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消失的刺青

2000年的那五个夜晚,吴豫经历了人生最漫长的煎熬,他宁愿盯梢埋伏在敌人的来路上一整年,也绝对不愿意待在调查室里。

吴豫不停的给自己说,相信组织,相信同志,相信组织的调查会给自己一个说法。负责吴豫案件的是肖波,人称“肖铁面”。

肖波敲了敲门,和另外一位年轻同志推门入内。

吴豫抬起了头,目光中深藏着所有情绪。

肖波道:“你说的纹身男我去查了,没有结果。”

吴豫问:“胡夏峰也去查了吗?”

肖波道:“是的。”

吴豫显得很焦急,道:“他也没查出结果吗?”

肖波道:“‘我查’和‘他查’,有区别吗?”

吴豫盯着他:“有。”

肖波脸色尴尬:“你真像块石头,你这情商,怎么毕业的?”

吴豫道:“我成绩优异。”

肖波道:“包括现场还原记忆?”

吴豫道:“是。”

肖波笑道:“可是这一次,吴豫,你会不会记错了?”

吴豫斩钉截铁,大声道:“不可能!”

吴豫的气势骤升,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不会有错,郑晋当时不过就是一个传递人,那个有纹身的男子,才是主犯张池!

房间里一阵沉默。

肖波长吸一口气,缓缓道:“吴豫,当时你是真的去追人了吗?”

吴豫道:“同伴赶来的时候,不是也见到有个人从巷口逃走了吗!”

肖波道:“可惜得很,当晚执行任务的同伴,并没有人看到那个纹身男子。”

吴豫慌了,他脑中飞速转动,在当时现场的环境下,还有人能为他证明?王北俪进屋搜优盘,钱雨在远处盯住郑晋,胡夏峰去另外一条街道追捕窃出优盘的内鬼。

近距离看到纹身男子的,只有他自己!

他背心一阵冷汗,他忽然发现没有目击者可以帮他证明。

吴豫喃喃道:“我没有必要伪造一个那么复杂的纹身图案来糊弄你们。”

吴豫的气势弱了下去,肖波扫视了他一遍,眼前的这男子倒不像是说谎造假之人,可是案件毕竟已经发生。

被捕的14院的内鬼于柏浪在口供里,一口咬定郑晋就是他的上线。吴豫却口称看到了有人来和郑晋接头,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

到底什么是真相?

绝对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绝对不能放过一次过失,这是肖波这么多年干内部调查工作的人生信条。

肖波一字字道:“吴豫!马上就要进行最后一次内部聆讯了,你知不知道,到时候所有的录音和口供,领导都是要看的,如果目前在没有一点证据辅助的情况下,你非要坚持认为张池就在现场,自己是去追他的说法,你要我怎么向局长讲情?”

吴豫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坐了下去。

肖波挥手,示意记录的年轻同志关掉了老式、破旧的录音机。

肖波道:“吴豫,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在差点被嫌疑人勒死的情况下,才采取防卫的手段,误踢了嫌疑人?”

吴豫沉吟了半响,他知道肖波的用意,可是他还是吐出两个字:“不是。”

肖波一摔本子,挽起袖子差点想打他。

吴豫补充道:“他缠住我的腿,我急于摆脱,我急于去追人。”

肖波和年轻干警面面相觑。

吴豫喃喃道:“我看过目前掌握的张池的正面照片,虽然照片没有拍出他颈上有纹身,但从身形来看,他就是张池。”

肖波大声道:“吴豫,你他妈的醒一醒!”

对于肖波来说,查张池是侦察部门的事,他只需要查明当时吴豫执法致人死亡的情形就可以了。

吴豫去追人,这根本没有办法证明,况且,就算吴豫去追人,也不能成为吴豫踢死对方的正当理由,他当时的的确确是出于本能,出于义愤。郑晋缠着他,他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来处理这样的局面。

没有证据证明吴豫是去追人,没有证据证明吴豫去追击的,就是张池。

吴豫口称去追人,难道不是他想脱罪的借口?

肖波抛出的这个问题,实则是在帮吴豫,也是在为自己作判断。如果吴豫口称去追人,只是为了自己脱罪的借口,那么现在肖波给他扔出了橄榄枝,告诉他,可能当时在纠缠过程中,郑晋危及了吴豫的生命,吴豫可以以正当防卫的说法来彻底脱责,他为什么要拒绝?

肖波心中琢磨,既然吴豫宁肯拒绝正当防卫这样唯一的脱责理由,那他就没有必要再编出一个子虚乌有的“追人”的理由。从现在种种迹象来看,“追人”的理由,根本就不能为他脱责。

肖波内心基本已经确信,他没有说谎。他选择不说谎,选择放弃编造正当防卫的理由,他也就放弃了唯一脱责的方法,他的职业生涯,已经完了。

肖波失笑道:“我该说你什么好……我该说你什么好……”

吴豫摇着头,陷入痛苦中:“那个奇怪的纹身,那个人一定是张池’……那个奇怪的纹身,那个人一定是张池。”

肖波灰心道:“吴豫,没有证据证明有第二个犯罪嫌疑人在现场,也没有证据证明你是去追人……”

吴豫依然喃喃道:“那个奇怪的纹身,那个人一定是张池……”

肖波大声道:“可是,你踢死了犯罪嫌疑人却是事实!”

吴豫低下了头,情绪落入深渊:“我踢死了他……我踢死了他……”

肖波看着手上的资料,纸张上是吴豫凭记忆画出来的那个纹身图案。真够复杂的,这吴豫记忆力竟然这般强大。

天花板不停旋转,房间寂静下来。吴豫像梦呓般的重复着说话,肖波大口吸烟的声音,旁边记录员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声响,无可躲避,无法逃脱。

吴豫踢死的瘦高男子郑晋,此刻正躺在停尸间。

叶法医和钱雨各站一边,看着从冰柜里拉出来的尸体。

钱雨道:“确实是因为吴豫踢的那一脚?”

叶法医耸耸肩:“不全是,嫌疑人本来有心脏病,吴豫那一脚下去,导致了嫌疑人疾病发作,不治身亡。不过,也可以理解为吴豫把他踢死了。”

钱雨道:“你这叫什么结论?”

叶法医道:“科学的结论。”

钱雨瞪他一眼,道:“报告多久交?”

“明天下午。”

钱雨试探着问道:“还有修改的余地吗?”

叶法医迎上钱雨的目光,盯着他,钱雨背心一阵发寒。

“钱雨,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叶法医面无表情。

钱雨自知失言,低下头:“对不起。”

叶法医道:“我会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的。”

两人合力把尸体推进冰柜,一声闷响,沉闷。

钱雨转身出了停尸间。

内部调查的问讯结束了,但却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在这几天里,吴豫只能等待,等待调查结果。

在这几天里,发生很多事,最麻烦的是郑晋的家属,纠集了亲朋好友,去了滨海公安局,要求讨个说法——为什么把凶手放走了?

郑晋的家属或许是知道郑晋干的违法犯罪,或许他们不知道,反正现在人已经死了,总要找个地方闹一闹。

公安局的干部出面谈了几次,涉及张池、郑晋一伙从事为境外窃密的案件尚未盖棺定论,还怕打草惊蛇,一切还在国安局的调查之中。公安的兄弟们政治过硬,对吴豫的身份和案件的情况一律不谈,所以公安对家属的官方说辞,语焉不详,显然不能平息郑晋家属的愤怒。

郑晋的家属找来媒体,炒作当日在现场有人拍下的吴豫踢死郑晋的视频、照片,同时在市委办公大楼外聚集静坐,要求市委市府给个说法。

一时间此事成为滨海市的新闻,各级领导都皱起了眉头。市上主要领导责成滨海国家安全局负责人鲁维汉局长要尽快处理。

怎么处理?那还用说。

于是胡夏峰带着干警连轴转动起来,针对14院工程师于柏浪和犯罪嫌疑人郑晋里外勾连,窃取国家秘密,侵犯中国国家安全的行为进行了进一步证据固定。经侦查发现,郑晋涉嫌触犯为境外窃取、刺探、收买、非法提供国家秘密罪,事实清楚,证据充分。

郑晋的家属得知此事的时候,气得几度晕厥,甘当汉奸,出卖国家和民族,这可如何能再抬起头来?

滨海市上多家部门联手,很快就平息了这一场郑晋家属搞出来的舆情与聚集事件。

滨海国安局局长鲁维汉在省国家安全厅领导、滨海市领导面前,做了背书,虽然查获犯罪,阻止了泄密,可是因为执法不当,没有周全考虑,在闹市行动,对执法造成的社会影响估计不足,差点引发群体性事件,实在需要好好检讨和整顿队伍。

郑晋的案件结论宣布了,没有任何线索显示吴豫所称的“郑晋的同伙”、“纹身的男子”在现场存在。对张池的工作,只能进入下一阶段的通缉。

犯罪嫌疑人已经落网,舆情已经平息,家属得到教育,法律得到捍卫——这个结论,对大家都好。

可是那个倔强的吴豫该怎么办?

吴豫即将面对最后一次调查聆讯。

在等待的这几天中,吴豫每天都会想起王北俪,他从来没有表白过自己的内心。他记得自己当年第一次见到王北俪的时候,就被这个笑起来很甜的姑娘惊艳了。

王北俪这样的女孩儿,简洁、干练,和许多花枝招展的女孩儿不一样,她衣品简单,衬衫、白T恤,给人一种回到校园里的感觉。王北俪和吴豫、胡夏峰、钱雨搭档的这些日子,四人常常会因为工作上的事有争执——她还是一个特别有主见、有思想的女孩儿。王北俪可以颠覆所有人对警校女生的惯性理解,常人总认为警校女生都是汉子——她眉目如画,柔中带刚,扎起马尾是干练的警花,放下马尾,任那一溜缎子般柔顺的长发坠下,像是挂着满天银河星辰,给人想象不到的温柔与温情。

吴豫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女孩儿,或许是王北俪在嫌弃胡夏峰抽烟的时候,或许是王北俪无意之中帮他整理办公桌的时候,或许是办公室一起出去吃饭聚会王北俪扎起头发、挽起袖子、一通酒拳把钱雨和胡夏峰喝趴下的时候。

国安局的干警平日不着警服,有一天,吴豫等人参加一次局里的仪式,王北俪被选作干警代表,在台上领着年轻干警宣誓:“我愿意将我的青春、我的热血,献给这伟大的事业,对党绝对忠诚,甘当无名英雄……”

吴豫在台下看着,聚光灯下的王北俪脸庞上浮现一层薄薄的光,她神色庄严,又俏丽无比,她身着警服,像是全身上下都发着光。吴豫看得痴了。

吴豫不爱说话,王北俪就是他心中的神,他根本不敢向她表达,他只好默默的在她身旁,为她做力所能及的事。

有寄托总是好的,起码晦暗的时间会过得比较快。

最后一次调查聆讯终于来了。

吴豫坐在询问室中央,前面坐着局领导,像极了当年面试的场景。

“当时死者一直缠住我,我行动受阻。”

“吴豫警官,死者缠住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情绪?”

“我很生气。”

“是生气?还是愤怒?”

“愤怒……我很着急。”

“于是你就很愤怒的踢了他一脚?”

“是的,我一脚把他踢开以后,他就抽搐了起来。我着急去追逃走的嫌疑人,就直接离开了。”

“吴豫警官,意思是你在离开死者以前,他已经开始出现不适的症状了,对吗?”

吴豫道:“是,可当时我以为他是装的。”

“你为什么会认为他假装的,而不是真的身体不适,你做出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我……”

吴豫回过头来,眼光在旁听席上不断寻找王北俪,他不知道该如何辩解,他根本就不擅长辩解,他的外号是“石头”。外号叫“石头”的人,哪里会有精妙的辩辞?他此刻像一个受了莫大委屈无处辩白的孩子一样,他只希望得到心中最心爱的人的帮助和安慰,哪怕是一点眼神的支持也好。

旁听席上,胡夏峰听到一半,扔下烟头,直接离开,留下钱雨和王北俪。

王北俪看着吴豫,眼神里充满关切:吴石头,撑住!