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又自作主张送人了

众人从残月压枝等到天光初曙,终于有宫人来报,说广德公主已经救回来了,后续再吃几服药就会好。

一时间屋内“菩萨保佑”“感谢佛祖”的声音此起彼伏。长生混乱不堪的思绪也随之尘埃落定,扶着直打瞌睡的老爹,道:“广德没事了,我们走吧。”

宋安知上前帮忙,问:“不等我家将军了吗?”

长生抬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反问:“还等什么?”

宋安知有点着急,替赵怀璧解释道:“将军他不是……”

“我知道。”长生见老爹实在乏得很,干脆叫来一个宫人帮忙,带父亲找个地方歇息歇息,回头再送他回去。自己则一边往宫门的方向走,一边道:“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但是我需要一个人静静。你留下等他吧,给他弄点吃的。”

“长生——”宋安知不放心她一个人离去,满腹忧愁地叫她。

长生朝他无所谓地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宋安知回到广德公主的寝宫,按照长生的吩咐,向宫人讨了些吃食给赵怀璧备着。过会儿赵怀璧也出来了,一看就知道忙碌了一宿,神情疲惫,身上还沾了许多疑似呕吐物的污渍。

看见宋安知,他迈着长腿疾步走来,劈头盖脸急问:“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去找郡主吗?”

“属下去了。”宋安知告诉他长生刚走,顺便把自己这一夜经历的事都说了一遭,暗示他长生过得也很不好。

赵怀璧听完叹了口气,拿起桌上放好的水,一股脑灌下肚,又啪地一声把茶盏放回去,坚定道:“你给她带个话,叫她放心,我赵怀璧决定了的事情,必不反悔。至于公主殿下这边,我自会处理妥当。”

只是一时半刻,胡婕妤还不让他走。

另一边,孤零零地离开皇宫的长生迈着迷茫的步伐上了马车,力劲一松,疲惫地靠在垫子上。

车夫问她:“郡主,咱们回家?”

长生点点头,想回去找刘义符商量今后要走的路。然而想到刘义符,就想到张氏的病情几度危重,他整日忧心忡忡,自己的事都操心不过来,未免觉得再给他添麻烦的话,不太仗义。而亲哥刘义庆嘛,又是个醉心书本、不通人情世故的痴人,想必也没有什么建设性意见。

可是不找人聊聊,她心里又难受,蹙眉思忖了半天,长生发觉马车迟迟没有动,才意识到车夫看不见她点头,只好倦怠不堪地开口道:“不,去萧府。”

“是。”马车应声向前驶去。

萧府的仆役见她来了,以为是要找萧槿,说马上就去通传。长生却道别传错了,自己找的是萧子律。

仆役诧异,又问了一遍,得到确认后还以为自己没睡醒。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没有打西边出来、海水也没有悬在天上后,才一边念叨着今天真是遇见鬼了,一边去通报。仆役回来后告诉她,三郎行走不便,在书房等她。

长生跟着去了,但是萧子律没有在书房里,而是坐在长廊上,拿着一张方帕擦白玉手杖。

长生走过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叹了口气。

“怎么,有话想对臣说?”萧子律瞥了她一眼,问。

“我好像把事情闹大了。”长生耸耸肩,将广德昨晚自尽未遂的事情说了个大概,而后道:“你说是不是很奇怪,我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告诉我我没有错,另一个却让我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好像自己捅了个大娄子似的?”

说着,她转头去问他:“你说事到如今,我该如何善后?”

萧子律放下手杖,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笑眯眯地招呼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腿脚不便,你坐过来点。”

长生一看他这个熟悉的表情,立刻警觉地挪远两步,道:“别,我心脏不好,你还是离远点计议吧。”

萧子律也不勉强,撑着手杖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一针见血地问:“郡主当真爱慕赵将军吗?”

“我……”长生张嘴试图阐述自己混乱的内心。

萧子律摆摆手,道:“郡主不用说给臣听,回答给自己便是,而后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臣帮不上忙,更何况,臣觉得郡主心里已经有数了。”

“我没有。”长生撇嘴。

萧子律也不与她争辩,只说自己还要去接待百济使团,没时间在这儿陪她,但是她大可以留下,爱想多久想多久。说完他悠悠然走了。走就走吧,还不忘扬声道一句:“放心,臣自会帮郡主打听打听,百济太子长得有没有赵将军英武俊朗。”

长生转身,在背后朝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然后又转回去,烦恼地揪垂在廊上的藤蔓叶子,直到把手边能够到的都揪光后,没有可发泄的了才罢休。她拍拍手,起身回家。

而后在家饱睡了一觉,对镜精心梳洗打扮一番,换上那件藕色的外衫,又去了赵府。

赵怀璧劳累一天,刚刚到家。他见到换洗干净、妆容整洁的长生,也顾不上自己身上衣服还没换,快步上前拉住她,唤道:“长生,我——”

“将军快去洗洗吧。”长生笑眯眯地抬手在他唇上一点,阻止他接下来的话,道,“洗好再说,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也好。”赵怀璧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觉得是挺遭人嫌弃的,赶忙去了。

宋安知一头雾水地在厨房帮她打下手,几次打听她有什么计划,长生都说保密。

二人鼓捣半天,只做了四道菜,都是赵怀璧爱吃的,其中还包括一碗荠菜馄饨。赵怀璧梳洗完毕,回来后看到这番心思,颇为动容。

长生自己先倒了两杯酒敬他。

赵怀璧感觉到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心爱的姑娘虽然一如既往地笑着,但是总觉得笑容背后的情绪一言难尽。

只见她动作优雅地把酒喝完了,放好酒杯,收敛笑意,郑重其事道:“我今天来,是有一个决定要告诉将军。经过慎重考虑,我觉得还是去百济和亲比较好。”

“噗,别闹了,长生,我知道你不高兴,那也没必要开这种玩笑吧。”赵怀璧一脸的不相信。

“我说的是实话。”长生很无语。

可是赵怀璧显然完全没有当回事,已经动筷子准备吃菜了,还问她荠菜馄饨里放的是猪油还是芝麻油。

长生没有办法,只好三次深呼吸,平定心神,老实道:“好吧,既然将军不信,我只能实话实说了。广德公主可能是真心爱慕将军的,但我不是,至少远没到寻死觅活的那一步。我所作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引诱将军刻意设计的伎俩,并非出自真心。”

赵怀璧的筷子停在盘子上,皱着眉头,一副没听懂的表情。

长生进一步解释道:“我利用将军身边的人,打听了许多关于将军的事情。知道将军小时候驯过鱼鹰,我便特地带了鱼鹰,挑中时机去渔猎,只为同将军搭上话。知道将军不喜金银玉石,崇尚衣着简约朴素,尤其喜欢淡雅的藕色,我便特地准备藕色衣裳和简单的白玉簪。将军喜欢吃清淡饮食,我说我也是。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不喜欢吃馄饨,更不喜欢吃荠菜。我只喜欢吃浓油赤酱烧制的肉类,连豆腐都要吃红烧的。但是为了迎合将军的口味,样样都骗了你。一言以蔽之,将军喜欢的,只是长生想让你看到的模样,并不是真实的我。”

信息量太大了,赵怀璧一时觉得难以置信,缓缓放下筷子,两手交叉叠放在桌上,两根食指焦躁不安地互相碰撞,揣摩她话中真伪,干笑道:“我都说了,知道你生我的气了,也知道错了,你用不着这么拼吧?如果当真如此,在船上你怎么不说?”

“我没有生气。”长生很平静很平静地与他对视,道,“长生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问问这位宋夫长,一切的一切,是否是我处心积虑的结果。我不光从他那里打听你的喜好,还了解你的心情和动向,并以此制订计划。包括那天在船上佯装生气,也是为了欲擒故纵。”

“别说了。”赵怀璧皱着眉头,语气有些粗暴地打断她,转过去向宋安知求证,“你说,可有此事?”

宋安知不明白长生在想什么,但是看她朝自己点头,示意自己承认,只好配合地一拱手,道:“郡主所言,全部属实。属下知错,愿受责罚。”

屋内的空气仿佛被骤然抽离了大半,压抑得每个人都只能听见心跳声在颅骨中轰鸣。

终于确定两个人不是在调侃自己的赵怀璧勃然大怒,猛地一推桌子,站了起来,指指他,再指指长生,怒极反笑道:“你……你们,好啊,你们联合起来玩弄我于鼓掌之间。当我赵怀璧是什么人?好玩吗?过瘾吗?”

长生默默站了起来,宋安知也垂首不语。

赵怀璧满心都是被欺骗的羞恼和愤懑。短短两日之内,剧烈的情绪变化摧残着他的心脏,在上面雕刻出龟裂的纹路。然后随着最后这一击,彻底崩溃。信任与爱意,一切过往认知都随之分崩离析。

他无法接受长生与宋安知一直以来联手欺骗自己感情的事实,一激动,扬手便把面前的桌子掀了。瓷盘噼里啪啦摔了一地,菜汤也溅到了长生身上。只听他用颤抖的双唇怒喝道:“滚出去,你们都给老子滚出去!”边说边往外轰人。

长生从他发脾气开始就一直很冷静,丝毫没有表现出慌乱惊吓的样子,只是目光中五味杂陈,给他深深行了一礼,表示歉意,而后走出房间。

走了很远,还能听到身后的赵怀璧在摔东西,气急败坏地朝门口大喊:“刘长生,老子与你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明明决定好了要这样做,不后悔的,长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像被人塞了满满一胸口黄连,又涩又苦。尽管挺直腰板,强装镇定地往外走,却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在河里。自己正在艰难地往河水中央去,马上就要被淹没,不能呼吸了。

她所有的力气都在与水流的搏斗中消耗殆尽。上不了岸,又淹不死,只能饱受胸腔被水压迫的痛苦,肺部拼命想要获得一点点赖以生存的空气的煎熬,艰难地爬回马车上。而后蜷缩在一角,怔怔出神,耳边不断回响着那句“老死不相往来”的话语。有时眼前又会浮现出与他共同经历过的那些画面:他邀功似地捧着一大捧山茶花的样子;他得知自己带她去吃的好东西她很喜欢的时候松了口气的样子;他为她绾发的时候激动得双肩颤抖的样子;他像个孩子一样为了讨好她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的样子;他吻了她然后害羞得不敢见人的样子,幸福地开怀大笑的样子……

晚风吹起锦帘,她忽然觉得脸上有点凉,抬手摸了摸,不知道泪水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

夜还很长,不会因为多流几滴眼泪提前天亮,长生努力深呼吸三次,对车夫道:“我累了,回家去吧。”

车辙吱吱呀呀地碾过沉默不语的宽大石板,向王府驶去。这是建康城里最好的一条路,一点也不颠簸,长生却觉得晃得想吐。

打从回了家,她的状态就一直很不好。不是看着看着书就突然发上半个时辰的呆未翻一页,就是提笔誊抄三行字写乱了两行。院里的仆役都吓得不敢跟她说话。

萧子律每天给她写信。告诉她广德公主已经彻底没事了,就是每天卧床不起大补特补,胖了两斤;经过生死考验,赵怀璧意识到了对公主的真爱,已正式向陛下求娶,陛下也同意了。并将二人的婚礼定于下月举行,好像生怕再出变故似的;公主府的拟址已经敲定,马上就要开始动工,不知道能不能赶在婚期前修缮完成;小黄莺与高六郎举办了婚礼,广德跟赵怀璧一起去参加……

没有一个人提到她的名字,仿佛安阳郡主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一般。只有萧子律自己在信的最末尾顺便说了一句,百济使者听说她会前去和亲,提议有空见上一面。

长生把信折好,都送去当草纸了。

在家百无聊赖、做什么都兴致缺失的她,决定每天多花时间陪刘义符一起照顾伯母。

前皇后张氏的病情似乎好了一些,但大家仍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刘义符,犹记得母亲病危时的凶险,只要一回忆起来,便觉胸口闷塞难开。

长生看在眼里,觉得他比刚回建康时更加忧郁了。冬天虽然早已远去,却在他身上留下了冰冻三尺的严寒。

她本意是想活跃活跃气氛,帮刘义符分担一些护理工作,顺便逗母子二人开心,孰料适得其反。

刘义符给张氏盛了碗百合莲子粥来,原准备亲自喂之,长生自告奋勇代劳。结果端着汤勺,送到张氏嘴边就开始发呆。人家都喝完了许久,也不见她把勺子收回去,只是垂眸看着碗里的莲子,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

张氏以为是自己形容枯槁,长生见之不忍,方才如此。想想儿子还未成家立业,将来不知前路如何,自己却已行将就木,不由悲从中来,又流了许多眼泪,把好不容易才消退两天的眼圈又泡肿了。

刘义符去花园里散了个心回来,就看这俩人喝个粥,喝到一个怀疑人生、一个悲痛欲绝的境界,只觉得头疼不已,这心也是白散了。他万般无奈上前,安抚母亲一遭,将长生叫了出来,劝道:“听说义庆已经把院子买好了,还召集了许多门客一起编书,很是热闹,要不你也去他那儿帮帮忙。不必在这儿陪我了,我一个人能行。”

“我不去。”长生赶忙摇头,“他那儿那么多单身男子,我去了,万一房子塌了怎么办?我还是在这儿帮你照顾伯母吧,我不嫌脏怕累。”

刘义符眉心颦起,想了想,又道:“那要不你去找萧槿一起郊游,最近桃子熟了,采一些回来吃吧。”

“我不爱吃桃。”

“你爱吃。”

“那我怕虫。”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天。”长生说着,用手比画,“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一只毛毛虫追我,非让我嫁给它。有这么、这么、这么大……”

还没等她把到底多大比划完,刘义符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按捺不住打人的冲动了。幸好一个仆役突然出现,通传说,萧府派了人过来,请郡主去一趟。

刘义符可算是松了口气,亲手把她塞到萧府的马车里,千恩万谢地送走了。

长生就这么一头雾水地被人从自己家撵到了萧府,一头雾水地拿了萧槿的绣框帮她画起绣样来。

萧槿见她似乎瘦了一圈,连向来光可鉴人的秀发都黯淡了,甚是担忧,拿起一块花生酥递给她,叹道:“我是不懂你,先前说什么不能输给广德,就是她再会哭,你也不心慈手软。后来怎么又跑去自毁长城?”

“那怎么办,我总不能逼死她吧。若是真到了那地步,你以为我和赵将军还能过上安生日子?虽说陛下想北伐,赵将军也想北伐,二人志同道合,君臣相惜,然而对于赵将军来说,陛下是他唯一的助力。反过来,对陛下而言,赵将军可不是天底下唯一会领兵打仗的将领。就像当年祖豫州和元帝之间的关系。若因君臣不和,北伐壮志难酬,非我所乐见。”长生接过来,却没有吃,只是认真地低头帮她画绣样,并头头是道地分析着。

萧槿停下手上的活计,感慨道:“所以说,还是广德对自己狠。”

长生笑笑,落笔不停,不予置评。

萧槿见状,知趣地不再聊这个话题。尽管心中对于她对赵怀璧究竟抱有一种怎样的感情万分好奇,也把疑惑尽数和着茶汤化在了心里。

夏日的闺房中,轻纱曼舞,驱蚊的香草在雕花银熏炉中燃着,烟雾萦绕,弥漫出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两个少女埋头忙碌,一个画画,一个理线,半晌谁也没有言语。

还是萧槿率先打破了宁静,揉着酸痛的肩膀,向长生提议出去走走。往日都是长生先坐不住的,这会儿却说不想动。

萧槿又生拉硬拽,才强行将她带到莲花池边散步观花,还要自己站在靠近池塘的一边,生怕她突然想不开跳进去似的。

长生见她那副言辞慎重、举止小心的样子,感到很无奈,不愿被当作第二个广德,便打起精神,提议道:“要不我们去摘桃子吧?”

“好啊好啊。”萧槿忙点头,火速吩咐仆役下去准备,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不到一炷香时间,二人便已收拾好,准备出发了。长生说自家有两个果园,水土不一样,一个种出来的桃子硬脆爽口,一个种出来的软甜多汁,问萧槿想吃哪一种。

“软的吧,我喜欢汁水多的蜜桃。”萧槿道。

“那咱们先去摘软的,再去摘脆的。我给伯母和义符也带点,他们喜欢把脆桃腌渍了吃。”

只要她有兴致,别说摘桃子了,就是她去蟠桃会萧槿也必定奉陪。二人一边商议,一边走出了门。刚准备上马车,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呼了一句:“这边点,再往这边点。哎呀不对,你听不见我说的是这边吗!”嗓门之嘹亮,十道墙都能穿透,更别说梯子上那工匠的耳朵了。

萧槿仿佛也被这声线击中了命门,霎时双瞳放大,脸色也煞白,死死握着袖口,恨不能往车轱辘上一头撞死,嗫嚅道:“……我,我忘了告诉你,广德新建的公主府,就在我家隔壁。”

长生应声看去,只见萧府隔壁原属于司马氏某位王爷的一处宅邸,空置近三载,终于迎来了新主人。老宅正在翻修,焕发出勃勃生机。广德公主便是来挂新匾以宣示主权的。匾上蒙着红布,等到整个宅邸修葺完毕才会摘下来,估计那时,周围又会挂上喜庆的大红绸了。

看她叽叽喳喳,上蹿下跳地指挥着仆役的样子,长生面色无波,语气平淡地感慨了一句:“还挺有精神。”

萧槿不知该做何评价。

这时,广德也听见了她们的动静,朝二人所在的地方看过来。与长生目光相撞,只那么一瞬,就迅速弹开了,仿佛再加停留就会被烧焦似的。

她没打招呼,长生也没说话。萧槿只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扯着长生的衣角,说好想好想吃桃子,催她上车。

马车徐徐路过公主府门前的时候,隔着木板,萧槿都能感到深入骨髓的尴尬。

大门内,因为“刚刚新修了府邸特别有经验”而被叫来帮忙监工的赵怀璧刚好走出来,针对原有的一处水榭到底拆还是不拆询问广德的意见,见广德神色有异,不解地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工匠们手艺不行,干的活儿让她不满意。

广德摇摇头,瞥了一眼远去的马车,三思之后,还是抿唇道:“刚才遇到安阳了。”说完,偷偷瞄着赵怀璧的反应。

只见他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便大步不停地跨过了门槛,“哦”了一声,再无多言。

广德暗自松了口气,却没看到背向自己的那个男子目光中稍纵即逝的落寞。

长生是没太多感想的,一门心思沉浸在摘桃子的伟大事业中,还拍死了好几条毛毛虫。知道的是自家郡主想吃桃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果园里新来了一个专门灭害的高人。

萧槿不敢爬树,手脚也没有长生利落,只负责在下面接应。长生忙碌一天,出了许多汗,竟然觉得还挺过瘾。于是接连数日,每天都来。

很快,建康城里凡是与长沙王府交好的人家都收到了安阳郡主亲手采摘的鲜桃。连远在临川的谢灵运也收到了一份,还高兴地写了首诗回赠她。与这首诗一起来的,还有给萧槿的聘礼。

眼看婚期将近,萧槿最担心的却不是以后嫁去临川,与父母分离,能不能习惯在婆家的生活,而是自己走了之后,长生和萧子律的感情大事谁来操心。

这么多年来,她的夙愿就是让长生嫁给萧子律,做自己的嫂嫂。她觉得二人十分登对,犹如毛笔配笔架、生宣配镇纸、砚台配墨锭,萧子律的手杖配他的衣着服饰。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二人迟迟意识不到这一点呢?非要在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上浪费青春,让她在旁边着急上火。

好在萧子律最近表现还不错,干了件像样的事儿。

按照建康习俗,青年男女大婚当日,双方的兄弟姐妹都要到场,新郎还需一名德才兼备的同侪做为傧相,可是赵怀璧身边没有合适的人选。

广德想来想去,提议找萧子律,觉得他再适合不过。首先,萧子律在同侪之中最有名望,这一点是大家公认的。其次,赵怀璧救过他,他还算是二人的月老,与二人都颇有缘分。而且,他和长生之间的关系不合众所周知,肯定不怕立场尴尬。

尽管赵怀璧对最后一点表示怀疑,奈何一时确实找不到更为中意的,还是拉下脸面登门去请了。

果然遭到拒绝。

萧子律非但不去,态度还很微妙。

赵怀璧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招惹了他。

萧子律似乎看出他心存疑惑,眉梢一挑,笑眯眯地问:“赵兄真不知是自己负了郡主在先?如今大婚还办得这么张灯结彩,恐怕不好吧?不是小弟不愿给兄台面子,实在是因为舍妹和郡主的关系,不便前往。”

赵怀璧闻言黑着个脸,愤懑道:“萧中散这就有所不知了,并非赵某有负郡主,实在是郡主她……她……”

“她”了半天,也没把她故意试探自己这种话说出口,只道是:“她主动提出的。”

萧子律刚下朝回来,衣服还没换,抖抖袖子,露出藏在袖下的紫檀木马头手杖。每当他这么做的时候,都会令人感到一股盛气凌人、威严耸立的压迫之感。

他的脸上仍是挂着笑意的,道:“萧某早就同将军说过,郡主心特别大,脑子也有问题。但是她不会哭,并不代表不会痛。将军以为,她真的对你无情,只是有心为之吗?”

“此话怎讲?”赵怀璧在他的气势压迫下感到不安,不由自主皱起了剑眉。

萧子律便有条不紊地说:“赵将军恐怕也听说过关于郡主命硬克夫嫁不出去的传闻,也知道因为这一传言,大家唯恐避之不及。恐怕不知道的是,并非所有人都不愿迎娶。上元之时,郡主曾问杨五郎有无此意。杨五郎原是有的,只是郡主自己没相中人家。包括后来将军回来,其实郡主可以选择的始终不止将军一人。倘若当真只想找个人嫁了,大不了找个没有功名的,比如将军身边那位宋夫长之流,我想她也不介意。但是她没有,她把所有良苦用心都用在了将军身上。说她毫无感情,只是为了成亲而成亲而已,将军自己信吗?”

言已至此,他愀然作色,换了副口吻,继续道:“我与长生相识十五载,知道她是不会虚与委蛇、惺惺作态之人。若是不喜欢的对象,莫要说日夜相伴、同桌而食,就是多说几句话,她都是不愿勉强自己的。”

“是么……”赵怀璧嘴上硬说着不信,可是手上的茶盏中,一圈接着一圈的涟漪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的动荡。

萧子律趁机补了最后一刀:“舍妹还对萧某讲过一件事。说郡主前些日子与她一起画绣样的时候,已经在聊姐妹二人将来想生儿子还是女儿的话题了。郡主说,若是将军北伐功成之后得子,便取名叫赵平;若是北伐之前所得,则叫赵望北。取名技术堪忧,令人着实为她的后嗣捏把冷汗。可将军觉得,其中的心意,也是假的吗?”

赵怀璧从来不知长生还想过这种事情,不由得虎躯一震,眼眶也跟着泛红。为了不让萧子律看到自己差一点溢出来的眼泪,他赶忙放下茶盏,借口不想再讨论与长生有关的事而告辞。起身的时候,他还煞有其事地说:“总之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罢。”

没想到萧子律也在他身后说:“的确。她能因为广德服个毒就不要你了,说明没那么喜欢你。你能因为她对你使过心机就放弃她,说明也没那么喜欢她。彼此都没到生死不离的地步,回忆过去又何必演出深情?”语气淡漠,言辞犀利,毫不留情。

赵怀璧脾气也上来了,冷声道了句:“萧中散既知如此,还提它作甚?”便拂袖大步而去。

得知赵怀璧来找自己兄长的萧槿早在门口偷听半天了,待他走后,她激动地跑进来,用崇拜的语气对萧子律道:“三哥,你说得真好。”

萧子律却重整神态,好像刚才自己没在这屋里似的,一脸迷茫地反问她:“好什么?”

“就是刚才那番斥责赵将军的话呀,听着真解气。”

“哦,我就是陪百济使团陪得无聊,几天没跟人抬杠了,没管住嘴而已。事不关己,胡说八道得可痛快了,你千万别当真。”萧子律说着,起身抻抻胳膊腿,抬手在她的肩膀上拍拍,打着哈欠说要回去睡个午觉。

某个环节萧槿没有弄明白,拉住他,疑惑地问:“等一下,你不是因为要拆散长生和赵将军,才故意把赵将军引荐给广德的吗?”

这回换萧子律惊讶了,无奈地边摇头边揉了揉她的头顶,笑道:“怎么可能,我与长生有那么深仇大恨?”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那双笑眯眯的眼睛,萧槿觉得他没说实话。

赵怀璧后来寻了半天,找了沈瑸做傧相。这个结果自然是长生喜闻乐见的,她还跟萧槿打赌,自己要是突然出现的话,沈瑸会不会大庭广众之下尿裤子。

当然,真到了那天,她称病在家,并没有去。

公主大婚,尽管皇帝厉行节俭,不支持大操大办、铺张浪费,建康城上上下下还是热闹了一天。喜庆的锣鼓声从皇宫一直传到城门口,家家户户笑逐颜开,走上街头凑热闹,找个由头吃点好的,顺便称赞将军和公主多么郎才女貌。

鲜有人知的是,前一天晚上,赵怀璧披着礼袍,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彻夜难眠。

等他后知后觉地想清楚自己是喜欢长生的,喜欢她阳光下比三月春风还要明媚的笑容。喜欢她捉鱼的时候奋不顾身的模样。喜欢她不高兴时不自觉撇嘴的小动作。喜欢她标志性的三次深呼吸之后就要搞事情……无论长生如何设计,这些细节都做不了假,而恰恰正是这部分的她最令他着迷的时候,如萧子律所说,已经晚了。

明天,他就要成为别人的夫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心里还能装着她的最后一个晚上,极尽温柔地将有关她的每一份回忆抽出,小心触摸,最后感受一遍心跳的温度,然后全部遗忘。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就这样冲出大门、去带她走的冲动。但是站起来之后,听宋安知叫了一声“将军”,又不得不退回去坐下了。他只得目光定定地看着长生曾经送给自己的手帕和香囊,紧握到早上,出门去接亲前,交到宋安知手里,哑声道了句:“丢了吧。”

而后他摇身一变,尽职尽责地在这一天中扮演好新郎官的角色。他的表情很开心,广德很开心,皇帝也很高兴,婚礼顺利地结束了。

长生则在府上安慰不开心的刘义符。

昨天夜里,张氏又发起了高烧,嚷着胃痛。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刘义符这样想着,刚踏实半个多月的心又悬了起来,也是整宿没睡着觉,服侍母亲入睡后,就在院子里发呆。

长生早上来看他,给他带了点吃的,他也没胃口。

见他彻夜散着发,发梢都沾上了晨露,长生也学着他当初给自己梳头的样子,帮他梳理头发,觉得他的身子已经清瘦得风一吹就要飘走了,情不自禁抬手抱了抱他,叹道:“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就好了。”

然而两个人心里都明白,有些事情,人力所不能及,再想努力也无济于事。

刘义符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拍拍她的手背,道:“事到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你下月去祈福的时候,若能帮我在佛前祷告两声,也是好的。”

长生默默记下,到了月初又陪母亲去瓦官寺祈福的时候,当真破例上香,正儿八经地许愿希望张氏好转。

在大雄宝殿里当值点灯的还是上次的僧侣,见到她笑容和善地打招呼:“小施主,又见面了。施主此番心境,可与年初大不相同。”

长生诧异地问他:“有何不同?”

僧侣一边给长明灯添灯油,一边道:“在佛前见人见多了,谁有心事,有什么心事,贫僧一眼就能看出来。小施主年初时还宽心得很,大半年来,恐怕遇到不少烦扰之事吧。”

长生在蒲团上沉思着,觉得“遇到不少”这四个字不大妥当,确切地说,应该是诸事不顺。

僧侣见她撇着嘴不说话,取了一个开了光的护身符给她,道:“你我有缘,贫僧便将这护身符送给施主,愿它保佑施主平安。”

长生不忍浪费他的一片善心,尴尬地承认自己并不信这些,这次来上香只是受人之托。

僧侣听完,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只笑着问她为何不信。

长生道:“小时候,我跟人打赌,说世界上没有鬼神。他说有,还嗔我不敬,说我会遭报应。于是我就说,那我就是不信了,如果神仙菩萨真的存在,如要惩罚我,当天晚上就惩罚好了。结果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事也没有。于是我就觉得,自己是对的。”

僧侣会心一笑,道:“也许报应在后也说不定。”

长生摇摇头,道:“后来我也一直健康活泼地长大了。而且我觉得当神仙是件挺严肃的事情,他们应该不会有那个心思如此捉弄我才对。”

“哈哈哈哈,那施主可听过一个词,叫做造化弄人。”僧侣觉得同她聊天很有趣,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长生想了想,道:“我相信凡事都有因果,但这因果并非什么早就安排好了的事情。就像别人都说我的命注定如何如何,我虽然确实有点倒霉,却至今仍是不信的。”

“像施主这么乐观积极地面对人生的态度,也是难得。”僧侣点头,并不强行灌输自己的想法,而是对她说,“但是施主的不信并不能令心灵获得安宁,这护身符里的熏香却能,施主还是收下吧。”

他都这么说了,再拒绝未免显得失礼,长生便谢过,揣在了身上。

原以为她会一如既往直接去禅房等豆腐吃的小姐妹,见她也去上了香,还最后一个回来,纷纷表示惊讶。不乏有人猜测她是对终身大事真的上火了。毕竟,百济使团千里迢迢而来,等着要人呢。

却说自打正月之后,才过了半年,小姐妹中有三个已经梳起了妇人发髻,听说其中一个甚至有孕在身。现在的话题已然从对未来婚姻生活的猜测转变为了育儿准备,长生觉得与她们之间的差距更明显了。

萧槿没有来,其他人聊天她也插不上话,随便吃了两口斋饭之后,便早早与众人辞别,到寺中转悠,去看看那些魏国僧侣还在不在。

谁知没遇着魏国僧侣,倒是遇到了百济使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