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套牌

1

广阔的大地上,大雾朦胧,让人分不清季节和时间。

哐当哐当……迷蒙的大雾中隐约传来渐近的火车行进声。声音越来越近,一列通体黑亮的蒸汽机车犹如巨兽一般冲出了迷雾,威武雄壮。伴随着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车头的驾驶室里传来洪亮的歌声,唱的是《东方红》。狭小的驾驶室里热火朝天,司炉大张裸着上身不停歇地一下下往炉膛里加煤,副司机刘全力将半个身子探在外面瞭望着前方,好像大雾并不存在似的。

驾驶台前,一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穿着干净的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沉稳熟练地掌控着这头巨兽。在这方寸之地,他就是唯一的主人。

刘全力冲驾驶室里喊:“王师傅,整个响!”

王师傅就是正司机,叫王响。他手拉汽笛,机车的车头喷着白气,响起了雄浑的嘶吼声。哐当声越发地响亮,驾驶台上摆着的收音机里传出的歌声更加高亢。

白雾散去,化作白雪落了满山。一只山鸡扑棱着翅膀飞过一个小雪包,雪包突然动了,原来那里面匍匐着一个人。

那人脑袋上的雪和花白的头发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哪些是雪,哪些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大雪片子依然不紧不慢地从阴沉的天空中飘落,将他装点成一个雪人。睫毛上已经结了冰,他抖了抖头上的雪,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啐骂了一句后,摸向身边的酒壶,灌了一口酒提神,又摸出一个啃了两口的冻苹果咬了一口。

那只山鸡没飞远,还在“雪人”前面蹦跶,“雪人”靠向面前架好的一杆猎枪——瞄准镜里出现了山鸡。

“雪人”眨巴了一下眼,聚精会神地盯着瞄准镜,然而山鸡很快就飞开了。但雪人的眼睛没有离开瞄准镜,因为里面有个黑影远远地向着他走来,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是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瞄准镜里的人影越来越近,清晰可见是个有些发福的中年人,瞄准镜的小“十”字在他的脸上动来动去,那人却浑然不觉。“雪人”的手指已经扣到了扳机上……

“雪人”扣动扳机,嘴里发出低沉的一声“砰”。

那是把假枪。

中年人龚彪听到动静,晃了晃,转过身来,费劲地在大雪里迈动双腿向“雪人”这边走来,对着“雪人”喊:“师傅,我找你半天了。”

“雪人”以手指唇示意龚彪别说话,接着将手往旁边摆了摆。龚彪听话地跟着挪了两步,这才注意到他刚才站立的地方附近有个支好的铁夹子。他愤愤不平地道:“你的车撞人了。”“雪人”好像没听见,再度示意对方噤声。片刻后,另一个方向传来了铁夹子咔嗒合上的声音,以及小动物吱吱的哀嚎声,“雪人”这才露出放松的神情:“逮着了。”

那人跟着龚彪上了一辆破出租车,脸上、头上的雪化了大半,露出爬满皱纹的脸。他竟然是将近六十岁的王响。车载收音机里传来天气预报:“从今天开始,本省将迎来一场大范围降雪,这可以说是入冬以来范围最大、强度最强的降雪过程。同时,受降雪天气影响,气温也将创新低……”

出租车行驶在被大雪铺满的道路上,龚彪开车,王响一直在打电话,时不时“嗯”“啊”两声:“嗯,嗯……让店长给你调回白班……她岁数大、离家远咋了?她不还比你拿钱多吗?你都上一礼拜的夜班了,现在下大雪还让你值夜班?你谈不了的话,我跟她谈!”

电话那头的人嘟囔了两句就挂电话了,王响收起手机。

“王将?他二十岁的人了,你管那么多干啥?”龚彪说话老有股子懈怠劲,好像说什么都不值当费那个劲。

“你是他爹还是我是他爹?”王响没好气地回道。

前头的路白成一片,龚彪不知道哪儿是沟,哪儿是道,也就不敢把车子开得太快。

“你厉害,撞人了咋办?”

“刚刚上午十点在城西区撞的?我的车牌也被拍下来了?”

“嗯,交警队找到咱们公司去了,我就赶紧找你报个信。”

“我在东关外头的山上套一天兔子了,咋去城西区撞人?”

“除了兔子谁瞅见你了?人家有监控。”

“就凭他们?”王响嗤之以鼻。

虽然他瞧不上这种事,但事情总得处理。两人到了交警队,申请调了监控录像。监控录像显示,大雪中,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正顺着人行道过马路,一辆出租车突然闯红灯冲了过来。本来那人意识到了,已经要避开了,但出租车依然在雪地上猛地一甩尾,把他剐蹭倒。随后出租车在原地顿了一秒钟,似乎有意地把车牌朝着监控露出来,最后加速而去。那个负责调取监控录像的年轻警察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之意:“手挺生啊,撵着撞。”

“不是手生,这是故意的。”王响认真地盯着监控画面说。

“你故意撞的?”小警察一脸震惊,似乎在说“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王响:“这不是我。”

小警察按下暂停键,把出租车的车牌放大,看着那模模糊糊的几个字母和数字,语气里带着质问之意:“‘吉W357F’是不是你的车牌号?”

“牌是我的,车不是。”

“牌不在你的车上?”

“在。”

“车呢?”

“在我家楼下停着呢,我今天没出车。”

“借给别人开了?”

“别人摸不了我的车。”

“牌是你的牌,车是你的车,人不就是你撞的?”小警察有点儿不耐烦,这种睁眼说瞎话、嘴硬不认账的人他见多了。

王响正要发作,龚彪连忙拦在他身前:“肯定是哪儿出错了。那人咋样了?”

小警察不耐烦地道:“去医院问去。”

从交警队出来后,王响猛地停住脚步,嘴里突然蹦出两个字:“套牌。”

龚彪一脸茫然:“啥?”

“‘吉W357F’,号是真的,牌子是假的。”王响若有所思。

“不能吧?咱这巴掌大的地方,谁敢这么做啊?”龚彪愤愤地说。

“去医院,挨撞的那个人肯定看见司机了。”王响上了车。

医院里好像二十四小时一个样,黑压压的都是人——这种大雪纷飞的日子尤其如此。走廊上人不少,医生低头看着手里的报告,王响和龚彪快步跟在医生后面。

“雪天路滑,光今天送过来的遇到车祸的人就有十来个,你们找哪个?”医生头也不抬地问。

“找一个被出租车撞的。”龚彪忙道。

“我认伤,不认车——”医生对一个急匆匆路过的护士说,“十五床的病人该打针了。让只破皮剐蹭的人都从病房里挪出来,把床位空出来。”

“就是上午十点在城西区那个十字路口——”

“我跟你说了,找人要说具体的姓名,或者说他有什么特征。”

“我们也不知道他叫啥——”

王响冷不防冒出一句:“他的左腿被撞了,是被汽车甩尾剐倒的。出租车后头都有个拖钩,他的棉裤应该是被撕开了。这些算不算特征?”

医生回过头打量了王响一眼,王响依然面无表情。

医生:“算。他在二十七床。”

王响和龚彪越过医生,急匆匆地进了病房,直奔二十七床,却发现床上是空的。

王响一把拉住旁边的护士:“二十七床的病人呢?”

“刚才还在这儿呢,上厕所去了吧?”护士不明就里。

龚彪刚要转身出去就被王响喊住:“人没在厕所,外套都被拿走了。”

王响问护士:“他伤得咋样?”

护士看了看手里的记录单:“只是一点皮外伤,医生帮他简单处理了一下,没什么大事。你们是他的朋友?”

“算是吧。我看看你的记录单。”不待护士点头,王响就一把拿过了记录单,上面写着各床患者的个人信息。

护士不悦地道:“哎,我说给你看了吗?”

龚彪一下拦在她和王响之间:“妹妹,你今天几点交接班啊?你家住在哪儿?我没别的意思,这不是下大雪嘛,回家路不好走,打车指定打不到,你记下我的电话,我来接你。我是出租车公司的,能是坏人吗?你这个月上下班的事哥都免费包了,一脚油的事……”

王响的注意力都在二十七床病人的记录单上,“患者姓名”一栏潦草地写着“叶安平”,“联系电话”那栏则写着“138××××××××”。

王响从身上摸出一个破手机,冲着记录单拍了个照,回去把自己那辆车牌号为“吉W357F”的出租车开上,和龚彪一起返回了交警队。

两个人把那个小警察叫到停车场,指着车给他看。

王响站在车屁股的左后侧,抬起头来说:“没划痕,没凹陷处。监控录像里那辆车是这个部位撞的人,那肯定不是我这辆车。”

“车是我们专门回家开过来的,就是有人套我师傅的牌。”龚彪义正词严地道。

小警察心里也有点犯嘀咕,但还是坚持道:“是不是套牌还得调查。要是真有人套你的牌,我们肯定能抓着对方。”

王响冷笑一声,满是不屑。

小警察一下被拱起火来,瞪了王响一眼,龚彪连忙打圆场:“肯定能抓着,坏分子一个都跑不了!那我们回去等通知?”

小警察摆摆手,不爱搭理他们了:“回去吧,下次注意点。”

本来王响都准备上车了,闻言又转过身来,一把按住了小警察的肩膀:“啥叫我注意点?人家套我的牌,你让我注意点?挨撞的跑了,你也让我注意点?”

小警察扒拉着王响:“你给我把手松开!”

龚彪上前劝解:“他不是这个意思——”

场面混乱起来,龚彪像座大山一样拦在王响和小警察中间,好说歹说,终于先把小警察劝回了屋里。等王响也平静下来,他们奔向了日常的“根据地”——铁锅炖菜馆。

两人坐在饭店里,中间架着口黑铁锅,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酸菜排骨。墙上挂着的电视在播放当天的本地新闻。

龚彪吃得正香,王响再次按下了手机的重拨键。

手机响起提示音:“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龚彪吃了口烫菜,含混不清地说:“还没人接?这人也真有意思,挨撞了他跑啥?怕人给医药费啊?”

王响调出手机里的图片:“号码没错啊,叶安平……”

电视里的播音员在口播新闻:“受此次暴雪影响,市内部分路段封闭,火车站多趟列车停运,各大汽车客运站全线停运。预计这一状况将在一周内得到逐步缓解……”

王响抬眼看了一眼电视:“今天是几号?”

龚彪:“啥?哦,12月24号啊。”

王响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小店虽然简陋,但窗户上也贴了几张有圣诞气氛的窗花。

“又要过洋节了,下一礼拜的雪,雪停了就到明年了。圣诞节的头天晚上叫啥来着?”

龚彪:“平安夜。”

王响喃喃道:“平安夜……叶安平……名字都是假的。这事邪乎。”

龚彪回过味来,点头道:“嗯,撞人的、被撞的都跑了,他们怕啥?”

“人不好找,车好找。这礼拜出城的道都被封了,他跑不了。”

“怎么办?你说句话。”

“叫人吧,咱自己找。”

2

第二天一早。

早点摊热气腾腾,旁边停着五六辆出租车,几个司机挤在一个棚子下,围成一桌吃着早餐。

龚彪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往两个司机中间一挤,也不客气,拿起颗茶叶蛋在桌上敲了敲。

龚彪:“响哥的车被人套牌了,这两天大家出车的时候都多带双眼,车牌号是‘吉W357F’。”

司机们七嘴八舌的:“出啥事了?”

“啥时候出的事?”

“这事严重吗?”

龚彪把剥好的茶叶蛋整个塞进嘴里:“这些你们先别管,只要见到是这个车牌号但车屁股上没贴喇叭贴纸的车,马上给我打电话。”

为了区分车子,他在王响车牌号为“吉W357F”的正牌出租车上贴了一张喇叭贴纸。

早饭过后,龚彪和王响两个人分头行动。

龚彪一边拉活,一边忙活着这事。他对着对讲机喊道:“对,‘吉W357F’,套牌车,不能让他跑了。”

车里的乘客说:“哎,过了。”

龚彪:“没瞅见我在说话吗?咋这么没素质呢——没说你,这人跑不了,指定还在桦城里,给我把他翻出来!”

等龚彪掉头把乘客送到目的地,他的嘴还是没停。他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歪头夹着手机道:“敢套牌就是个‘雷’,今天不炸着响哥明天也能炸着你!瞅见没喇叭标的先拦,出事了修车费算我的。”

王响也没闲着。他开着自己的出租车,缓慢地行驶在满是积雪的街道上,路过的车的车牌他都要多看一眼。

629A……952C……395I……

王响不声不响,就这么缓慢地开着车,眼睛快速地扫过街道两侧。

937T……397Z……489P……

王响的车停在了一个红灯前,一个准备打车的人上前敲车窗:“走吗,师傅?”

王响摇摇头,把空车的标志翻下去。绿灯亮起,他沿着原来的路线继续一点点扫街。

过了一会儿,他把车停在一家社区门口的连锁便利店外,暂时没进屋,隔着窗户朝里看。

店面不大,各种小商品将店铺堆得满登登的。便利店柜台后的墙上贴着工作人员的照片和简介,最上面的照片是店长的,下面的店员栏里有王将的照片,他们的照片下都写着自己的名字和联系电话,这大概有“欢迎监督”的意思。

王将长得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此刻正低着眉,被中年女店长严厉地训斥:“这货是摆在这儿的吗?怎么一点儿记性都不长呢?说你呢,没个态度啊?”

王将唯唯诺诺地道:“对不起,店长。”

门口的铃铛响了,王响走了进来。

女店长继续道:“整天迷迷糊糊的,上班带着脑子嫌沉啊?再出这种问题,别等我说你,自己利索地走人!”

王响有些苍老的声音从柜台前传来:“结账。”

他把一瓶水放在柜台上,女店长推了把王将。

王响指着女店长道:“你来结吧。”

女店长过去扫了下条形码:“三块钱。”

王响掏出一张一百块的钞票放在收银台上:“找钱。”

女店长:“没零钱?用手机支付也行。”

王响:“没有。”

女店长看他一眼,然后拉开收银箱哗哗哗地点钱。

王将冲王响使眼色,王响好像没看见。

女店长:“九十七块钱,你数数。”

王响看都不看,把钱一卷塞进兜里,随手又拿起一条口香糖,又掏出一张一百块的钞票,将它们一起推到女店长面前。

女店长不乐意了:“你啥意思?”

王响满不在乎地呛道:“买东西。找钱。”

“你刚才那沓——”

“钱是我的,我不想花。找钱。”

“没零钱。”

“破去。”

“哎,你这人——”

王将过来拉着王响从店里出去:“你干啥来了?”

王响在王将面前晃了晃手里的水:“买水。这店不让进啊?这礼拜她还让你值夜班吗?”

王将脖子一梗,道:“我乐意。”

王响继续说:“大晚上的不安全。我跟你们店长说说,哪怕调两天呢?”

“你非得把我的饭碗砸了?”

“咋跟你爸说话的呢?这破饭碗还得你捧着?”

“我不干这个干啥去?跟你开出租车?现在是个人就有本儿,不让我学车的不也是你吗?”

“接着念书,从这里考出去。”王响恨铁不成钢。

“我没那本事。我得赶紧进去了,你开车慢点儿。”

王将回了店里,王响冷得抽了抽鼻子。他正准备走,电话就响了。王响接起电话:“喂——找着了?”

3

王响的车缓缓停在了汽修厂门口。龚彪和另一个司机已经开着各自的车到了,王响下车道:“瞅准了?”

“‘吉W357F’,没贴喇叭标。我过来换刹车片,一眼就瞅见了。”报信的司机师傅眼里冒光,一脸肯定地说。

“车里有人吗?”王响问。

“我刚才自己进去转了一圈,车里没人,车子左屁股那儿凹进去了一块,从医院跑掉的那小子肯定就是被这车撞的。”龚彪又晃膀子又甩头的。

王响看了看院子:“这院子有几个门?”

“就这一个,瓮中捉鳖。”龚彪把自己车的后备厢打开,从里面拎出条撬棍。

王响按住龚彪:“干啥去?”

龚彪:“找他啊!”

王响:“你知道车是谁的?关键是要逮住这个人。你俩在这儿守着,我开你的车进去。”

汽修厂的院子不小,出租车缓缓地掉头,“一不小心”,车屁股撞在了停在院里的挂着假车牌号“吉W357F”的车的车头上,顿时防盗器疯狂地响了起来。

一个浑身油渍的人从屋里出来,嘴里骂骂咧咧的:“眼瞎啊?这么大的空地都能撞上。”

王响从车里出来一个劲地赔不是:“师傅,不好意思,这是你的车吧?”

“谁的车你也得赔啊!保险杠都晃悠了。”汽修厂老板出来了,他手里拿着串,胖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王响赔着笑脸,道:“咱都有保险,这是你的车吗?”

“我是这儿的老板!”

王响恭维道:“我说你怎么这么气派呢。这是谁的车啊?我跟他商量商量咋修。”

透过车窗玻璃,一个人正暗中观察着笑眯眯地在跟汽修厂老板套话的王响。

“撂下车人就走了。”汽修厂老板甚至都不正眼瞧他。

王响走到那辆车旁边:“你摸摸,这排气管子还温乎着呢,人就算走了,也没走远吧?”

汽修厂老板不耐烦地道:“你咋这么多话呢?给一千块钱吧。”

王响有些为难:“谁挣一千块钱都不容易,咱还得给保险公司缴费呢,不能便宜了他们。您把车主的电话给我,我自己找他商量。”

汽修厂老板板起脸:“我没那闲工夫。”

王响没放弃,点头哈腰的:“那你跟我说说,那人长啥样?多大岁数?”

突然,那辆车子发动了,一把倒出去,冲着厂门口跑。

王响想冲过去,又想回车上开车。他冲着大门口声嘶力竭地喊:“龚彪!堵他!”

汽修厂大门有些年头了,敞开后根本关不上,门顶防爬的尖锐处都是铁锈。

这里看起来应该属于某个恒久的静谧之地,但发动机的咆哮声打破了安宁。

龚彪早待得不耐烦了,手直痒痒,他只想抓住这个套牌的司机。一听见发动机的声音,他就知道出了乱子。王响刚喊,他就冲过去拦在了门口。

眼看着车子像条疯狗一样直冲过来,龚彪举起撬棍大吼一声。

对方一下刹停了车,轮胎抱死,扬起的脏雪甚至溅到了龚彪的脸上。

看见那辆车,龚彪就像李逵见了李鬼,气不打一处来。他冲着车大喊:“下来,你给我下来!”

无声,静默,没人回应。车子的前挡风玻璃贴了膜,驾驶室里黑咕隆咚的,他根本看不清司机的模样,只能看到尾气不断地从车后升起,车一点一点地挪动着,显然,司机在犹豫。

阳光斜斜地照在破败的汽修厂的大门口,龚彪拿着破撬棍跟那辆破出租车对峙着,时间仿佛静止了。

那个报信的司机师傅突然喊了声,打破了僵局:“响哥,人被摁住了!”

车子毫无预兆地再度发动,重启后的它更疯狂、更决绝,竟然直接冲着龚彪轧了过来!

龚彪根本没想到套牌的司机这么狠,猝不及防的他手忙脚乱地往旁边闪,但还是被冲了个大跟头。等他从地上爬起来,车子已经跑远,只留下了雪地上刚刚形成的车辙。

龚彪拍了拍身上的雪,确定自己没有受伤后,冲着远去的车扔出了撬棍。撬棍重重坠地的声音充分展现了龚彪不满的情绪,他骂道:“疯子!真轧啊!”

他话音未落,又一辆车怒吼着从汽修厂里冲了出来,他赶紧后退两步,车擦着他疾驰而去。比起跑掉的那辆车,这辆车虽然速度也很快,但有分寸得多——正是王响开着龚彪的车追了上去。

4

郊外的小路上车辙很少,很长时间都看不到车辆经过。

突然,两辆出租车呼啸而过,后一辆车的车头几乎要碰上前一辆车的车尾,两辆车带起气流,连路边的枯树都跟着晃了晃。

王响把雨刷器开到最大挡,还不足以擦净挡风玻璃上被前面的车溅过来的雪花。他频繁地踩离合、换挡,离前面的车越来越近……

终于,在即将撞上前面的车的一瞬间,王响轻轻一打方向盘,将自己的车稳稳停住,而对方直接栽进了路边的沟壑,这一幕像是台球桌上白球将八号球精准地击落进袋口。

王响喘着粗气,下车时脚步都有些虚浮了。

这是个芦苇沟,苇子被割完了,水也干了,只剩坚硬的黑土和被随意丢弃的苇秆。

那辆车狼狈地横卡在沟里,车前盖都张开了,咝咝冒着白气。车子活像条即将干死的鱼。

王响朝那辆车的驾驶室走去。这侧车门已经被撞瘪了,透过贴了膜的玻璃,他能看到里面有个黑影在使劲推车门,但只是徒劳,车门纹丝不动。

王响气喘吁吁地道:“车开得挺好啊,怎么那么大一条马路就撞到人了呢?”

咣咣的响声传出来,那人开始撞车门了。

王响盯着驾驶室质问:“别费劲了,门都撞进去了,从里头打不开。说,你为啥套我的牌?”

咣、咣、咣——

半是调侃半是不解,王响来了一句:“你有个优点,执着。”

他四下看了一圈,还真在沟里发现了一块称手的石头:“我帮帮你。”

王响抬起头,刚想靠近驾驶室就觉得不对——里面的人影没了!

突然,车另一侧的后门从里面被打开,那人钻了出来。他一定是趁着王响低头找石头的瞬间钻到了后座。

王响心里一悔,觉得要追上那人颇有难度,甚至想到了打电话找龚彪。他再定睛一看,那人一瘸一拐地上了路基,动作十分缓慢。

视线移向那辆车,他发现一只鞋卡在后座上,鞋面上还沾着血。

王响脸上难得掠过一丝笑意:“一夸你,你还来劲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弯弯绕绕的小路向前走,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

王响不紧不慢地跟在那人身后,始终与那人保持着十几米远的距离。

“跑,使劲跑。快点儿,要被撵上了!”

那人穿着灰袄灰裤,还戴了口罩和帽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因为疼痛,他步履蹒跚,佝偻着身子,活像一只抱头乱窜的灰耗子;而王响身着军大衣,昂首挺胸,好像一只玩弄猎物的老猫。

“为啥非得套我的牌?你不知道桦城才多大吗?”王响搓了搓手,“全城的出租车司机都互相认识,抬头低头的一天能碰上八遍,你说你图啥?”

司机还在挣扎,一团一团上升的哈气展示着他的不适感与疲惫感。

不远处是一间无人的铁路道班房,过了铁路是个小村落,一排排柴火垛堆在房前的路边,随路一起向前延伸,最后与远处的山坳一起隐入地平线。

“你撞的那人也没啥大事,你就告诉我你为啥要套我的牌,等见了警察我也能替你说句好话。”

走到铁轨旁边时,那人左脚绊右脚,倒在了地上。

王响缓缓朝他走去:“跑不动了?你不爱跟我聊,那就跟警察去聊吧。”

突然,铁轨开始微微颤动。王响听到了一种熟悉的、来自记忆深处的声音。铁路道班房旁的信号灯变了,那个深红色的“停”字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醒目无比。

王响的视线尽头逐渐钻出一辆通体呈绿色的车。他毕竟曾经是火车司机,车头就像他的老友,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一辆东风4型内燃机车。它缓缓驶来,一排排车厢也渐渐进入了王响的视野。

那人看了一眼火车,又突然回头看了一眼与他相隔十几米远的王响。

火车头越来越近,王响一下就明白了那人的意思,脸色瞬间变得特别难看。

“别犯傻!”王响迈开双腿,拼命地向那人跑去。

那人连滚带爬,翻上了火车道。

鸣笛声响起,大地开始震颤。王响冲到那人跟前时,火车正好经过,巨大的气流把年近六旬的王响掀翻在地,他顿感浑身的关节像是被拆卸重组了一样。他打了好几个滚,还是没爬起来。

他抬头看,如走马灯般经过的车厢阻隔了他的视线。

王响最后总算站了起来,车轮驶过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叫骂声。

最后一节车厢驶过,王响赶紧跳上轨道——没有衣物碎片,没有血,没有残肢断臂。他再往铁轨对面看,一个一瘸一拐的黑点从村头的柴火垛旁边经过,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王响喃喃道:“能耐啊……”

5

天早早就黑了,雪却没有要停的意思,依然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

早在晚饭点之前,路灯就亮了,大片的雪花在昏黄的路灯下飞扬,就像一位位专业的芭蕾舞者。

药店门口立了块招牌,上面用LED(发光二极管)灯带贴了“药店”二字,字体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手工制作的,显得有些温馨。

药店外门可罗雀,柜台内外一男一女,一站一坐,即便隔着柜台,旁人也能看出两人关系并不一般,似有丝丝暧昧的情愫混在空气中。

靠着柜台外缘的男子正是龚彪,而里面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药房导购叫小露,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小露手握筷子,拨动了半天饭盒里的简单饭食,却一口都没送到嘴边。

“后来呢,怎么着了?”

龚彪无奈地道:“还能怎么着?认倒霉呗!撞人的和挨撞的都跑了,我们回头去找那个汽修厂老板,他一听出事了,都吓坏了。其实我们找到那家汽修厂的时候,那辆套牌车也刚到没一会儿,那小子想改车,但啥信息也没留。”

小露还在拨动饭:“那响哥不就吃亏了吗?”

龚彪点点头又摇摇头:“套牌的事是说清楚了,交警那边给证明了……哎,你咋不知道心疼心疼我呢?我的车也被撞得够呛。”

小露这回把筷子放下了,眉毛一挑:“我心疼啥?让响哥赔你去。亲兄弟,明算账。”

龚彪骄傲起来:“响哥跟我的感情哪儿是一辆破出租车能比的?

接着,他眼珠一转,顺着话头往下讲:“露儿,其实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重感情。要是咱俩的关系能更进一步,你就有机会更深入地了解我了。”

说着,龚彪把手伸向小露。

小露一把拍开他的手,似乎早有预料:“谁要跟你更进一步?”

龚彪露出一副被冤枉的表情:“我就是摸摸你的饭盒。饭都凉了,我去隔壁包子铺给你端碗热汤。”

小露赶紧摆手:“不用了,两口就能吃完了。”

她说是这么说,嘴角却带着笑。

热汤还没到,小露已经感觉心里暖暖的了。

龚彪转身就走:“大冷天的吃凉的容易胃寒,你是年纪小,不知道厉害。等我两分钟。你要西红柿蛋汤还是紫菜汤?”

小露笑意盈盈:“你看着办。”

冷风混着雪花从龚彪的衣领处灌进,他却乐呵呵地缩了缩脖子,三两步进了隔壁的包子铺。

雪越下越大,龚彪刚进药店时留下的脚印,现在已经看不太清了。

等包子铺的门关严实了,昏暗的角落里走出了一个如幽灵般的人。

他一瘸一拐地向药店走去。

药店门口的铃铛响了,铃铛上有些锈,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么快?”小露一抬眼,才发现来人并不是龚彪,而是一位黑衣人。

“你好,要买什么药?”

柜台外那人戴着黑色毛线帽和黑口罩,身体被黑色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身上的寒气似乎都具象化了。他应该在外面站了很久。

黑衣人将身子前倾,倚在柜台上,小露本能地往后退了退。他掏出手机按亮,屏幕上是记事本界面,上面写着几种药名。接着,他指指屏幕,眼睛四下瞟了瞟。

太奇怪了,小露心想。她表面上歪着头,看着手机,实际上已经开始对这个黑衣人留心眼了。

她三下五除二将药装进塑料袋里,把塑料袋递给黑衣人:“要这些是吧?”她用手指点了点屏幕上的一行字,“这种药没了。”

黑衣人没接塑料袋,转身就要走。

小露急忙挽留:“这种抗生素是进口的,贵,一般药店不常备,就我们店里有,不过今天刚好断货了。要不您留个电话,我们专门给你进点?也快,明后天就能到。”

黑衣人摆摆手,接着往外走。他走到门口时,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返回来,拿起柜台上的笔,在便笺上写下了一串潦草的数字。

小露拿起便笺,细心地收好:“行,到了我给你打电话。”

黑衣人从兜里掏出现金放在柜台上,示意小露不用找零钱了。他走到门口时,正好和进门的龚彪擦肩而过。

龚彪眉头一皱,侧身让黑衣人过去,而后进了药店,把汤往小露面前一摆。

他说:“趁热喝,我还让他们多加了个鸡蛋。”

“等会儿,”小露若有所思,“你说那个被套牌车车主撞了的人哪儿伤了?”

龚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撞腿上了,就一点皮外伤。你问这个干吗?”

小露朝门口一指:“刚才那人要口服的抗生素,抗生素对预防伤口感染有用。他还买了治皮外伤的碘伏和擦伤药。”

听到这儿,龚彪表情严肃起来:“你先吃着。”说完,他转身就出了店。

6

黑衣人一瘸一拐的,走得实在不算快。赶上大雪天,他前进五步回滑三步,脚印都和正常人的脚印不一样,拉得很长很长。

龚彪紧追几步就赶上他了。看着他的背影,龚彪心神一动——他左腿发力有问题,伤的就是左腿,和那个被套牌车车主撞了的人伤得一样。

买药就买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而且,他为什么不在医院好好治,非要自己当医生?龚彪想不明白。

无数疑问汇聚在龚彪的脑中,再想到白天那个像泥鳅一般溜走的套牌车车主,龚彪觉得这件事肯定不简单。

想到这儿,龚彪跟黑衣人跟得更紧了。他躲躲闪闪,利用墙角、拐角、树干和电线杆做掩护,跟着黑衣人到了另一条小街上。

而那黑衣人不紧不慢地走着,还停在了报亭前,似乎根本没发现龚彪的存在。

黑衣人掏出一枚硬币放下,竟然开始细致地从报纸堆中挑选报纸。他不走动的话,龚彪根本看不出他和常人有异,也想象不到就是他干出了被撞后逃跑和不说话买药这两件令人想不通的事。

最终,黑衣人选中了一份本地晚报,簌簌掉落的雪粒落在了报纸头版上,上头写着——《我市遭遇罕见暴雪,对外交通预计一周内完全恢复》。

离报亭不远处,龚彪掏出手机,细心地关闭闪光灯,开始拍照。他假装很随意,但对焦很准,都对焦在黑衣人被遮盖的脸上。

霎时,黑衣人动了。他扫了一眼报道的标题,似乎是想在这里把报纸读完。他走到路灯下借光,正好转向了龚彪这一侧。

这一下整得龚彪措手不及,他手忙脚乱地转身掩饰,又想看身后的情况,又不敢回头,简直如芒在背。

等他终于下定决心转回身时,眼前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报亭。

龚彪跑到报亭旁,迎接他的只有旁边的垃圾桶里刚被扔下的晚报。

他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呼吸,雪和水汽在眉毛上凝结成霜。

不紧不慢地走路,买报,看报……一切似乎都是障眼法——黑衣人早就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龚彪感觉自己被耍了。他直起身子,茫然四顾。

7

王响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他老胳膊老腿了,昨天又追车又追人,全身乏力,像被人揍了一顿。回家之后,他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下午,还是没能从沙发上爬起来。

冬日的夕阳除了让人感到困倦与乏力外,似乎还有某种能影响时光的神奇魔力。昏黄的阳光顺着带栅栏的窗口洒进王响家,一切陈设仿佛都倒退了二十年,并定格。

客厅南北不通透,就像老式厂房内逼仄的走廊,将能挤下一张沙发和一张小餐桌。如此令人不适的户型,与其称之为“家”,不如称之为“宿舍”。

餐桌是简易的折叠式餐桌,桌腿的螺丝有些松了,平时看不出来,但只要往桌面上放东西,桌子就会晃。桌面一片斑驳,不仅掉漆,还有多年来形成的“牛皮癣”。

沙发是餐桌的“同龄人”,曾经紧实的皮制表面已经松垮破裂,内里的弹簧失了效,棉絮也没作用。人坐在上面整个都是塌下去的,坐不了多久就会腰背齐痛。

一看就知道,这个家里没有一丝一毫女人的气息。

王响软绵绵地窝在沙发里,像是体内没有骨头支着一样。他仿佛也变成了一件旧家具,彻底和这老屋融为一体了。他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算不上萎靡不振,但也疲态尽显。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注意力集中到电话那头龚彪陈述的事上。

“你拍到那人的照片了?那你发过来吧……”王响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要呼出一身的疲乏,“我没事,这事就这么着吧,你有空也多陪陪小露。”

听见王将的屋里有动静,王响赶紧撂下电话。不管怎么说,他暂时不想让儿子知道这两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事。男人之间话就该少点儿,有些事没必要讲,麻烦,讲了也只能惹来不解和抱怨。

王将从屋里出来,走到门口,换上外套,对着穿衣镜整理工作制服的衣领。他瞥了王响一眼,眉头皱了起来:“你能不直接靠在沙发上吗?进屋了就不能换身衣服?”

“就你精细。”王响本来还有点坐相,一听这话,索性直接躺倒在沙发上了。

“出一天车这么累吗?”王将不再深究换衣服一事,说起别的,“以前也没见你这样,上岁数了吧?”

“小崽子,你这样的,我说话的工夫就能撂倒三五个。”王响的语气中,调侃和不爽之意并存。

王将没接茬,另起了个话题:“你明天还出车吗?”

王响伸了个懒腰,发出放松的一声“嗯——”,然后说:“车我借给你彪叔了。他的车被撞了,我正好歇一天。”

王将轻轻笑了一声,那表情似乎在说“你这老头终于也有知道累的时候了”。他瞄了桌子一眼,又看了看厨房:“你晚上吃啥?我给你做点儿?”

王响心想快拉倒吧,我还用你照顾?王响嘴上开始撵人:“快去上班吧。你那店长面相不善,迟到了有你受的。”

门吱的一声被打开,冷风一下灌进来,那张小桌子晃了晃。

“那我走了。”王将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

“到了店里告诉我一声。”

直到门被关上,脚步声远去,王响才嘟囔起来:“上了白班上夜班,那店长我早晚还得治她。”

手机微信提示音响了几声,王响伸出手在桌子上胡乱摸索着,活像一个找不到眼镜的高度近视者。终于,手指碰到硬物,他维持着躺着的姿势,把手机拿到眼前,解锁看了一眼。

心脏仿佛一下蹿到了喉咙处,王响一下子坐了起来,动作十分矫捷。

沙发嘎吱嘎吱地响着,桌子晃得更厉害了,连夕阳照射的光都似有些偏斜,它们似乎都不明白,这个老头怎么就突然打破了时光桎梏。

手机被王响狠狠地扣在沙发上,就好像如果屏幕再见一次光的话,潘多拉就会打开魔盒,释放世间所有的罪恶。

是他吗?王响完全不敢相信。

那个人绝无可能重新出现在桦城,王响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再次露面是为了什么。

可王响根本不会认错他,别说看脸了,背影、肢体、动作……那人的一切都深深地刻在了王响的海马体当中。如果说王响这辈子剩余的时光只能记住一样事物,那毫无疑问便是这人的相貌。

那么,这就是命了,就是老天爷帮忙了。命运之神让两个人的轨迹再度交会,给了王响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王响深吸了一大口气,肾上腺素给他带来的影响逐渐消退,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

他终于再次拿起手机,但又只看了一眼。

弄他。王响在心里对自己说。

王响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转身进了厨房。

这厨房和整个屋子格格不入。

厨房里东西不少,锅碗瓢盆、调味酱料和食材被分类摆放,错落有致,略显杂乱但绝对干净。和“战损版”的破败客厅相比,这厨房简直就是安全的大后方。很难想象,它们会出现在同一个家中。

王响干脆利索地切好葱、姜、蒜,把它们在盘里摆得泾渭分明。起火后,他单手炝锅,油在锅里转了一圈,覆盖均匀且一滴未洒,他手脚非常麻利,一扫之前的颓态。

食材下锅后,油烟旺盛,几乎完全把王响罩住,这便是东北冬天本来的样子——室外越冷,厨房内的油烟就越明显,室内也越温暖,越有人味。

把第四个菜摆好后,王响搓搓手,有些黯然地坐回沙发上。这么多菜,不像是一个人能吃完的。

他拧开一瓶高度数的白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后,又倒了两杯。这么多酒,也不像是一个人能喝完的。

餐桌旁,沙发对面,还放了一把椅子。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坐沙发和椅子。

王响所做的一切,都像在等待着什么,都像能召唤出什么。

他轻声说:“你也吃点儿吧。”

终于,对面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

年轻人不高,胖乎乎的,跟王响长得非常像。他的鼻梁有点皱,那是在水里泡久了才会出现的现象。他的头发湿湿的,发梢还偶尔会滴下水珠来。很快,他坐的椅子周围出现了一圈水渍。

王响把酒杯推到年轻人面前:“暖和暖和,我给炉子再加点儿煤。”

年轻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似是撒娇,似是不舍。

王响坐下不动了:“行,先吃饭也行。炖油豆角,酸菜粉,都是你爱吃的。锅包肉费工夫,我没做。”

年轻人没松开手,王响的衣袖也湿了,这湿意渐渐漫延到王响的脸上。王响眼眶泛红:“都是下饭的菜,我给你把饭盛上。还要水捞饭不?”

几分钟后,两个人面前都有了一碗水捞饭。他们头顶着头吃饭,都没说话。王响吃一会儿停一会儿,吃一会儿停一会儿,就好像吃得慢了,会耽误两个人相见的时光,吃得快了,眼前的人就会突然消失。

最后,王响把空碗往前一推,声音微微颤抖:“那个……那个人回来了。老天爷留他在桦城待七天,爸……一定给你个交代。”

他再次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意识模糊之前,他看到面前的年轻人憨憨地笑了。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遥远的鸡鸣声,雪短暂地停了一会儿。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射了进来,把屋内照得透亮。好像并不是地球转了一圈,而是镜头从魔术表演的前台转到幕后,它想看看一切最真实的样子。

桌上的四个菜几乎没动,王响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对面的椅子是空的,筷子没动,酒杯里的酒是满的,还有一碗满登登的水捞饭。

椅子下面也是干的,没有水渍。

客厅的一角有一个香炉,边上摆着两个苹果,前面的照片上一个年轻人笑得很开心,那正是昨天晚上来过的那个人。

他叫王阳,也是王响的儿子。

王阳已经离世二十年了。他尚在人世的那段日子是王响一生中最好的光景。彼时,王响是桦城钢铁厂里最有名望的首席火车司机,备受尊敬,地位很高。

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歪斜在沙发上的王响皱了皱眉。这声汽笛声钻进了他的梦里,把时光带回到了二十年前……

8

一列蒸汽机车缓缓驶进桦钢厂的大门,就像一头精壮的斗牛被人套上了镣铐,在雨中轻轻呜咽。与雪中和着《东方红》奔驰的“高头大马”一比,它的雄浑劲完全消失了,体形小模样老旧,显得非常普通。

车头控制台旁摆着台收音机,它即便破得不行,仍在卖力工作。

“各位听众,早上好!欢迎收听《新闻与报纸摘要》。今天是1998年10月2日,星期五,农历八月十二。B市,小雨,8~23℃。以下是内容提要……”

王响嘀咕道:“你说这片云彩得多大?B市下雨,咱这儿也下。”

他嘀咕归嘀咕,手上的活可一点儿没落下。这蒸汽机车毫无电动辅助,操作它全凭人力。王响干脆利落,控制着送气量,火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大张把铲子一扔,就想从驾驶室下去,却被王响一把拉了回来。

“没点儿规矩了?”

“憋不住了,膀胱要爆了。”

王响眼睛一瞪:“爆,你就地爆一个,爆出花来我让你当司机。”

大张愁眉苦脸地说:“我也不是那意思。”

一旁的刘全力说了句公道话:“车头内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司机都是老大。王师傅,你先下。”

王响跳下车,摘下手套,搓了搓脖子:“我得去洗个澡。”

桦钢厂的澡堂简陋得不像个建筑物,就是由废弃的仓库和几根悬在半空中的水管组成的。王响冲澡冲得开心了,大声喊:“搓搓背。”

刘全力“唉”了一声,赶紧跑了过来。

搓完澡的王响神清气爽,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拎着两三根油条往家走。只见那个叫孙贵兰的老太太半个身子都埋进了那个快有她高的垃圾箱里,她翻来翻去,一条脏兮兮的狮子狗围着她脚前脚后地跑。

王响的声音不高不低:“好好的垃圾箱让你翻成垃圾堆了,你能翻出个大彩电啊?”

也不知孙贵兰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她没停手。

王响上楼了,声音远远地传来:“把翻出来的都捡回去啊!桦钢厂是我家,卫生靠大家——这句话没听过啊?”

他回到家,看见厨房灶台上的小煎锅里煮着中药,心里的火药桶就炸了:“谁家大早上煎药啊?知道我下夜班,你就不能熬点儿粥啥的?油条咋吃啊?”

一个病恹恹的、脸色苍白的女人走进来把火关了。她是王响的老婆,罗美素。

“我这两天老觉得左边肺疼,是不是有啥结核了?”

“你整天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的,身上没个好零件。王阳呢?”

“我寻思这两天去厂医院拍个片子看看。”

“医院是你家开的啊?王阳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

“不早,后半夜了。”

王响把油条一扔,推门进屋,一把掀起王阳的被子。

被子被掀起的瞬间,王阳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好像受了什么惊吓,这也把王响吓了一跳。父子俩面面相觑。

王响把手伸在王阳面前挥了挥:“你在干啥呢?发癔症呢?”

王阳努力镇定下来:“没事。”

“你看看你,这俩大黑眼圈。晚上干啥去了,那么晚回来?”

“跟同学聚会。我再睡会儿,我还在放暑假呢。”

一听这话,王响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哪儿还有暑假?你现在是待业青年!赶紧把作息时间调过来,说不定明天厂里就叫你去上班呢。”

王阳假装没听见。他抬头看向窗外,能看见孙贵兰已经换了个垃圾箱扒拉。她翻出了一个黑色塑料袋,打开袋子一看,愣了一下,凑上去闻了闻:“没坏。”

父子俩一起出屋,王响一看油条还在袋子里,便冲厨房喊:“你倒是把油条盛到盘里啊!懒出花来了。”

王阳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妈,给我盛碗水捞饭。”

王响不解:“刚炸的油条你不吃啊?”

王阳没看他:“水捞饭凉快。”

“这是有多大的火气啊?你就是嘴穷,吃不了好东西。这两年咱厂里的条件是差了点儿,原来一大早食堂里就有大肉片子,随便吃。”王响一聊起之前的事就停不下来,“我二十啷当岁的时候,下了夜班,会先奔食堂吃碗大肉面再回家睡觉,那才叫香。等你进厂吧。”

罗美素把一碗水捞饭摆在王阳面前,然后习惯性地自言自语。

“我这眼皮子老跳,是有结膜炎还是要出事啊?”

“你能出啥事?你心脏里装着台车,这栋楼都没你金贵。”

一有人搭茬,罗美素就刹不住车:“你当我乐意啊?没个大病谁乐意开个胸装几个支架进去啊?花了好几万块钱,我不心疼吗?”

“别吵了,万一你上火了,车熄火了,不合算。”

罗美素不依不饶地说:“你说这钱厂里啥时候能给咱报销了?都拖多少年了?这不都换新厂长了吗,他不能不认账吧?”

王响语重心长地说:“你得相信组织、相信领导。”

王阳把碗一推:“我吃完了。”

王响盯着他:“我跟你说,厂里招工的事啊——”

王阳冷笑道:“都几个月了?厂里招工的事你说了算啊?你只是一个火车司机。”

王响一听这话就来气:“火车司机怎么了?怪不得你考不上大学呢。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火车拉着工人阶级跑,火车又在我手里,你说我说话好不好使?外面下着雨,你干啥去?”

“溜达溜达,在家里憋气。”

王阳出门的同时,孙贵兰进了自家大门。

她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把黑塑料袋放在水池边。

狮子狗异常地躁动,鼻子里发出低低的哼叫声,对着孙贵兰又叫又咬。

孙贵兰嗔道:“看把你馋的。轮到你改善生活了,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说着,她把手伸进黑色塑料袋里,人一下就不动了,脸上的表情非常精彩。

狗叫得更大声了。

孙贵兰猛地一歪脑袋,向黑塑料袋里看去。

9

主卧室的窗帘拉着,王响睡得正香,王阳冲进来一把掀起王响的被子。

王响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父子俩面面相觑。

王响说:“几点了?小犊子,打击报复我啊?”

王阳的声音有些颤抖:“爸,出大事了。”

王响随便披了件衣服,两个人跑下楼,发现早晨孙贵兰翻找的垃圾箱已经被围上了,两三个警察在周围把守,拍照取样。

王阳低声问:“他们守着个垃圾箱干啥?”

王响的声音更低:“我估摸着是发现啥东西了。这案子小不了,整不好是出人命了。”

王响走了几步,感觉不对,一回头,发现王阳愣愣地停下了脚步,似乎他刚才的话让王阳非常震惊。

王响喊了一句:“你干啥呢?”

王阳回过神,连忙跟了上来。

两个人加快脚步,走到了四号楼附近。孙贵兰就住这栋楼。楼前已经停了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单元口有几个警察在紧张地工作,雨还在下,但没人打伞。

离单元口还有十来米远的时候,王响停下了脚步:“你别跟着往前凑了,离热闹远点儿。”

王阳有点儿紧张,好像这事跟他关系很大一样:“我就过去看看出啥事了。”

“没看救护车、警车都来了吗?年轻人别沾血腥,回去!”

“那你回家后告诉我出啥事了。”

“行,你赶紧回去。”

王阳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一步三回头。

等儿子走远了,王响铆足劲扒拉开人群往里挤,边挤还边对围观群众指指点点:“让让,都让让,又不是菜市场搞处理的!二哥,哎,你都七十岁的人了,咋啥热闹都瞧?待会儿救护车还得给你留个座。你咋还抱着孩子来了?这是孩子待的地方吗?也不怕孩子被淋着,抱走抱走!”

王响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邢建春挡在他面前。

邢建春语气里带着不耐烦:“挤啥呀,还往前走?”

王响顺嘴一说:“三儿啊——”

邢建春眉毛一横:“啥?”

王响稍稍欠了欠身:“建春,邢科长,你是保卫科的,你知道出啥事了吗?”

邢建春看王响这样,语气更不好了:“我还得给你汇报啊?”

王响嘿嘿一笑:“我好歹也是治安积极分子。”

邢建春嗤笑道:“人啥时候给你评的?证书呢?”

一个警察从楼里走出来。他叫崔国栋,虽然年轻,但是很有干劲。

“哪位是厂保卫科的同志?”

邢建春连忙举手:“我!科长——邢建春。”

“你跟我进来一趟,我们队长有些情况想了解一下。换一下鞋套,里面地上有血,别破坏了现场。”

“有……有血啊——”邢建春有点儿含糊地说,“同志,我平时没别的问题,就是有点儿晕血。”

王响马上举手:“要不我去?”

“你是啥部门的?”

邢建春把王响往前一推:“咱厂的火车司机,根正苗红,还是治安积极分子。”

崔国栋想了一下,抬起警戒线,把王响放了进去。

宿舍楼的楼梯间从来没有这么拥挤过,王响一路上楼,身边都是穿着制服的高度紧张地工作的警察,还有几个着白大褂的医生穿梭其间。

王响咽了口唾沫,有点儿后悔了。

等他进了孙贵兰家,警察更多了,但厨房里,只有一个精干的中年警察对着案台沉思。

崔国栋把王响往前一推:“马队,人被叫过来了——这个厂的治安积极分子。”他对王响介绍道:“这是我们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马队长。”

马德胜纹丝不动,王响主动上前热情地跟他握手。

“你好,马队,咱们是一条战线上的,有啥需要帮忙的你就说,来桦钢厂,就跟来自己家一样——”

马德胜被王响一拉,身子侧了侧,他刚才挡着的案台上的一个黑塑料袋露了出来。

王响热心地往前凑:“证物啊?严重不?”

马德胜语气平稳:“碎尸案,你说严重不?”

王响又看了一眼那个黑塑料袋:“碎……这是——”

“对。”

王响低头一看。刚才他急着跟马德胜握手,没注意到马德胜还戴着一副胶皮手套。

他用另一只手捂着嘴就往外面跑。

十多分钟过去了,马德胜点了根烟从屋里走出来,还能听到楼道尽头的呕吐声。他走过去,看到王响弯着腰吐得涕泗交流。

马德胜皱眉问:“早上吃了多少?”

王响本想遮过去的。

“没事、没事,我没事。这一赶上换季,人就有个头疼脑热的病症,被一阵风吹着了就反胃。”

马德胜进入了例行问询的环节:“你在这个厂多少年了?”

王响努力保持镇定:“我是十……十八岁那年顶我爸的班来的,也有二十来年了。”

“岗位?”

“火车司机。我们厂距离桦城火车站有个五六千米,我开车,把煤从火车站拉回来,把钢拉出去。”

“能在桦钢厂开火车,也是技术大拿啊。你对这片宿舍区熟吧?”

“熟,我也住在这儿。我们厂有六个宿舍区,这里是一区,有二十栋四层楼房。这是四号楼,我住六号楼。”

“这家的老太太是……”

“孙贵兰,厂里的退休女工。她的儿子和儿媳搬到省城了,她自己一个人住,没事就爱翻个垃圾桶卖点儿破烂,我批评她很多回了。”

马德胜来了兴致:“你批评她?”

王响虽然弯着腰,但还是狠狠地点了点头:“是啊,我也是我们厂卫生创城积极分子。”

马德胜接着问:“这个一区有几个大门?”

“没门。工厂宿舍嘛,四邻八舍都认识,用不着大门。”

“这就比较复杂了。我叫马德胜,你记下我的呼机号,有啥情况可以呼我。”

马德胜朝孙贵兰家走去,王响应和了几声。

原来马德胜站的位置此刻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子,这人是法医,叫贺芳。

贺芳对马德胜说:“经初步查看,我判断分尸的凶器是比较锋利的刀。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一截断指,那是从小拇指的远端指间关节处断开的。”

“一截小拇指?”

楼道里又传来王响的呕吐声。

马德胜怒道:“这人怎么还在这儿?找个人,把他送出去!”

这项任务由倒霉的崔国栋来执行。

距离孙贵兰报警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但楼门口还是被居民围得严严实实的,人们议论纷纷。

崔国栋在最前面开路:“都让让,别围着了……让条道出来,让让!”

一副担架紧跟着他被抬了出来,上面躺着的不是尸体,是个还在动的人,正是王响。

邢建春摆出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说:“你这么快就受工伤了?歹徒还没走呢?”

“我没事——”王响挣扎着要站起来,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又老实地躺回去了。

“别逞能了,你都吐到脱水了。”崔国栋又嫌弃又担心,对邢建春说:“你不是保卫科的吗?你们厂得派个人跟着去。”

“我这儿走不开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这个保卫科科长得在第一线。”邢建春扭头,在人群里找了一圈,一把拉出个年轻人,“你!跟着去医院!”

此人正是龚彪,此时的他白白净净,一脸青涩。

龚彪说话带一点儿南方口音:“我?”

救护车鸣着笛,离开宿舍区,向医院疾驰。

王响怎么都没有想到:下夜班的时候,他还神清气爽地拎着油条,训斥着孙贵兰;现在两个人竟然并排躺在救护车里,一起哼哼唧唧,一起输着液。

一想到油条,王响就又开始犯恶心。他一下坐了起来,一旁的护士赶紧提醒他:“别乱动,先给你挂个葡萄糖。”

“啥糖都不用。”王响问龚彪,“你叫啥名?”

“龚彪,刚分来的。”

王响来了兴致:“你咋能分配呢?”

“我是工业大学的,对口。王师傅,你还是躺会儿吧。”

王响有些吃惊:“你认识我?”

“我在厂办公室整理厂史资料的时候看到过你的照片。1990年劳动节,你作为劳模——”

王响把话接了下去:“1990年劳动节,我作为劳模受到过市委主要领导的接见,上过三次光荣榜——不算啥,我都忘了。小龚,我这就是有点儿季节性的反胃——”

龚彪摆摆手:“没事,我都理解,到医院听大夫怎么说吧。”

外面的雨又急了,啪啪地打在车窗上。

王响内心跟着烦躁起来:“这雨得下到啥时候去?”

另一头,几台警车也陆陆续续地开出了宿舍区。

马德胜刚准备上警车,贺芳就淋着大雨跑过来:“马队,还有个情况。”

马德胜钻出警车:“你又发现啥了?”

贺芳虽浑身湿透了,但语气依然沉稳:“我从尸块的体毛特征和肌肉纤维组织初步判断,死者很有可能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性。”

“年轻女性?”

10

王阳惴惴不安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待着都不舒服。他的手边放着一本带插画的日历,翻开的那页日历时间跟这天的时间根本对不上。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这页日历上。他看的不是日期,而是插画上的小海马。

每次看到这只海马,王阳都会想起一个月前,他第一次在桦城医学院见到沈墨的那天。

沈墨——王阳最爱的女孩。

他们见面那天是新生报到日,桦城医学院热闹非凡。广播里播放着轻快的歌曲,到处是带着大包小包来报到的新生,校园里四处悬挂着红色的标语——“热烈欢迎新同学”,各个院系还在简单的课桌后竖立着牌子为新生做指引。

一个长相漂亮的女生拉着个拉杆箱,站在原地四下张望了一下,一个满脸堆笑的男生凑了过来:“你好,同学,你是大一新生吧?哪个系的?”

“我是药学系的。”

“这么巧?我也是药学系的。”男生一脸惊讶,“我叫卢浩,今年读大二,负责迎新工作。你要找女生宿舍吧?我带你过去。”

“谢谢师兄。”

卢浩体贴地接过拉杆箱,和女生并排离开,走之前还不忘偷偷回头冲着一个方向做鬼脸——那边坐着王阳和他的另一个好哥们儿徐新伟。两人内心艳羡卢浩,面上则努力做出不屑的表情。

徐新伟问:“都九月份了,你真的不回去复读了?”

王阳:“我哪儿是学习的料,我遭那罪干啥?我爸说了,他能把我弄进我们厂去。”

“你爸有那本事?”

“废话!整个桦钢厂才几个火车司机?我爸说话好使,新厂长来了都得先到我们家拜访拜访。”

“现在不好使了吧?桦钢厂都裁了多少人了,别哪天突然关门喽。”

“你懂个屁,桦钢厂比桦城岁数都大,没桦钢厂就没桦城,地球毁灭了桦钢厂也倒不了。”

徐新伟苦口婆心地道:“我表哥那家歌厅还招男服务生呢,你没事也跟着去挣点儿零花钱。”

王阳根本不想听:“再说吧。好不容易毕业了,我再玩两天。”

徐新伟起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临走还不忘对王阳做鬼脸。

现在就剩下王阳一个人了,他看看四周,顿时觉得百无聊赖,伸了个懒腰后起身离开。

通往宿舍的甬道上,一个人拿着本医学教材和王阳擦肩而过。那人戴着帽子,身材高挑,王阳瞥了一眼,都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女生的尖叫声,王阳下意识地回过头。原来,甬道旁的花圃里有个浇水的水龙头,水龙头接着一条胶皮管,接口处有些老化,因为水流的冲击,接头突然断开了,胶皮管被甩到了一旁,水管里的水直接冲着人群洒过来。

喷出的水流正好浇到那个跟他擦肩而过的人身上。阳光下,那人好像站在一片彩虹里,发出了清脆的笑声。她摘下帽子,露出了干净利落的中短发,脱去了湿透的外套,里面的T恤衫上印着一只海马,一只蓝色的海马。

1998年,初秋,金色九月。

王阳被这个刚才看着还不起眼的女孩和一只蓝色海马完全俘获。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女孩。那个女孩的视线好像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好像没有。

直到她三两下干脆地把外套扎在腰间,青春洋溢地笑着离开,王阳才回过神来。他想到刚才人群中有人叫她沈墨。

王阳抬头搜寻,已经看不见她的踪影。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沈……墨……”

从记忆中抽离,王阳发现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他盯着那只海马看,沈墨的名字还挂在他的嘴边,他却不知道何时能再见到她。

这就是王阳坐立不安的原因。

他的心上人,沈墨,桦城医学院大一学生,已经跟他失去联系好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