万堂。他看了一眼进来的主仆二人,心里也是一愣,女扮男装已是出奇,且又是如此倾国倾城的美色,他已听张广发说这两人是专程来找自己,但还猜不透她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两位请坐!听说你们特地来找老夫,不知所为何事?”李万堂顺手拿过一把精巧的花剪,轻轻修着桌上的一瓶文竹,连看都没看苏紫轩。

四喜侍立在旁,苏紫轩坐下,盯着李万堂道:“我想卖你一样东西。”

李万堂淡淡一笑道:“想卖给老夫东西的人不少,但值得买的就不多了。”

“我这样东西你一定想买,就是不知道你的本钱够不够?”苏紫轩可是笑容皆无。

“喔?”李万堂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受影响,声音中却有几分讥诮。

“请过来一看。”苏紫轩指了指四喜拿着的书箱。

李万堂起初见这女子容颜俏丽,还以为不过是来出卖美色,这样的女人他早已司空见惯。原本想给几个钱打发出去,看这样子却非如此。他这才仔细地看了苏紫轩一眼,四喜把书箱捧前几步掀开一角,李万堂略伸头向内细细一看,立时抬头用凌厉的目光扫了苏紫轩一眼。

李安在旁一看老爷这样,也把头伸过来想看个究竟,四喜却已把书箱合上了。

“怎么样,值多少银子?”苏紫轩问道。

李万堂不动声色地指着书箱道:“我且不问这是怎么弄来的,我只问你究竟是谁?”

苏紫轩转回头看了一眼李安。

“你但说不妨。”李安这些年为李万堂办了不少机密事,早已是李万堂的不二心腹,论起信任程度还在张广发之上。

“我是谁?”苏紫轩重复了一遍李万堂的问话,像是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伸出一只手,纤长的手指上有一枚戒面向里的戒指。她把戒面轻轻转过来,一团红光顿时闪现,看得人目眩神迷。李万堂对珠宝颇有研究,最是识货之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什么红宝石,而是钻石中最为珍稀的千金难易的火油钻。他猛地想起一件事,眉毛不由得一挑,细细端详着苏紫轩。

“这样的稀世珍宝,又是你亲手送出去的,自然不会忘记。我是谁还用再问吗?”苏紫轩缓缓道。

李万堂不答,对李安吩咐道:“出去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李安答应一声。李万堂这才转脸对苏紫轩道:“你从密云逃出来也罢了,居然还敢回到京城。”

苏紫轩面上显得毫不在意,脸上却笼着一层寒意:“京城嘛,虽险实安,我回来自然有事。”

李万堂揣度着此人来意,重又坐回到书桌后,却没有再拿起那柄花剪。

“想救人?你来晚了。”李万堂几乎是一转念便明白了。

苏紫轩站起身,边在屋中走,边说道:“不晚!这样的大案子必是三堂会审,只要京中有那么一两位亲贵肯说话,就能归到‘八议’制度上去,议亲也好,议贵也罢,哪怕是议功也不妨,都能将罪减等。退一步说,就算是不按‘八议’,拖上些时日,可请督抚力保……”

“晚了!”李万堂听她一口气说到这儿,已知这姑娘智计非常,但还是一字一顿地强调着。

“你是怕惹祸上身吧。方才我已在房外听了你的话,哼,靠山变冰山,冰山也倒了,说得可真好。不过你别忘了,水还能结冰,土也能聚山,越是这个时候你出把力,将来……”

李万堂微微摇头,苏紫轩不等他说话已是变了色,寒着脸冷笑一声:“咸丰四年,园工筹梁方,李家以川楠充贵州金丝大楠,获利五十万两白银。咸丰五年,垄断直隶兼热河十七座大营的军服专卖,每年获利三十万两以上。……咸丰十年,户部宝钞案,不经官卖,私自收买经营钱局五处,每年获利在七十万两以上……”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李万堂的表情,却见他除了眼神霎时变得如刀锋般锐利外,脸上的颜色却是丝毫未变,心中暗暗钦佩此人的养气功夫。要知道这些都是李家的绝密生意,其中无不与当朝大员有直接的关联,通同贿赂,私相买卖,若是有一样捅了出去,都是抄家杀头的罪名。

等苏紫轩全都说完了,李万堂居然轻轻鼓了鼓掌:“好记性,早就听说有一本账册,抄了家也不见下落,还以为见机得快,早早就毁去了,想必是在你手里吧。”

苏紫轩点了点头:“从十岁开始我就保管这账册,上面的每一笔都是我记的。你不要打什么杀人灭口的算盘,我的书童有两个,这个叫四喜,还有个叫三笑的童儿没跟来,我要是出了事,账册的秘密自然就公之于众。”

李万堂听了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仿佛这样的安排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苏紫轩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聪明人,别的人就算是我握着他的把柄,也还真不敢去找,因为那些人太笨了,辨不清形势,搞不好急急忙忙挖个坑,连我带他自己都一起埋了。”

“明白这个道理,可见你对人心也知之甚深。”李万堂看向苏紫轩的眼神里带着三分欣赏,话中却又有七分冷酷,“聪明太深遭天妒,你真的是来晚了!”

他一再说晚了,苏紫轩心里陡起警觉,颤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你前面说的都对,奈何没有什么三法司会审,昨儿一道旨意已然定了斩立决。”

“什么?!什么时候?”苏紫轩的脸顿时变得比玉还白,美目大张,惊惶地望着李万堂。

“今日午时。”

午时!现在已是戌时,已然过去四个时辰。苏紫轩眼前一黑,若不是四喜手快扶着,险些跌在地上。

“菜市口问斩,老夫也去了,看得千真万确!”李万堂表面一脸的木然,但仔细看却能看出他一直在用眼角余光不停地观察着苏紫轩。

“有话留下吗?”苏紫轩脸上的表情极痛苦,紧紧地咬着唇,但是竟然没哭,目中满是怨恨地问。

他二人始终在回避着一个心照不宣的名字,李万堂沉默了一会儿,道:“没什么要紧话,只是大骂西太后与恭亲王。”

“我知道了!”苏紫轩咬了咬牙,强撑着站起身来,四喜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她。

“临走的时候能去送一送,足证你还记得这番交情,倒真要谢谢你。救人的事情就算了,不过我在京里总得有个待的地儿,就麻烦你替我准备了。”

“你要留下来收尸?”李万堂虽然如此问,但显见得并不如此认为。

果然,苏紫轩答道:“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再说宗室无暴尸,后事自然由宗人府管。我留下来有其他的事儿。”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万堂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却假作好生为难,皱紧眉思量了半晌才叫道:“李安。”

李安闻声而入,李万堂吩咐道:“带这二位到南城口袋胡同那处宅子,安排她们住下,从府中派几个稳重的老人儿,一切用度全由府上账目拨给。”

“是。”

苏紫轩跟着李安要往外走,李万堂忽地又道:“书箱里那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置?”

苏紫轩头也没回,答道:“原想万不得已时用来救人,现在则有了更大的用处!”

她说完带着四喜径直去了。李万堂坐在椅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这才拿起那柄花剪,将文竹一剪而断,轻声自语道:“好一柄利器,不用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