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北往 第四章

当昨日的风已经逝去,火车依旧一直一直地往前开,它的声音饱满,敲击着原野,边唱边消失。这一路的节奏,跟随着时间的脉搏。

蒸汽机车停靠在春林站的站台上,乘客拥挤着登上火车。一个年轻女人与五个男人在人群中尤为扎眼,他们拿着竹板、唢呐、三弦、板胡、锣鼓等乐器挤上车。列车开动,马魁和汪新一如往常,开始巡查车厢。车厢内,二人转的唱腔响了起来,唱的是《处处有亲人》。

乘客纷纷围观,各种姿势都有,只见四个弹拉乐器伴奏,一男一女唱着,男的看起来很矮,个子小小的,他们唱着:“阳光灿烂照山河,江南塞北新事多,汽笛长鸣震天响,火车轰隆隆隆唱赞歌。大娘我心里高兴面带笑,满面春风走下了车,我的家住在四川省,到部队去看我儿赵志国……”

马魁和汪新也注意到了这六个人,他们唱得起劲,乘客中又有人起哄:“换一个!换一个!”于是,那对男女又唱起了《小两口回门》:“正月里也是里儿呀,正月里初三四儿啊,社里头放年假,我们两个去串门儿。转回身来呀,叫了一声他呀,你过来我有点事儿,你听外边没有风丝儿,咱们两个人抱着孩子儿,去串门儿。当天去咱们当天回呀,看一看我爹我妈,你的那个老丈人儿啊,哎呀,哎呀,哎哎咳呀……”

乘客越聚越多,甚至都把唱戏的伴奏团挤散了,他们夹杂在人群中间,挤来挤去。马魁扫视着众乘客,乘客中再度有人起哄,唱戏的男女响应了乘客的要求,唱起了《十八摸》:“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歌,听我唱过十八摸。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废了半天边……”

那对男女这么一唱,老爷们儿小媳妇的纷纷叫好,小伙子姑娘则羞红了脸,原本就很拥挤的车厢,场面更加混乱。“唱的什么东西,得让他们赶紧闭嘴!”汪新高声说。“大家注意自己的钱包和物品!”看着人群拥动,马魁大声呐喊着,提醒大家,可惜他的声音被嘈杂声淹没了。“动静小了。”“你动静大你来,赶紧喊两嗓子!”“徒弟哪有师傅嗓门大?”

随着和师傅斗嘴,汪新也没忘师傅的嘱咐,扯着嗓门:“大家注意了,看好自己的东西!别唱了,听我说句话!”不过,汪新的声音一样被淹没,看到他的窘境,唱戏的女人还朝他抛媚眼,卖弄风姿。

正在这时,汽笛声传来,火车快到吉平站了。车速减缓,汪新想往前挤去,见挤不动,索性原地不动。

列车慢慢地停了下来,乘客忙着下车,唱二人转的六个人,也急匆匆地朝车门走去。突然,就听见呼天抢地的声音传来:“我的包呢?”“我的钱丢了!”“我的全国粮票被谁偷走了!”

听着声音,被偷的乘客有好几位,马魁愤恨地说:“又玩这套把戏!”汪新靠近师傅:“您是说那帮人偷的?不对啊!他们没动地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叫障眼法。”

此时,唱二人转的人早先已经下了车,汪新快步走到车窗前,他犹豫片刻,跳出车窗。马魁试图阻止,可他眼中那个不成器的小徒弟,已经如一片叶子飘到了窗外,马魁喊着:“你给我回来!”汪新像是没听见,追赶那六个人而去。

伴随着鸣笛声,蒸汽机车驶出了吉平站,马魁望着窗外陷入沉思。火车越来越快,火车站渐渐远去,马魁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汪新在吉平站的出站口发现了二人转团伙中的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小个子男演员。汪新尾随着小个子,在人群中穿梭,小个子很小心,汪新更谨慎。他紧跟着小个子,追至一条小胡同。

小个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然拔腿就跑,汪新几个箭步冲上前将他按住,拿出手铐,提溜着他,将他铐在墙根的一辆自行车上。小个子叫起来:“呀!这咋还给铐上了?同志,你这是干啥?我犯啥罪了?”

汪新把他的背包从身上拽下来,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几件破衣服。接着,汪新搜他身,只搜出了一张火车票的票根,于是审问道:“你同伙呢?你们怎么联系?老实交代!”“啥同伙?同志,你说啥呢?我咋听不懂呢?”“少在这儿装蒜了,刚才火车上跟你唱二人转的那帮人去哪儿了?”

不等小个子回答,两个男子从一间民房里走了出来,慢慢地逼近汪新,围住他。

他们正是火车上负责行窃的二人转同伙,冲汪新挑衅道:“警察同志,这干啥呢?”

“好!都在呢!都给我蹲地上,两手放头上!”

“凭啥呀?你让俺蹲下就得蹲下,那我不成王八了吗?”

“跟这装蒜,还有两男一女,也出来吧!”

“啥两男一女,你找谁?”

汪新义正词严地说:“你们在车上唱戏转移群众视线,趁机行窃,我已经掌握了你们的作案手法和犯罪事实,你们最好配合调查。”一个扒手反问:“你有证据吗?谁丢东西了?丢的啥呀?东西在哪儿呢?”“甭跟这狡辩,都跟我回派出所。”“你是谁呀?警察就能乱抓人哪?赶紧把手铐解开,别以为你是警察就不敢办你!”

二人转团伙一开始还是和汪新在唇舌上胡搅蛮缠,说着说着就威胁起来,其中一个掏出一把弹簧刀,在汪新面前晃着。虽然是新手,汪新毫无惧色,猛然出手,夺下那把弹簧刀,并锁住他的脖子,把刀反架到他脖子上,扒手的嚣张气焰顿时熄灭。

另一个同伙一看这架势,拔腿就跑。被铐住的小个子机灵起来,问道:“警察同志,你抓人也得有根据吧!你搜出来啥了?我偷谁了?我偷男还是偷女了?证据呢?”他这么一问,汪新还真无言以对,他愣怔了一下,松开了手。

刚从刀下解脱出来的同伙,立刻就附和小个子:“就是,俺们跟车上唱戏犯法吗?”小个子伶牙俐齿地接着说:“我们丰富了群众文化生活,活跃了车厢气氛,犯哪条王法了?”“警察同志,就算我们是小偷,你人证物证啥玩意没有,干脆放了我俩得了。”

纵然是一万个质疑,纵然是心底万般失望,汪新也不得不认同,他们说的话,他无法反驳。他想抓他们,想为民除害,想将他们绳之以法,可捉贼拿赃,他什么都没拿着。他的心一松动,此事只能暂时搁这儿。

汪新的心情是灰色的,明明疑犯就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溜走。汪新跺跺脚,心想:“这条路还长,烟不消,云不散,只是早晚。”

与汪新的懊恼相比,马魁心里更加烦闷。

乘警队领导的办公室内,胡队长站在办公桌前絮絮叨叨,让马魁是烦上加烦,他站在桌对面,也不言语。胡队长说:“老马啊,你倒是说话呀!你怎么能让汪新一个人下车?人家那么多人,汪新身单力孤的,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负得起责任!”马魁辩解说:“他跟兔子一样,一下就蹿出去了,我喊他别追,可他不听,你让我怎么办?”“他是你的兵,不听你的话,是你管教不严,是你

失职!”

“那就请组织处分我吧!”“老马,我这也是急的,说话冲了点,你别往心

里去。”

“对事不对人,我明白。”“我已经给站里去电话了,汪新正在回来的车上,等见到他再说。”

马魁点点头,松了一口气,终于从胡队长嘴下解脱出来,可以回家放松一下了。家,是他最放松的地方,是他唯一的躲藏。

马魁回到家里,脱下警服,挂在衣架上。王素芳跟了过来说:“别挂了,都穿了多长时间,得洗洗了。”“这衣服不能总洗,洗多了,就不立挺了。”“不洗倒是立挺了,都能立到地上了。”马魁有点火了:“我说不用洗就不用洗,你怎么不听话呢?”王素芳毫不退让:“我说洗就洗,你怎么不听话呢?”“这是我的衣服,得听我的。”“你还是我的呢,你也得听我的。”

听到妻子这么说,马魁嘴角微扬,仿佛妻子还是当初那个霸道的小姑娘,笑了笑:“拿你没招儿。”

“这是哪来的火气?”

“还不都是那个小崽子惹的!”

“小汪又咋了?”

“不听我的话,私自下车追疑犯,害得我挨了领导一顿口水!”

“小汪也是直性子,又年纪轻轻的,免不了一股猛劲儿。”

“怪不得他姓汪,确实是一条狗,还是一条不听话的狗,我非得给狗汪汪套上链子不可!”

王素芳笑着说:“别说旁人了,你年轻那阵,这样的事还少吗?哪回不把你师傅气得跟点了炮仗一样,都能把房盖掀了。”

马魁摇摇头说:“你怎么还说上我了?”

“说小汪就想起你了呗!都是一个味儿。”

“跟我一个味儿?他那是狗尿味儿,那姓汪的,一家子狗汪汪。”

望着不顺气的丈夫,王素芳没再理他,抱着警服走了出去。一抬头,就看到了汪新。

马魁先是在领导那里挨了刺儿,又没在老婆这里讨到好,两番争论之下,他口干舌燥,刚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就听到外面媳妇的声音:“小汪来了,你马叔在屋呢!等我叫他,你先坐。”

马魁把水咽下去,把茶缸子蹾在桌上,朝内屋走去。王素芳走进来,关上屋门,低声说:“小汪来了,我可跟你说好了,不准发火!”

“那我这一肚子气,往哪儿撒?”

“我都说了,他是孩子,就比咱家燕子长一岁,你跟孩子计较啥?”

“上了班领了饷,就不是孩子了!”

“你能不能小点声?要实在压不住火,那就出去吵,别影响燕子学习。”

“行了,行了,我掐着分寸呢!”马魁说着,就去开门,王素芳挡住门:“你可答应我了!”

“别絮叨了。”

马魁和王素芳走了出来,汪新看到他,立刻站起了身,王素芳忙说:“小汪,我去做饭,你们爷俩慢慢唠。”

王素芳说完,就去了厨房,马魁看了看汪新,坐了下来问:“这是刚回来?”“下车就过来了。”

“累坏了吧?”

“不累。”

“渴了吧?先喝点水。”马魁说着,就要给汪新倒水。

汪新急忙说:“我自己倒。”

“哪能让劳模倒水。”马魁坚持给汪新倒了一杯水。

汪新愣住了,一时没明白马魁什么意思,只听马魁继续说:“舍命追疑犯,这不是劳模吗?我估摸用不了几天,你这胸前就得挂上大红花了。”

“都是我应该做的。”汪新说着,端起水杯,大口喝了起来。

厨房内的王素芳削着土豆,不时地望向马魁和汪新,生怕两个人吵吵起来。在自己房间里学习的马燕,从汪新到来的那一刻,就一直注意着,她透过门帘缝,一直望着外面的动静。

汪新喝完一杯水,马魁问:“再来一杯?”

“不喝了,要不回去该吃不下饭了。”

“还惦着吃饭,看来是饿坏了。”

“您说得没错,那帮人唱二人转就是幌子,他们想方设法吸引乘客的注意力,然后他们的同伙趁机作案。我逮住两个唱二人转的,不过这小子嘴硬,死鱼不张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胡搅蛮缠,后来逼急了,就全说了。”

马魁冷冷地问:“人呢?”汪新说:“因为我没有证据,所以只能把他俩放了。”

“那你不是白遛腿儿了?”“也不能说是白遛,起码把他们这套勾当弄明白了。”

“都说完了吧?”

“说完了。”

“那就回去,等着戴大红花。”

“咱俩是一伙的,要戴大红花,也是咱俩一块戴。”

“那东西我戴不习惯,你还是自己戴。”

“那我走了。”

汪新说着起身要走,他怕和马魁再聊下去,话不投机半句多,马魁的阴阳怪气,他不是不懂。

眼见汪新要走,马魁冲着他说:“对了,你下车的时候,听见我叫你了吗?”

“听见了。”

“那怎么还追?”

“不追他们就跑了。”

“我说话不好使吗?”

“不是不好使,是有贼就得抓,耽误不得。再说,您不是还在车上嘛!”

“那不还是不听我的吗?”

“可等听您说完,他们早跑没影了。”

“就算跑不了,你逮住他们有用吗?不还是得放了?毛手毛脚,尽放没味儿的屁!”

汪新不服气地说:“我现在逮不住他们,不代表以后也逮不住,起码能震慑他们,让他们下次作案前,得先掂量掂量。还有,能不能及时下车抓疑犯,这是态度问题。要是连这个态度都没有,还做什么警察!”

马魁冷笑:“你是说我不配当警察?”“没说您,说事呢!”汪新话音一落,马魁猛地一拍桌子,汪新凝视着他。

马燕在房间里紧张极了,看着母亲从厨房出来,才稍稍放了心。

马魁言辞激烈:“我是你师傅,你归我管。没经过我同意,你私自下车,无组织无纪律,你眼里还有我吗?”

“我都说了,时间紧迫,来不及了。”

“别放屁了,说到底,你就是在充能耐梗!要是碰上狠茬子,你的小命早扔那了!作为一个警察,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保护老百姓?”

“我还是那句话,有贼就得抓,不抓就不配穿这身衣服!”汪新撂下这句话,抬腿就走,马魁喝止:“你给我站住!”汪新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朝房门走去。马魁是真的急眼了,不顾妻子劝阻,起身赶上前,伸手欲抓汪新的胳膊。

汪新闪身而过,嘲讽道:“还想把我弄骨折?这回要是再骨折了,就是故意伤害,得蹲牢房!”

“牢房”二字彻底击穿了马魁,这内中纠葛,本来就是他心底的痛。这一刻,汪新无疑是伤口上撒盐。马魁怒火中烧,一个飞踢,汪新扑通一下摔倒在地。王素芳连忙上前扶汪新,劝道:“都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汪新说:“我没做错,我问心无愧!”

马燕从房间里冲了过来,她瞪着马魁,掌心有点出汗。

汪新也瞪着马魁,他的眼珠像子弹一样,射向马魁,冷冷地说:“真够劲!您岁数大,我岁数小,我得尊老。这一脚,不能白踹!我记下了!”汪新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汪新离去,马燕的心直抽抽,怒视着马魁质问:“您怎么能打人呢?”瞧着闺女的小模样,马魁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我打他,不行吗?”“他是我同学!”“我在打我的徒弟!”“那也不能打,等传出去,同学都会以为汪新得罪我了呢!”

“你就说他得罪你爸了!”“我跟您说不明白!”马燕说着,跺着脚甩着胳膊地回到了自己房间,砰的一声摔上门。

瞧着闺女对自己耍横,马魁气不打一处来,喘着粗气嚷:“你摔谁呢!我徒弟,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管得着吗?”

王素芳心疼丈夫,说:“你先别说管不管得着的事,咱不都说好了,不发火吗?”

“本来扛座大山压着呢,可让他硬是给掀翻了,这事可不怪我,要怪,你怪他去!”

“你动的手,我怪得着人家吗?”

王素芳长叹一口气,她何尝不明白丈夫的心结?那个十年,消磨了丈夫对人性光明的信任;那个十年,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去支撑;那个十年,对于马魁,干瘪了他的期待。时光,是悲催的,但它缄默不言。

汪新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回到了父亲身边,委屈劲儿就来了。他先是给母亲上了香,在母亲的牌位前,他努力地想让眼泪回到眼眶里,试了多次,依旧没有忍住。十八岁的年纪,他需要一场哭泣,也需要母亲虚幻的拥抱来慰藉。

受委屈的时候,特别思念母亲,为母亲他写过日记、诗歌和一些奇奇怪怪的句子,只是这些,都不是唯一的表达。

思念母亲时,夜晚有白色的月光,他是母亲怀抱里的小白月亮。

痛哭一场,会少了许多悲伤,当着父亲的面,汪新诉说经过。无论年龄多大,在父亲面前,他都是让人牵挂操心的孩子。听了儿子的诉苦,汪永革不置可否。他穿好工作行头,这是要出门了,瞟了儿子一眼说:“这一脚踹得轻了!”“爸,老马头打我,您还向着他说话?”汪新一想到,从小到大,父亲从来都没动过他一手指头,现今却被老马头给打了,就觉得憋得慌,他凭什么?

汪永革客观地说:“凡事得讲道理,这事要是抠到底,是你犯错在先!”

“您也说我错了?”

“乘警不能私自下车,这是规定!要是都像你这样,说下车就下车,说没影就没影,那不乱套了?车上谁管呀?再说了,你一个人去抓疑犯,多险,你师傅说得没错,真要是碰上不要命的,你还回得来吗?我都恨不得想抽你!”

汪新赌气说:“那就抽吧!打死拉倒!”

汪永革皱起眉头:“你再说一遍!”

“爸,我不想跟老马头干了。”

“因为他打你了?”

“不是,就是受不了他。”

汪永革推心置腹地说:“可换个师傅,你能保证一定就会顺心吗?在一块待久了,谁没毛病,受不了就想换,就想逃,能行吗?再说,你是谁?还能全顺了你的心,把你当佛供起来?就算真把你供起来了,你有坐稳当的本事吗?想学真本事,就得肯吃苦,这些苦不白吃,早晚会变成肉,长在自己身上!再说回来,你这祸惹得不小,受多大处分,看领导的意思吧!”

“还能把我开除了?”

“饭菜在锅里热着,我上车了。”

汪永革说完,就走了出去,心里感慨:“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啊!”汪永革又是心疼又是盼着儿子成长,没错儿,他是把儿子当宝贝疙瘩疼,可别人不这样啊!出了家门,谁能像亲爹一样待他。

汪永革叹了一口气,或许真的把这孩子惯坏了,看来委屈他还是受得少了。

父亲话里话外语重心长,汪新仿佛听见了父亲的唉声叹气,这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着,让他产生一种感觉,父亲的内心深处,是否隐藏着一片未知的水域?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波涛汹涌。都说父子连心,他从父亲挺直的背影里,像是看到被巨石压弯的腰,到底是什么压在父亲心里?到底是什么堵着父亲?父亲究竟承担着什么?追究着什么?汪新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幻象。或许,仅仅是一种直觉。

可怜天下父母心,汪新在接受汪永革疼爱似的教育时,马魁也在琢磨着怎么样讨好一下闺女,心里想着:“亲闺女啊!惹不起!”

马魁拿着毛巾,一边擦警帽上的警徽,一边左思右想。幸好,妻子王素芳给他想了个法子,他对着妻子竖起大拇指,连连称好。

于是,马魁端着奶走到马燕屋门外敲门,没人答言。他继续敲门,还是没人答言。“燕子,开门,爸给你冲了杯奶。”

见没有动静,马魁继续问:“是不想喝吗?”问完,等待了一会儿,闺女终于开门了。

“叫你没听见吗?”

“没听见能开门吗?有道题刚想出思路来,让您给打断了。”

“这还赖上我了,给你冲了杯奶,喝了吧!”

马燕没接奶杯,埋怨说:“爸,您不该打汪新。”

马魁解释说:“你不了解他,这小子心高气傲,眼高手低,得好好教训。”

“可他是我同学,您打他,往后我们还怎么来往?”

“那就不来往,他做错事了,嘴还硬,不打不长记性!”

马燕一听父亲这么说,立刻变了脸,那怒气冲冲的样子,看得马魁心里一惊,感觉自己眼中娇弱的小姑娘,一下子变成了小老虎似的。

马魁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女儿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间门。随着这声关门声,马魁这颗当爹的心碎了一地。

马魁心情无比沮丧,在女儿面前装都装不出一个威风。他回到自己屋里,坐在炕沿上,把没送出的奶杯蹾在桌上。

王素芳一看马魁这副模样,摇摇头说:“你说你,送杯奶都能吵起来?”

“也不是我要跟她吵,劈头盖脸,上来就数落我,这孩子怎么回事,胳膊肘往外拐,自家人不向着自家人吗?”

“行了,以后你俩甭管怎么不对付,别吵吵。这啥事一吵吵就小事变大事,赶紧把奶喝了,睡吧!”

“我不喝。”

“我也不喝。”

“那都不喝不馊了?”王素芳说着,就往炕上躺去,不再搭理马魁。终究是怕浪费了,马魁拿起那杯奶,大口喝了起来,他喝急呛着了,一口喷了出来,剧烈咳嗽着。王素芳说:“你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

马魁缓了口气,说:“原本以为回来了,苦日子也就到头了,这看起来还远着呢!”说完又咳嗽起来。

“你离家这些年,小汪可是对燕子跟亲妹妹似的,说句你不爱听的,燕子跟小汪比跟你亲。”

听了妻子的话,马魁心里难受极了:“是我愿意离开家吗?”

“老马,你别生气,是我不对,不该提这个。你跟燕子慢慢来,回头我也说说她。”

“苦了你了。”

“老马,别嫌我叨咕,先不说老汪当年在不在现场,那是咱们这一辈的事儿,别把火撒到孩子身上。孩子又没做错啥,你别老给汪新穿小鞋,你是师傅,得大度点。”

“素芳,你这么说,还真把你男人看低了。说实话,汪新这孩子,敢冲敢打不怕死,是个当警察的料。就是有点虎实,不给他吃点苦头,早晚得吃大亏,踹他一脚算轻的。”“照你这么说,你这是磨炼他呢!”

“素芳,汪新是跟我搭帮的,甭管他是谁的儿子,我都有责任确保他的人身安全。怎么说我也是警队的老人,连手底下的小崽子都护不住,我还有什么脸在警队混?”“你能这么想最好了。”

“汪新比他爹强,老汪胆小如鼠,自私自利,我顶看不上的就是这路货。不过,也奇怪了,就这么个软蛋尿泡,居然生出个硬骨头的崽子,歹竹出好笋,是他亲生的吗?”“这话忒难听了,只许关起门来说,别嚷嚷出去,还老警察呢!”“这不是跟你絮叨两句。”

此时,王素芳又咳了起来,一阵比一阵猛烈,马魁赶紧给她敲背:“你这病,还是得去大医院瞧瞧去,不能拖着。”“看过了,没用。”“那就多跑几家医院,再踅摸几个老中医啥的。”“再说吧!不早了,睡吧!”

说是要睡了,夫妻两个各怀心事,直至夜深,才渐渐沉稳。

日子一重重,一切难随风。艳阳高照,宁静清爽。心跟着跑,心里的那朵花,追啊追,追着它盛放。牛大力站在窗前,望着姚玉玲的身影出现在大院里,他赶紧地抻了抻衣服,抹了抹头发,像一块石头,滚落在姚玉玲身前:“小姚,上班去呀?”

“尽说废话,不上班还能去哪儿。”

“正好我也去,咱俩一道。”

“我得上趟茅房,你先走吧!”

“我也不着急,要不等你一会儿。”

“你等我干什么?”

“一个人走没意思。”“我得一会儿呢!你快走吧!”

无论姚玉玲怎么劝,牛大力就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她面前,姚玉玲急了:“你走不走啊!”

“我走,我这就走。”

牛大力怕姚玉玲真的恼了,悻悻地走了。姚玉玲在院里转了两圈,才等到汪新出来,她急忙上前说:“汪新,咱俩一块走。”

“那得快点,我要迟到了。”汪新说着,与姚玉玲一起急匆匆地赶路。

这一幕,躲在暗处的牛大力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心刹那间酸得冒泡。

汪新和姚玉玲有说有笑地走着,突然汪新猛地站住身,只见马燕朝他们走了过来。马燕看都没看姚玉玲一眼,朝着汪新问:“汪新,你没看见我?”

“呦,走得急,还真就没瞅着,你怎么到这来了?”

“汪新,我想跟你说句话。”

“说什么?”

这时,马燕才瞧了姚玉玲一眼,姚玉玲也不看马燕的眼色,问汪新:“我在这不方便,是吗?”

汪新说:“有啥不方便的,说吧!”

“就是不方便!”见汪新热乎,马燕火大了,直接拒绝了姚玉玲。

见汪新不再说话,姚玉玲有点尴尬,只好走了。

汪新望着马燕说:“有话赶紧说,我要迟到了。”

“我爸他火气大,你别埋怨他。”

“你火气也够大的。”

“能不能好好说话?”

“你爸对别人也这样吗?”

“他十年没回家,我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

马燕解释说:“我爸其实也是为你好,怕你出事,你那么做确实太危险了,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咋办?”

汪新不以为然地说:“他是怕我出了事,拖累他吧!”

“你别这么小心眼,我虽然跟我爸十年没见面了,不过我知道,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你爸是好人,为我好,是我不知好歹,行了吗?”汪新说完,转身就走。

关于马魁的话题,他与马燕不欢而散。

马燕左右为难,当着父亲的面,她坚定地维护汪新;当着汪新的面,她又心疼父亲。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她想了父亲十年,十年光阴,十年思念,足够她试着理解父亲,试着爱她的父亲,然而当面她却不会表达。

汪新像初生的小牛犊子,冲得很,以他的阅历,还不太懂得站在马魁的角度往深了去想。他和马魁之间,没有天生的血缘,更没有交情。马魁对他来说,就是天降一个师傅,相处既不融洽,还常给他穿小鞋。

马燕的态度让姚玉玲情绪低落,她一个人走着,牛大力假装不经意,从后面赶了过来,打招呼说:“巧了,又碰上了。”

“你没走啊?”

“本来是走了,可肚子不舒服,找地儿拉了一泡。”

“你说话能不能文明点?”

“这有啥,谁还能不吃不拉吗?”

“懒得跟你说。”

姚玉玲一皱眉,一跺脚,狠狠地剜了牛大力几眼,气哼哼地走了。牛大力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轻声地哄着逗着姚玉玲。

汪新心里也不大痛快,在走进乘警队会议室之前,他抬头看了看天,风吹着白云飘,该来的总会来到,他心里清楚,这场会议是为了什么。

汪新进来时,会议准备就绪,相关领导、同事都在座。胡队长让马魁先说,马魁看了看汪新:“还是汪新同志先说。”

汪新仔细地瞧着马魁,马魁闭着眼睛不看他。胡队长说:“汪新,那你说说。”汪新闷闷地说:“不是都知道了吗,没什么可说的了。”

胡队长说:“我知道的,都是听别人说的,你是当事人,你得自己说!”

“有六个人在车上唱二人转,他们吸引乘客们的注意力,然后同伙伺机偷窃乘客财物。我本想在车上抓住他们,可车到站了,只能下车追踪。当时马魁同志叫我不要去,我没听,一意孤行。我违反了相关规定,认错,认罪,甘心受到组织处分。”

“说完了?”

“完了。”

胡队长望向马魁:“老马,你还有说的吗?”出人意料,马魁作了自我检讨:“要说起这事,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是我能早点发现案情,早点控制住他们,就不会给乘客们造成那么大的损失了。我在农场待了十年,刚回来没几个月,还没缓过神来,这事怪我,是我脑袋转得慢了。”

胡队长说:“老马,咱们说的是汪新同志不听指挥,私自下车追疑犯的事,没说车上。”

马魁辩解说:“没有车上的事,就没有车下的事。车上、车站、线路,这是一体的,不能拆开想问题。办案得刨根,这事也得刨根,而这根就在我身上。当然,汪新违反了相关规定,他有错,这个他得认。可汪新是我徒弟,他犯了错,就是师傅没教好,这个我也得认。好了,就说这些了,请领导处理吧!”

猛一听马魁这么说,汪新还以为他搭错筋了,再细细一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由于马魁一力担责,会议结束后,胡队长特意把他请到自己办公室。一见胡队长,马魁开门见山地问:“还有事?”

胡队长让马魁坐下说话,马魁说他坐不住,有事赶紧说。

“你这性子,真是一辈子都改不了。老马,你看该怎么处分汪新呢?”

“这事你怎么能问我?”

“关上门说话,你是他师傅,我不得问问你吗?处分轻了还好说,要是重了,怕你再有意见。”

“我哪敢有意见?”

胡队长说:“我知道你稀罕那孩子,要不,也不能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马魁瞪起眼睛:“我稀罕他?”

“我还不知道你?越稀罕谁越给人往死里整。”

“这孩子太莽撞,有勇无谋,毛茬太多,不给他捋顺了,早晚吃大亏。”

“咱们是什么交情,有话直说,我会酌情处理的。”

“要不就记个过吧!不大不小就行,我再带他遛遛看。”

“就是不疼不痒呗?”

“不行,得疼点,不疼他不长记性!”

“好了,我明白了。”

马魁一听胡队长懂自己的意思,心满意足地笑了,那笑容都起了褶子,每一道褶子仿佛都携了一缕阳光,他的心情轻松了些。

刚到乘警队大院,就看到了汪新等在那儿,马魁的脸立即变了。

“马叔,谢谢您。”

“哟,叫上马叔了?踹了你一脚,我还长辈分了,谢从何来?”

“开会的时候,您为我说话了。”

“你小子给我听好了,我说的那些都是实打实的大实话,不是为你说话!”

汪新火了:“我说您这人怎么油盐不进,我感谢您,还能点起您的火来?”

马魁阴阳怪气地说:“用不着你感谢,弄得像是我徇私情一样!”

“好好好,我不谢您总行了吧?怪人!”

“你说啥?”

“我说我非得干出个样子,给您看看不可!”

“好啊!我睁眼瞅着!”

背过身去,马魁笑了,大步朝前走。汪新望着马魁离去,他的身形高大,影子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